保羅·沙頓夢想這一天,已想了好幾個月了。他的心千回萬轉,描繪出百來個不同的場景:隨著一列隊伍行軍,走過雨量豐沛的熱帶地區;在叢林中站夜崗,草濃樹密,身前二寸之地便看不清楚;躲避槍林彈雨,還加上敵人的巡邏隊。他像位藝術家一樣,在心中繪制這個景象,塗滿了心靈的畫布,將返鄉的每個細節想像得多采多姿。
在這場戰爭最黑暗的時候,尤其是謠言四起,說戰爭至少還會拖上一兩年,戰斗慘烈,最後令人痛苦不堪的幾個月裡,有個念頭使他免於瘋狂。有個念頭使他不覺孤單,在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無法忍受一分一秒的潮濕、爛泥、恐懼與孤單時,他們像厚毛毯一樣使他的身子骨感到溫暖。
貝蒂正在等待他返鄉。千真萬確得知終於他可以回到她——他的妻子——的身邊,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笑,即使他兩天前已被一整隊日軍及其後援部隊包圍住了。他在夜裡夢到她,在白天胡思亂想也想到她,想起了她香水的芳香,她說話的聲浪,他撫摸她時她感受的樣子,他們相好時她秀目中的神色。
此刻,不過只差幾分鍾的時間,至多一小時,他就可以重睹她的容顏。巨大的運兵船像魔毯一樣,已將他載回到舊金山,他由船邊眺望,想在下方碼頭上擠來擠去的群眾當中把她找出來。
除開天氣不談,這個景象簡直同他摹想的一樣。雖然他在此地住得夠久,知之甚詳,在他心目中舊金山永遠陽光燦爛。今天卻降了一場暴雨,濃霧半遮半掩住雄峙在港口上那座連結城市與鄉間馬林郡,及遠遠北方酒鄉的金門大橋。
盡管這場雨從清晨起便下個不停,任何人只要莽莽撞撞在戶外待上一兩分鍾,便會淋成落湯雞,但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成百的婦女都躲在黑色雨傘下,向她們的丈夫與男友招手、尖叫。一個軍樂隊也添熱鬧,慶祝這個場合,鼓號齊鳴,奏起了雜七雜八令人振奮的進行曲,間歇還穿插著喬治柯漢與歐文柏林所譜的愛國歌曲。
太陽藏在黑色濃雲後面向下沉落,天光很快地黯下來。但是傾盆大雨與愈來愈深的夜色,都澆不熄這些穿著斗篷的士兵的高昂情緒。他們聚集在甲板上,大船正穩穩妥妥地停泊,放下跳板,讓他們開始下船。保羅再度瞇著眼由霧中探視,仍然希望在朦朧夜色中找到貝蒂的身影。他曾寫信告訴她有關他到達的日期,雖然有一陣子了他沒有接到她的任何音訊,他還是很篤定她會在碼頭等候迎接他。
為了要看到她而心有不耐,他掏出他在乘船赴海外作戰時,她送給他作為離別禮物的照片。不論他到什麼地方,即使是進入沙場,他都將照片放在個銀匣中隨身帶著,作為護身符,保佑他平安無恙,並且讓他毫發未損地返回家園。
“給我的老公,保羅。”她還信筆一揮,簽上“永遠愛你的貝蒂”幾個字。
天哪,她可真是秀麗!他從來就不會忘記他在聯合勤務署(USO,United ServiceOrganizations)舞會上初次邂逅她的那一刻——她遞給他一杯潘趣酒,臉上帶著微笑,她赤褐色的秀發,如波浪一樣傾瀉在肩上,像極了艷星麗泰海華絲。不知怎麼的,他鼓起了勇氣邀她跳舞,她也說好。她在他雙臂中感到有如雲間天使,似乎不在意他會踩到她的玉趾,而緊緊地擁著他,燈光逐漸黯淡,樂隊奏著“晚安愛琳”,表示良宵已接近尾聲。
他眼光一瞥,注意到一位同船伙伴由他肩後凝視貝蒂的照片。他笑了一下,表示認同這位老兄稱許的眼光。
“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這位阿兵哥問。
“我們結婚那天。四年前。”
在炮火下英勇殺敵,贏得胸前一排勳章,也遠比向貝蒂求婚容易,不需太多勇氣。他認識她的時間很短,但是他的部隊就要前往海外,而他不能冒失去她的風險。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讓他成了快樂神仙。他仍舊無法相信他鴻運高照。他看不出他做的任何事,值得贏到這位女郎對他的愛,她是那樣可人,口齒伶俐,興致十足,簡直像是珠玉,讓他目眩神移。
像他自己一樣,她也是舊金山的新人,最近才從愛達華州北部遷來。她的父母務農,在愛州以種植馬鈴薯為生。她芳齡廿三,正好比他小一歲,但卻急於找尋新經驗而不願株守農莊。她渴望乘桴渡海,四處旅游,擴大視野,提升她自己。
他仰慕她的精力與雄心。他在靈魂深處也是躍躍欲試,熱切盼望得到滿足。所以他為了闖蕩離開了西部。當然,這場戰爭提供了充分打天下的機會。但是到了夜晚,經過了整日在戰火蹂躪的新幾內亞鄉野間跋涉,身體疲乏得要命而睡不著覺,他就會面對他心中最深的恐懼,並且發現使他怕得要命的並不是死亡的景象,而是還沒有活夠便一命嗚呼的那種想法。
一直到此刻之前,他在生活中都像是在夢游,可是這場戰爭並沒有使他由精神恍惚中醒過來。如果說他從戰場上學到一則教訓,那就是一個人要終止生命的時間,比端槍檢視准星、瞄准及開火所花的時間要短。他在戰爭中劫後余生。現在他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前途,使它能為己用,而不要反其道而行。
他知道貝蒂會了解的。他在他的信中對她吐露心曲,對她傾訴他的希望、夢想與關心的事。他無法等到面對面時才對她傾吐、討論他的計劃,以及開始共創兩人的生活。
“讓我猜一猜,”他身邊的同伙說。“你在星期五碰上她,星期天同她結婚,星期一便乘船出海。”
保羅咧嘴一笑,說,“八九不離十。”
“我也一樣。”那個年輕人點燃了一支煙。“戰爭可不是狗屎嗎?我敢說咱們甚至搞不清她們的來路。”
保羅再度看看貝蒂的照片。他已經像個聽話的小學生,過去四年來都在研讀這幀照片,一直到她的臉龐像他自己的臉龐一樣,他熟悉得不得了。這場戰爭——或者說是命吧——
把他倆湊在一起。沒有什麼事物能拆散他倆。
他搖搖頭。他的同船伙伴可是大錯特錯了。因為保羅說,“在任何地方,我都能將她認出來。”
維多利亞那天早上離開她公寓的時候,天上早下著毛毛細雨。但是她上課已經遲了,所以重爬四級樓梯回去拿傘似有點不值。中午她沖進圖書館,便後悔她作的決定。因為九月初很少如此,但這次穹蒼像開了閘,大雨傾盆而下,在校園的許多人行道上造成道道溪流。
到了晚上,她拖著腳步向她住處走去時,全身淋得透濕,精疲力盡,這才覺得自己可有點冤。每年這個時候她最想念家人,最能深切體會到自作自受,背井離鄉,離開位在納帕谷的家園。沒有什麼人逼她留在舊金山,她的父母當然不會這樣,他們只樂於張開雙臂歡迎她倦鳥知歸。
是她堅持要讀研究生。她倔拗地下定決定,盡管她的老爺隨時隨地提醒她,她依然一意孤行。他們為她的決定猛吵,過去幾年來他們為許多事也都是如此爭論不休。但是老媽總是多少勸他容她去繼續她的學業。維多利亞根本想不出她媽為了爭取他的同意,答應了什麼條件。她明白,他看不出她拿個碩士學位有什麼道理。做老子的早已為她安排好了前程——在他的鴻圖大計中,一個傳授英國文學的教學生涯根本就毫無地位可言。
他所喜歡的事,莫過於聽到她承認,當她想到全家人晚餐時圍桌而坐,商量迎接葡萄收獲季節時,濃厚的思家情緒。想到餐桌上雞肉菜蔬一盤盤堆聚如山,她就口角流涎。她突然體會到她不但寒冷透濕,而且饑腸轆轆。她趕快上樓,希望湯姆由學校返家途中會停下來購買食物。他最近神不守捨,很可能輕易地把這件事忘了,那麼今夜要想有東西果腹,他們之中便得有一個人冒著風雨跑回去購買吃的。
她摸來摸去找鑰匙,但不太容易找到,於是她敲敲門。沒有回應,她只好歎口氣,把拿著的書換個手,最後在錢包底部找到她的鑰匙。
“我回來了!”她大叫,想法子讓人聽起來覺得她滿愉快的。
結果一陣沉寂,無人相應。這公寓很小,只有一間房,一個小廚房,一間浴室。她瞄了一眼,湯姆並不在家。她再仔細地將房間打量了一下,她為了他而掛在臉上的微笑自唇間消失了。
這個地方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有什麼東西出了異樣。她掠了一下額頭一綹淋濕了的秀發,凝視一下四壁,那都是當他與她一道搬進來住的時候,兩人動手粉刷過的。現在牆上有些空下來的地方,那都應當是湯姆將巴黎、倫敦、英國湖區的海報裝框懸掛之處。她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一面告訴自己,他將海報取下來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可是她一張開眼,看到書架上面他的書已杳如黃鶴,包括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濟慈與雪萊的全集,他手不釋卷閱讀的坎德伯利故事集、莎士比亞全集、費滋傑羅及海明威的小說。她想不出有什麼好理由非如此不可,除非是某個原因,因此當她穿過房間向衣櫥走過去時,雙膝都搖搖晃晃。
上帝,可不要讓他的衣服也失去蹤影,她默默地祈禱,同時拉開衣櫥門。像往常一樣,左邊都是她的洋裝、裙子與罩衫。可是除了一件衣鄰磨破、弄髒的白襯衣之外,湯姆的襯衣與短褲全都不在了。他的兩件袖子貼布的斜紋西裝上衣、一雙多余的皮鞋、他的雨衣,及有些磨損的公事包,也都不見了。
一件丟棄的白襯衣,單獨掛在那裡,敞著讓人看到,使她不禁熱淚盈眶。她一狠心硬把淚水逼了回去,然後朝他們的梳妝台走過去一、兩步。可是她沒法子讓自己打開他的抽屜,因為若是找不到與他每晚由口袋中掏出的零錢混在一堆的內衣褲與臭襪子,她會忍受不了的。
突然她清清楚楚想起了那天早上她與湯姆所談的事,似乎十分重要。她像往常一樣,都是先起床,兩人泡好咖啡,如他所好的那樣熱好牛奶,將馬克杯拿到兩人並宿的床前,他還是以被蒙頭,躺在床上未起。“謝謝,”他嘟嘟囔囔,轉個身來接杯子。他坐了起來,做了個鬼臉。“頭痛,”他說。“一定是昨晚喝了太多酒。”
“六點左右我就到家了。”她說,並且彎下來吻他的雙唇。
這些個早晨,只要他還躺在床上,她就很難離開他,一心只想偎倚在他身旁,如此便可慵慵懶懶打發好幾個鍾頭,一直到他替學生的作業打好分數,出門教中午的課。可是她不想讓他擔心她會成個負擔,或者是認為她失去了對英國文學所懷的一份熱情。他倆湊成一起實際是拜英國文學之賜。所以她微微一笑,再吻吻他,並且說,“如果你買雞肉回來,就由我來煮。”
“聽起來很爽。”他說,可是他心不在焉,她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她所說的話。
“再見。”她在室外叫道,不過他已經埋首書中,懶得理她。
剛開始的時候很不同,湯姆千方百計設法弄她上床、留宿。他為她誦讀詩歌——莎士比亞的愛情十四行詩,濟慈、雪萊、華茲華斯的詩;有時因為特別感受到愛爾蘭的淵源,他還念葉慈的詩,用兩人極為仰慕的詩句來打動她的芳心。他帶她到位於北灘(NorthBeach)的一家意大利餐廳晚餐,打發良宵,這家餐廳煙霧迷濛,燈光黯淡,另有六、七來張桌子,上面鋪著紅色格子桌布,中間放著蠟封的奇安蒂葡萄酒瓶,瓶中插著蠟燭,作為裝飾。他倆談論文學——他說,她聽——一面品嘗一盤盤烤烏賊與意大利面,一面飲紅葡萄酒下咽,杯杯美酒似乎都比她父母餐桌上所用的酒來得香醇醉人,要不然就是或許他倒得太多,超過她日常酒量。
清晨在他身旁醒了過來,她不肯承認事情見不得人,也不願意她老爸若是知道這碼子事會嘮叨些什麼。她芳齡廿二,早已不是小孩,她不必為她所作的選擇而非要答覆她父親的質問不可。像她這般年齡的男孩,正送往海外為捍衛他們的國家奮戰。在戰爭時期一切的規則都變了。再不然,當她午夜難以成眠,躺在黑暗中時,她會看著湯姆,想著他們兩人是否會像她的父母那樣了解彼此。
她的母親只要對他父親望上一眼,他就會點點頭、皺皺眉,或笑一笑,似乎他能夠了解她的心意,根本不需要用言語來說明要說的事,可是與湯姆相處則情況完全不同,因為他起初是她的老師,然後才成為她的情人。但是他現在人在那裡呢?他的一些東西又在那裡呢?
驚惶像每夜舊金山海灣上方飄過的大霧,把她裹住,而她拼命想把它掙脫。她打量室中四處,尋覓能夠解釋他不辭而別的線索,而恐懼像纖纖手指一樣,搔動著她的後頸。
壁爐上方的抬架上放著一個信封。它一定放在那裡很久了,可是她卻糊裡糊塗直到現在才看到。“維多利亞。”湯姆在信封面上寫著,在她名字下面還用紅鉛筆畫上兩條整整齊齊的線,他改學生作業就是用這支紅鉛筆。
她撕開信封口,將找到的信抽出來,雙手不禁發抖。湯姆的話自信紙上躍到她的眼前。他的信很簡短,不過一兩句而已,可是已足以令她心碎。這一次她熱淚盈眶,再也攔阻不住,從她雙頰流下來。她倒在床上,將他絕交的短柬念了一次又一次,一邊悲聲啜泣。
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無法責怪他棄她而去。如果她事先能夠更努力、更精明、更留心一點,比他想要的多付出一些,便可能不會如此。……她已經盡力而為,然而還是做得不夠好。
她可能早就猜想到兩人情緣會這樣結束。他年紀過大,比較聰明,經驗也過於豐富。她只不過是個小孩,硬要充大人,想盡辦法要向她父親證明她不再是個小女孩。現在她要對他說什麼呢?她要如何向他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呢?
這些問題使她感到驚慌,而且因為她沒有答案,她一直哭泣直到感到眼睛又痛又腫。最後,經過一段長時間,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才了解到她正坐在一團黑暗當中。室外,蒼涼暮色已轉換成夜,雨仍下著。雨水斜掃,敲打著她的窗戶。
她站起身來扭亮了燈,目光落在她帶回家,擺放在她梳妝櫃上的一堆照片上面。有一張是家人環繞著她,站在屋子附近,他們身後是綠葉如茵的葡萄園,綿延無限直到天際;有一張是她自己與爺爺奶奶,都穿著傳統的、屬於他們文化傳承一部分的墨西哥牛仔裝;另一張是她穿著學生服,戴著方帽,在畢業那天拍攝的,她的父親站在她身邊,眼光一點也不眨地凝視著攝影機鏡頭。
亞伯多·艾拉岡傲氣十足地穿著傳家的貴族服飾,就像它是件價值連城的珠寶,非得逼人賞識不可,這固然是因為它本身很美,也因為它受人珍藏,傳了好幾代。由他的神情看來,他相當頑強、不肯妥協,臉色嚴峻而難見笑容,便知他是股可以信賴的力量。她凝視著這張照片,想起了即使是在她應該極其榮耀,受人誇贊的畢業當天,她卻感到她似乎是站在他的陰影之下,並且由於他的既威且重而變得卑微渺小。
她一定得告訴她的家人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她一想到她父親的反應,就因為恐懼而心生寒意。他一定會對她暴跳如雷,粗言厲語。他永遠都不會明了。他一定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她突然感到胃一陣劇痛,接下來一陣惡心欲吐。她飛快地奔到浴室,無力地呻吟起來。“媽,”她跪在馬桶邊啜泣,隨後又大哭起來。公寓寂靜,只有她想嘔吐的聲音。“親愛的主,請救救我,告訴我怎麼做。”
碼頭區漸漸地空了下來。人群成雙成對撐著雨傘離開,去慶祝及重新熱絡熱絡。甚至於樂隊成員最後也停止演奏,收拾起他們的裝備離去,結束這一天。港口四周邊上的路燈已經亮起,一圈圈燈光照亮了畫在水泥地上,迎接戰士歸來的巨型美國地圖上,東一塊、西一塊的。
最後幾個鍾頭,保羅都在摩肩接踵,穿過人群,伸著脖子尋找貝蒂,他一而再地拍拍一些婦女的肩頭,因為興奮而咧嘴笑笑,結果發現對方都不是他的妻子。此刻,他因為站得太久感到疲倦,但是仍舊希望她馬上就會現身。他坐在筒形旅行袋上等她。
五分鍾過去了,然後又五分鍾過去了,然後又十分鍾過去了。雨已經停了一會兒,不過天空仍是一片陰霾。大地圖上到處都形成一些小水窪,燈光與水窪交互映現,他看到躍動的燈光因為大雨而隱而不見,滴滴雨水輕輕地在水面上造成一些水波。
保羅將衣鄰豎起來圍住頸部,考慮由旅行袋中將斗篷取出來,但是決定不值得一試。他打個哈欠,眨眨因為疲勞而酸麻的眼睛。他掃描碼頭邊的那些路,想像貝蒂張開雙臂向他跑過來。他是不是在早先熙攘的人群中與她錯過了?他搖搖頭。當然,若是她找不到他,她也會等候。他設法想找個好理由說明為什麼她還沒有來,可是可作的選擇雜七雜八,令人十分擔憂,不是一兩秒鍾內就能夠考慮清楚的。
雨更加起勁地下個不停,他感到雨水濕透了制服,滲入骨內。他站起身來,是該走動的時候了。如果她現身的話,她知道到何處去找他。他已在海外消磨了許多日夜,身邊總是大雨滂沱,他都是凝視穹蒼,等待暴風雨停止,等待這場戰爭結束。他現在所想做的是回到家中,進入室內,享受它的干燥與溫暖。
港口那一邊的鄰近地區,都是成雙成對重逢的人們,他們手挽著手走過街道,擁抱著,親吻著。這一天成了聖誕節、七月四日國慶,與一場盛大的嘉年華會,混在一起成了一次興高采烈的返鄉節。保羅被失望壓得無可奈何,於是將旅行袋扛到肩頭上,有氣無力地走上那陡斜的小山,一面側身讓開那些快樂的情人,他們除了彼此之外,對萬事萬物及任何人都視若無睹。
他們的快樂提醒他感到十分孤單,在那麼多高高興興作樂的人當中只有他形單影只,可真令他有鑽心之痛。他的孤獨由來已久,他記得童年時便長時間獨自一人,往事歷歷如繪。他曾經以為婚姻可以保護他,不讓他再度遇到陪他度過太多歲月的悲傷、憂愁這兩個學生惡魔;也認為娶個老婆會成為抗拒沮喪的魔法。但是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貝蒂,而兩個惡魔正對他悄悄耳語,播下懷疑與憂慮的種子,使他擔心她對他的愛是否禁得起長久離別的考驗。
他們匆匆忙忙成婚後曾在貝蒂所住的地方度過幾個良宵。現在,他到達貝蒂住處的時候,他緊張得口干舌燥。
他深深吸口氣,打開大廈的門,上樓向她住的公寓走去。自從他上次在此留宿以來,有件事沒有改變,這個地方仍是個垃圾堆。香煙的陳腐味仍停留在樓梯平台間沒有散去,大廳看起來依舊昏暗,牆上的油漆剝落。他拿出銀匣子,其中一邊放著她的照片,一邊放著她的鑰匙。
他盯著看她的照片,大廳燈光太暗,因此只能看到她大致輪廓,他歎了口氣。她會不會在那兒歡迎他?如果她不在,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如果沒有她,他又該怎麼做?她豐滿的嘴唇泛著笑意,似乎在嘲笑他心中的問題,看他敢不敢打開她的門,勇敢面對他最糟糕的恐懼。
他將鑰匙插入鎖孔——發現鑰匙仍然能用、他松了口氣,並且聽到公寓裡面傳來的一個男人的聲音,是男聲絕對錯不了。
“我發現那雉雞十分不錯。你是怎麼找到葡萄酒的?”那個男人在問,字正腔圓,就像是一位對患重病者談話的人所說的聲調。他的重音聽起來怪怪的,很誇張,似乎是位誤派角色的演員,正在扮演趾高氣揚的貴族。
一會兒之後,保羅聽到貝蒂回應那個男人問題的聲音,怪腔怪調,更讓他大吃一驚。
“我發現那雉雞十分不錯。我發現那葡萄酒特別香醇。”她說,顯然在模仿那個男人的腔調,可是說話的方式嚴肅而又認真。
保羅完全被攪糊塗了,他推開了房門。
貝蒂站在一架留聲機旁邊,一只手裡抓著一本書。她尖叫著,“噢,我的上帝!”
“我寧願獨自在家中進餐。”那個男人述說著,他的聲音由留聲機傳出來。
“貝蒂?”保羅凝視著他的妻子。她只穿戴著胸罩與襯裙,可是她臉部化過妝,塗了口紅、眼影與胭脂,好像她正要外出夜游。
“你計劃到坎城過夏嗎?”那個男人的聲音嗡嗡作響。
書跌到地板上。“是保羅嗎?”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說。
“保羅!”她大叫著,終於了解這個人是她的老公回家來了。她奔向他,任由他用雙臂把她抱住。
“果仁糖與與乳酪滑得爽口,像是做夢一樣。”那個男人的聲音在背景中嗡嗡不停,她則對保羅的頸部與臉龐吻個不停。
保羅彎身吻她的朱唇,然後將他的臉掩埋在她的秀發中。“當我在碼頭上看不到你的時候,”他說著,聲音哽咽,“我以為……”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她低聲地說,一面用力往前擠,與他緊緊擁在一起,她的嘴也找到了他的嘴。
在他離去的歲月裡,他唯一夢想到的便是她的親吻。但是在他能充分發揮他的熱情之前,他必須使惡魔噤聲不語,於是他問她為什麼不到碼頭去與他聚首。“你難道沒有接到我的信嗎?”
“啊,保羅,我開始在看那些信,”她說,一面將雙手塞到他制服上裝的下面。“我看了。可是在看了最先的幾封之後,我就無法忍受聽那些打打殺殺的事。”
他搖搖頭,茫然不解。最先的幾封?但是其余的信件怎樣了呢?它們總有幾百封,頁頁都充滿了他強烈感受的渴望之情。“我幾乎每天都寫信給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切地點著頭,扭身離開他。“我留著它們。”她拉開留聲機下面一個櫃子的抽屜,讓他看他送給她作禮物的四個糖果盒,擠在裡面,把抽屜每寸地方都塞滿了。頂上的都用鮮明的彩帶綁住,貝蒂現在解開其中一條帶子,為的是打開盒子。
“瞧吧。”她說,一邊指著。
盒中裝滿了他寄給她的一疊信。在明白她甚至於從來沒有拆開信封後,他愣住了。
他的臉上一定是顯出了驚詫神色,因為她慌慌張張地解釋這種疏失。“一想到你身處千難萬險之中……”她以拳掩口,嬌軀發抖。“戰爭太過火了。我知道如果我收到信就表示你還活著……安全無恙……那可就是我最關心的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此。”她的秀目睜得大大的,充滿關切之情。她抓住他的手臂,抬頭盯著他。“你能夠原諒我嗎?”
“噢,當然行。”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困惑。沒有任何事變成他期盼的那個樣子。自然,能見到她很棒,她顯然高興他能夠回來,而她的熱吻像他記得的那樣,使他感到興奮。可是他曾經想像她一再看他的書信,對兩人分享的事物都有反應,每過一天便更加愛他一分。而現在他的船已抵達國門,卻發現她居然毫不知情!
“我寫信給你。你收到了那些信,對嗎?”她焦急地問道。
“我收到了幾封。”他端詳著她的臉,設法想弄清楚還有什麼事不對勁。她的秀發……她對頭發作了不同往日的處理。秀發重新整過,剪成了短發。曾經傾瀉雙肩,如波似浪的赤褐色長發已不見蹤影。她搖身一變,成了個白金色的金發女郎。
她對他的沉默不語產生了誤解,噘著嘴說,“我告訴過你,我並不擅長寫信。”
突然,保羅明白唱片還在旋轉,那個男人說的話為他倆的談話作了一個漫不經心的評論。
“我全然同意這種區分啟人疑竇,你難道說不是嗎?”那個見音不見影的聲音現在這樣問道。
那個男人,姑且不管他是何方神聖,嘮叨得夠了。保羅移開留聲機的唱針。那個聲音停下來了,謝天謝地,室內變得很清靜。
“那是我正在學的自修課程。”貝蒂很快地解釋著。“他很棒……是那麼的帥。”
她給他看她一直在念的書:成功談話術。保羅凝視著舊封面上的作者照片。阿米斯特是個有雙下巴的男士,頭發向後梳,看上去有三十八、九歲。阿米斯特並不像個飛黃騰達的人,能使保羅動容。可是當貝蒂把那本書放回書架的時候,他可注意到了她至少擁有半打其他書名的書,作者都是那位聲音洋洋自得的阿米斯特先生。
“啊,保羅。”她說著,並且躺到他的臂彎裡。她再度吻他,甚至比以前更顯得如饑似渴。
他感到自己神經松弛下來,興致也恢復過來。當他開始對她索求無厭的舌頭與嘴唇有所反應時,他的種種懷疑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把她抱緊靠住自己,愛上了那絲質襯裙在他手指之間揉來揉去的感覺。他在等待這一時刻已經夠久了。
可是當他摸索著要解開她的胸罩扣帶時,她挪開身子並且退後半步。“你一點都沒有變。”她輕輕地說,一面撫摸他的面頰。
可是她變了。“你的頭發,”他還未來得及懸崖勒馬,話就脫口而出。他想念她昔日的花容月貌。他想要她仍是他赴海外時留在家鄉的那位女郎——他隨身攜帶到海外那照片中的女郎。
她得意地輕輕拍一下她金色的卷發。“這是最新流行的發型,你難道不愛嗎?”
“我喜歡以前那種。”他說,以便掩飾他的不自在。
“噢,保羅,別那樣老八股。”她嬌嬈數落他。
他盯著她,不知道她說他是庸人自擾到底是對還是錯。不管是長發或短發,貝蒂都算得上是個尤物,她有著女性的曲線玲瓏,細皮嫩肉,加上絲質內衣,這種風情真令人難以抗拒。而且……
她賣弄風情,微微一笑,彎一彎玉指。“來吧。”她用雙臂勾住他的脖子,將他朝臥房拖去。
他覺得情欲高漲,幾乎頭昏目眩。可是他仍然抗拒,拼命想將貝蒂的新形象與他對所娶女人的記憶配合起來。
“不,我說的是真話,”他軟弱無力地說。他為了想要她了解一點點他的困惑,力圖找個解釋。“我喜歡你的頭發……
那種觸感、色澤、發香。”
她用舌頭舔舔他的耳朵。“你難道不喜歡它現在聞起來的味道?”她用頭發在他臉上擦來擦去,一面將他的襯衫由褲子裡扯出來。“你難道不喜歡?”
她解開他的鈕扣,松下他的皮帶,此時他已氣喘吁吁。她將手掌平放在他小腹上,一下下往下摸,同時笑逐顏開,感覺到他在她的撫摸下已漸漸堅挺起來。
她讓他的每種性幻想都由假成真,任由他的妻子變成水性揚花,並且將他隨意擺布。他覺得自己滑落到了欲海。她的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動來動去。他的血液在他的經脈中怦怦跳動,讓他想到他整個人可能要爆炸了。
“我只不過想說……”他停下不語,設法重新捕捉住自己的想法,可是找不到下半句。
“說什麼呀?”她喃喃地說。“告訴我吧。”
她的舌頭正好在他腰部上方晃來晃去,在他的肌膚上繞圈子。他的雙腿感覺像橡膠一樣,在她的觸摸之下隨時都會融化。他想用手臂把她抄起來,拋到他們的床上,然後將她生吞活剝。可是他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仍舊要求表達意見。
“那是因為有些事物是舊的……”
“是嗎?”她慫恿他說下去。
他的頭在旋轉。他幾乎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要說。“那不一定非要忘掉不可。”他結結巴巴地說,自己聽到這些話都像是來自遠方。
“忘掉。”她輕輕地回應他半句。然後一聲不響,她的舌頭就停止游動,她並且自他身邊挪開。“忘掉……”她喃喃自語。“幾乎忘掉……”
就好像電開關啟動一樣,她猛然一下子跳起來,害他幾乎失去了平衡。她一言不發就沖進了客廳。
“貝蒂。”剛才突來的轉變還使他變得頭腦不清,不過他隨後追了過去。
她正彎著腰,由櫃子裡抽出什麼東西。她一轉身,他就看清楚了那是他的樣品盒——他在戰前為一個巧克力經銷商干業務代表時所使用的糖盒。那家公司的名稱標准字橫排印制在盒子前方:史家糖果。
在其他情況下,知道她留住戰前他生命中的一個紀念品——糖果樣品盒,他可能會感動。或許她是想要告訴他,她沒有忘掉他們過去共同體驗的短暫時光。他很感謝這種表示,不過他已經時不我予。如果還要挑起任何回憶,那麼就讓它是他們共享歡樂的時光,而不必是他為史溫尼推銷巧克力那種窮途末路的工作。
他褲子裡鼓脹起來的部分很快地縮下去了。“貝蒂,”他說著,准備重新接上他們打斷的話頭。
“阿米斯特課程中有另外一課……與記憶有關,”她三言兩語地解釋著。“你聽到一個字,便聯想到一個想法。忘掉……忘掉……忘掉去記住。這就是了。”
字句?聯想?忘掉去記住?他簡直沒有心情告訴她,說他完完全全被搞迷糊了。由他從她正說的話中搜羅得到的印象看來,她也可能是在嘰哩咕嚕說中文。神秘的阿米斯特先生與樣品盒之間有什麼關聯呢,而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刻將它掏出來呢?
他責怪自己一直要談她的頭發。波浪形短發會長回去,色澤也會重歸正常。他應該閉上嘴,同她繾綣纏綿一番,那才是他倆此刻想要做的正經事。
她帶著微笑,將盒子遞給他。“我去看過史先生,確定他像起先承諾的仍留住你的工作。他說你回來那一天就可以上工。”
她誤以為他訝異的表情是表示感激。
“當然囉,我還討價為你加薪。”她得意地說。
他將樣品盒平衡放在兩掌上。它的大小同一本大部頭的書——或許像一卷百科全書吧——相差無幾,即使其中裝滿了巧克力,重量也不會超過一、兩磅。但是在兩年中,他代表史家糖果店,僕僕風塵來往於薩卡曼多與史托克頓之間的所有小城鎮,向糖果鋪及廉價商品店推銷這種糖果,那盒子開始變得像鐵錨一樣重,拖著他向下墜落,弄得他默默無聞。
他可是個響噹噹的推銷員。因為他一年內簽約得到的新客戶比州內其他任何推銷員都來得多,史溫尼給了保羅五十美元作為紅利時,就如此推崇過保羅。人們一直都說他是個可愛的小伙子。特別是女士們,似乎喜歡他的笑容,而他也就永遠規規矩矩表現他的風度,並且好意地謝謝她們為他浪費時間。
可是他漸漸相信他自己並非注定要這樣消耗青春歲月,向人吹噓牛軋糖、櫻桃心以及棉花軟糖之類的好處。
她正盯著他看,滿懷期望,等他謝謝她。他可不想要她有所誤解。他不是不領情。她確實是番好意,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受到了誤導。他歎了口氣,把糖盒放到櫃子上面。“貝蒂,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吃回頭草,去賣巧克力。”
“你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她說起話來像是發表聲明,而不是問問題。
“不。可是在我看到了戰爭中的種種情形之後……我的意思是,這些事情讓我有時間去思考……人生……它的意義何在。”他聳聳肩。此時此刻要解釋也解釋不完,他們應當早已在恩愛纏綿,彌補錯過的花月良宵。“我寫信把這些全告訴你了。”他說,語調中透出幾分怨懣。
她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便走近他,輕柔地說,“你要我看那些舊情書?”她將臉在他胸膛上擦來擦去,雙唇貼著他的肌膚。
怨懣消逝了,困惑取而代之。他的書信累積成了他誤以為他倆共同享有的整個經驗。印象、殘夢、恐懼、希望、回憶與期望……他什麼都沒能挽回,他是那樣的深信她會對每頁書信傾訴衷腸。他曾經期望歸來,能回到一個了解他這個人、他的心魂的情侶身邊。
在他們草率成婚之前,他們曾經雙宿雙飛了一陣子……那段時間有多久呢?五個星期嗎?一個月嗎?十之八九不會比這還要久。他原本對自己的感情很有把握,但是現在他突然想不起來是什麼將他吸引到她身邊。她看出來他是怎樣一個人物呢?他搞不明白。一個好的“長期飯票”?一個輕聲細語、穩如磐石,她可以托付終生的家伙?對了,他以為他全然具備這些特點。再不然,可能是因為他的制服,有關這場戰爭的各種熱鬧,以及她委身她那關山千裡之外的英勇戰士,浪漫情懷,使她情不自禁。
他並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邪與信任他人。當兵四年已將他由個男孩調教成了大人。他告訴過貝蒂,說他愛她,沒有她就活不下去。不過,若這兩句話都不是真的,又該怎麼辦?那種可能性糟糕透頂,根本就不用去想。他身無長處——沒有家庭,除了史家糖果店便別無差事,甚至於除了貝蒂的公寓之外,沒有落腳安身之所。
他朝書架望過去,看到整整齊齊一排阿米斯特所著的書,每一本都提供人自修的承諾。他想到他的書信整整齊齊藏在他向貝蒂求婚時送給她的史家糖盒內。他若有所思,心想假如她覺得他的談吐像阿米斯特先生所表達的那樣趣味盎然,該又是多麼好。
她抓著他的左手,玩弄著他的結婚戒指,好像是要提醒他記住他倆所說的山盟海誓。
他想要她看那些信嗎?“不,”他說。真相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現在想干什麼。“只不過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一些感受……我想要的就是這個。”
“小甜心。”她雙唇在他指頭上滑上滑下。“告訴我你想要怎樣。”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我想我們可以休息一下,開車到海岸去。”
她恣意地笑著。“親愛的,車子要花錢。每樣東西都要花錢。而我們並沒有什麼錢。但是我們會有的,對不對?整個國家都在拼命賺錢。你身在他鄉,你搞不清楚。不過你會的。”她緊貼著他,輕柔地咬他的脖子與肩膀,用舌頭搔弄他的鎖骨。“親愛的,難道你不想要錢?”她溫柔地說。“成噸的錢?
我可是想要喲。”
“我認為……有時候……”他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他感到她的雙手正在撫摸他的軀體,接下來他的雙臂把她抱住,想下到,也說不出他是多麼想占有她……
他們一下子滾到那沒有歸路、沒有阻擋他們激情的邊界黑暗空處,他因為飄飄欲仙而大叫起來。終於他們已經合為一體。但是他們的結合只僅僅與原始的肉欲需求有關,而與愛情絲毫沒有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