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儂 第一部 第一節
    我不得不把讀者帶回我第一次見到格裡奧騎士的時候,那大約是我去西班牙的六個月前。我很少走出孤獨的生活,為了女兒,偶爾我也會做一些短期旅行,但盡量縮短行期。一次,她請我去埃弗勒的諾曼底最高法院辦理土地繼承事宜:那些地是外祖父留給我的。第一晚我就住在那兒;第二天我到距埃弗勒約五、六里遠藥帕西產準備在那兒吃晚餐。

    進鎮時,我驚訝地看到慌張失措的居民們衝出家門,成群結隊地向一個破舊的旅館跑去。旅館門前停著兩輛帶蓬馬車,馬還套在車上,汗氣騰騰的,透著疲憊,顯然馬車剛剛到。我於是稍停了一會兒,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好奇的人群根本不理會我,只顧你擁我擠,一片混亂。終於,門口出現了一個斜掛皮肩帶,肩背火槍的警衛,我用手勢招呼他過來,請他告訴我混亂的起因。

    「沒什麼事,先生。」他對我說,「就是十幾個妓女,我和夥計們要把她們押到勒阿弗爾-德格拉斯,然後把她們送上去美洲的船。有幾個漂亮妞兒讓這幫鄉巴佬感到好奇罷了。」聽完這些,如果不是被一個老婦人的感歎所阻止的話,我本已離開。她從旅館出來,雙手合十,嘴裡嚷著,太野蠻了!太可怕了!太可憐了!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啊!先生,您去看看吧!」她答道,「看看那情景,真是讓人心碎啊!」

    好奇驅使我下了馬。我把馬交給馬伕,費力地從人群中擠進去。那的確是令人傷心的一幕:十二名妓女,每六人被攔腰掛在一起。其中有一女子,其神態和外表都與處境極不相稱,如在其它場合,我完全會把她當做一位貴族。她淒涼的神情和骯髒的外套絲毫也不能掩蓋她的魅力。這令我肅然起敬並頓起憐愛之情。她盡力轉過身去,避免臉龐暴露在眾目陵源之下。她的這番行為彷彿自然而為,純粹出於羞怯之。乙。

    押解這些可憐人的警衛也在屋中,我特意叫來他們的頭兒,詢問那位姑娘的身世,但他所能告訴我的情況都非常一般。「遵照警局總監大人的命令,」他對我說,「我們把她從收容所裡提出來,表面上看不出來她是因那種行為被關押的。一路上我審訊過她多次,但她始終閉口不答。儘管我沒有收到要更謹慎對待她的命令,但我一直對她尊敬有加,因為看起來她的確不同於她的同伴們。瞧!那個小伙子。」警衛補充道,「他可能瞭解的更多;他從巴黎就跟著她,一路幾乎哭個不停。肯定是她的兄弟或情人。」

    我轉身看到坐在角落裡的那個年輕人,他好像沉浸於深思之中。我從沒見過比這更強烈的痛苦神情。他穿著簡單,但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一個出身高貴,有教養的人。我向他走去,他站了起來。他的眼睛,他的臉,他所有的動作和他的神態是如此的優雅,使我不由地對他產生了好感。

    「希望我沒有打擾您。」我邊坐在他身邊邊對他說,「您是否願意滿足我的好奇心呢?這位漂亮的小姐決不應處在我所見的這種悲慘的境地!」

    他誠懇地對我說,在沒介紹他本人之前,他不能告訴我她是誰,而他有種種理由木便透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那些無恥之徒所不知道的事情。」他指著那些警衛繼續說,「我是那樣瘋狂地愛著她,她使我成為天底下最不幸的男人。在巴黎,為使她獲得自由,我無計木施:懇求、取巧、武力,但都沒有用。

    我決定跟隨她,哪怕天涯海角。我將會和她一起上船去美洲。但是最令人憤怒的是,這些卑鄙的傢伙(他指著那些警衛)不允許我靠近她。我本來計劃在距巴黎幾里路的地方襲擊他們。我雇了四個人,但那些叛徒卻帶著我的錢跑了。找不得不放棄武力。我答應給警衛一些錢以獲准跟著他們。但每次他們都要我先付錢才允許我同她交談,這樣我的錢包很快就被掏空了。現在我已身無分文,只要我向她走近一步,他們就會野蠻地推開我。就在剛才,我不顧他們的威脅走向她,他們竟然蠻橫地用槍指著我。為了滿足他們的貪婪,我不得不在這兒把我一直騎的馬賣了;為了能繼續跟著她,我寧可步行。」

    儘管看起來是相當平靜地講述他的遭遇,他最後還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他這經歷對我而言真是太離奇,太感人了。

    「我不強迫你向我透露你的秘密,」我對他說,「但如果能夠為你效勞的話,我將不勝榮幸。」

    「唉!」他歎了口氣,「我已經絕望了,只有聽從命運的安排。我要去美洲,在那兒,至少我可以和我的愛人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我已給一個朋友寫了信,他會托人把錢帶到勒阿弗爾-德格拉斯。但我為如何到勒阿弗爾-德格拉斯而發愁,怎樣才能在路上給我可憐的人兒以慰藉。」他憂傷地注視著他的愛人說道。

    「那麼,」我對他說,「請允許我來幫助您解決這一難題吧,請接受這點錢,很遺憾我不能給您更多的幫助。」我偷偷給了他四個金路易,沒給警衛看到。我非常清楚,如果讓他們知道他有這筆錢,定會大肆地向他勒索。我靈機一動,想與他們做個交易,以保證這年輕人能自由地和他的情人交談,直到勒阿弗爾。我示意警衛長過來,向他提出了這個建議。儘管向來厚顏無恥,這次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先生,事實上,並非是我們要阻止他與那個妓女說話,」他非常尷尬地說,「而是他想一直跟著她。這給我們帶來了諸多不便,他是為此而付錢的。」

    「用麼,說說看,」我說,「要多少錢你們才不會覺得不便呢廣

    他獅子大開口,向我要兩個金路易。我爽快地給了他,說:「你得小心,別使詐。我會把我的地址留給那個年輕人,如你使詐,我將會讓你們受到懲罰。」

    這樣,一共花了我六個金路易。但年輕人的優雅和溢於言表的感激,讓我最終相信他出身高貴,完全值得我為他慷慨解囊。離開之前,我與他的情人交談了幾句。她的溫文爾雅,使我在出去時禁不住思考起女性不可琢磨的性格。

    重又回到孤獨的生活後,對故事的下文我一無所知。大約兩年過去了,我幾乎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使我深入地瞭解到所有的情況。那次,我和我的學生…侯爵從倫敦去加萊;如果沒記錯的話,當時我們住在金獅旅館。出於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們在那兒停留了一天一夜。下午在街上散步時,我見到了那個在帕西遇見的年輕人。他好像剛到;手上提著一個舊旅行箱,衣衫襤樓,臉色比第一次見到時還要蒼白。但他醒目俊朗的外表,讓我立刻認出了他。

    我對侯爵說:「我必須和那個年輕人談談。」

    當他認出我時,他那由衷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啊!先生!」他邊吻著我的手邊喊到,「我要再次向您表達我永存的感激」。

    我問他從哪兒來。他告訴我,他乘船從勒阿弗爾-德格拉斯來,他剛從美洲回到了那兒。

    「您手頭好像並不寬鬆。」我對他說,「請您先去金獅旅館稍等一會兒;我住在那兒,馬上就回去。」

    我急著想知道他的不幸遭遇以及美洲之行的情況,很快就趕了回去。我對他關懷備至,吩咐旅館的人不要缺了他什麼。他根本沒等我催促,就向我講述了他的故事。

    「先生,」他對我說,「您待我如此之好,如果對您有所保留,我將會責備自己是一個卑鄙的忘恩負義者。我不僅要告訴您我的不幸和痛苦,還要告訴您我的放蕩和我最可恥的弱點。但是我相信,在譴責我的同時,您會忍不住可憐我的。」

    我必須在此提醒讀者,我基本上是一聽完故事就寫下來的;所以讀者可以相信,沒有比這敘述更準確、更真實的了。這一真實甚至體現在對年輕浪子的感情和思考的描述上,那是他用世界上最優雅的方式表達出來的。以下是他的敘述,從頭至尾,我沒有加過隻言片語。

    我十七歲時完成了在亞服的哲學學業;是出身汗市名門世家的父母送我去的那兒。我一直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老師們推薦我為學校的典範;並非出於我做了非凡的努力才得到這一讚美,而是因為我天性溫和、安靜、喜愛讀書。人們把我視為天生痛恨邪惡,具有高責美德的人。我高貴的出身、優秀的學業和外在的扭力使我獲得了全城居民的認可和尊敬。我的論文公開答辯博得了普遍的讚譽。主教也參加了答辯會,他建議我從事神職工作;他說如果我從事這∼行業決不會失敗,而且將會比在馬耳他修會獲得更多的榮譽。因為那時父母決定讓我去馬耳他修會,我已帶上了十字架,並被命名為德-格裡奧騎士。

    假期快來臨時,我準備著要回家。父親答應很快送我到學院讀書。離開亞眠唯∼遺憾的是,我不得不與一位一直很合得來的朋友分離。他比我年長幾歲,我們一起長大。但他家境窘迫,被迫做了神職人員,所以他要留在亞眠繼續他的學業。他有很多優秀的品質;您在故事的下文將會對他有所瞭解,尤其是他那對友誼的熱情和慷慨,遠遠超越了古人的著名典範。如果當時聽了他的建議,我一定會很幸福的。至少,如果當我被激情捲進危險的漩渦時,接受他對我批評,也能挽回一些財產和名譽。但是他的關心沒有收到任何的成效,只能看到它們一無所用的悲哀。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甚至有時還因此而發火,嫌他煩。

    我訂下了離開亞眠的日期。唉!我應該訂早一天!那樣,我就可以清白無假地回家了。出發前夜,我和朋友蒂貝爾日一起散步,看到了阿拉斯的旅行馬車。出於好奇,我們一直跟到馬車停留的旅館。幾個女人從車上下來,很快進了旅館;但還剩下一位非常年輕的姑娘,獨自留在了庭院中。一位上了年紀的,好像是她的僕人,正急著把她的行李從旅行箱堆中挑出來。她是如此的迷人,連我這個從來沒想過性別差異,也從沒仔細看過一個女子的人,我!那個因謹慎和自製而備受讚譽的人,也突然激動不已,甚至已為她神魂顛倒了。我平日非常害羞且遇事木鎮靜,但當時卻絲毫沒有受到這一弱點的羈絆。

    我向心中的情人走去;儘管比我還年輕,她落落大方地接受了我的致意。我向她詢問為什麼來亞服,以及是否有熟人在此。她坦率地告訴我,她父母送她來這兒當修女。我已心生情修,愛情本使我眼前一亮,她父母的這一計劃對我卻無異於致命一擊。我開始與她攀談,她很快明白了我的情意,因為她遠比我更有經驗。她並不情願被送到修道院,因為這顯然是為了阻止她對享樂的追求。這一點顯露無疑,而且後來正是這一點引起了我和她的不幸。我萌生的愛意和雄辯的口才使我找到種種理由,來駁斥她父母殘酷的計劃。她對此既不嚴厲指責,也不表示輕蔑。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對我說,她只是預見到自己將會很不幸;而這似乎是上天注定的,因為她無法避免。她說話時溫柔的目光、憂傷迷人的樣子、或者說是把我引向不幸的命運的影響,讓我不加思索就作出了回答。我向她保證:如果她願意相信我的榮譽和我對她無限的柔情,我將會用整個生命來使她脫離父母的專制,使她獲得幸福。

    事後,當我回想起這一段時,我非常驚訝當時哪來的那麼大的勇氣和表達能力。但是如果愛情不產生奇跡,愛情也就木那麼神聖了。

    我又一再地表示決心。美麗的她非常清楚,儘管陌生,像我這樣年紀的人絕不可能是個騙子。她對我坦言,如果哪一天我有機會能夠讓她獲得自由的話,她會用比生命還寶貴的東西來報答我。我再次向她保證:我隨時準備為她赴湯蹈火;但由於毫無經驗,我一下子無法想出解救她的辦法。我當時只能說出這一空頭諾言,而這對我和她都沒有太大的幫助。

    她的老僕阿爾居向我們走了過來,如果那時她的機智不足以填補我的笨拙的話,我的希望將會全部落空。所以,當她向她的僕人聲稱我是她的表兄時,著實讓我大吃一驚。而且她還不慌不忙地對我說,她非常高興在亞眠碰到我,因此她打算第二天再去修道院,這樣就可以有時間和我共進晚餐。

    我立即會意地配合她,建議她住一家旅館。那家旅館的老闆,在定居亞眠之前,曾做了我父親很長時間的車伕,所以他對我唯命是從。我親自把她帶到那兒,她的老僕好像在嘟吸著什麼;而我的朋友蒂貝爾日對這一幕毫無所知,一言不發地跟在我後面。他壓根兒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當我和美麗的情人談情說愛時,他仍然在院子裡散步。因為懼怕他的嚴謹,我請他去辦件事藉以支開了他。

    這樣,到旅館時,我就可以獨自和心中的女王呆在一起了。我很快發現自己比平時想的要成熟得多。因為我心中洋溢著各種從未有過的快樂。我心潮澎湃,甚至激動得不能自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能眉目傳情。曼儂-萊斯科小姐——她告訴我別人這樣稱呼她,似乎對她的魅力所產生的效果非常滿意。因為我發現她並不比我鎮靜多少。她坦率地說,我很討人喜歡,她也很高興把自己托付給我。她對我有所瞭解後,更加滿意了。因為她出身一般,能夠贏得像我這樣的情人的心使她情感殊榮。

    我們想盡了可以讓兩個人在一起的辦法,多方權衡後,發現只有逃跑這條路可走。但這必須騙過警覺的阿爾居,儘管他只是個僕人。由我負責在夜間找一輛輕便馬車;在清晨老僕醒來之前回到旅館;而後秘密逃走;直接到巴黎舉行婚禮。我大約有五十埃居,這是我的全部積蓄;她的積蓄大約是我的兩倍。我們根本就是毫無經驗的小孩,以為這筆錢永遠不會花完,而且對事情的成功也不抱任何懷疑。

    在從未感到如此盡興地用過晚餐後,我離開旅館開始實施我們的計劃。因我本打算第二天回家,行李都已準備好了,所以沒費什麼勁兒就請人運走了旅行箱。又約好一輛輕便馬車在凌晨五點到旅館;因為五點是開城門的時間。突然,我發現一個從未考慮過的困難出現在我的面前,它差點兒毀了我的整個計劃。

    蒂貝爾日儘管只比我大三歲,卻思想成熟,做事有分寸;他異常喜愛我。看到如此美麗的曼儂小姐;而我又急著為她帶路;還費盡心思把他打發走;這些都使他懷疑我是否墜入了愛河。他不敢回到那家旅館,擔心會因此而觸怒我;徑直去了我的住處。晚上十點,我回屋時發現他在,這讓我感到很不快。他也注意到了我的拘束,毫不掩飾地對我說:「我想你有事瞞著我,這從你的神色裡可以看出來。」

    我非常粗暴地說,我沒有必要向他匯報我所有的想法。

    「當然。」他說,「但是,你總把我當作朋友吧。你應該信任我,不要將我拒之門外。」

    他死纏硬磨讓我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因我從未對他有過保留,最終妥協了,我將我的秘密和盤托出。他聽後顯得極不高興,他的反應讓我感到心涼。我尤其後悔不小心告訴了他我要私奔的念頭。他聲稱出於朋友之義將會全力阻止我;他要先盡一切可能使我回心轉意;如果我仍一意孤行,他就將通知可以阻止這件事的人。他義正嚴辭地同我談了近二十分鐘。最後,他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向他保證謹慎理智地行事,他就將告發我。這一飛來橫禍讓我感到絕望透頂。但是,僅兩三個鐘頭,愛情已使我變得狡猾了,我意識到我沒有明確地告訴他,我明天就要執行私奔的計劃,我決定利用這一模稜兩可擺脫他。

    「蒂貝爾日,」我對他說「我一直把你當朋友,想借此來考驗你。的確,我愛她,在這一點上,我沒有騙你。至於私奔,卻不過是盲目的想法。你明天九點再來,如果可能,我會讓你見一下我的情人,讓你看看她是否配得上我為她所做的一切。」

    他再三讓我相信他的友情後,終於離開了。我一整夜都在整理行裝,在黎明時分悄悄地趕到曼枚小姐的旅館。她正一候在臨街的窗邊等著我;一見到我,立即迎了出來。我們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她只帶了貼身的衣物,別無其它行李,我自己動手把它裝上了車。輕便馬車出發了,我們很快就出了城。

    下文中,我會講述蒂貝爾日發現上當後的種種舉動。他的熱情絲毫也沒有因此而減弱。您將會看到他的這一熱情達到了何種的程度;您也可以想見,每當我想起自己是怎樣回報他的熱情時,就怎樣的傷心落淚。

    我們趕得很急,日落前就到達了聖-德尼。我一直騎馬跟在車後,所以只有在換馬時,我們才能聊上幾句。快到巴黎時,我們覺得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才停下來吃了點兒東西;因為我們一路上什麼也沒吃。我為曼儂而瘋狂,她的表現也絲毫不弱於我。我們毫無顧忌地親熱起來,根本沒有耐心等到單獨在∼起的時候。馬車伕們都驚訝地望著我們;看得出來,他們對我們這種年紀的年輕人如此瘋狂地相愛感到非常驚奇。

    在聖-德尼,結婚的計劃就被我們拋諸腦後。我們違背了教規,甚至不加考慮就發生了夫妻關係。可以肯定,如果曼儂不曾背叛我,以我天性的溫柔和始終如一的感情,我這一生將會無比幸福。每多瞭解她一點兒,就會發現她身上有更多的可愛之處。她的思想、她的心靈、她的溫柔和她的美麗是一條如此結實而又如此迷人的鎖鏈,拴住了我全部的幸福,讓我無法自拔。

    多麼可怕的命運的逆轉啊!本可以帶給我幸福的人卻讓我痛苦一生。這忠誠,本可以使我得到命運的垂青和愛情的回報,卻讓我成為最不幸的人。

    我們在巴黎租了一間配置傢俱的公寓,公寓坐落在V…街。不幸的是,就在有名的包租人…先生的寓所旁。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我全身心地撲在感情上,無暇顧及家人及我的失蹤帶給父親的悲傷。由於我行事素不張揚,曼儂也很們靜,我們生活得平平靜靜。

    這種平靜逐漸讓我記起了自己的責任。我決定,如果有可能,我要與父親和好如初。我的情人是這樣的動人,如果我想方設法讓他瞭解她的乖巧和優點,無庸置疑他會喜愛她的。總之,我已打消了不經父親允許就娶她的奢望,我必須徵得他的同意。我把這一打算告訴了曼儂,並試圖讓她明白,這除了是為愛情和責任著想外,生計問題也是∼個重要的原因,因為我們的錢所剩無幾;而我也醒悟過來,它們不是永遠花不完的。

    曼儂對這一計劃很不以為然;但她反對的理由完全是出於她一如既往的溫柔,因為她擔心,如果我父親知道我們的隱居之所後卻不同意我的請求,她將會失去我。我絲毫也沒有想到等待我的將會是殘酷的打擊。至於生計問題,她說我們還可以應付幾個星期。而在這之後,她將會從疼愛她的親戚那兒得到資助,她會給他們寫信的。

    她的柔情蜜意使她的拒絕顯得很委婉,而我完全是為她而活著,絲毫也沒有懷疑她有其它的想法;我毫不猶豫地支持她的決定。我任由她掌管錢財,支配各項開銷。漸漸地,我發現飯菜比以前豐盛了,而她的衣著也更加華麗了。我對生活水平的提高感到頗為驚訝,因為我知道我們好像只剩十二到十五個皮斯托爾了。她笑著說請我不要多心。

    「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會有辦法的嗎?」

    我過於單純地愛著她,無法對異常的情況有所警覺。

    一天下午,我外出前告訴她可能會晚點兒回來。但當我回來時,在敲門後卻足足等了兩三分鐘之久還未見動靜,對此我感到十分奇怪。服侍我們的是一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兒。當她來開門時,我質問她為何遲遲沒有反應,她為難地說沒聽見先前的敲門聲。但事實上我只敲了那麼一次,我問她:「奇怪,要是你根本就沒聽見敲門聲,為什麼會來開門呢?」

    她並不很機靈,無法做到隨機應變。這一問題讓她驚惶失措地哭了起來。她嘴上連連說著,這不是她的錯,是夫人不讓她開門的,直到B…先生得以從與小廳相連的樓梯出去。我頓覺頭暈目眩,甚至連進門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推說還有事要辦,返身下樓,吩咐女僕跟女主人說我一會兒再回來,並叮囑她不要讓女主人知道我聽說了B…先生的事。

    我難受得淚流滿面,卻不甚明瞭為何而哭泣。我隨意進了一家咖啡館;坐在桌旁,我雙手捧頭想理理繁亂的思緒。我不敢回想剛剛聽到的話,寧願相信它只是幻覺。有兩三次我都想起身回去,裝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我實在不敢相信曼儂會背叛我,甚至害怕我的猜疑會傷害了她。我深愛著她,這一點確鑿無疑,而她也同樣強烈地愛著我。我怎能懷疑她不如我忠誠和她的始終如一呢?她有什麼理由背叛我呢?就在三個小時前,她還對我溫情脈脈,而我也以同樣的激情回報著她。我對她的瞭解勝過了我對自己的瞭解。

    「不可能!不可能!曼儂她不可能背叛我的。她不是不知道我是只為她而活。她也很清楚我深愛著她。這肯定不是背叛我的理由。」

    但是B…先生的拜訪和鬼鬼祟祟的溜走實在讓我難以釋懷。我又想起曼儂新添的小飾物完全超過了我們目前的支付能力,倒很像是新情人慷慨饋贈;還有我跟她提起那些來路不明的錢時,她所表現的信心。這麼多的疑團。我很難給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但另一方面,到巴黎後,她幾乎從未走出過我的視線;無論是日常事務,還是散步、娛樂,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上帝啊!我們無法忍受片刻的分離。無時無刻我們不在互致愛意;不這樣做,我們會焦慮而死。所以我無法想像,曼儂哪怕能有片刻的時間去約會另外的情人。

    終於,我自認為找到了秘密的所在。「B…先生,」我自言自語,「是個做大宗生意的人,他交際廣泛。曼儂的親戚雇這個人給她送錢。她可能已從他那兒收到過錢,今天他又送來一筆。她肯定是想暫時向我隱瞞這件事,好給我一個驚喜。也許我像往常那樣回去,她已經告訴我了。我不應該在這裡自怨自艾。至少,如果我主動跟她提這件事,她是不會瞞著我的。」

    我對這一想法堅信不疑,我的悲傷也頓時為之大減。我馬上回到寓所,像平常那樣吻了曼儂,她也如往常一般的迎接我。我本想立即說出早已深信不疑的猜測,但我強制住了自己,抱著她可能會先告訴我真相的希望。

    晚餐的時間到了。我故做很高興地坐在桌旁。隔著燭光,我發覺我心愛的情人的臉上和眼中都寫滿了憂傷;這讓我迷惑不解。我還發現她注視我的目光異於往常。儘管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溫情和憂鬱,但我分不清這是出於愛情還是出於同情。我也注視著她;可能她更容易從我眼中讀出我內心的感受。我們不說話也不吃東西。突然,我看到淚水從她美麗的眼中流出:啊!可恨的眼淚!

    「天哪!」我喊道,「你哭了,親愛的曼儂!我看到你傷心得哭了,你為何不肯跟我訴說你的痛苦呢。」

    她只是歎了口氣,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我顫抖著站了起來,以愛情的名義請她告訴我哭泣的原因。在為她拭去眼淚的同時,我心如刀絞,也忍不住落淚,甚至感覺生不如死。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我的痛苦和擔憂所感動。

    在我全身心的照料她的時候,聽到有好幾個人上了樓。接著有人輕輕地敲門。曼儂突然吻了我一下,掙脫了我的懷抱,她迅速躲進小廳,隨手關上了門。我猜想這是因為她覺得樣子狼狽,不願見到外人。我親自去給他們開門。

    倒一打開,我就突然被三個人緊緊地抓住了。我認得他們,他們都是我父親的僕人。他們並沒有對我施以暴力,只是其中的兩個緊抓著我的胳膊;而第三個人從我的口袋中搜出了一把小匕首,那是我身上唯一的武器。他們請我原諒這種不得以的非禮行為,向我說明這是奉了我父親的命令,並說我的長兄正在樓下的馬車上等著我。我茫然不知所措,任由他們擺佈,既不做反抗也不做回答。我哥哥果然在等著我,他們把我推上馬車後坐在他身邊。馬車伕立刻按事先的指令,飛速向聖-德尼駛去。哥哥親切地擁抱了我,但他一言不發,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可以借此回過神來,想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頭腦中一片混亂,無法理清思緒。我被出賣了,是誰幹的?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蒂貝爾日。「叛徒!」我在心裡叫著,「如果我猜的是對的,你將要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但我又想起他並不知道我的住址,所以我父親不可能從他那兒打聽到什麼。難道是曼儂?我根本不敢往那兒想。但事發前,她那不堪重負的悲傷、她的淚水、她那溫柔的一吻都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寧願把這解釋為她對不幸的預感。被迫與她分離,我倍感絕望,而這時我卻總認為她比我更可憐。我左思右想,最後相信可能曾在巴黎的街上被熟人見到過,是他們通知了我父親。一想到此,我心中稍覺寬慰。我想等待我的不過是父親的責備和一些懲罰;我決定忍耐,並答應他們所有的要求,以便盡快找到時機趕回巴黎,為我心愛的曼儂送去快樂和活力。

    不久,我們到了聖-德尼。我哥哥對我的沉默感到很驚訝,以為這是出於的害怕。他安慰我說,只要我願意回去安心盡自己的義務,不辜負父親的愛,就不必擔心父親嚴厲的斥責。在聖-德尼,他安置我過夜,謹慎地安排了三個僕人與我共處一室。

    但讓我黯然神傷的是,又見到了這家旅館。我和曼俄從亞眠到巴黎的路上曾在這兒小意。旅館老闆和夥計們都認出了我,都在私下猜測事情的真相。我聽到有人對老闆說:「啊!這就是那位六個星期前和一位小姐打這兒路過的漂亮先生。他是那麼的愛她!她可真迷人!可憐的孩子,他們多親密啊!哎!真可惜他們被拆散了!」我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並盡量不露面。

    我哥哥在聖-德尼有一輛雙人輕便馬車,一大早我們就乘它出發了。第二天晚上,我們回到了家。他先去見我的父親,在他面前管我說了不少好話,告訴他我是順從地讓他們帶來的。這樣,等待我的懲罰要比我預計的輕微得多;父親只是對我不經他允許擅自離開責備了幾句。至於我的情人,他說我如此輕信一個陌生女人,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咎由自取;他還說曾經很欣賞我的謹慎,希望這一次經歷能讓我更成熟。但我只是按自己的想法來理解他這番話。我感謝父親原諒了我,並向他保證,今後要更謹慎、更順從地行事。我心裡卻暗自得意,因為照這種情況看,我篤定有機會逃出家門,甚至在傍晚時分就有可能實現。

    一起共進晚餐時,全家人都嘲笑我在亞限的艷遇,嘲笑我和我那忠誠的情人的私奔。我泰然處之,甚至很高興他們談論一直索繞在我腦際的話題。但我父親無意中露出的幾個字眼兒頓時讓我豎起了耳朵,他談到B…先生唯財是命的無恥行徑。我頓時目瞪口呆,立刻小心謙卑地請求他是否能說得更明白些。他轉向我哥哥,問是否已告訴了我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哥哥回答說,我在路上看起來是如此平靜,他覺得已沒有必要以此來喚醒我曾經的瘋狂。我注意到父親也在猶豫,就立即誠懇地請求他告訴我事情的全部,他最後終於滿足了我,或者說是用最殘酷的事實將我打入地獄的深淵。

    他先問我是否始終如一地相信我請人的愛。我勇敢地說我很肯定,沒有什麼能讓我對此產生絲毫的懷疑。

    「哈!哈!哈!」他放聲大笑,「真是太棒了!你這個可憐的受騙者,我樂於看到你是抱著這種感情的。我可憐的騎士,讓你進馬耳他修會真是太可惜了,你天生就是一個有耐心的丈夫。」

    對我的愚蠢和輕信,他又發出一大堆類似的嘲笑。後來,見我始終一言不發,他才繼續說:自我們從亞眠出發之日算起,曼儂一共也就只愛了我十二天。

    「因為,據我所知,你是在上月28號離開的亞眠;今天是對號。十一天前分——先生寫了封信給我。假設他用了八天的時間和你的情人混熟。這樣,從上個月28號到這個月29號的三十一天中去掉十一,再去掉八,差不多還剩下十二天。」

    家人對此又是一陣爆笑。我的心一直在抽緊,我很害怕自己支撐不到故事的結尾。

    「既然你還不清楚,」父親繼續說,「我說給你聽,B…先生已早贏得了你那位公主的芳心了。他還想嘲弄我,希望我相信他把她從你身邊奪走,只是甘願為我效勞而已。他就是這種人。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他怎能有如此高尚的風格!他從她那兒得知你是我兒子。為擺脫你的礙手礙腳,他寫信告訴了我你的住址,和你放蕩的生活,還暗示必需有他的幫助才能抓到你。正是他和你情人的自告奮勇,才讓你哥哥出其不意地抓到你。現在慶祝一下你那情場得意的短暫時光吧。我的騎士,你只會迅速地征服,卻無法守住你的勝利果實。」

    我實在無力繼續聽下去,每一字對我而言都如利箭穿心。我掙扎著起身離席,但還沒走出四步,就倒在地板上,人事不醒。

    家人很快把我救醒了。我一睜開眼,就號陶大哭,直至痛苦悲慼地呻吟。我父親一直用他全部的慈愛安慰著我。我聽著,但一句也聽不進去。我跪到他面前,雙手合十,請求他允許我返回巴黎。

    「不!」我說,「他不可能贏得了曼儂的心,他肯定是逼迫她;用魔法或毒藥扭惑了她;他肯定是野蠻地強迫她的。曼儂是愛我的。難道我自己不清楚嗎?他一定是手持匕首威脅她,逼著她離開我。為奪走一個如此可愛的情人,他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嗅!天啊!天啊!曼儂怎麼可能背叛我,不再愛我呢?」

    因為我直說要立即返回巴黎,而且隨時起身就要走。我父親知道,處於這種異常激動的狀態,沒什麼能阻止得了我。他就把我領到樓上的一個房間,還留下兩個僕人看著我。我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哪怕能在巴黎只餘一會兒,死一千次我也在所不惜。我也明白,那樣公開地宣揚後,家人是不會輕易放我出房門的。我目測了一下窗子的高度,發現從這條路出逃的希望渺茫。於是,我把目標轉向僕人們,我再三向他們保證,只要他們肯放我離開,將來我一定會讓他們發大財。我強迫、威脅、企求他們,但都毫無用處。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我決定一死了之,我躺在床上,打算就此不再起來,就這樣過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仍拒絕進食。下午,父親來看望我。他循循善誘地勸慰我,並不容質疑地命令我吃東西,出於對他的尊敬我只得照辦。就這樣過了幾天,其間只有父親在時我才會進食。他堅持同我講道理,希望我迷途知返,蔑視背信棄義的曼儂。他相信我已不再愛她了,我怎麼還會愛那個水性楊花、厚顏無恥的女人呢?但是她可愛的身影、迷人的容顏始終留在我的心底,無法抹去。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可以去死;甚至,在經歷了這些恥辱和痛苦之後,我只有選擇死亡;但就算是死一千次,我也無法忘記曼儂。」

    父親見到我始終處在這種激動的狀態中,感到非常震驚。他反覆重申榮譽的重要。因為他無法想像,曼儂的背叛居然沒能讓我對她不屑一顧;他把我這種持續的激情理解為對女性的愛慕,他對此堅信不疑,善意地認為必定如此。一天,他對我說:「騎士,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想讓你戴上馬耳他十字架,但我發現你的興趣不在於此。你喜歡漂亮的女人。我同意給你找一個你所喜歡的。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告訴她,所有的女人在我眼中都沒有任何的區別;在經歷了這樣的不幸之後,我憎恨所有的女人。

    「我會給你找一個長相如曼儂,卻比她忠實得多的女人。」父親笑著說。

    「啊!如果你真的為我好,請把她還給我。親愛的爸爸,請您相信,她是決不會背叛我的。她不可能作出如此卑劣。殘忍的行為。一定是厚顏無恥的B…欺騙了我們,欺騙了您、她和我。要是您知道她是多麼的溫柔和真誠,要是您瞭解她,您自己也會喜歡上她的。」

    「你還是個孩子啊!」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我已經告訴了你她的為人,你怎麼能執迷不悟到這個地步呢!是她親自把你交給你哥哥的。你必須忘記她,最好連她的名字都忘得乾乾淨淨。如果你還稍明事理的話,就不要辜負我對你的寬容。」

    我很清楚他是對的,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著背叛我的負心人。

    「唉!」沉默了片刻,我說:「是的,我的確是所有這些卑鄙行為的受害者。」我流下了怨恨的眼淚,繼續說道:「我知道自己還只是個孩子,我的輕信使我輕而易舉地被他們欺騙了,但我知道該如何為自己報仇。」

    父親想知道我有什麼明確的計劃。

    「我要去巴黎,一把火燒了B…的房子,連同負心的曼儂一同燒死。」

    我的異想天開讓父親發笑。但此後,他們把我看得更緊了。

    整整六個月過去了。在第一個月裡,我的狀態沒有太大變化,心中始終交織著愛與恨、希望與絕望;在我心中,曼儂時而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我急切地渴望著見到她;時而是一個卑鄙負心的情人,我發誓要找到她、懲罰她。家人給我拿來許多書籍,它們使我的心靈暫趨平靜。我幾乎重閱了所有曾經讀過的書,對他們又有了許多新的理解。我對學習漸漸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馬上您就會看到這對我將是多麼的有益。過去,我讀賀拉斯和維吉爾的作品,總有許多不甚明瞭的地方;而今,愛情的磨煉使我對它們有了更為透徹的理解。我還為《埃涅阿斯紀》第四卷的愛情寫了評論。我打算將它出版,自信它將會受到讀者的歡迎。在做評論時,我總是不斷地感慨:「只有像我這樣的一顆心,才配得上忠貞的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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