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打發了這大隊的餓兵在鎮上集合起來分批走後,已經快近黃昏了。他們預備另到別的地方去,已有三天的忙亂,每個兵如同遷居似的,衣服,被褥,零用的小器具,甚至如碎木柴,磁飯碗,都由各村中的農人家強取了來,放置在高高堆起的行李包上。車輛經過上一次的劫掠已經很少了,聽說軍隊要走,各村的壯年農夫早學會了逃走的方法,不等待要人夫的軍令下來,都跑出村子去躲避。只有他們早看定的牲口不能藏起來,將鎮上與近村的耕牛,驢子全牽了去,馱載他們的行囊。幸而各村子都用高利取借了買命錢,先交付與他們的頭目,沒曾過於威迫,人夫,車子,算是「法外」的寬厚,沒有也不多要。然而凡是經過住兵的小鄉村只餘下農人的空屋子了,雖然很破很壞的什物,一切都沒有了。債務負在每一家每一個人的身上,剩餘的糧米他們吃不了全行帶去,只有土地還揭不動。
雖然在目前這些小村中的人民沒有衣服,食物,也沒了一切的用具,但究竟他們不曾在這個地方過冬,另去尋找更豐饒的鄉鎮。大家已經覺得大劫過去了,損失與饑寒是比較許多有武器的餓鬼蹭在眼前還好得多。
然而那些餓鬼也不是容易動身的,尤其是他們的女人,那些小腳,蓬頭,不知從那裡帶來的多少女人,因饑勞與風塵早已改變了女人們的柔和,慈善的常性,她們雖沒有執著步槍與皮鞭,可是也一樣的威風!她們對那些沒有衣服穿的農民,根本上就看不在眼裡。至於她們的同性,更容易惹她們動怒。也有像是有說不出的苦痛的年輕女人,有時淒楚的說著對農婦們用紅袖子抹眼淚。不過一到餓得沒力氣的時候,誰還去回顧已往與憧憬著未來呢!由兵士們的手裡拿得到粗饅頭充足了饑腹,這樣的生活久了,會將喜樂與悲苦的界限忘掉。所以女人們在這片地方暫時安穩地待過十幾天,臨走的時候在街上巷口上都難堪的咒罵她們的軍官,男的更沒好氣,說是頭目圖了賄,他們卻不過甘吃過幾天搶來的飽飯。於是在左右的農民很容易觸動他們的火氣。這一日在鎮上,無故被打的人都沒處訴苦,有的包著頭上的血跡,還得小心伺候。辦公所中只有吳練長與旅長團長在一處吸鴉片,交款,吃不到一點虧。別的鄉董,耳光,挨罵,算得十分便宜的事。大家都在無可如何之中忍耐,忍耐,任管什麼侮辱都能受!只求他們早早的離開這裡!
不幸的陳莊長就在這一天受了重傷。
他在辦公所門口的石階上替人拉仗,有幾個副官同兩個別村子的老人為要蘆席吵了起來,他們正要對任何人發洩出這股沒住夠的憤氣,兩個瑟縮無力的老人正好挨他們有力的拳頭。已經打倒了一個,又飛來一隻帶鐵釘的皮鞋蹴在那顫動的額角上。陳莊長拉不住,橫過身子去,恰好高高的胸骨代替了那位的額角,即時在石階前倒下,磕落了他僅有的兩個門牙。經過許多人的勸解,副官們揮著沾有血跡的拳頭走了。陳莊長也蓋著血衣被人抬回家去。
這樣的紛亂直到日落方才完了,鎮中雖然還有一小部分壓後路的兵沒走了,一定要明天起身去追趕他們的大隊。
看看那些牲口,牲口上面的婦女,一個個的行李,光亮的刺刀尖,破灰帽,瘦弱的馬匹,全在圩門外的大道中消滅了後影。所有的辦事人方敢散場。滿街上是瓜子皮破棉絮,不要的盛子彈的小木箱,彷彿在鄉間的社戲之後的匆忙光景。所有的居民都疲倦得同喪家的狗一樣。
但無論如何,這些無處訴苦的居民覺得可以重複向空中吐一口自由的氣息。
太多了,受傷的人,被損毀的傢俱,不是新聞,也用不到同情與憐憫。大家想:即使受不到他們的踢打的,也不是格外有什麼幸運!
這一晚各家都早早的安歇了,像是經過一場大病,需要安全的睡眠。明天的食慾,與拿什麼填在胃口裡,誰也不想。團丁們在這些日子裡給武器比他們更多的那群人做公共聽差,作守衛,累得每個人連槍都拿不動。雖然還按規矩在巷口,圩門內站崗,時間略晚一點,都到巡更的屋子中躺下去了。有什麼事?前面有大隊的軍隊,鎮上還有幾十個,可以放心,不會再鬧亂子的,其實即使有什麼事變也難幹警醒他們疲極的甜夢。
暗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段街口閃過去,迅疾地向吳練長的巷子中去。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尖利的北風到處吹動。黑影對於路徑很熟,巷口外一個人沒有。他一直奔到那磚砌的大牆下,一色的磚牆與釘了鐵葉子的大門,除非炸彈能夠打得開。裡面聽不見什麼聲息,再向東去,直到東花園的木門口,那是較小而且矮的木門。用繩子打在有鐵蒺藜的牆頭,這矯健的黑影從下面翻過去。
不過半個鐘頭,黑影又從牆頭的繩子上縋下來,在暗中消逝了去。
就在這一夜中,吳練長家起了一場不明原因的大火。鎮上的圩牆上留下了兩條麻繩。
風太大,又都是大家料想不到的事,在沉酣的睡眠中。及至吳練長與他的年輕的姨太太從鴉片燈旁起來喊叫時,火勢已經將他的花園全部毀滅,並且延燒到那所古董的大廳,火光照耀出十幾里路去,直到天明方才救熄。
第二日,靠近鎮上的鄉村這新聞很迅速地走遍了。在劫後,在無法過冬的憂愁之中,這件事成了農人們談話的中心。許多人猜測是鎮上沒走的兵士幹出來的。有點心思的人都信不過,因為那幾十個整齊的後隊第二天走的時候一個人不少。本來住在鎮上,圩牆上的麻繩是解釋不開的疑團。一定是外邊的人,這是顯然的事。且是很熟悉的,因為鎮上的街道不少。吳練長家中的房屋又是特別的高大,堅固,本不容易失事的。大家的口頭上雖然不肯說什麼,但是聽見這事情的誰也心裡清楚的動一動,這樣大的威勢,也有這麼一次!或者就說那是天火?不過處罰也太利害點了!他沒做什麼歹事?鴉片煙,小老婆,說不到好歹,任管如何,也不是損人利己的,只是耗損他的精神。辦地面事,沒有薪水,招待化費,他得算開頭的人。縱然不計較,這些年來給他數數,數目也可觀了。人家有買賣,做生意賺錢,有土地,收租錢,這是本分。……還有他的兒子,又那樣的能幹,……像是「家有餘慶」的?憑什麼遭這樣的事?
於是這啞謎悶住了不少老實的鄉下人。
凡是在數的各村中的莊長,董事,知道了這一件大事,每人心裡都驚惶,跳動,人人記得頭五六天在那古董的大廳中的情形,吳練長領頭出的主意,給大家擔著這份責任。第二天他們跪在旅部住的吳家宗祠的門首,任憑兵士的靴尖踢到肩頭與面頰上都不起來,那瘦小的旅長後來親自出來講的價格,要送他們兩萬元。是這麼辦,錢到就走,不行?跪到死,在人家的宗祠前面,不干他事!再三哀求,終於是穿花皮袍的練長從後面出來也求情,一萬六千元講定了。晚上又到那大廳中聚議一次,除掉鎮上擔任六千元外,統統歸落到幾十個鄉村中去。不用想,現錢是辦不到,總有法子。吳練長的擔保,每個鄉村中的首事寫立字據,蓋上手模,由他向鎮上的商家墊借。限定的日子內還錢,少一個不能成事!……這樣才辦過去。凡是在場的鄉童,莊長,他們在大廳中的光景都忘記不了!賣了自己,賣了全村子的人,那一個不是流著淚去簽名,打手模!……他們回到村子中去,即時宣佈分配的數目,按照各家的財產平均分攤。一個月繳還!又是一次重大的預征!這是地方款項,……他們又記得對那些破衣餓肚的鄉間鄰居在宣佈時的為難光景!……
然而現在吳練長家遭了這場天火!
恐怖,怕連累著自己的利己心在他們的心中時時刻刻的佔據著,對於火災的評論他們像是約定的沉默,什麼話都不好說。他們卻十分明白,這不是天火,也不是兵士的後隊搗亂,這責任有一半在他們的身上!
陳家村中是一樣的議論紛壇,距離鎮上過於近了,人人怕連累到自己的身上!所以雖然有陳老頭的重傷,與住兵後的窮亂,都不如這個新聞使人激動。
大有現在又從地窖中回來。他昨天跑出去到野外的樹林子中過了一整天,一點的食物沒曾下嚥。冬天林子中什麼可吃的東西,他只可將存在地窖裡的蕃薯帶到隱秘的地方用乾枝烘著充飢,不知村子中的餓鬼走完了沒有?直到晚上,他躊躇著沒敢回去。徘徊在冰冷的溝底,靠著大石塊取暖,雖然打著冷顫,他想起上一次的滋味,再教他剝去一件棉衣,也還情願,就這樣在冷栗的昏迷中度過冷夜。腳上儘是凍裂的傷口,竭力忍著,仍然快走不動。天剛明亮,一群凍雀在干樹上爭吵,彷彿站在高處對他嘲笑,多日沒曾刮剃的短鬍子被冷霜結成一層冰花,呼吸也十分困苦。全身的血液像全凝結住了。好容易才走回村子中去。
果然是十分清靜,聽不到那些特異的咒罵聲與女人的哭聲。全村子的人都起身得很遲,一個男人沒碰到。想像中的兵士全行退出,不錯,符合了自己的意願。踏著霜花,他覺得從腰部以下平添了力氣。越過無人把守的柵門,往自己的家中去。他進柵門時忽然聽得從東邊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斜路上,他剛回過臉去,一個人的背後他看得清,直往他的空地窖中走去。
「誰?」迸出了一個字音。
隔著幾丈遠的距離,那人機警地回望了一下。
「徐?……」他也放緩了腳步。
清切地急促地擺擺手,一定怕還有兵?明明是徐利,卻沒向村子裡來。
「這東西同我一樣,不曉得到那裡去受了一夜的冷罪!……地窖子準保沒人還躺在那裡睡覺。」他想著急於看看家中的情形,也來不及去追問徐利了。
什麼器物都沒餘下,那位可憐的老兵與他的夥伴們全替大有帶去了。只有兩條破髒的棉被,還是那住客的留情。空空的盛米糧雜物的瓦甕,與餘下的空簍,連燒湯的柴草都用盡了。妻在屋子裡躺著起不來,打熬的辛苦與對於物件的心痛,將這個誠實的,夢想著過好日子的女人病倒了。大榆樹下一隻瘦狗雖然撐著尖銳的骨頭勉強起來迎著這流離凍餓的主人,它的皮毛幾乎根根尖豎起來,連歡吠的力氣也沒有了。聽聽左右的鄰居也一樣的寂靜。淡淡的晨光從樹枝上散落下來,茅草屋角上的霜花漸漸只餘下幾處白點。大有看看妻的黃瘦的臉,與平薄的胸間一起一伏不很均勻的氣息,他又走出在院子中立定。正對著少了門關的黑板門,門扇上缺少了半截身子的門神仍然威武地向自己看,意思是說又快到年下了,得重新一次華麗的衣服!雖然是被日光曬淡了的紅臉,卻是那麼和平,喜笑,彷彿是大有的老朋友。
「難道全村的人都病倒了?還是累的動不得?」他咬著牙望著,似在同自己講交情的門神這樣想。再向屋子裡看了一遍,還有什麼呢?現在真是只餘下不到二畝的小畝地了!債務是舊的還扛在肩上,不用想,這新的負擔又穩穩的壓上來!年底要怎麼過的去?還有明年的深春呢?憑什麼去耕種?幸而沒被他們擄了去,可是平安的蹲在這一無所有的小屋子裡能夠喝西北風度這幾個月麼?他恍惚間記起去年冬天的事,比這個時候還晚,遇見杜烈才能夠過了一個平穩年。大約他知道這裡是這樣紛亂,不會再回陶村去的。那雪地,爹爹的身影,風,杜烈的言語,一時都湧上心頭。還記得他在溫暖的炕上曾對自己說:
「鄉間混不了,你去找我!」這句話,自己在當時也覺得是被人欺負後的一條大路,及至借了他的款項之後,又糊塗的過下去。還是想著生產的土地,想著豐富的收穫與披蓑衣,光身子在高粱地內出汗的工作。最大的事是爹的老病。現在什麼都完了!再挨下去,連走路的盤費恐怕也被收拾到人家的手心裡去!
「你去找我!」他覺得那沒有到過的偉大的地方有人向自己招手,那邊一定有不很費氣力可以拿得到的銀元!還有許多新鮮的美麗的東西等待自己的玩賞。這殘破,窮困,疾病,驚嚇的鄉間,除去老人的墳頭,他有什麼依戀?於是在晨風中他重複聽到杜烈的聲音了!忘記了冷與飢餓,簡單的心中預想著未來的安適與快活。「也許三兩年後這一切的亂子全過去了,鄉間又能恢復往日的豐富,人們都能夠本分的過日子。那時在外邊集存下錢項,孩子大了,當然的能夠學習上點能幹,重複回來,買回交與人家的地畝,另建造如同陳老頭家的小房子,仍然是還我的本等。爹的教訓,要後人老老實實的過莊稼生活。那也算不得是改行,如同出去逃荒一樣,——至少比起賣了兒女下關東的人還好!」
就在這一時中大有忽然決定了他的計劃。無論如何,要咬定牙根,不必後悔,現在要典出地去還債,湊路費,還得寫信去與杜烈。這兩件事非找陳老頭辦不了。於是他不去叫醒睡迷的妻,也不去找聶子,很有興頭的跑出門去。
到了陳莊長的房子上,他才完全知道了昨天鎮上的情形,與夜間練長家的大火。陳老頭包了下頦,口裡不時的往外噴血,左肋骨腫脹著,什麼話說不出來。他家裡的人如沒頭的蠅子慌的沒了主意,已經打發人去叫葵園回家。
沒曾預想到的這幾件突兀事,把他在自家院子中的決定游移了。妻的病,陳老頭的重傷,大火,連徐利的擺手不說話也像個啞謎。大有走出陳家的大門外,覺得頭上痛的利害,對於這些事不敢尋思。家是那樣真實的殘破,遇到幾個鄰居,瑟縮著肩頭像失神似的,誰也提不起談話的精神。他任著遲重的腳步向西去,繞過陳家的農場,那片乾淨平坦的土地上什麼都沒了。往年這時的草垛,干樹枝堆,如今全行燒淨。只有那幾棵垂柳拂刷著空無所有的寒枝,在冷淡的陽光中喘動。再向北轉,到了一片新蓋的草簷上牆的房子前面,外門卸下一扇來倒在門限上。一塊剝落了粉地的黑字長木牌劈作兩段,丟在門外。這是秋天才成立的小學校,是全村中人被那少年紳士想方法逼出錢來築成的教育的空殼。大有平時沒工夫到這裡邊看看,雖然他家曾付過數目不很少的一筆錢。不認字的鄉農本來並沒有到學校去閒逛的資格,他怕那由城中分派下來的教員,——有黑胡的戴近視眼鏡的老師。自己的寒倫樣兒,很慚愧見到唸書明理的文明人。除去牽著扎牛在牆外站站,望望那教員硬拉著十多個小孩子來回喊喊「開步走!一,二,一,二,」的可笑的情形之外,他並沒到裡面去過,自從將屋子幫同大家蓋起之後。這時他無意中走過,知道裡面一個人不會有,便任著腳步踏進去。方方的土院子,奇怪,掘起了兩個大坑,都被柴草木片的灰燼填滿。一堆灰燼中有不少的雞爪,雞毛,碎雞骨,與坑外邊凝凍的血跡。五間北屋原是有幾十隻小書桌的,全毀壞了,僅有三五隻並在一處,像是當作睡床用過。黑板還掛在東壁上,用粉筆畫的粗野的男女,床上的……,一邊還有披髮的兩個鬼怪。他首先看見便吐了一口唾沫。黃土的牆壁上有的地方用報紙貼起來,在鉛字的空間有很多的蒼蠅矢,也有用手擦抹的血跡。從小門穿過的那間小房,他猜一定是黑胡老師的住屋。果然,還有一個煤油鐵筒做成的燒煤炭的火爐,一個木床,牆角一個破網籃,裡面還餘下一雙連老總們都沒肯帶去的破皮鞋,一部書。他撿起來,是明紙小字印的《四書大全》,這幾個簡單字,他還認得。牆上掛著沒有多厚的月份牌,兩面窗子上的玻璃一片完全的也沒有。
大有站在南窗的前面,呆呆地望著院子中的火池子,他能夠清切地看得到老總們住在這學堂中燒雞,喝酒的光景。怪不得進村子中來連狗也看不到,——除去自己家中那一隻——多分是被他們一樣的宰割,當做了酒餚?他想:這學校不管好壞,曾經化費過自己出賣祖業的錢項,曾受過小葵的迫捐,現在大約也用不到再有那黑胡者師來教小孩子「開步走」了!這不算教孩子有進益的學塾,卻變成了住客的屠宰場。自己到這裡來如同逛被人掘燒的墳墓。
他緊咬了咬牙根,拾起那部小字的四書來扯作幾段,將那些記載著先哲的議論與教化思想的紙片,用力投入那屠燒的火池子中去。自己也不知道這算對誰洩氣,也不計較這是不是有何罪惡,他這一時被頭痛痛的心思全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