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十
    這一夏的干旱使得農夫們夜夜裡望著天河歎氣。

    從四月到六月底只有幾場小雨,當然不會濕潤了烈日下爆干的土地。僥幸將麥子收獲之後,一切小苗子類的長成大感困難。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高粱已經可以藏人了,現在卻只是枯黃的有尺多高,滿野中半伏著無力的披葉。豆苗出生不久,便遇到酷熱如焚的天氣,過於干燥的空氣抑塞住初生的生機,一對對的小圓莢的邊緣,變成焦黃的色彩。農人早已用不到下力的鋤,掘,因為在這樣干旱之下,田中的莠草也一樣是不能爭著生存。一片片土地上裂著龜紋,正同冬日的嚴冷後現象相似。壞一點的河邊鹼質地,更多上一層白質,由土中滲出。除卻田野的農作物之外,村莊旁邊的菜園與成行的果子樹,也受到這同等的影響。本來這是一帶有名的雪梨的產區,今年在樹葉中間,卻沒掛住多少梨果。有的又十分癟小,沒得到充分的水分的養力。瓜地更可憐,大葉子與細瘦的長蔓表露出難於結瓜的憔悴狀態。雖然瓜地的主人還可從井裡提水澆灌,那有什麼用處。艱難的人力,笨的法子怎能救濟這樣的荒象。何況無邊的旱田,田邊原沒有灌溉的設備,一切全憑每年的運氣去碰收成。他們終年縱然手足不閒的勤動,不過是按著久遠久遠傳下的方法分做春地,秋地的換耕,與一鋤一鐮的努力,一遇到連陰的大雨,幾個月的亢旱,蟲災,農作物的病狀,只可仰首看夭,憑了自然的變化斷定他們這一年的生活的投機成功或失敗。

    陳家村的全村子中屬於他們所有的土地,合起來也不過七十畝有余,然而其中就有百分之四十是給人家佃租的,下余有幾十畝歸他們自有。譬如陳莊長家有將近二十畝,他是這小村子中唯一的富裕人家,其次都是幾畝多的,不足十畝的一家便是奚大有了。其余的農家有完全是佃祖的,而佃租與自耕的家數為最多。不論如何,由春末的干旱延到現在,那一家都受到這種不情氣候的懲罰了!存糧最多的陳莊長家中已經是吃高粱米與玉蜀黍兩樣的雜和面,輕易不見有白面的食品,至於大多數的人家都攙上米糠研餅子做食料。各家雖然還有點春糧,因為他們對於以自己的力量辛苦獲得的糧粒是比什麼都貴重的,眼見秋天的收成不知在那一天,他們都不肯浪費那少數的存糧,他們寧肯用些難咽的東西充塞於腸胃之中,坐待好日子的來臨。各個鄉間都充滿了憔悴的顏色,與怨嗟的聲音。當著酷熱的天氣,大家望著空中偶有的片雲。沒得活作,他們充滿了活力的筋骨一閒下來分外感覺到沒處安放的不舒適。這多日的干旱不止是使他們為著未來的失望,有精神上的惶惑與恐怖,肉體上也像沒了著落。六月中的熱風由遠處的平原中吹來,從一個鄉村到一個鄉村,由一個人到一個人的將薰蒸與干燥盡量地到處傳布。每天由黎明時起,如火的太陽映照著血一般的顏色去焚燒著一切的生物。陳家村東頭的河流本是這數縣的大水,經過不少的鄉村與田野,河的兩岸,以年代的久遠生發出一簇簇的小樹林子給它點綴上美好的景色,但現在卻有些地方可以完全看見白沙的河床了。窄窄的用泥土與高粱秸搭成的小橋,在每年一過春日,雨水大,往往不到夏季便會沖壞,直待到十月間的重修。這時卻還好好的彎伏在差不多沒有水流的干河上,像一個消失了血肉的骨架,躺在一無所有的地上,那些和成泥的黃土多已爆於脫落下來,剩下高粱秸的粗根,如一排死人的亂發。偶然有從上面走過的生物,更恰像是干癟過的屍體上的虱子蠕蠕行動。離河不遠的一片柞樹林子,每一個夏季,濃陰下是村子中的公共水浴後的游息地。如今卻只有干黃的簇葉在不很潤澤的弱枝上煎熬著大災中的苦難。陰影不大,那些稀葉中間晶明的小石砂熱得可以炙手,因為沒法灌溉,連接的平原中除卻焦土之外,就只有那些垂死的可憐的植物了。

    自然生活於沒有人力制服自然的變化與靠天吃飯中的農民,他們當這少有的災難的降臨只能從絕望裡激發起求助於天的宗教上的靈力。相傳的老法子是乞雨會,誦經,扎紙龍取水,他們不是一無所知的動物,他們卻又是對一切並不甚明白的人們。他們不肯在這樣情狀之下白坐著等待天災的毀滅,在危急的無從展手的困難之中他們只能誠心團結起來以吁請無意的挽回。

    然而時代卻不許他們能夠安心去從容地乞求了。

    並不是十分稀奇的事,鄉村中的中年人都能記得,有幾回對於天災的對付方法照例的是那些事,縱然無靈,然而至少可以略減他們精神上的紛擾。記得前六七年,有一回因為積雨的關系,洪流暴發,河身從沙灘下面暴漲起來淹沒了一些土地,甚至將村子中的茅屋沖壞了不少。他們卻能夠在不斷的雨聲中跪在龍火廟的天井裡,崩著響頭虔誠禱祝。眼看著自己手造的房捨漂倒,他們還是咬著牙關安分乞求龍王的心回意轉!但是相隔不多年之後這樣的老文章已經變了筆法了。因為在較為安靖時候的官府,紳士,雖然一樣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偽善者,然他們卻總以為他們還是對於這些地方上的一切事是應該負責任的。如同乞災,禱雨,種種的一無所能的會集,正是那般嚼過經書的善人所樂於倡導的。他們覺得自己當然是農民的先覺,一切事便作了領導人。於是往往對於團集辦法,儀注,款項,都很有次序地做去。而鄉民便容易安然地在他們後面追隨著,而且稱贊官府與紳士的熱心。現在這些官府,紳士,他們的本身已經變了,他們的意識,卻已比從前的鄉民統治者更見得伶巧與學得多少新的方法。他們在自己的能力中盡著想去收獲,——金錢的剝取,責任的意義他們早已巧妙的給它改變了顏色。自然他們批評他們的前身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無識而是呆子,因此除卻有他們的收獲之外,什麼能夠激動他們呢?也因此鄉民在不自覺中仿佛失了領導,也像失了保障,然而這樣的變化卻擴大了他們求知的意識,與漸漸破壞了他們的虔誠的安分心了。

    再一層,便是生活的艱難支持了。本來鄉民是極容易在簡單的欲望下討生活的,他們即使沒有多少蓄積然還能忍著苦痛去挨受一切,以求未來的安定。何況以前他們在節衣縮食之下每年總有存糧的可能,近來呢,這可怕的近來,為了種種的關系,他們幾乎沒有很大的蓄積,更不知為了什麼他們的心是容易焦灼著,蠢動著,再不能像前時的安然度過任何時候的苦難了。

    這一個夏季在陳家村左近的人民都搖動了他們的心,他們的足腿在厚重的土地上似乎不很容易站得穩當。

    陳莊長與奚大有家的自種地也一樣受著災難,然而陳莊長的地還有在略遠的村子中與人分租的,那裡在春天多了兩場雨水,所以還可以樂觀,而大有在春間辛苦耕種的田地中不高的高粱谷子卻已干死了一半。他自從在家用十分拮據中埋葬了他的永遠記住了債務,賣地的痛心事,而死去的爹,他對於田地上的盡力已見疲乏了。不知怎的,他漸漸學會了喝酒。在重大的打擊之後,完全復現了他的爹的遺傳。他寧肯每天多化費十個銅板在煙酒雜貨店裡去買得一霎的痛快。自從四月以來,他成了這村子中惟一的雜貨店的常主顧了。雖然銅板不能預備得那末現成,這有什麼呢,善做生意的老板向來是不向他伸手要酒費的。

    家裡是想不到的寂寞,在從前他並未覺得到,好說閒話的,老是計算著吃糧的妻,與終天被逐出去拾柴草牛糞的孩子,因為大有的性格漸漸變成無謂的爆怒,都不敢跟他多說話。那頭不容易吃一頓好飯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時,常是隨著老主人身後搖著尾巴各處去的,現在它也不願意與少主人為伍了。它怕他的大聲喝叫,與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中與野外去尋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覺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長,而他的脾氣似愈變愈壞。對於死去的父親說是追念卻也不見得,有什麼追念的表現?那座在村北頭自家地內的土墳,除卻栽上三四顆小松樹之外,他不是為了土地的事並沒特意去過一次?對於家庭的不滿他根本上沒從著想,本來是很能做活的妻,與不很頑皮的孩子,他也沒有厭惡的念頭。然而這匆匆的光陰中間並無他人的引誘,而大有竟然有點變態。雖然對耕種的本分事他還不懶,一樣是按著時候同鄰人操作,不過他的一顆心卻似乎被什麼壓住了!總不如從前的平靜與舒適。

    他向來是不大對於過去的事加以回念的,過去的恥辱與痛苦,他十分樂意將它拋出記憶之外。不過他是因此惹起了難於遏抑的苦惱!

    旱象已成的期間,他也如他人一般地焦憂!未來的生活恰像一個尖銳的鐵鉤鉤在心頭。眼看見手種的小苗子被那不可知的神靈要完全毀壞,他覺得分外憤怒了!在這寂寞與無聊的襲壓之中,比較著認為快活的事是想到辛苦的收獲。然而這預想顯然是變成了水中的月影,於是在各種的不高興的情緒中又加上一層重大的失望!

    於是雖在奇熱的夏日,他的每天的酒癮並不曾減少。

    正是六月的末後的一夜,大有蓋著布單在院子中的大棗樹下睡。昨晚上從恆利雜貨店中回來的時候已經在家中人吃過晚飯大後了。他怕熱,便拉了一領席子放在樹下。過度的白干的疲醉,一覺醒後已經聽見雞屋內的喔喔的啼聲。一個大蚊子正在他的右拇指上得著空兒吸他的血液,他即時光了背膊坐起來,用蒲扇將蚊蟲撲去。黑暗中嗡嗡的蚊聲還似向他作得意的譏笑。一會聽見院子中東南角落的糞坑內的母豬噲噲的叫著。他摸一摸被單上有點潮濕,看看空中只有遠近稀密的星,星下耀著暗空中的微光,一定明天又是一個晴熱的天氣。遍村子中的樹上可以聽得見知了的夜鳴。他們在高的有蔭蔽的地方吸著清露,向著這些在黑暗與失望中的人唱著宛轉得意的高調,這在大有聽來十分煩厭。的確,比起偷吸人血液的蚊蟲來還要令他憤恨!他的小小的蒲扇在高空的四處鳴聲中失卻了效力,這並不是一擊之下可以中止那些可惡的東西的鳴聲的,他向東方看去,仍然是黑沉沉的沒見有何亮光。他盡力地看,在那一顆大星之下似是映耀的有點明光,或者距明天不遠吧。他不能再睡了,突然記起今天是全村的第二次祈雨會。昨天陳莊長還矚咐自己明天就要到龍火廟裡去同著那個道士布置一切。他因此覺得有點心事不能再繼續睡下去,但是他明明記得頭半月時舉行的那一次祈雨會,到現在並沒有什麼效果。現在據說是聯合了相距五裡地以內的小村子中的人一同祈雨,人多了,或許有效,這是他這時的疑問。看看明星炯炯的空中,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這疑問的可靠。上一次的印象分明如擺在眼前,那些有胡子的老人含著眼淚的在烈日下跪求,他們忍受著灼熱的苦痛,在香紙磚爐旁不顧煙氣的薰瞇。道士的高聲誦經,自然也出自真誠。雖然平日這道士是不甚安守清規,因為他一樣也有土地,在作法事的余閒還得耕種,這不是為別人的事,他也有分。大有再推測出去,凡是需要土地吃飯的人誰沒有分呢!誰肯騙著自己!——騙著自己與他們家中人的口腹呢!但有一件事,他微微感到奇異了,怎麼到會的幾乎全是老年人,年輕的才兩三個,再就是老人領去的童男,難道這也是必需麼?記得十幾年前的祈雨,祈晴,卻不是這樣,年輕的人一樣也有跪求的應分,怎麼現在變了?他想到這裡微微皺著眉頭,不能判別這是年輕人的躲懶,或是他們另忙別的事?

    由祈雨聯想到春天的魏二唱的魚鼓詞,真的,那些豐收與農家的快活光景簡直是成了過去的夢似的東西了!自從自己過了二十歲以後,在這偏僻的農村中眼見得是無論誰家只有年年的向下走去,除掉偶來有幾個從關東發財回來的人以外,地土的交易不常見有人提起。更奇怪的是地裡的產物不知怎的總覺得也是一年比一年來得少。按照自己在田地裡用的力量,與一切應辦的事,不是比以前減少,糧米老是在兩塊大洋左右一斗,還是繼續向上升漲,怎麼家家卻更貧窮了呢?大有懷抱著這個疑問卻沒得答復,偶然與鄰捨家說起來,他們的斷語不是:“年頭兒刁狡”,便是“谷貴,百物都貴”,或者“化錢多了”這一類的話,大有在前幾年也是一個對一切事不求甚解的鄉下人,所以任憑這難於思議的自然法則所支配,不能有進一步的質問。但是自從去年冬天到現在,他的生活有些變異,他的一顆誠樸的心也不像前此對一切完全信賴,自己永遠是不去問難的了。尤其是奚二叔,忍受著難言的痛苦,攥著拳頭死去之後,這一幕的生活映片過於刺激大有的精神,他也從此失去了在他的環境中由小時候起積漸養成的忍耐力。

    雖然心裡躊躇著預備天明後的祈雨會,然而在這將近黎明時的靜默中他是有另一種的動念在心中閃耀,——他很有力地斷定他的未來的生活,怕不能永久靠著那些土地了!

    紅的微光剛從東方耀出,地上一切的景物方看見了一個新的輪廓。大有早已用井水洗過臉,並不告訴家裡人,便跑到村子西北角的木柵門外。

    村子中起身外出的人很少,但是柵門已經開了鎖。一個輪班守夜的十七八歲的青年正在門旁扛著槍防守。這一夏中的搶劫綁票事情如同天天聽到喜鵲叫的平常,左近的每個村莊雖在白天也加緊了防守。像陳家村是沒有土圩的,防守的連絡很不容易,只好從各家土牆連接的空處,伐了陵上的松樹與其他的樹木結成柵欄。從鎮上買來大捆的鐵蒺藜交纏在木頭的中間,在要緊的柵門旁堆上土障,由村中的年輕人輪流防守。這自然不是完全無慮的設防,而且更沒有幾支新軍器,——步槍,可是這一筆化費與人力的空耗已經是他們拮據辦成的。幸而抬槍,土炮還是舊的存余,這些笨拙的軍器用土造的火藥加上碎鐵,瓦片,小石塊,放一響雖不能有很遠的火線,四散出去就像一個小炮彈的炸裂,用在堅守上還較易為力。而且不知從那裡來的傳授,鄉村中有些極笨的鐵匠現在也會利用洋鐵筒與空的罐頭造成重量的炸彈,這是較好點的村莊必備的武器。

    那個青年斜披了布小衫倚著柵門,看見大有跑來便跳過來道:

    “奚大叔起來的早,陳老頭剛才到廟裡去了。”

    “早啊,我覺得我是到會的第一個哩。”大有將一雙赤足停留在柵門裡的鋪石道上。

    “陳老頭倒是認真,他還穿著粗夏布大衫,到這裡我向他說不如脫下來,到燒香時穿上才對,免得出差。現在各村子的聯莊會還沒到,他穿著長衫怕不教土匪帶了去!”青年武士將步槍從肩上卸下來。

    “還是你想的周到,怪不得陳老頭老是好派你守夜的差事,土匪太多,誰也料不定不出亂子。”

    “瞧著吧,我看今天就得小心,到會的人多,各村的首事都來!……”

    “怕什麼!不是早調好聯莊會來保護嗎?”

    “奚大叔,你猜能夠來多少人?一共六七個村子,人家還能不留下人自己看門,這是在外面,不同於村裡,要個頂個!哼!土炮怕不及盒子槍中用呢!”

    “這可是善事!……”大有意思還沒說完。

    “啊!好,奚大叔,這是善事?不差,凡是莊農人家誰還不願意天爺快落雨,不落,今秋什麼都完了!然而土匪還是土匪呀,他們還等得大家好好的祈下雨來再辦事,那可太善良了!……”

    青年武士從他的紫黑色的臉上露出了判斷的勝利的笑容。

    大有點點頭,頗現出躊躇的態度。

    “照你猜,豈不是今天還得預備打仗?”

    “這也不是奇事呀,那個村子在這一夏季裡不是天天預備打仗!”青年夷然地答復。

    “我太大意了,什麼家具沒預備。”

    “一會咱這裡還去十多個人,可是沒有大用,只有兩桿快槍,這不是一桿,——”青年順手將槍橫托過來。

    “好吧,現在咱們辦一下,你帶這桿去,連子彈帶,我另找桿土炮在這裡站崗。”

    就這樣,大有緊緊腰帶將灰布縫的子彈帶斜扎在肩上,把那桿漢陽造的步槍用左手提起。

    “小心點!已經有頂門子了,只要拉開保險機就行。裡邊有四顆子彈,記住!”青年對於這武器的使用很在行。

    大有不再說什麼,肩起槍走出柵門。

    經過他們的談話與換槍的時間,村外的郊原中已經全被鮮明的陽光照遍了。柔弱的植物幸而得到夜間的些微的露滴,乍呈滋潤的生態,被尚不十分毒熱的太陽曬著,頗有點向榮復蘇的模樣。

    龍火廟是這村子的久遠的古跡,據說《縣志》上曾在古跡門裡有它的一個位置,也是這些小村落中間的惟一的舊建築物。除去四周的紅色粉牆之外,山門兩旁的鍾鼓樓,內裡的龍王閣子,都是青磚砌成。那些磚比現在普通的燒磚大得多,似乎也還堅固。不過上面全被苔蘚封滿了,斑駁的舊色足能代表這野廟的歷史。廟的南面是一帶松林,稀稀落落的連接到村西那片陵阜上去,其他三面雖也有不少的楓樹,榆樹與高個而好作響的白楊,卻不如正面松樹的密度。廟北頭有幾畝大的一片義地,不知是什麼年代與什麼人家的施捨地了,裡面卻盡是些貧苦人家的荒塚。有的已經坍壞。露出碎磚,斷木,有的土塚已經夷為平地在上面又有新塚蓋上。這片地方已經有不可計數的死人得到他們的長眠,而左近鄉村的看家狗子也是常到的熟客。再遠處便是些人家的農田,一片青黃,看不到邊界了。

    廟的面積不小,其中的建築物卻也毀壞的不少。有幾座樓閣已經成了幾堆瓦礫,上面滿生著蓬蒿與一些蔓生的植物,石碑也有臥在院子中間做了道士的坐凳的。總之,這雖然是一所偉大古舊的廟院,現在也隨著年代漸漸凋落,與那些鄉村的過去的安榮相比,恰好是相對的比照。

    因為它們都只存留著古舊的空殼,任憑風雨的毀滅了!

    大有穿過松林走到廟門裡面,靜的很,一個人沒遇到。直到正殿上看見陳莊長正與鄰村的一位老首事在供桌前分配香紙。道士還沒穿起法衣,光著頭頂,一件圓領小衫,乍看去正如一個僧人一樣。

    “好!到底是年紀輕,好玩,居然先扛起槍來了。”陳莊長說。

    “這是小豬仔告訴我的防備,防備不壞,不是聯莊會還要來?”大有走入了正殿門。

    道士方抱著一抱香向外走,他的短密的繞腮胡子並沒刮剃,雖在清早,額角上的汗滴映著日光,很明顯的見出他的職務的忙迫。他聽見人語,拾頭看著大有左手的槍口正對准他的胸口,便下意識地向側面一閃。

    “這東西可開不得玩笑!走了火咱可干了!”

    “怎麼沒膽氣!看著槍口便嚇丟了魂,你終天在野廟裡住呢!”大有已經將槍倚在門側。“老大,你說話又要留點神,別不三不四的,今天是大家給龍王爺求情!那裡野不野的!……終天在這裡有神人的保佑,那些野東西來干麼。今天可連我都有點膽虛,到的各村的首事總要小心!……”

    “做好事,顧不得這些了,——怕者不來!來者不怕!”

    吸水煙的鄰村王首事從容的插語。

    “即使來也沒法,橫豎這麼下去是沒有好日子過。咱們那能眼睜睜的看著什麼都干死,不想個法子,——這只好求求神力了!”陳莊長究竟還認識得一些字,對於這完全信賴神靈的法力的念頭本來就認為是另一回事,然而他既有身家,又有莊長的職責,在無可如何中這樣按照古傳的方法來一回“神道”,這也是多少讀書人辦過的事,不是由他開端。經過這番虔誠的儀式之後,他至少尚能減卻良心上的譴責,也許“神而明之”就有效力?化育的奇怪力量本來不是人們能夠參贊的。多末藐小的人類,只能在自然的偉力之下低首傾服,再不然便是祈求,除此,他與他的鄰居們能夠干什麼呢?所以他用“只好”兩個字表示在一無辦法之中的唯一的盡力。

    王首事將長水煙簡向供桌上一擱道:“管他的!咱弄到現在怎麼還不是一個樣,果然該死的向這邊找事,拼一下,省得年輕的閒得沒事干!今天咱預備的不差,什麼,合起來怕不到二百人。……”

    “不見得吧!”陳莊長對於人數頗有疑問。

    “多少一樣揍,老陳,不要滅了自己的威風。”王首事的脾氣很急暴,雖然上了年紀,還有當年跟著鄉團打捻匪的勇敢。

    他們各自整理著種種東西,還有王首事帶來的幾個有武器的農民一齊下手,沒到八點,一應的陳設供品以及灑掃屋子等等都已停當,而各村來祈雨的人眾到的也不少了。

    照例是先行鋪壇,念經,這時獨有道士的驕傲,在神像前挺身立著指揮一切了。龍王他長髯與細白灰塗成的神面,被神龕上的幾乎變成黑色的黃綢簾遮住看不清他的真像,殿內的武士與文官的侍立像,雖然顏色剝落了不少,而姿勢的威武與優雅還能在永無言語與行動之中保持住他們的尊嚴。紅色的大木案前方磚地,與廊下石階下的鵝卵石的地上很整齊地直跪著七八行的虔誠的祈求者。一條彩紙糊成的瘦龍放在東廊下面,有一大盆清水在龍的旁邊。院子中間的香爐從四個小磚窗中放散出很深厚的香煙。

    不出大有的預料,跪在地上的人就有過半數的老人,有三分之一的中年人,三十歲以下的卻沒有一個。他們被熱太陽直曬著,黧黑與黃瘦的臉上誰都是有不少的折紋,汗滴沿著衣領流下來,濕透了他們的汗臭與灰土髒污的小衫褲。他們在這一時中真有白熱以上的信心,對於冥冥中偉大的力量,——能以毀滅與重生的顛倒一切的神靈,他們什麼也不敢尋思,只將整個的心意與生活的稱量全交與“他!”

    這一群祈求者中間卻沒看見奚大有,也沒有王首事帶來的那幾個武裝農民。原來大有被陳莊長分派出去帶領了本村的人與別村子來的聯莊會在廟的四周布防。因為他有一桿步槍,便沒用到在偶像的前面跪倒,而成了“綠林”中的英雄。

    近幾年中鄉村的聯莊會完全是一種無定規的民眾的武力組織。雖然有規則,有賞罰,然而所有的會員全是農家的子弟,有了事情丟下鋤頭,拾起槍桿就拼著性命向搶掠劫奪他們生活的作戰,役有事,仍然還得在田地中努力作業。不過他們為了自己的一切,為了防守他們的食糧與家庭,以及青年農民好冒險的習性,所以聯莊會的勢力也一天比一天的膨脹。不過等到他們的有形的敵人漸漸消散下去,他們這種因抵抗而發生的組織也就松懈了。因為原來只是一種簡單的集合,並沒有更深的意識,所以他們的興衰是與那些掠奪者的興衰相比例的。

    陳家村左近都是少數人家的小鄉村,鎮上雖然有常川駐的軍隊,器械,服裝都整齊的民團,卻不大理會這些農村中的事。有時那些新武裝者下鄉來,還時時要顯露他們的招牌給小村莊的人看,因此無形中便分做兩截了。

    這一天他們因為保護這些信心的祈求者,事前便由各小村的首事用十分周到的布置調派年輕的農民,在八點左右已經到了一百五十多個。他們因為沒有大集鎮的富有,所以武器是不很完備。不到人數十分之一的步槍,還是由各種式樣湊合來的,類如日本槍的三八式,漢陽造與俄國舊造的九連燈槍(這是鄉間的名字),下余的便是些扣刨的火槍與大刀,紅纓長槍,鐵的明亮都在各個的武士頭上閃耀著。然而驟一看來如同賽會的這一群鄉民自動的防護者,散布在紅牆青松的左近,是有一種古舊的爭戰的趣味。各村的首事雖是花白胡子的老人也有自帶小小的手槍,掛在衣襟旁邊的,這都是他們出賣了土地忍痛買來的武器,雖沒曾常常希望用它,然而有這個彎把的黑亮的小怪物在身上,也像在瘟疫流行時貼上朱砂花符似的,自信的勇敢心以為可以戰勝一切的邪祟。近幾年來這樣已成為很平常的現象。鄉間的人民對於步槍的機構與兵士一樣的熟練。而膽大的企圖也使他們對於生命看得輕的多,比起從前的時代顯見得是異樣了。

    形成一個相反的對比,古老的剝落的紅牆裡面是在土偶的威靈之下祈求他們的夢想,迷漫的香紙煙中有多少人團成的一個信心,雖然在鵝卵石上將膝蓋跪腫,他們仍然還是希望龍王的法力能給予一點生活上的灌溉!而古舊建築物的外面,在松陰之下卻活躍著這一百五十多個少年農民的“野”心,健壯的身體,充足的力量,尖利的武器,田野中火熱的空氣的自由,他們也正自團成一個信心,預備著用爭戰的方法對待與他們作對的敵人!兩個世界卻全是為了一個目的,——那便是生活的保障;甚而可說是為生活的競存,神力與武力兩者合成一種強固的力量,他們便在炙熱的陽光下面沉默而勇敢地等待著。

    大有加入這樣的武裝集會不是第一次了,然而除卻一年中一二次的練習打靶之外,他沒有自由放射步槍子彈的機會。鄉間對於子彈的珍貴比什麼都要緊。他們由各地方或者兵士們以高昂的價值將子彈買到,自然放掉一個便是防守上的一種損失,也便是他們的生活少一份保護。所以火槍可以隨意扣放,而新式的武器子彈卻要嚴密的保守著。大有從站崗人身上取過來的子彈帶,他曾數過一次,不多,那只有五十顆。在灰布的九龍帶中看不出高凸的形樣來。然而他統率的一小部分的本村子中的農民惟有他是扛著這一桿僅有的步槍。他自然感到自己的力量的充足,也像是夠有統率那些同伴們的資格。他沒曾對准敵人放射過一回槍,然而這時也不恐怖,的確沒想到真會有敵人的攻擊。他以為這不過是過分的預備著爭斗,原不會有事實的發生。

    他這一隊武士正被指定在西南方面的斜坡上面,密簇簇的青松到這裡已是很稀疏了,坡上有片土堆,相傳是古時的塚子。除去幾叢馬蘭草之外一點墳墓的樣子也沒有。再向上去有一個矮小的土地廟,比起鄉間極小的茅屋來還小得多,塌落了碎磚的垣牆裡面探出兩棵如傘的馬尾松。從樹干上看去,可知這難生的植物的光陰的熬煉。大有這一隊的十幾個穿了藍白布小衫的青年,就在這斜坡上形成一個散兵線。大有坐在土地廟前已是側倒的石碑上面,他的大眼睛老是向著去村子西南方的高陵阜上望著。別的伙伴在坡下的,在廟內的牆缺處的,還有四五個肩著火槍在稀疏的松樹間來往走步。他們占的地勢較高,可以俯看龍火廟裡面跪在院子中的人頭,尤其是那個尖圓頂的香爐更看得清楚。風向很准,那一陣陣的濃煙常是向著北正殿那方向吹去。道士的法器聲響聽得分外響亮,而廟前後的防守的同伴,都隱約的看得到。惟有南門外的松林中的武士遮蔽得很密,只有幾支明晃晃的紅櫻槍尖從那些松針中閃出光亮來。

    大有根本上想不到打仗的事,雖然在柵門口聽了那個站崗的小伙子的話,到廟中來又看見大家這份鄭重的預備,像是警戒著要馬上開火的神氣,他樂得在綠林中裝一回臨時的英雄。然而這有什麼呢,多平靜的青天白日,又有這麼多的人,難道他們肯來送死!他過於迷信他同他的伙伴的武力了。他雖不從神力的保佑方面想,也斷定沒有這樣的事。他呆坐在石碑上面初時還努力要作出一個統率者的樣子,正直地向前注望,表示他正領著兄弟孩子們在干正事。過了兩個鍾頭以後,看看日光快近東南晌了,夜裡睡眠的欠缺與天氣的毒熱,漸漸地使他感到疲倦了。廟裡的祈雨者已經換過一班,道士的法器不響了許久,再過一會大家都要吃午飯。好在都是自帶的干糧,等著廟裡送出煮好的飯湯來,便可舉行一次野餐。時間久了,疲乏的意態似乎從田野的遠處向人身上卷襲過來。有的忍不住腸胃的迫促,坐在地上干口嚼著粗餅。大有這時已經半躺在石碑上,那桿步槍橫放在他的足下。

    “老頭子們真膽怯,上一次祈雨也沒這些陳張,……”一個黑臉高個兒的農人站在大有身旁焦躁地說。

    “到底什麼時候完事?——這玩藝更壞,干嗎!還不如跪在石頭地上哩。”另一個的答語。

    “不要急,停一會有事也說不定!”年紀較大的瘦子半開玩笑地道。

    “真不如開開火熱鬧一回,火熱的天在這裡支架兒更不好過!”

    大有本來想說幾句,然而他的眼瞼半合著不願意聽他的心意的支配,方在——中靜聽這幾個伙伴的閒話,突然在東方破空而起的有連接著兩聲槍響。很遠,像在陳家村的東河岸,這是一個電機的爆發,即時警醒了這野廟周圍的防護者。大有下意識地從石碑上滾下來,摸著槍桿迅疾地跳上土地廟的垣牆頂,向東望去,那十多個農人不自覺地喊一聲,全集合在土地廟的前面。

    “那裡來的子彈?”

    “河那面……截劫!”

    “廢話!我聽明白了,這兩顆子彈是向咱這面飛過來的。”

    “沒有回響?”

    “怕是真土匪到了!”

    他們從經驗與猜測中紛紛亂講,同時可以看見龍火廟裡人已站滿了院子。道士的法器早已止了聲響,而大門外的松林中有多少人影也在急遽的移動。大有竭盡目力立在高處向東看,什麼也沒有,還是那一些繞在村子後面的半綠樹與微明的河流。他雖然笨,而在匆促的時間中也有他的果斷力,即時他喊那個說玩話的瘦子到下坡的大隊中間問情形。

    經過沒有三分鍾的快度,很清楚的密排的槍聲全在村東面砰拍的響起來。無疑的顯見陳家村要有何變故,大有與他的這一群伙伴不用商量都拿著槍要跑回去。他們顧念村子中的婦女,孩子,平板黃黑的面目上都變了神色。然而下坡的人還沒跑到紅門外面,奇怪,由廟的西北兩面連接著飛過十幾顆子彈從他們頭上穿過去,這犄角式的攻擊出乎他們的意外。大有原來立在土牆上面斷定這是土匪去攻打他的村子,有這一來,他才明白今天的祈雨會是真遇到勁敵了!隨著槍聲他跳下牆來向大家發命令道:

    “走不的!土匪真要從兩面來,回去更辦不了。……唔!大家散開點,都在廟門上可危險!”守土圩與柵門的經驗曾告訴過他躲避子彈的方法,即時這十幾個人在樹後,牆邊,找到了各人的防御物,都顫顫的將槍托在腋下。大有仍然跑到石碑後頭,半伏著身子將步槍的保險機扭開,推動機一送之後,他的右手指在小鐵圈中放好,預備作第一槍的放射。臉上的汗滴從眉毛直往下落,已忘記了擦抹。

    松林中的聯莊會的大隊也向西北方放了十幾響火槍,接著就是有人吹著單調的沖鋒號,淒厲的聲音由下面傳出,同時步槍也在無目的的向遠處回禮。

    於是他們的野戰便開始了。

    大有只叫他們隔幾分鍾放幾響火槍,意思是告訴敵人這斜坡上果有人預備著他們過來。他手裡的步槍隔一歇才放射一回,他每次放槍時手頭上覺得很輕松,然而遇到這一次的勁敵,他的粗手指把住槍桿自己也覺得驚顫。東面的,西北兩方的此住彼起的向村子與野廟中愈打愈近的密集槍聲,可以知道土匪的人數不少而且他們的子彈是頗為充足。這時兩方都彼此看不見身影,龍火廟的地勢窪下,西北方的農田接連著東面河流蜿蜒過來的上岸,向下面射擊,是居高臨下。而大有這一群占住的斜坡,較好也較為危險。因為由斜坡上去,樹木多,農田只是幾段豆地,容易望遠。

    大有在初開火時他只是注意著向前方看,還可以靜聽槍聲從那方射來,懸念著村子中的情形與廟裡的那些少有武器的老人。他並不十分害怕。然打過十幾分鍾以後,戰況更緊急了,先在陳家村東面響的槍聲倒不很多,只不過似作警戒的很稀疏的放射,而從西北兩面逼過來的子彈愈打愈近,拍拍……的響聲聽去像不過半裡地。聯莊會的人初下手還能沉住氣,吹號,放槍,經過這短短的時間後,顯見得軍器的優劣與攻守的異勢了。他們在廟門外,樹林子中,沒有什麼憑借,明明知道土匪一定是在小苗子的田地裡與土岸旁邊,然回打起來不知那裡有人。而敵人的槍彈卻一律向廟門外的松林中很有范圍的往下射擊。尤其是西面的槍響,圍著土地廟前後盡著放。情形的危急,很容易看得出他們不敢向廟裡跑,恐怕被人家圍住;又不敢向陳家村去,那一段路上怕早已埋伏住人,經過時一定也要橫死多少人,而當前的守御,既無土牆,又沒有及遠的好多步槍,……這自然使他們想不到土匪會來這麼些槍支一定要收全功!

    沒有辦法,大有已經放過兩排子彈,在石碑後面粗聲喘著氣竭力支持,他知道他的槍若不努力使敵人不敢近前,這一角的局面一定要被人搶去。他向那裡退哩?下面只有幾棵小樹,大約用不到跑入松林,子彈已可穿透他們的脊背。他聽明了,有十幾支盒子槍在對面的土阜下頭專來對付他自己,有時從石碑的側面似乎可以看見土阜下的人頭,相隔不過二百步,比初聽時由西面來的槍聲近得多了。他的左手緊緊握住槍身,仿佛如握著一條火熱的鐵棍,子彈帶著了汗濕緊束在胸前,呼吸分外不利便。然而他把一切都忘了,家庭,老婆,孩子,田地,恥辱,未來,……在這一時中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使用他的武器,整頓起所有的精神作生命的爭斗!雖然事情是完全出於他的預想之外,而他的當事實到了面前卻絕不退縮的堅定性,在這個炎熱與饑餓的時間中得到充分的發展。

    他知道在土阜後面的敵人要從斜坡上沖過來,直奪龍火廟的大門,這是一條要道,若有疏失,自然關系他們全份的失敗。自己萬不肯放松,且是沒有退路,下面的伙伴們急切分不出幾桿步槍跑上來打接應。這些沒有指揮者的農民,只知把守住廟門向外亂放子彈與火藥,沒想到這一面的危急。大有一邊盡力抵御,又囑咐身旁那個黑高個滾下坡去趕緊調人。黑高個身子很靈活,抱了火槍即時翻下坡去,到了平地,他起身的太快了,恰好一個流彈由背後穿過來,打中他的左脅,他尖銳的叫了一聲,倒在一棵老松樹下面,作了這次戰爭的頭一個犧牲者。

    這一聲慘叫驚壞了斜坡上面與松林中的防守者,不曾料到這好打拳棒的高個兒便應該死在這裡,從亂雜的還擊的槍聲中可以知道他們的憤怒與急遽了!

    命令沒有傳到反而葬送了這一個好人,大有從石碑後面被慘叫的聲音叫轉過來,看清在血泊中翻滾的受傷者,他不自覺的呆了,雙手中的步槍幾乎丟在地上。受子彈傷死在戰場上,這是第一次的經驗,何況這高個兒是去傳達自己的話而死呢!他無論如何勇敢卻沒有看死人一點不覺涼訝的習慣,他正在惶張與急躁之中,手上少放了兩槍,對面一陣喊聲,從土阜後跳出七八個漢子,手裡一色的短槍,射過來,槍彈在空氣中連接振動的聲響,如同若干鬼怪在他們身邊吼叫。大有的那些伙伴也喊著放了數槍,速力既差,又無准頭,在曠野中那些舊式的裝藥火槍哪能與連珠放射的盒子槍抵抗。他們沒曾管領,便爭著往斜坡下跑。只這一陣亂動,已經被對方打倒三四個。大有盡了所有力量連射去一排子彈,居然使那群不怕死的凶漢傷了兩個,略略緩和了一步,他知道站不住,也學著那高個兒的滾身方法翻下去,更顧不得那些伙伴們是怎樣逃走的,惟有躺在土地廟前的一個,傷在胸口的年青人,瞪著眼從絕望中看了大有一眼,在這一瞬中,大有已經滾到坡下。

    加入松林的大隊,與由廟裡出來的那些老年人,他們一面竭力頂著打,一面卻急促著商定趕緊退回陳家村,因為這野廟中沒法守御,怕有被敵人完全繳械的危險。

    沖過這條半裡路的空地卻不是容易的事。這一百六七十個農夫與一群狼狽的老人,以及廟裡原來的住人,連合起來作成三隊。一共有將近二十支的步槍,施放開僅有的子彈,由松林中向四面射擊,同時那些避難的與武器不完備的防守者從他們中間急速地跑。大有偏偏是有步槍的一個,在這危險的時間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將武器交付他人,自裝弱蟲。他不顧滿身的泥土與像澆水似的汗流,他又同那些大膽的青年由松林中沖出來。當然,從西南方攻下來的敵人也拼了性命努力於人的獲得,由斜坡上往下打,據著非常便利的形勢,北面農田中的匪人早已逼近。這已不是為了財物與保護地方的戰爭,而是人與人的生命的爭搏。兩方都有流血的死傷者,在迸響的槍聲中誰也不能作一秒鍾的躊躇與向後的顧念。大有餓了半日而且原來的瞌睡未退,恰好來作這樣的正面的防戰,分外吃力。然而他這時咬緊了牙齒,似乎平添上不少的力量,那斜坡上兩個受傷的一堆血痕在他的眼前暈成火團,颼颼拍拍的槍聲似炸碎了自己的腦殼,他隨著那些勇士跳出密蔭之外,彎著腰且打且走。果然是他們拼命的效果,相距半裡地的敵人終於沒敢靠近,及至他們退到陳家村的柵門邊時,又與在近處的幾個埋伏者打過一次。

    其結果,他們的大隊究竟跑回村子去,大有在一邊只聽見自己這一群中不斷的喊哭的聲音,傷了多少他來不及查問。幸而敵人的子彈經過在松林中一陣激烈的圍打之後,似乎已經不多了。四周的喊聲中射過來的子彈已稀少得多,然而他到柵門外時斜拖在腰上的子彈袋除卻布皮也是一點份量沒有了。

    這一群勇敢的農民雖然也有受傷的,他們卻掙扎著跑進了柵門。大有一看見自己村子中的鄰人迅速的拉開木栓開門,將他們納入,他心頭上一松,同時腳步略緩一緩。後面敵人的追擊又趕上來。幸虧木柵外只是一條小路,兩旁有不少的白楊作了逃避者的天然保障。所以敵人沒敢十分近逼。不幸的大有剛從一棵樹後彎了身子轉過來,右腿還沒抬起,在膝蓋上面有一個不大的東西穿過,他趁勢往前一跳,卻已倒下來。臉前一陣昏黑,全身的力量像被風完全吹散了。只是大張開口伏在土地上喘著,跑在他身前的兩個人回過身來絕不遲疑地一齊拖著他塞進柵門去。

    稀落的來往槍聲中,大有只覺得天地完全是傾陷了似的,他臥在他人汗濕的肩頭上並不覺痛,右腿像是離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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