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八
    春天果然來了。

    河冰早已溶解,流動的明鏡下面露出平鋪的沙粒。河岸上的檉柳都發舒出柔嫩的紅條,小尖的葉兒受著和風的吹拂已經長得有半寸長短。田地旁邊的大道上幾行垂柳輕柔地搖曳著,當中有穿飛的雛燕,田地中的麥子已經快半尺高,因為剛剛落過一場好雨,土塊都鬆軟得很,它們凍在地下面的根很快的將蓄藏的生力往上送來。沒種麥苗的春田也有許多人正在初耕,一堆堆的糞肥料像些墳堆,牛,驢,與赤足的人都在土壤上工作。大地上充滿了農忙的活氣。

    正是輕寒微暖的北方的快近清明的氣候,多數在田間用力的人已經是穿著粗布單衫。婦女們挑著擔子送午飯去的,有的還不住的抹擦臉上的汗滴。人家的屋角與陌頭上的杏花已開殘了,粉紅的小花瓣飄散在潤濕的地上。

    從郊原中的外面看來,一切都很繁盛,平安,並且農人們的忙勞情形,以及他們的古拙農具的使用,從容不變,同古老的書本中所告訴的樣子沒有多大分別。他們工作的努力自然還是表示他們對於農業的良好希望,在這裡似乎不但有對於種植物的收穫的期待,也應分還有心靈上工作的快慰,雖然自詩人的多感氣分中不免生出「汗滴禾中土」與「稼穡艱難」的輕微觀念,不過經過時代急轉的輪子在巨流中播動以來的農人,他們對於這向來視為寄托興趣與專心期待的收成的農事的觀念早已不同於往前了。

    一樣是在揮發他們的精力,對於視為終身倚靠的土地,還是得拋棄了一切,含嚥著苦辛去種植,發掘他們的寶藏。然而他們對於這樣工作的希望在無數的人們的質樸心中充滿了疑問,他們即使得到勞力的結果,有多少人早已打定計劃與不費力氣的去分割,或者搶奪,或者謊騙。一次,兩次,更有好多的次數。自然的經驗漸漸將疑惑與疲勞的白費警醒了安穩誠實的一顆一顆的心。

    然而他們現在除去仍然與他們的或是種了別人的土地作白費的掙扎之外,他們能夠幹什麼呢?

    春天的土地的景象自然還是春天的景象,不過用在發掘土地上的努力的心理多少有些變動。

    奚二叔的東泊下的二畝良田中現在只有那賦有膂力的大有與他的兒子,兩個短工,也一樣的在那裡工作。鬆軟的土地上卻看不見奚二叔的蹤影。這位思深的老人支撐著他的飽歷過苦難的身體,直到去年的風雪中為了兒子的事,一連幾夜中沒曾安眠。剛剛開春以來,又籌劃著償還罰款的錢債,更得按著俗例在清明節前方可辦理土地交易。忙勞與憂患,在他的身體與精神上加上了雙重的枷鎖。家中的餘糧還不夠一春的食用,他不能不忍著苦痛去出賣他的祖傳下來的土地。不止是罰款的重數壓在他的垂老的肩頭,如預征的墊款,小葵辦學的一大筆捐項,鎮上的地方捐納,因為他在這小小的村莊中差不多有近七畝地的身份,一切事他閃避不了。在平日是可以年年有點小儲蓄的自耕自種的農家,近兩年已非從前可比,何況是更有想不到的支出。他勤苦了幾十年,曾經買過人家幾畝地,在他覺得這在死後也可以對得起他的祖先,更能夠做後來兒孫的模範。不料今春賣土地的事竟然輪到自己身上,這真是從洋鬼子佔了山東地方,硬開鐵路以後的第二次的重大打擊!因此在地的交易還未成交以前,他突然患了吐血與暈厥的老病。除掉一個月前曾出村子一次外,他終日蹲在家中,張著口看著屋樑,什麼氣力都沒有了。

    大有自從遭過那番打押之後,雖然是過了新年,已經快三個月,他終於沒敢到鎮上去一次。除卻送杜烈出門時曾到陶村一次,連自己的村子也沒離開。不過他在沉靜中過著日子,把從前魯莽與好同人家抗談的脾氣改了不少。事實給他以嚴重的教訓,空空的不平的言語是任何力量沒有的。自從奚二叔病在家中,他更覺到前途的陰暗。

    這一天他照例的耕地,然而幾畝地單靠自己的力量知道幾天方能完結,眼看人家都在急急的播種了,而他家的土地還不曾全掘發起來。他便托了鄰人由鎮上叫了兩個短工來,想著在兩天之內趕快做完。天剛亮,他們便踏著草上的露水到田地中來,一直到正午,當中曾休息過一次。他允許兩個短工過午可以在樹下睡一晌午覺,他自己在踏著犁,一個短工從後面撒肥料,另一個赤著足在前面叱呵著那頭花白毛的牝牛,盡力向前拉動套繩。

    雖是比鋤地還輕的工作,而一連六個小時的作活,曬在太陽光中也令人感到疲倦。兩個短工:一個矮黑的少年,正是杜烈村子中的人,那個五十歲的有短髭的老人卻是鎮上的魏二,與大有是向來認識的。他們都肯賣力氣,在大有的田地中耕作正如同為自己的田地幹活一樣。大有說怎麼辦他們便隨著去。他們對於這等田間的雇活很有經驗,在左近村莊中誰家頂實在,以及誰家作得好飯食,他們都很知道。又加上大有自己是毫不脫懶的幹到底,於是他們便合起力氣來去對付這塊春田。

    在前面叱領著牝牛的魏二,專好談笑話,而且他年輕時曾在好遠的地方作過工,見的事比別人多,因此他的話匣子永遠沒有窮盡。不怕是正在咬牙喘氣用力的時候,他能夠說得大家都會十分笑樂,忘記了疲憊。這是他的特別本領。他又有很大的旱煙癮,無論怎麼忙,那支短短的烏木煙管老是叼在口裡。這天他仍然不能離開他的老習慣,半熱的銅煙斗時時撞動著牛的彎角。他更不管後面那兩個人勞忙,卻是雜亂的談些沒要緊的話頭,縱然大有與那個小伙子不答理他,這閉不住口舌的老人還是曉曉的不住聲。其實在一小時以前的話他自己並記不清楚是怎樣說的。

    大有家的這段地是東西阡長的一塊,與南北阡長的一塊,連接成一個丁字形。剛剛從那塊東西地的中間抬起犁子向南北地的中間去的時候,魏二一手先橫過煙管來道:

    「今日一定完不了,大有,說不了明日還得來喝你一頓。哈哈!」

    「鬍子一大堆了,就是吃喝老掛在嘴上。唉!」在後面幫著大有抬著木把子的小伙子粗聲的回答。

    「說你不在行,你便不在行!風吹雨打,為的吃喝。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錢幹麼?可也不是為的這個!」他說著卻用烏木管碰了碰他的突出的厚下唇。

    「魏大爺,誰不在行?你看越老話越說得不對勁,咱見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真會編派,偏說是『忙』。」

    「小小人家不如我記得清楚,這些俗話是後來傳錯了呀。」他即時叱領著那頭聽命的牝牛轉過身來往前拉動繩子。

    「好,魏大爺,我看你不必替人家做短工了。……」

    「幹麼去?」他又忙著吸了一口煙。

    「耍貧嘴,說大鼓書去,準保你到處編得出詞來。」

    「小伙子,說你不懂還不服氣,魏大爺干的玩藝兒就是多。在關東沒說大鼓書。可曾打過魚鼓。」

    「打魚鼓,哄鄉下孩子?你會唱甚麼?」「還用得按句學,十杯酒,四季相思,張生跳牆,武松大鬧十字坡,你不信,完了工在月明地裡,我來上一套,——可得說明,大有沒有二兩酒我還是不唱。」他一邊隨著牛蹄往前挪動腳步,一邊回過頭來向後說。

    「好!大有哥,你就說句現成話,咱晚上聽聽魏大爺這一套老玩藝。」

    彷彿正在心事中沉迷著的地主人雖然在犁把後面盡力的向掘起的土壤中看那些鬆動的土塊,然而他的尋思卻另有所在,關於這兩個短工的問答他並沒著意去聽。及至小伙子喊他「大有哥」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

    「喂!魏大爺說晚上喝酒唱一套魚鼓,酒一定有吧,大有哥!」

    「啊啊!咱家那回請人來幫工沒有酒?」大有直率地答覆。

    「有酒,一定要賣賣老!唉!說起來你們誰都不懂,在關東下鄉打魚鼓討飯,哼!說吧,比起在這裡賣力氣好得多!到一鄉吃一鄉,到一家吃一家,雖不一定每天喝關東高粱酒,又甜又香的高粱米飯總可以管你個飽,睡的暖和,談得起勁,又不怕鬍子不怕官。我過了一年多的那樣營生,真太寫意了!誰的氣也不受,不強於回到家鄉來還得賣力氣。」

    「說呀,為什麼還回來?」

    「又是孩子話。那個時候跑出去誰不想著去挖包人參,賣點銀子好回來買地發家,誰還打算死葬在外頭。那能像現在的小伙子跑出去便忘了家鄉,恨不得說他並不是本鄉人,……我就是想到關東去發財還鄉的。……」魏二重重的用短皮鞭敲了那努力工作的牝牛的脊骨一下,自己深深地歎了口氣。

    「挖人參的換了銀子,真的還要剖開小腿肚填在裡頭帶回家來?」小伙子問他小時候曾聽到的傳說是否真實。

    「哈哈!那得有幾條小腿才夠剖的。關東的銀子容易掙,卻是難得帶回家來。那是什麼時候,火車沒那末便利,一到深山裡去,幾十天走不出的樹林子,碰不到住家的人家,紅鬍子真兇,專門同挖參的行家作對。——可也另有說法,有的須要上稅給他們,也同拿給衙門一樣,包你無事。……我到過韓邊外,遠哩遠哩,那一帶有個大王是中國人,他手下卻是管得住老毛子,高麗,蒙古,他佔的好大片,好大片的地方,中國官管不到,俄國人更管不到。他手下有幾千夥計,咱們這邊的人並不少,槍打得真精。……剛才不是說路難走,做幾年活剩回點錢來費事咧,卻實在用不到剖開腿肚子。……哈哈!」

    「你老人家既然去挖參,還用得到打魚鼓討飯?」

    「那是我到關外頭兩年的事了。討過半年飯,——其實並不像討飯,叫老爺太太那邊是應不著的,只要是有人家種地的地方,飯食可以盡你吃,湯盡你喝。沒有地方住宿,火熱的大炕上也可以有安身之處。人家不是到處都白楞眼瞧不起人,裝做小財主的架子,——總說一句:關外是地多人少,幾十里的樹林子,幾百里的荒田,不像咱這邊一畝地值一百八十塊。幾棵樹還得值錢。……

    「可是現在大約也不能與從前比了。你瞧這四五年從這裡去的人頂多少,每年開春大道上小車接小車的整天不斷,往關外逃荒。卻也怪,怎麼走還不見少,不過關外當然見多了。」

    「這麼說,現在的關東的魚鼓打不得了。」

    「自然不比從前容易。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多大地方?誰也計算不出有多少地畝。只要到荒涼所在,哼!準保你有飯吃。雇工夫比鎮上的市價還要大,——我回來差不多三十年了,眼看著一年不如一年。咱這裡簡直是終天受罪,管的人愈多,錢愈緊,地愈賤,糧粒收成得愈少,又是兵,土匪,還要辦聯莊會,幹什麼?天知道!沒有別的,得終天終夜裡預備著『打』,不是你死是我活。我在關外多少年,其實並沒用得拿一回槍桿。哈!現在什麼年紀,明明家裡沒有東西也得在數,每年一樣得跟著年輕的出夫,抗火槍,過的什麼日子!前幾年是有錢的人怕土匪,現在輪到莊農人家也得想法與土匪作對,不,你就得瞪著眼看他們的!上年你不記得人家耕地都不敢到泊下去,牛要硬牽,人要硬拉,不管值得起三十塊,五十塊,也要干一回。是啊!土匪愈來愈沒出息,可是地方上日見其窮!……早知道過這樣鬼日子,還不及我在關外打魚鼓好得多!」

    魏二這時連煙管也從厚黑的嘴唇中間取下來,插在腰帶上。他想起過去的自由生活與對於現在的鄉間的苦難的印證,他的稀疏的小黑鬍子都有點抖動。同時老是在後面跟著犁子走的地主人,突然接著魏二的話道:

    「魏大爺,你那句話都對!日子真不能過,說不上半空裡會落下石塊來打破頭。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這幾年來已經不是從前了,然而賣地還債今春是頭一回!我爹說:別家賣地總是自己不會過日子,譬如他老人家誰不說是灰裡想捏出火來的能手,現今卻把北泊下的二畝半賣了!前天才由中人言明,說是明兒成交寫契,你猜多少價錢?」

    「多少?……」魏二忘其所以地立住了腳步。

    「多少?好算,歹算,合了六十五塊錢一畝。」大有的眼往前直看,彷彿要從虛空的前面把那片地畝收回來。

    「哈!再便宜沒有了。年光雖不好,也得合九十塊才是正數。」魏二這時方記起應該追著他呵叱的牲畜往前去,然而已經是幾乎與大有並肩而行了。

    「有什麼法子!」這個壯健的農人歎了口不常有的郁氣,「左近村莊簡直沒人要得起,指地取錢,更沒有這回事。找人四處賣,已有兩個月了,不是照規矩過了清明節便不能置地?我爹又十二分小心,怕以後更辦不了。只能讓人賣到鎮上去,——人家還說原不樂意要,再三的自己落價,後來人家便說看面子才要!……」

    「到底是鎮上那一家?」

    「中人不說,到寫契時給個名字填上就行。如今什麼事值得這麼鬼祟,魏大爺,人家的心眼真多!……」

    「所以啦,莊稼人只是『老實蟲孽』,他教你自己上鉤,跳圈,死也死不明白,你不能說看不的!我魏二可比你靈便,我准知道這份地是誰要的,別人不夠疑,也不會玩這套把戲!……」

    「是誰?你說出來。」小伙子走的也慢了。

    「不用明提,提出來幹什麼!總之你要不了,我沒有錢,他,——大有乾乾脆脆得出賣,這就沒得說了。……」他沒說完又重新裝煙。前面那個衰老的牝牛也同他的主人一樣更遲緩了。四個分蹄左右擺著,任意往前踏著土地。細松的尾巴時時向身上揮舞。

    暫時三個人都不做聲,卻也不像清晨時那樣努力於工作,任著瘦骨的牛在犁子前面拖動韁繩慢慢地拔掘地上的土塊。他們幾乎是跟著牛在後面走。太陽的光輝在這春天的郊原中覺得分外溫暖,它到處裡散佈著光與熱,長養著無量的自然物。壓服在酷冷積雪下的植物的根芽現在是爭著揮發他們的潛在的力量。茫茫的野中,彌望全是柔綠的浮光。春地上面三三五五充滿著創造的活力。這真是個自由的發展的令人欣愛的春日,然而在一陣亂談之後的這三個年齡不等的農人卻共同沉默在一種難於言說的情感的窒悶之中。

    多年畜養的牲畜它對於主人的土地的熟悉並不少於主人家庭中的一員。它的分蹄在滯重中走到那段地的邊界時,沒曾受到叱呵自然的住下了。它抬起長圓的大眼向前看,擺動左右兩隻尖彎的黑角,大嗉中似在微微喘動。

    「咦!不覺的到了地邊子了。」大有首先開口。

    「真是畜類也有靈,咱們還說不清,它倒不走了。」是小伙子的驚異話。

    「別瞧不起這些東西,比人好交得多,它就是一個心眼。」

    小伙子聽著魏二的議論便提出了一個疑問,「依你說,人到底有多少心眼?」

    「可說不定,——是多就對!比干大賢不是心有七竅,——就算七個心眼吧。越能幹的人心眼越多,心眼多更壞。咱這老百姓大約連原來那一個心眼,——直心眼,現在都靠不住了!弄來弄去都像傻子一樣,還不是一個心眼也沒有!」

    「魏大爺,你說傻子,你知道這村子裡的宋大傻?」大有放下了犁把。

    「那小子左近誰不認識他,可是有人說他跑走了,真麼?」沒等得魏二開口,那急性的小伙子先問了。

    「真啊!現在約摸個多月了。誰也不知道他是向那裡逛去。有人說是去幹了土匪,魏大爺你說可像?」

    「照大傻的脾氣說,誰不敢保他不去幹『黑活』,本來他是一身以外無所有,——也像我一樣,那裡不能去。年輕輕的亂干也好,——不過我斷定他這回還不能去『落草』,他也不能下關東。……」

    「怪了,他還能以出去挨餓?」

    「餓的著他!你別看輕那小子比你能得多,窮能受,可是錢也能化。我猜他準保是往城裡去了。這是有點苗芒的,不是我瞎猜。前些日子我影影綽綽地老是看見他在鎮上逛,他似乎同那些老總們很說得來。常聽見人說他同他們稱兄道弟的喝大碗茶,耍錢。鎮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光棍,誰也不會打理他。然而過了些日子便不見了。你想他是幹什麼去?」

    「不成他敢去當兵?」大有似乎不相信。

    「沒準,我看倒有八成不差。」

    這時雖然隔正午還不過幾分鐘,然而他們都會看看高懸在天空中火亮的大時計的影子,便不約而同的住了手。大有坐在地邊子上用手爬去毛腿上的濕泥,一邊卻細想魏二的話。記起正月初上在松樹下大傻的不平,他漸漸承認這老人的猜測是近於事實。本來近幾年由鄉村中跑出去找地方補名字的人並不少見,不用說像大傻是光光的一條身子,就是有爹娘妻子的許多人也偷逃出去,丟了鋤頭去扛槍桿。向來都說當兵的是混賬行子,誰也看不起,這可不是近幾年的事了。土地的荒涼,吃食的不足,鄉間一切活沒法干,何況眼看見多少當兵的頭目到一處吃一處,伸手拿錢,就像自己的容易。只要有一套灰色衣服,鄉下人誰敢正眼去看一下,年輕的貧民一樣也有被他人引誘的慾望,一批批地往外跑,至於生與死,危險與平安,這些問題在他們質樸的心中是沒有計較的。

    大有從前沒敢斷定那個浪蕩與好說大話的大傻究竟幹什麼去了,這時卻明白了許多。不知怎的他對於這位朋友的行動不像以前對付別人似的瞧不起,而且在他的意識中覺得如果大傻真的去當兵,他認為於他也頗有榮耀。而一種說不出的希望在他的未來的生活中引動著。這時他無次序的尋思,卻把定時的飢餓也忘了。

    「多早咱也干去!比作短工好得多。」那年輕的黑臉小伙子撫著牛項歡樂地說。

    「沒受過蠍子螫,不懂螫的利害。當兵好,我還干去!你知道他們容易?現在這時候我看什麼都一樣。」

    「魏大爺,你會說現成話,你是老了,就想去人家會把你攆出來。幹這個麼,一輩子沒點出息頭。」

    好大的口氣!不瞧瞧你自己的臉面,講出息;正經說能夠積點錢,說上份老婆,小伙子,這出息大了!……你想當兵幾年就可以做兵官,真是作夢!官鬼也輪不到你身上來,你得預備著身子挨揍,吃槍子!」魏二的議論與大有的理想,小伙子的希望完全分在兩邊。

    小伙子聽見這滑稽的老人的喪氣話,馬上便給了他一個白眼,兩片腮幫子鼓起來不再置辯。然而忘了飢餓的大有卻將粗重的左手一揮道:

    「這個年代不見得坐在家裡就是平安!」他意識地記起了去年自己的事,「也不見得個個當兵的一定吃槍子!槍子是有眼的,該死的誰也脫不過。魏大爺,咱們莊稼人誰不想攢點錢弄幾畝地,說個媳婦,安分本等的過日子。現在怪誰!咳!別提了,越少微吃的起飯日子越沒得過,就連咱們這等身份也成了土匪的票子。自然嘍,咱可以幹,但是夜夜防賊,怎麼防的了,賊去了還有,……」

    「是啊,說來說去你能說補名字的都是好東西!」魏二將銅煙斗向土地上重重地扣了一下。

    大有並沒再反駁,然而總覺得魏大爺的話說的過分。對於兵的詛咒,他有親身的經驗應當比魏利害得多,可是不知怎的,自己總也不會完全贊同這樣的議論。什麼理由呢?說不出。他楞著眼向這片寬闊的土地上盡力看去,是一片虛空,遼遠,廣大,也如同自己的心意一樣,雖是覺得比起這老人的心寬廣,卻是虛蕩蕩的沒有個著落。

    再向前看,從東北的斜方有個淺藍衣服的女人挑著兩個筐子向這邊來。

    食物的慾望在當前,將他們各自尋求的心全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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