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奧薩諾為我安排的工作是出於多種因素的考慮。首先是這工作本身很有意思,也很光榮:自從幾年前奧薩諾被任命為這本全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補充刊物的首席編輯以來,他就和手下的工作人員關係緊張,所以我將是他的助理,薪水可觀而且不影響我寫小說。再有就是我呆在家裡太久太安逸了,成了一名資產階級的隱士。雖然我很幸福,但是這種幸福的生活過久了也很乏味,我心底裡渴望著刺激與冒險。
我依稀還記得自己曾經躲到拉斯維加斯去,把寂寞與絕望的情緒統統留在那裡之後輕鬆地回來。如今,懷著愉快的心情來回憶不愉快的往事,是否有點瘋狂?而且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是否正常?
我接受這份工作的最主要原因是由於奧薩諾這個人。他當然是全國最著名的作家,出版的一連串小說都非常成功,受到普遍的讚揚,同時他又因為和法律發生衝突以及對社會採取革命態度而臭名昭著,再加上他的桃色新聞就更是名聲狼藉了。總之,他似乎和任何人、任何事都過不去。儘管如此,在蘭捨帶我去出席並見到他的那個派對上,他卻風度翩翩,給大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出席這個派對的人都是文學界的精英,消沉和懶惰者是不可能贏得這些人的好感的。
我得承認確實被奧薩諾的魅力所吸引。在派對上,他和他的密友——一位極有權威的文學評論家,又是他作品的支持者,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位評論家一向以敢於發表自己的獨特見解而著稱,他認為非小說類的作家也有許多是在創作藝術,同時,一些評論家本身就是藝術家。奧薩諾一隻手拿穩酒杯,另一隻手做出準備揮拳的樣子,義憤填膺地痛斥道:「你竟敢靠欺詐真正的藝術家維生,還厚顏無恥地說自己是藝術家?你其實連什麼是藝術家都不知道!藝術家從來不依靠任何東西,全靠自己創作,你懂不懂這些?你這個笨蛋!藝術家像一隻辛勤的蜘蛛,每條蛛絲都是從自己的身體裡抽出來的,而你們這些鳥人手拿掃帚,把他們千辛萬苦吐出來的絲毫不留情地一掃而光!你們只會揮舞掃帚,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一輩子就只會幹這些傷天害理的好事!」他的朋友感到愕然,因為他剛剛讚揚過奧薩諾的非小說類作品是藝術作品。
奧薩諾說完後走到一組準備巴結他的婦女中問。她們裡面有兩個女權主義者。他和她們在一起不到兩分鐘,這個組就成了全場注意的焦點——當他帶著輕蔑的神情聽一位婦女說話時,那雙不安分的綠眼睛閃爍得像貓眼,這使她終於忍不住向他瘋狂地詛咒,然而他卻不屑一顧地聳聳肩。
我在四處隨意漫步,聽精英們高談闊論。我發現奧薩諾的大部分議論都是廢話。我和他最大的分歧是有關寫作的,我討厭文藝評論,儘管也看過很多評論文章和購買各種各樣的評論報章和雜誌。
而當一位藝術家又有什麼了不起?既不見得敏銳過人,又不一定充滿智慧,也許既沒有痛苦,也沒有狂喜,說的全是連篇廢話。
事實上,他們就像一個以打劫保險櫃為目的的人卻在幹些無關痛癢的事——撥了號碼盤後只去聽裡面那個門栓進入位置的聲音,至於保險櫃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卻根本不當一回事,直到若干年後,保險櫃的門也許會自動打開,於是這個打劫的人就興致盎然地開始驗明該保險櫃的類型。
至於寫說長道短、討價還價的評論則是件苦差使,總是弄得晚上睡不安寧,而且對他人,對外面的世界都失去了信心,漸漸變成了一個膽小鬼,一個在日常生活中逃避責任的人。這種對感情生活的逃避,卻偏偏是件無可奈何的唯一能做的事,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對自己的那些為廉價的通俗雜誌和書評寫的勞什子文章感到沾沾自喜,這成了我的一技之長,也標誌著我已經不僅僅是個一錢不值的藝術家。
奧薩諾永遠不會明白這種事,就好像幾年後他依然不明白好萊塢的作品一樣。他一向致力於當一名藝術家,也發表過一些接近藝術的「藝術作品」,卻對電影作品莫名其妙。其實電影是門新興的事業,它像一個還不會坐馬桶的嬰兒,你不能責備它把屎尿撒到了別人身上。
有個婦女大聲地問:「奧薩諾,你和女人的風流事打破了紀錄,你能否公開你成功的秘訣?」
包括奧薩諾在內,在場的人都大笑起來,我對他的敬仰程度又增加了幾分——一個有五位前妻的人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奧薩諾說:「在她們搬進來和我一起生活之前,我就對她們說得一清二楚,必須按照我的生活方式過日子,絕對不能按照她們的方式過。那時她們明白自己的地位,所以表示接受我的條件。我總是對她們說,如果她們不再滿意我的安排,就可以搬出去,不必爭論,不必解釋,不必談判,反正一走了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們總是在搬進來之前信誓旦旦,表示絕對同意,搬進來以後卻又千方百計地破壞規矩,老是想有起碼百分之十的比例按照她們的生活方式來過日子,當遭到拒絕時,她們就開始拚命抗爭。」
「多美妙的條件,」另一名婦女嘲弄道,「作為回報,她們得到了什麼?」
奧薩諾一臉正經地朝周圍望了望,然後答道:「公平的造愛。」一些婦女馬上發出了不滿的噓聲。
我決定為他工作後,首先在家裡看完了他的全部作品。他的早期作品的確一流,帶有深刻而又簡明的情景,活像蝕版畫。幾部小說聯繫起來看,可以由人物和故事情節串聯起來,有好些想法可以說對社會是行之有效的。他後來的作品更趨向博大深沉,至於那些抒情文則屬於誇張型,彷彿是一個大人物在唱詠歎調。他的小說招來各種各樣的褒貶,為評論家提供了許多材料去評價、解釋、討論、攻擊、讚美……我認為他最近出版的三本書都是糟糕透頂的,然而大多數評論家卻持不同意見。
我開始了新生活,每天開車到紐約上班,時間是從早上11點開始直到日落。
書評社還包括出版一些發表書評的報紙。社裡的各個辦公室都很寬敞,裡面的工作十分緊張,節奏快捷,非常忙碌。如果僅僅從出版字數來看是無法得出公平答案的,因為我們出書評的速度只為每週60篇,但是每月運到這裡的書數以千計。對這些送來的書起碼都得瀏覽一下大意,這種工作量恐怕只有過來人才能真正瞭解箇中滋味。奧薩諾在工作上對每一個書評社的成員都非常和氣,他老是問我那本小說的進展情況,還主動提出在出版前先幫我看一遍,並為我提一點編輯的建議,我卻由於自尊心太強而不願意給他看。儘管他名聲顯赫而我默默無聞,但在小說方面,我自認為比他強。
奧薩諾在晚上長時間閱讀送來評論的書和寫出相應書評後,就會從書桌裡拿出威士忌來,一邊就著瓶子喝,一邊長篇大論地給我上文學課,或者就是談一些關於作家的生平、出版商的秘聞。女人經之類他當時想得起來的話題。在過去的五年中,他一直在從事他的重頭小說的創作,就是他那本自詡為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他已經預支了巨額稿酬,出版商也已經等得發慌,經常催促他。對他們的這種行為,奧薩諾相當光火,他說:「那傢伙要我去閱讀古典小說來獲取靈感,這些無知的笨蛋!你試過重讀古典小說嗎?上帝啊,像哈代、托爾斯泰和高爾斯華綏這些老淫棍那樣寫作?他們要寫足40頁才放出一個屁來!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樣幹嗎?他們是在故弄玄虛,玩弄欺騙讀者的伎倆。當時沒有電台、電視、電影,旅行又不方便,除非你不怕顛簸,坐那種把人的屁眼都震出囊腫來的驛道馬車。在當時的英國,你甚至很難出去尋花問柳,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法國作家才循規蹈矩些。法國佬生性風流浪漫,不像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那麼愚蠢。現在我問你:當一個人擁有海灘別墅,又有汽車、電視,他為什麼還要去看蒲魯斯特的作品?」
我從來沒有機會閱讀過蒲魯斯特的小說,所以只能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其他人的作品我全看過,實在不明白海灘別墅、汽車、電視怎麼取代得了這些偉大的傑作?
奧薩諾繼續說道「人人都說《安娜-卡列寧娜》是部傑作,其實是堆廢話連篇的垃圾。它描寫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物向婦女屈尊。作者根本沒有提及那位婦女的感受和想法,只是為讀者提供了那個時代的時間和地點等常規觀念,然後就花了300頁的筆墨來描寫如何管理一個俄國農場。他自己呆在那裡就以為人人都會去熱愛那個鬼地方似的。又有誰會去關心那個笨蛋佛朗斯基及其靈魂?上帝啊,我不知道哪個國家的作者更糟,到底是俄國人呢還是英國人?那該殺的狄更斯和脫洛勒普,什麼屁都沒有竟也敢寫上500頁,居然還毫不在乎,他們都是在用種花草之餘的時間寫作的。法國人寫的作品就短得多了,但那個巴爾扎克同樣叫人受不了,我不欣賞他!我就是不贊成今天竟然還有人主張看他的作品!」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酒,歎了一口氣說:「他們誰都不會使用語言,除了福錄貝爾都不會使用語言,而福錄貝爾也不那麼偉大。其實美國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那個鳥人德萊塞甚至連詞義都未搞清楚,他是個文盲!我就是這個意思,他是個土著居民,整整寫了900頁無聊的廢話。這些鳥人要是生活在今天,誰都無法出書,即使出了,文藝評論家也會宰了他們,孩子啊,他們是在那個時代出書的,當時沒有競爭!」他停頓了一會兒,不安地歎著氣,又繼續對我說:「墨林,好孩子,像我們這樣的作家正在消亡。設法另外找個職業,到電視電影部門去混混也比現在強,比現在的工作容易做得多。」他感到累了,就躺到特置在辦公室用來午休的睡椅上。
我設法使他振作起來,於是建議道:「為《紳士》雜誌寫篇反映這種觀念的文章會妙不可言,先列出六部左右的古典小說,然後逐一扼殺它們,就像你那篇抨擊現代小說家的文章那樣。」
奧薩諾開懷大笑:「上帝啊,那太有趣了。那篇文章我只不過是鬧著玩的,把它當作權力遊戲,有意激怒大家,使我有更多的資本,想不到這一招還真靈,令我變得更強大,而他們卻顯得更弱小了。這就是文字遊戲,只有那些可憐蟲才一點都不懂,他們躲在自己的象牙塔裡混日子,竟然還心滿意足。」
「如此看來,這篇檄文並不難寫,」我說,「不過那些教授、搞文藝批評的學者可就要對你火冒三丈了。」
奧薩諾的興趣越來越濃,他乾脆從睡椅上爬起來,走到書桌前,問我:「你最討厭哪部古典小說?」
「《賽勒斯-馬納》,」我說,「人們還在學校教這本書。」
「老喬治-艾略特,」奧薩諾說,「學校的教師們熱愛她,好吧,這算一本。我最討厭《安娜-卡列寧娜》,托爾斯泰比艾略特強些,今天誰也不會再崇拜艾略特了,但是當我攻擊托爾斯泰的時候,那些教授準會跳出來大喊大叫的。」
「狄更斯呢?」我問。
「一定得包括他!但不包括《大衛-科波菲爾》,我得承認我很喜歡那本書。狄更斯真是個有趣的人物,既可以被歸為風流才子的類型,也屬於那種偽君子之類,他寫了許多胡編亂造的廢話,多得很!」
我和他開始列一張清單,我們算是夠意思,沒有把福錄貝爾和簡-奧斯汀帶上。當我提到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時,奧薩諾高興地拍拍我的背,大聲叫道:「那是一本糟糕透頂的書,我會把它變成德國漢堡包的!」
最後我們列出了一張清單:
《賽勒斯-馬納》
《安娜-卡列寧娜》
《少年維特之煩惱》
《當姆比和兒子》
《粉紅色的信件》
《吉姆老爺》
《麼比-迪克》
蒲魯斯特(一切作品)
哈代(任何作品)
「還得列出一本來湊個整數十。」奧薩諾沉吟道。
「莎士比亞。」我提議。
奧薩諾搖搖頭說:「我還是喜愛莎士比亞的,他的創作本身就充滿諷刺性。他為錢寫作,寫得很快,其實他是一個無知的小人,但是沒有人能夠攻擊他,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寫的作品是否真實,只要美和感人就行了,對他那句『當愛情發覺它已改變時,愛情就不再是愛情了』,你有何看法?這樣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很多來,但是他太偉大了,雖然我一直都討厭那個偽君子麼多夫和那個低能的奧賽羅。」
「你還需要一個來湊數。」我提醒他。
「可不是,」奧薩諾得意地笑著說,「讓我們看看還有誰。陀斯妥耶夫斯基,就要這個人。他那本《克拉瑪索夫兄弟》怎麼樣?」
「我祝你走運!」我說。
但是奧薩諾馬上又若有所思地說:「納伯科夫已經議論過他不行了。」
「我也祝他走運!」我洩氣道。
結果我們怎麼都列不出第十個來,奧薩諾最後決定只列九個算了,說是跟平常總喜歡湊夠十的習慣有些不同或許更妙。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沒辦法湊夠十。
他當晚就把文章寫好了,兩個月後發表在雜誌上。在這篇文章裡,他非常慷慨激昂地咒罵這九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文中還悄悄地暗示:他正在創作中的偉大的小說就不會有這些經典作品中的毛病,因而將會取代它們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這篇文章招來了憤怒的聲討浪潮,全國都有攻擊他以及侮辱他正在寫的小說的文章,這正中了他的下懷。奧薩諾真不愧是一個第一流的騙子,科裡一定會為他感到自豪的。我做好筆記,一定要讓他們兩個見上一面。
過了六個月,我成了奧薩諾最得力的助手。我熱愛自己的工作,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做好讀書筆記後提供給奧薩諾,以便他掌握第一手資料來適當安排我們僱傭的自由撰稿人寫書評。我們的辦公室成了書的海洋,桌、椅、地板上都堆滿了書,來往的人在書中穿行就像淹沒在書的汪洋中。鑽在書堆裡的編輯們簡直就像吞食動物屍體的螞蟻或蛆蟲那麼密密麻麻。我一向熱愛和尊敬書籍,如今我總算理解一些知識分子、書評家和文藝批評家蔑視書的心理了,就他們而言,和書的關係就像英雄對待男僕那樣。
我最喜歡工作中的閱讀任務,特別是閱讀小說和傳記。我看不懂有關科技及哲學的書,還有那些博學的評論,奧薩諾就把這類書全給了特別安排的助手,他本人則自告奮勇承擔了專門評論那些重量級文藝批評家所寫之書的任務。通常情況下他都把他們一棍子打死,當他們打電話或者寫信來抗議時,他就告訴他們,他「判的是球,而不是球員」,這樣的回答往往使他們更光火也更無可奈何。好在他心裡還想著要得到諾貝爾獎,因而對某些批評家還能夠保持客氣,經常安排許多版面來刊登他們的文章和連載他們的小說。當然了,這樣的例外很少出現。另外,他特別討厭英國小說家和法國的哲學家。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得出他早已厭倦了這份工作,而且在千方百計地偷懶。
他還厚顏無恥地利用手中的權力來滿足私慾。例如,出版商的公關小姐們很快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如果她們手中有本「好書」需要評論,只需請他出去吃頓飯和好好恭維他一番就行了。如果小姐們年輕貌美,他就會跟她們打情罵俏並暗示他願意用版面來和她們的肉體做交易。他這種寡廉鮮恥的德性使我非常震驚,我原以為這種事情只有在電影中才會出現,真沒想到竟然活生生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他對那些想獲得寫評論機會的自由撰稿人也採取相同的伎倆。他擁有很大的預算權,我們可以為許多評論支付佣金,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動用過這筆錢,就因為他總是保留著手中的這張王牌,如果她們願意走到那一步,他就滿足她們的要求。當我開始在他那兒上班的時候,他已有一大群女朋友,她們用自己的肉體換取進入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文藝批評社的特權。這駭人聽聞的醜陋現象和評論界裡那深邃的學術、高尚的道德準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倒是挺喜歡欣賞這種離奇的格調的。
有時為了趕稿以便在最後的期限前交出,我經常和他留在辦公室裡干到深夜,然後我們便一起出去吃夜宵。酒足飯飽之後,他就去尋花問柳。他老想把我也帶上,我總是拒絕他,告訴他我的婚姻美滿,這一理由居然成了他經常用來開玩笑的材料。「你還沒有對妻子感到厭倦?」他每次都這樣問我,就像科裡問的一樣。我從不做回答,也不搭理他,因為這不關他的事。他便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這真是世界第十大奇跡,結婚100年了仍眷戀著和妻子造愛!」有時,我會不高興地瞪著他,他就引用某位我從來沒有拜讀過大作的作家的話來解嘲:「不必當壞人,時間是敵人。」他最喜歡這句話,經常引用它。
由於在這裡上班,我培養了自己對文藝界的愛好,我甚至幻想著自己已經是文藝界的一分子。我原以為這個地方很清高,不會為金錢而吵架或討價還價,因為這裡的人們既然能在作品中塑造出大家熱愛的主人公,那麼就應該和這些主人公一樣高尚,然而如今我發現這些作者和常人一模一樣,只不過更瘋狂一點。
原來奧薩諾也討厭這些人,他還在這方面給我上課:「唯一特別的人物就是長篇小說家。他們不像短篇小說作者和影視劇作者、詩人、舞台劇作家以及那些輕量級的文藝記者——這些人全是衣著花哨的瘦子,沒有一個是有份量的,而在創作長篇小說的工作中,作者應該是重量級的。」講完這一看法後,他沉思良久,然後在一張紙條上做了記錄,我知道在下星期天的評論上就將有一篇有關重量級問題的論文了。
有時他會因為評論中的文章質量低下而大發雷霆,他把評論刊物發行量下降的原因歸罪於這一重要職業中存在的沉悶現象,埋怨道:「是的,那些混蛋很聰明能幹,但是他們卻即使有讓人感興趣的東西可說,也寫不出一句像樣的句子來!他們的文章就像口吃的人說話那樣結結巴巴,當你費勁地琢磨這些從咬緊的牙關中蹦出來的每個字是什麼意思時,他們反而要打斷你的腳。」
每週,奧薩諾都在第二頁發表他的論文。他的文筆精彩,筆鋒敏銳,傾向於盡可能多樹敵的做法。有一個星期,他發表了一篇贊成死刑的文章,這篇文章指出在任何一次全民公決中,絕大多數的投票者都贊成死刑,只有像評論讀者一樣看待公眾的那些所謂精英階級,才設法在美國把死刑搞到停滯的地步。他認為政府的政策就是為罪犯和窮人提供許可證,讓他們對中產階級偷竊、攻擊、入屋打劫、強姦和謀殺。政府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下層階級走上革命道路而有意為他們提供一條出路,因為政府中的高層人物評估過這種局面畢竟比革命造成的代價低。他指出精英們住在安全的環境中,他們的孩子上私立學校,還要僱傭私人保鏢,所以不會受到那些被誤導了的無產階級造反時產生的傷害。他又嘲諷那些自由主義者,因為這些人認為人的生命是神聖的,政府處死公民的做法會對整體的人道主義造成野蠻的後果,而他覺得人類只不過是動物而已,當其中的某些人犯了殺人罪時,也應該像印度的野象殺人之後被處死一樣。他斷言,其實被處死的大象可以升天,比起那些因為受不了海洛因的折磨而殺人的罪犯更有尊嚴,現在這些殺人犯反而舒舒服服地在牢裡住上幾年後又出去殺害更多的中產階級,這是何等的不公平!當論述死刑是否有阻嚇作用時,他講到英國公民是世界上最守法的公民,英國警察值勤時都不用帶槍,他把這一成就歸功於19世紀時英國人曾處死一個偷手帕的九歲小孩,然後他又承認這種嚴厲的措施雖然消滅了犯罪和保護了人民財產,最終卻導致了強有力的工人階級變成了強硬的政治動物,在英國實行了社會主義制度。在文章的結尾,他為美國的統治者喝彩,說他們實在聰明睿智,竟然能高瞻遠矚到讓下層人民去偷、去搶、去殺人,這樣他們的子民就不會走英國工人階級的老路,成為政治上的革命者了。
這是一篇極其無禮霸道的文章,然而文筆非常犀利,通篇的邏輯性也很強。奧薩諾在文中的一句話特別激怒了讀者:「我們還不清楚死刑是否有阻嚇的作用,但我們知道被我們處死的人是不會再去殺人了。」自由主義的。高文化層次讀者,包括那些最著名的、最重要的社會思想家寄來了數以百計的抗議信。一個激進的組織寫給出版商一封特別的信,裡面由美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聯名,一致要求罷免奧薩諾的評論編輯的職務,奧薩諾乾脆把這封信全文刊登在下一期的評論上。
他太出名了,不能輕易罷免他,何況人人都在期待著他寫完那本「偉大」的小說,那本能為他贏來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有時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見他正在長長的黃紙上寫作,但是他一看見我走進來,馬上就把它放進書桌的抽屜裡。我明白那一定是創作中的傳世經典,所以從不向他打聽,而他也從不主動和我談起它。
幾個月後,他又惹了新的麻煩:他在雜誌第二頁的文章中,引用某些研究報告,說一些固有的說法也許是真的,比如:傳統觀念認為意大利人是天生的罪犯;猶太人最會賺錢、拉小提琴和最合適學醫,而這個民族最糟糕的地方是不願意贍養父母,甚至把他們趕到老人院去;他還引用研究報告證實愛爾蘭人是酒鬼,原因是他們可能缺乏某種化學元素或者哪樣食物,也可能他們是受壓抑的同性戀者等等,不一而足。這篇文章自然又招來無盡的咒罵,只是任你罵聲如濤,也無法阻止奧薩諾繼續發表這類他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的議論。
我看奧薩諾真是瘋了,有個星期他用頭版刊登了他的一篇文章,評論一本有關直升飛機的書。他在文章裡胡言亂語什麼直升飛機必將取代汽車。在這一天到來時,數以百萬英里的混凝土公路就要被銷毀,被農田取代,直升飛機還能恢復老式家庭的核心結構,因為它能使人們輕而易舉地隨意到相距遙遠的地方去走親戚。他對汽車即將被淘汰這點非常有把握,也許又是出於他討厭汽車的緣故吧,去漢普頓斯度週末時,他總是來海上飛機或特別租用的直升飛機。
他揚言只要對直升飛機進行一些技術改造,開直升飛機就像開汽車那麼容易。他舉例說汽車的自動換檔裝置就能夠使數以百萬計的不會操作排檔裝置的婦女也照樣學會了開汽車,這個微不足道的例子倒是稍為平息了婦女解放運動組織對他的怒火。
在同一個星期裡,一名在美國可謂德高望重的文藝學者發表了一篇嚴肅的研究海明威的文章。這位學者有一張強有力的關係網,而且他從事海明威的研究長達十年之久。由於奧薩諾總是在第五頁用三個欄而不是整版的篇幅刊登他的評論文章,所以這次全國的刊物都以頭版發表這位學者的文章,我們的刊物卻成了例外。快到週末的時候,出版商派人把奧薩諾請去,讓他在頂層寬大的辦公室套間裡,足足花三個小時來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幹。事後,他滿面春風地走下樓來,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墨林,好孩子,我還會給這個讓人瞧不起的雜誌社注入生命力的,但我認為你應該重新尋找一份工作了,我不必為自己擔心,我那本小說快寫完了,到那時我就可以告老還鄉。」
我差不多給他幹了將近一年的工作,始終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寫作的。凡是能夠接觸的東西,他都要臭罵一通,再加上他要出席紐約所有的派對,哪有時間寫作?在那段日子裡,他胡編亂造拼湊成一本小說,預支了十萬美元的稿費,這本小說是他花了兩個月的上班時間,在辦公室裡炮製的,卻贏得了文藝評論家們的極度欣賞。不過儘管它獲得了全國書獎的提名,書的銷路仍然不太理想。我看過這本書,語言表達含糊不清,人物描寫醜陋不堪,而情節則是超級瘋狂的。在我看來,儘管小說所表達的思想錯綜複雜,但總的來說,此書一錢不值。毫無疑問,他的智力超群,可是我個人認為,此書作為一本小說完全徹底失敗了。他從不問我是否看過這本書,很明顯,他並不需要我的評價。我猜他對此書到底是什麼貨色自己也心裡明白,所以有一天他對我說:「現在我總算有錢來完成我那本大作了。」他似乎是用一種表示歉意的口氣來說這句話。
我漸漸有點喜歡奧薩諾,雖然也有點怕他。他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絕活就是把我的心掏出來,讓我開口大談文學、賭博和女人。他如果有心衡量我,總能夠做到八九不離十。除了看不到自己的狂妄,他對別人的自負一目瞭然。在閒聊時,我告訴他有關性頓在拉斯維加斯自殺身亡以及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我如何覺得它改變了我的人生等,他沉思良久,然後把他自己的見解用上課的形式告訴我。
「你應該牢記這個故事,而且經常回憶它,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他問我,當時他正在苦讀堆放在辦公室的書,所以是在書海中揮動著手臂問我。不等我回答,他就接著說下去:「因為那是一個不會讓你處於危險之中的安全區,在那裡你不會被打得粉身碎骨,而且靈魂會得到淨化。你知道我喜歡你,如果我不喜歡你,你就當不了我的第一助手。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讓我向你坦白一些事:上星期為了那個該死的文蒂,我不得不修改遺囑。」文蒂是他的第三任妻子,雖然跟他離婚後已經再婚,還是死皮賴臉地追著向他索財要物,攪得他終日不得安寧。所以每當提起她,他就咬牙切齒。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對我甜甜一笑,活像個小孩子。這一顰一笑,完全看不出他已經是50開外的人。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說,「我已經提名要你當我的遺囑執行人。」我聽後受寵若驚,除此以外倒真的想躲避這樣的責任。我並不想他如此信任我、器重我,因為我對他確實沒有同樣的信任與感情。我雖然逐漸喜歡和他在一起,說實在的,那主要是對他的思維方式入迷,再有就是我不願意承認的一點——仰慕他在文學界的顯赫名聲,也羨慕他因此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但是他如此信任我的這個現實,又揭示了他是個脆弱的人,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更打破了我以前對他的一些幻想。
他在繼續講對我的印象:「你知道在所有表面現象下,你其實是在蔑視佐頓,儘管你不承認這一點。我也記不清你在我面前到底重複過多少次關於他的故事了,當然,你喜歡他,也可憐他,甚至還理解他,但是你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一個這麼富有的人,為什麼要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你的生活比他的要苦上十倍,卻絕對不會取此下策,並且過得很幸福。其實你的生活根本不好過,不曾擁有過什麼值錢的東西,終日做牛做馬,被資產階級的婚姻所束縛。你雖然是個藝術家,但已人生過半,仍未獲得真正的成就。不過,你基本上還是幸福的,上帝呀,至今你還眷戀著和妻子造愛!你們已經結婚10年還是15年了?你要麼是我所見過的最不敏感的男人,要麼就是性慾最強的男人。有一點我敢肯定,你是最堅強的人。你生活在自己的圈子裡我行我素,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從不捲入麻煩,一旦有了麻煩,你也不驚慌失措,所以始終能擺脫麻煩。我羨慕你,但我不嫉妒你。我從未看到過你做一件壞事,可是也知道你並不真正關心任何人。你滿足於掌握自己的命運。」
說完這番話後,他一面等我做出反應,一面在偷笑,狡猾的綠眼睛閃爍著挑戰的光芒。我知道他把話說出來後覺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但是這樣的議論讓人聽後總會覺得受到了傷害。
我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我想告訴他,作為一個孤兒成長的滋味;想告訴他,我在成長過程中,所沒有得到的竟是人類文明生活中幾乎最基本的親情;想告訴他,我當年沒有家,沒有社會關係,沒有可以把我和世界綁在一起的紐帶,我只有哥哥阿迪,當人們談論家庭生活時,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直到和維麗結婚後才懂;想告訴他,這就是為什麼我自願去打仗,那時我已明白戰爭是另一種普遍的經歷,我確實不想錯過參戰的機會,事實證明我做對了,不管聽起來有多傻,當時我完全以為戰場就是我的家,我很高興自己沒有錯過它。奧薩諾沒有提到或者不願提到這些,是因為他確信我知道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並不那麼容易。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是,我永遠都弄不清楚幸福的真正價值是什麼。因為外部環境我童年的歲月大部分時間是不幸福的,我後來變得比較幸福,也是因為外部環境——和維麗結婚,生兒育女,有一技之長,或者說學會了從事文學創作以維持生計。這種幸福很有限,而且是我付出全部代價換來的,因而對於我來說非常寶貴,雖然我比他更清楚我的生活只不過是局限在簡單的資產階級方式的框框中。我想告訴他,我的朋友很少,既免去了社會應酬,也對獲得成就興趣不大。我只想在家庭生活中獲得成功感,也許連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冀求,也還是我的一廂情願。
奧薩諾仍然在注視著我,仍然在微笑,他又添上一句:「你是我所見到過的最堅強的雜種,你從不讓人接近你,也從不讓人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對於這一點,我不得不做出反駁:「聽著,不管任何事情,只要你徵求我的意見,我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有些你即使不問,我也會告訴你。例如你最近出版的那本書狗屁不通,還有你把這家評論社辦成了瘋人院。」
奧薩諾樂得哈哈大笑:「我指的不是這類事情,我從來沒說過你不誠實。還是由它去吧,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指的是什麼,特別是當你開始追求女性並遇上像文蒂這樣的女人時,你就會明白的。」
文蒂每隔一段時間就到辦公室來一次。她是一個出眾的褐色女人,有迷人的眼睛和充滿性活力的身體,人很聰明,奧薩諾經常給她一些書去寫書評。她是他所有的前妻中唯一不怕他的。自從他們離婚後,她就一直使他的生活不快活,只要他沒有按時支付扶養費,她就去法院告他,還想方設法索取更高的扶養費。她把一名20歲的作家供養在她的公寓裡,這個作家的毒癮很大,奧薩諾擔心他會對孩子們造成傷害。
奧薩諾給我講述他們婚姻生活中的故事,這些故事聽起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比如有一次他們去參加派對,因為剛剛吵過架,走進電梯後,文蒂就是不肯告訴他派對是在第幾層樓舉行,他氣急敗壞地掐住她的喉嚨,想迫使她講出來。他把這個叫做玩「掐住小雞喉嚨」的遊戲,這場遊戲是他在這次婚姻中的最美好的回憶。當時她的臉都變黑了,可就是搖頭拒絕告訴他派對在哪裡舉行,他只好鬆開手,也意識到她比自己還要瘋狂。
有時他們只不過是小吵小鬧,她也會打電話叫警察來把他趕出公寓。警察來後看見她那橫蠻無禮的舉止也感到震驚。有一次,他們看見奧薩諾的衣服被剪成碎片扔在地板上,她承認是她幹的,但又說這並不等於給了奧薩諾毆打她的權利。她唯一沒有說出口的是剛才她坐在外套、襯衫和領帶的碎片上,用一個自慰震盪器手淫。
據奧薩諾的故事所說,導致他最終離她而去的原因是她開始到處散佈司各脫-費茲介路是如何從他妻子著德那裡偷得寫作精華和創作靈感的言論,顯而易見,她那些喋喋不休地逢人就講這個流言的目的,是為了說明如果她丈夫奧薩諾不這麼幹的話,她早就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了。奧薩諾知道後,抓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鼻子摁在《偉大的格茲比》上,狠狠地吼道:「看看這本書,看十個句子後,再看看他妻子的書,然後來告訴我你的狗見!」
她看完兩本書後,真的馬上回到奧薩諾那裡,告訴他書裡面一些同樣的東西,氣得他揮拳打在她的臉上,把她的兩隻眼睛都打黑了,而且永遠地離開了她。
最近,文蒂打官司又贏了他,使他極為光火。這次的導火線是奧薩諾早就知道文蒂把孩子的撫養費給了她的小情人。有一天,他女兒又來找他要錢買衣服,原來婦科醫生告訴她,由於她的下身感染,不能再穿牛仔褲。她曾向母親要錢買裙子,她母親說:「找你爸要去!」這件事發生在他們離婚五年後。
為了避免爭論,奧薩諾把撫養費直接給了他的女兒,文蒂也不反對這樣做。但是一年後,文蒂把奧薩諾告到了法庭,向他索取一年的撫養費。女兒出庭為父親作證,奧薩諾也一直很自信地以為法官知道全部真相後,一定會判他贏,然而出乎他意料,法官竟嚴厲地指令他不但要把撫養費交給孩子的母親,而且要把上一年的撫養費一起交請,這樣他實際上就等於交了兩次。
文蒂對她的勝利非常高興,在此之後她還有意對他客氣一些,但是他當著孩子們的面,拒絕她的親暱舉動,還冷冷地說:「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壞的女人。」在文蒂再到評論社來時,他不讓她進入他的辦公室,中止以前給她幹的工作。讓他納悶的是她居然會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厭惡她。她在朋友們面前發洩對他的忿恨並散佈謠言,說他從來沒有在床上滿足過她,還說他得了陽痿病,說他是一個壓抑的同性戀者,他真正喜歡的是小男孩等等。她還設法不讓他在夏天接觸孩子們。不過這一次的官司給奧薩諾打贏了,然後他在全國性的雜誌上發表了一篇不懷好意又十分詼諧的短篇小說。也許在現實生活中他不能夠左右她,但是在小說裡他卻可以輕而易舉地為她描繪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可怕的肖像,而且由於在紐約的文藝界裡人人都認識她,所以馬上就在作品裡看出所描寫的角色就是她。可以說這篇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把她征服了,從此以後她才再也不隨便招惹奧薩諾,可是她仍然像滲入膏盲的毒藥一樣令他心痛,他只要一想起她就仍然氣得滿臉通紅,眼睛都差點噴出怒火。
有一天,他走進辦公室,告訴我電影公司已經購買了他的一部舊小說的版權,準備把它拍成電影。他必須去那裡洽談電影劇本的事,一切費用由他們負責,他邀請我一同前往。我答應和他一起去,但提出想在拉斯維加斯逗留一兩天去拜訪一位老朋友,他一口答應。以前,他有妻子相伴,現在也不想單獨旅行或一人獨處,尤其是他覺得現在是進入敵人的陣地,迫切需要一個朋友和他同行。不管怎麼樣,他是這麼說的,而我則由於從來沒有到過加利福尼亞,這次又是帶薪旅行,何樂而不為?我當時還不知道此行的收穫比我估計的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