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之死 正文 第五章
    我不知道自己的故鄉籍貫,不認識任何堂表親戚,甚至不記得父母的音容相貌。我只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哥哥。當我剛剛三歲,他才五歲的時候,母親把我們倆遺棄在紐約的一家孤兒院外面,從此杳無音信。對於這一切,我從來隻字不提,別說告訴科裡、佐頓和戴安妮了,甚至和我在世界上唯一最親的人——我的哥哥在一起時,也絕對閉口不談。

    我不願意談它的主要原因是它聽起來催人淚下,而身臨其境的我們在當時卻不覺得它有那麼悲慘。孤兒院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那裡的教學制度完善,院長精明能幹,直到我和阿迪離開時,這裡給我們的感覺都是良好的。就在哥哥18歲那年在外面找到了工作和住房後,我從孤兒院跑出去投奔他。幾個月後,我又離開了哥哥,謊報年齡參了軍,加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事隔16年後,我在維加斯向科裡、佐頓、戴安妮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場硝煙瀰漫的戰爭以及我在戰後這麼多年來的生活。

    戰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報名參加了新成立的社會研究學校裡的寫作班。當時人人都希望成為作家,就好像20年後人人都夢想當電影製片商一樣。

    我在軍隊時是孤家寡人,到了學校卻交際頗廣,並且認識了我未來的妻子。那時候,由於除了已成家的哥哥,我沒有任何親戚,所以大部分課餘時間都泡在學校的飯堂裡。我嫌一個人呆在那所位於哥洛夫街的宿舍實在太寂寞,每隔不久,就說服一個女孩子和我同居幾個星期。有趣的是我很走運,幾乎每次都能成功。我在學校裡交的朋友都是享受政府津貼的退伍兵,大家的經歷類似,趣味相投,只有一樣分歧就是他們對文學生活很感興趣,而我則不屑一顧,因為我想當作家是由於自己經常被那些驚險離奇的故事魂牽夢縈,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使我跟世界脫離了,把我從人群中孤立起來。我發覺自己讀的書比任何人都多,甚至比那些攻讀英語博士學位的人還多。雖然我偶爾會花點時間賭博,那只不過是因為我當時無所事事,在靠近第十大街東邊的地方發現了一本教人賭球的書。我依照這本賭球經書的指點,按圖索驥一般地把橄欖球、籃球、棒球……等各種球類都賭過之後,覺得索然寡味,馬上又回到了我的讀書寫作上來。我寫了一些短篇小說並開始寫一部有關戰爭題材的長篇小說。在短篇小說創作學習班裡,我碰到了後來嫁給了我的妻子——她是一位嬌小的愛爾蘭加蘇格蘭裔的女孩子,胸部豐滿,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對什麼事情都非常認真。當時她正在很有禮貌很小心但措辭很激烈地評論著別人的作品。她無法評論我是因為我剛到這個班,還未來得及交上自己的小說。她跟著朗讀了一篇自己的作品,我聽後大吃一驚——這篇小說寫得精彩動人,講的是一個愛爾蘭酒鬼舅舅的故事。小說讀完後,全班同學為愛爾蘭人愛喝酒這個觀念大喝倒彩。她漂亮的臉蛋頓時顯得因受到了傷害而驚慌失措,接著她據理力爭了很久才得到答辯的機會。只見她站起來,用悅耳動聽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平靜地說:「我在愛爾蘭人中長大,他們全都嗜酒如命。」然後她轉過臉去衝著她的老師問:「先生,您說這話對不對?」她的這位老師名叫梅樂尼,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那天碰巧他又喝醉了,只不過班裡的其他同學沒有察覺而已。這位梅樂尼先生莊重地靠在椅背上,自豪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本人是斯堪的那維亞人!」全班同學都忍不住哄堂大笑,可憐的維樂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對這些醉醺醺的囈語莫名其妙,愣在了那裡張口結舌。我情不自禁站起來為她辯護,因為這篇小說的確寫得很好,但是同時,我的本能也告訴了我:她永遠也成不了真正的作家,因為她和班裡的絕大部分同學一樣,雖然富於天賦,卻不能像我和其他極少數的幾個人那樣精力充沛,堅韌不拔地全身心地投入寫作。對於我們幾個人來說,寫作是生活中唯一真正願意去幹的事情,而她則不是。

    學期快結束時,我交的一篇短篇小說大獲好評。課後維樂麗走到我的跟前說:「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那麼認真寫出來的東西都不盡人意,而你呢,整天嘻嘻哈哈,吊兒郎當的,寫出來的小說卻使我流淚!」她那種一貫如此的認真態度令我感動不已。為了讓她理解我,我邀請她去喝咖啡。在咖啡館裡,我才知道她的全名是維樂麗-歐-格來蒂——一個帶有愛爾蘭色彩的姓名,她為此一直煩惱不休,以至於後來我總是懷疑她嫁給我只不過是為了擺脫她的這個「歐-格萊蒂」的姓氏,她還要求我稱她作「維麗」。儘管那天我們已經聊得情投意合,她還是讓我足足獻了兩個禮拜的慇勤才讓我上床。更令我啼笑皆非的是,她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輕佻的村姑,上床前還要我戲劇性地先把她灌醉,據說是以便她有借口指控我利用了她的民族弱點。

    們心而言,在此之前我對她遠未達到朝思暮想的程度,但是居然和她初次上床就能融洽得無與倫比,也許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有些人在性生活中是天生的一對,想達到性高潮就必定非君莫屬。她和異性在一起時總感到羞怯,只有對我才如此開放,而我和其他性伴侶在一起也從來沒有這麼自如輕鬆,看來真可能是這種神秘的「天生一對」使我們倆心有靈犀吧!經過了這一夜的顛鸞倒鳳,我們就再也不肯失去對方了。在這之後的一段日子裡,我們把住宅區內的電影院一個個去過了,把所有的外國片也一部部看過了。每天,吃完意大利餐或中國菜後,我們就溜回我的房間裡造愛,直到將近半夜時分,我才把她送到地鐵站,讓她坐車趕回在昆士的家。她很久都不敢留下來過夜,直到一個週末,她實在擋不住誘惑了,向父母撒了個謊後,留了下來,第二天還為我做了可口的早餐,又和我一起看星期天的晨報,和我一塊兒歡度了這個迷人的禮拜天,但是她也因此得到了整個家族暴風驟雨般的斥責。星期一晚上,她一見到我就哭得天昏地暗。「怕什麼?我們結婚吧!」我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她吃驚地抬起頭,瞪著我說:「我可沒有懷孕!」我當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更驚慌了——真可惜,她除了在寫作的時候,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我好不容易才讓她相信我真心實意向她求婚,她激動得滿臉通紅,撲到了我的懷裡不斷抽泣。

    第二個週末,我拜訪了她那個在昆士的家,並且和她的家人共進晚餐。她的一家子人口興旺,除了父親、母親。三個弟弟、三個妹妹,還有好幾個醉眼惺忪的舅舅。她父親在太美尼廳1工作,是個專職的政工人員。看得出來,這個大家庭雖然人口龐雜,但相處得非常和睦。成年人是為了大快朵頤才喝醉的,所以醉後也不會有什麼暴力行為。一向滴酒不沾的我,這天也陪他們盡興了幾杯,大家都覺得很痛快。她的母親長著一雙勾人魂魄的大眼睛,一看就知道在繼承基因方面維麗是得到了她母親的性感和她父親的缺乏幽默感。只見她的父親和舅舅們醉了仍不失警惕地盯著我,仍在千方百計地判斷我會否是一個假婚姻的名義來玩弄他女兒的騙子。歐-格萊蒂先生突然冷冷地問:「你們究竟準備什麼時候結婚?」他終於把話題轉到了關鍵之處。我知道要是我不小心答錯了,馬上會被他和那幾個舅舅打得鼻青臉腫。我理解這位父親對我跟他女兒在婚前就發生性行為一事的憤怒的心情,理解他身為人父的重重顧慮,於是我笑著回答他:「明天一早!」我明知道這個答案雖然使他們放心了,他們也無法接受,他們才不肯因為如此倉猝行事而讓親友們誤會維麗已經懷孕了呢!其實我也並非迫不及待,何況我這個人從來就不習慣催促別人。最後,我們商定了兩個月之後的一個吉日正式結婚。我很高興有這麼長的時間來過渡。說真話,我當時還不敢肯定自己對她到底是愛還是需要,使我感到幸福的真實原因是我將有自己的家庭、妻子、孩子了,我妻子的娘家人將成為我的親戚。我將屬於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將和家人們一起過節度假慶生日,將在生活中過上正常人的日子,再也不用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部隊裡的驚險經歷也算不了什麼,我將揭開自己歷史的新篇章,十年之內在這個社會上站立起來!

    被我邀請參加婚禮的有我唯一的親人——我的哥哥阿迪,還有寫作班上的同學們。婚禮前最使我感到麻煩的是一定要向維麗以及負責婚姻登記的法官解釋為什麼我要使用「墨林」這個戰後才改的假名。我以自己是作家,「墨林」是我最喜歡用的筆名為理由,還拿馬克-吐溫來做比喻,法官非常通情達理地表示了認可,還告訴我他所認識的上百個作家均是如此這般地改名換姓。他不知道我改名的真正目的是由於我對寫作有一種神聖感,認為它是一座絕對純潔高貴的藝術聖殿,害怕別人知道了我的底細後而玷污了這片淨土。我希望人們以為作家的我和以前現實生活中的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

    婚後,通過歐-格萊蒂的政治背景,我在聯邦預備役局謀到了一份職業,成了GS—6預備役行政部門的一個職員。

    孩子們出生之後,婚姻生活開始乏味,每天每週都如複印機一般地機械運作,據說這就是正常家庭的幸福標準。維麗和我從不出遠門,節假日我們一家子就和她娘家的或者我哥哥家的親人們聚餐。我上夜班的時候,她會和公寓裡的房客們互相串串門。她交了很多朋友,週末的晚上,當這些朋友舉行派對時,她總是興高采烈地去參加,而我則是堅決留在家裡照看孩子們和寫作,任維麗怎麼動員我都足不出戶。輪到她在家裡招待這些朋友的時候,我厭惡極了,而且絲毫沒有掩飾這種不耐煩的情緒,搞得維麗往往因此而不開心。記得有一次,我以照料孩子為借口,躲到臥室裡看手稿,維麗見我失蹤得太久了,忍不住扔下朋友來找我。當發現我只是為了閱讀而不肯回到她的派對上去的時候,她傷心欲絕,臉上那種極端痛苦的表情令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經歷了這場小風波以後不久,另一痛苦降臨到我的身上:凌晨兩點,我突然被胃部和整個背部的一種劇烈的刺痛疼醒了,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去找私家醫生,只能硬撐到第二天才去我們享受免費治療的退伍老兵醫院。那裡的醫生給我做了X光等各種各樣的檢查和化驗,折騰了整整一個星期仍然查不出是什麼病。在我第二次發病的時候,醫生們只好從發病的症狀來診斷可能是患了膽結石。又一個星期後,我再次發病,醫生見我痛苦不堪的樣子,給我注射了嗎啡,這次我躺在床上有兩天不能上班。

    臨近聖誕節的時候,為了掙點錢給孩子們買節日禮物,我私下裡到一家銀行兼職上夜班。就在節前的一個星期,快下夜班之時,我的病又突然猛烈發作了,疼得我死去活來,我還是堅持要去退伍兵醫院。我坐出租車走到第22商業大街,在醫院入口處對面的馬路旁下了車。深更半夜的,出租車馬上就開走了。我還沒走上半步,腹部的疼痛猛然加劇,一下子跪倒在街上。緊接著,強烈的疼痛放射到了我的整個背部,我實在無法忍受了,當即躺倒在冰冷的人行道旁。整條大街空寂無人,馬路對面的醫院大門離我只有100英尺之遙,但我已經疼得完全癱瘓了,一動也不能動。這時的我沒有絲毫害怕,反而只求速死以擺脫痛苦,只要不再承受這份折磨,我寧肯不再為妻子、孩子和我的哥哥活下去。隨著對死亡的渴求,墨林的傳奇故事一下子間進了我的腦海,驀然,我想到自己不是一個該死的魔法師,還不該死去!於是我用打滾來止痛。記不清楚我怎麼樣給滾得掉進了人行道旁的陰溝裡,頭靠在陰溝的邊緣上。我稍微張開雙眼,看見附近一家商店那裝飾來迎接聖誕的節日綵燈,疼痛似乎減輕了一些。我躺在陰溝裡,只覺得自己是條可憐蟲——當我出版了一本書,被評論家譽為天才,稱作美國文壇的新星時,怎麼會想得到今天竟會癱倒在陰溝裡,像條狗似地悲慘地死去,而偏偏造成死亡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我需要加班賺點錢來買聖誕禮物,僅僅是因為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處境並來關心一下我的死活!我完全陷入了自憐自歎的悲哀中,不可思議的是這種自我憐憫居然有嗎啡一樣的麻醉功效,疼痛又減輕了一些!

    我至今不能記起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時間才從陰溝裡掙扎出來,爬到醫院的大門口,只記得當我終於爬到有燈光的地方並被人發現後,匆忙趕來的醫護人員七手八腳地把我抬進急診室。我一邊夢囈般地回答各種問題,一邊慶幸自己終於奇跡般地逃脫了死神的糾纏,躺在了溫暖舒適的病床上。

    醫生給我注射了嗎啡,疼痛完全消失了,我只是感覺到又乏又困,所以很快便沉沉地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一位曾經給我看過病的年輕醫生正在給我把脈。他名叫科恩,看見我醒了,笑著說:「已經給你的妻子打了電話,她說等孩子們上學後就來醫院看你。」我點點頭說:「我猜我不能等到聖誕節就得動手術,是嗎?」科恩醫生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後繼續微笑著說:「你既然已經熬到現在了,為什麼就不能等到聖誕節後?我把手術安排在27號,你可以在聖誕節晚上來,我們為你做好手術的準備。」「好的。」我說。我信任他,因為他似乎是醫院裡唯一理解我為什麼不願意在聖誕節前做手術的人。我記得他說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推遲手術,但是我支待你。」我無法向他解釋是為了使孩子們得到玩具,因為孩子們相信聖誕老人會在平安夜給他們送禮物來,所以我不得不打兩份工;我無法向他解釋我必須對家庭和家庭的幸福負責,因為這個家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擁有的東西。

    我將會永遠記住這位年輕的醫生,他的樣子就像電影中那些標準的醫生,特別是他平易近人,從不裝腔作勢的作風令人不勝感激。這天他開了很多嗎啡讓我帶回家,捧著如此大劑量的麻醉藥,我有點納悶,不明白他這是為了什麼。直到手術後幾天,科恩醫生興沖沖地對我說:「小伙子,你患的是膽結石,檢驗卻查不出來,我們是根據你的症狀來診斷的。手術證明了我們的診斷完全正確,果然是膽結石,好大的一塊石頭啊!告訴你,除了這塊結石,你沒有其他毛病。手術時我給你仔細地全面檢查過,你儘管放心好了,很快你就會重新壯得像頭牛似的!」我當時根本不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麼,足足過了一年以後,才意識到他那麼高興是因為在我的腹腔裡沒有發現癌細胞,才知道他不願意在離聖誕節僅一個星期的時候給我動手術是擔心我會以為自己身患絕症而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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