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幾年中,阿斯帕紐-皮西奧塔感到一種背叛的陰影不斷地在他心中擴大。
皮西奧塔曾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自從兒童時代,他毫無妒忌地接受了吉裡亞諾的領導。吉裡亞諾也常常公開宣稱皮西奧塔與他是隊伍的合夥領導,而不是帕薩坦波、特拉諾瓦、安東裡尼和下士那些低一級頭目中的一員。但是吉裡亞諾的個性壓倒了一切,以至於他的合夥領導人成了一種虛設;吉裡亞諾指揮一切。皮西奧塔有所保留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吉裡亞諾比所有的人勇敢。他的游擊戰術是無可比擬的,他具有喚起西西里人對他熱愛的魅力,自從加裡巴爾蒂以來,無人可以與他相比。他是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他具有西西里人非常羨慕的粗野的機智,但他也有一些皮西奧塔發現的必須要盡力糾正的缺陷。
當吉裡亞諾堅持把戰利品的至少一半分給窮人時,皮西奧塔告訴他:「你可以發財也可以被人愛戴。你認為西西里人將會站立起來,跟隨在你的大旗之下,開展一場反對羅馬的戰爭。他們決不會這樣的。當他們拿到你的錢時,他們會愛戴你,當你需要庇護時,他們會將你隱藏起來,他們決不會背叛你。但是他們自身不可能發生巨大的變革。」
皮西奧塔不願意聽唐-克羅斯和天主教民主黨的那些奉承話,他也反對鎮壓西西里的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組織。當吉裡亞諾期待著天主教民主黨的諒解時,皮西奧塔說:「他們決不會原諒你,而且後-克羅斯決不可能允許你擁有任何權力。我們的命運是花錢買一條走出綠林泥潭的辦法,否則我們總有一天會作為土匪而喪生。死並非壞事,無論如何,對於我不是壞事。」可是吉裡亞諾並不聽他的話,最終惹起了皮西奧塔的反感,背叛的陰影開始在他的心裡滋長。
吉裡亞諾一直是抱有信念和天真無邪的人;皮西奧塔看問題總是比較透。隨著盧卡上校和他的特種部隊的到來,皮西奧塔知道,末日即將來臨。他們可以贏得一百次勝利,但是,只要一次失敗便意味著他們的死亡。吉裡亞諾和皮西奧塔的爭吵正如在沙勒曼傳奇中的羅蘭和奧列佛的爭吵一樣,吉裡亞諾一直由於他的英雄主義非常固執。皮西奧塔感到像奧列佛那樣不斷地請求羅蘭吹響他的號角。
後來,當吉裡亞諾愛上了賈斯蒂娜並與她結了婚時,皮西奧塔認識到他和吉裡亞諾的命運確實分道揚鑣了。吉裡亞諾將逃到美國,有妻室兒女。他,皮西奧塔,將永遠是個亡命之徒。他不會活多久;一粒子彈或他的肺病都會結束他的生命。這就是他的命運。他決不會生活在美國。
最讓皮西奧塔感到頭痛的是吉裡亞諾在一個年輕的姑娘身上找到愛情和溫柔之後,反而變成一名更加殘忍的土匪。他殺死那些在過去只不過抓了便放的武裝警察。在他蜜月期間,他處決了帕薩坦波。他對所懷疑有告密嫌疑的任何人沒有絲毫憐憫。皮西奧塔擔憂幾年來他一直愛戴和保護的人可能會與他反目。他擔心如果吉裡亞諾得知最近他所幹的一些事,他也可能被處決。
唐-克羅斯仔細研究了吉裡亞諾和皮西奧塔之間近三年內的關係。他們是他帝國計劃的唯一危險。他們是他對西西里統治的唯一障礙。起初,他認為他可以使吉裡亞諾和他的匪幫成為「聯友幫」的武裝力量。他曾派赫克托-阿道尼斯去給吉裡亞諾吹吹風。主張非常明顯。圖裡-吉裡亞諾將是偉大的勇士,唐-克羅斯將是偉大的政治家。但是吉裡亞諾必須屈服於他,對此他拒絕了。他有他自己要追求的目標,幫助窮人,使西西里擺脫羅馬的枷鎖而成為一個自由的國土。唐-克羅斯不可能理解這些。
但是從1943年到1947年,吉裡亞諾吉星高照,而後依然需要將「聯友幫」組成一支統一的武裝。「聯友幫」還沒有從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權對他們的大批屠殺中恢復過來。因此,唐對吉裡亞諾的權力採取寬容的態度,慫恿他與天主教民主黨結成聯盟。同時,他再次建立黑手黨帝國,等待時機。他的第一個舉動便是策劃波特拉-德拉-吉內斯特拉的大屠殺並嫁禍於吉裡亞諾,這雖然是一件輝煌之舉,但他不能公開宣稱他所創立的榮耀。那一舉動粉碎了羅馬政府可能寬恕吉裡亞諾以及支持他在西西里的權力之爭的任何可能性。它也永遠玷污了吉裡亞諾所披掛的作為西西里窮人鬥士的英雄戰袍。當吉裡亞諾處決了六名黑手黨頭目時,唐別無選擇。「聯友幫」和吉裡亞諾的隊伍必須決一死戰。
因此,唐-克羅斯更熱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皮西奧塔的身上。皮西奧塔聰明機靈,不過年輕人的聰明在於,他不完全看重那些最好的人心裡隱蔽的恐怖和罪惡。皮西奧塔也喜歡社會上的收益與誘惑。吉裡亞諾對金錢不屑一顧,而皮西奧塔喜愛金錢所帶來的好處。雖然吉裡亞諾通過非法途徑獲得了上億里拉,但他不為個人的財富留取一文錢。他將所掠奪的錢財分散給窮苦的人以及幫助維持他的家庭。
然而,唐-克羅斯察覺到皮西奧塔在巴勒莫穿著精製的西服,出人最昂貴的妓院。皮西奧塔的家庭也比吉裡亞諾的家庭富裕得多。唐-克羅斯還瞭解到皮西奧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的幾家銀行存錢,這是只有對生存感興趣的人才採用的預防措施。像三個不同名字的假身份證明一樣,一處安全的房子在特拉帕尼預備著。唐-克羅斯知道所有這些他都瞞著吉裡亞諾。所以,他等待著皮西奧塔的來訪,皮西奧塔主動要求的拜訪。皮西奧塔知道唐的大門總是興趣十足地為他開著。當然唐-克羅斯也帶有一種深謀遠慮的策劃。他的周圍全都是武裝警衛人員,他曾提醒盧卡上校和維拉蒂督察,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隨時準備舉行會談。如果不順利,如果他對皮西奧塔判斷錯誤或者這是吉裡亞諾炮製旨在殺死唐的連環計,那麼,這將是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的葬身之地。
在皮西奧塔被帶到唐-克羅斯身邊之前,他同意不攜帶武器。他毫不害怕,因為就在幾天前,他為唐辦了一件大事;他曾提前通知唐關於吉裡亞諾襲擊旅店的計劃。
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唐-克羅斯的僕人已經準備了一桌酒菜,唐-克羅斯,作為一個傳統鄉村式的主人,給皮西奧塔的盤子和杯子裡添得滿滿的。
「好時期已經結束。」唐-克羅斯說,「現在我們,你和我,都須認真對待。作出與我們生死攸關的決定的時刻到了。我希望你樂意聽取我要說的事。」
「我不明白你有什麼麻煩,」皮西奧塔對唐說,「但是,我知道必須非常巧妙地逃脫危險。」
「你不願意移居他國?」唐問道。「你可以和吉裡亞諾一起到美國。那裡的葡萄酒不如這兒的好,橄欖油像水一樣,而且他們有電椅,畢竟他們沒有我們這兒的政府文明開化。你不能做任何魯莽的事。但是,那兒的生活還不錯。」
皮西奧塔笑著說:「在美國我能做什麼?我要在這兒碰運氣。一旦吉裡亞諾走了,他們就不會如此死命地找我,而且這裡山深林密。」
唐焦慮地問:「你仍然有著肺病?還在吃藥?」
「是的。」皮西奧塔說,「這無關緊要。運氣是我的肺決不會有機會殺死我。」他衝著唐-克羅斯咧著嘴笑。
「讓我們一起談談西西里人。」唐神情嚴肅地說,「在孩子和年輕的時期,我們熱愛我們的朋友,對他們寬宏大量,原諒他們的缺點錯誤。每一天都感到新鮮,我們毫無畏懼地,興高采烈地展望未來。世界本身並非如此充滿危機;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光。但是,隨著我們長大成人,不得不養家餬口,這時友誼就不是那麼輕易地能夠保持下去。我們必須始終提高警惕。我們的長輩不再照顧我們,我們也不再滿足於那些兒童時期的簡單的歡樂。我們身上滋長了驕傲——我們希望成為了不起的人,成為有權有勢的人或者成為富翁,或者僅僅保護我們免遭不幸。我知道,你是多麼地愛著圖裡-吉裡亞諾,但是現在,你必須問問自己,愛的代價是什麼?而且這些年過去之後,愛是否還存在,或者愛僅作為一種記憶而存在著?」他等待皮西奧塔作出答覆,但皮西奧塔看著他,臉上呈現出一種比卡瑪拉塔山上的岩石更呆板的神情,面孔變得像石頭一樣的蒼白。
唐-克羅斯繼續講下去。「我不能容許吉裡亞諾活著或逃走。如果你依舊忠實於他,那麼你也是我的敵人。明白這一點。假如吉裡亞諾走了,沒有我的保護,你也不可能在西西里活下去。」
皮西奧塔說:「圖裡的那些證據安全地在他的美國朋友們的手中。如果你殺了他,那些證據就會公開,政府便會垮台。一個新政府可能迫使你隱退到你在維拉巴的農場,或許更糟。」
唐暗自發笑,然後放聲大笑起來。他輕蔑地說:「你讀過那本著名的證據?」
「讀過。」皮西奧塔說,由於唐的反應而感到困惑。
「我沒有讀過,」唐說,「但是,我已決定行動,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
皮西奧塔說:「你要求我背叛吉裡亞諾。什麼因素使你認為有這種可能性?」
唐-克羅斯微笑道:「你通知我關於他對旅店的襲擊。這難道不是一種友誼的舉動?」
「我那樣做是為了吉裡亞諾而不是為了你。」皮西奧塔說,「圖裡失去了理智。他計劃殺死你。一旦你死了,那麼我知道,我們任何人都不會有任何希望。『聯友幫』在殺掉我們之前是決不會罷休的,他們才不管有沒有什麼證據。他本該幾天前離開這個國家,但是,他拖延不走,希望能夠復仇並要你的命。我來約會是要與你一起作一下安排。幾天之內吉裡亞諾便要離開這個國家,他將結束與你之間的仇恨。讓他走吧。」
唐-克羅斯從他的飯桌旁仰起身。他呷了一口葡萄酒。「你太孩子氣了。」他說,「我們已經結束了這段時期。吉裡亞諾太危險,不能活著留下來。但是,我不能殺他。我必須生活在西西里——我不能殺死西西里的最偉大的英雄和親自幹這些我必須要幹的事。太多的人民愛戴吉裡亞諾,他的太多的追隨者們將為他的死謀求報復。必須由武裝警察干。這件事就必須這樣來安排。你是能把吉裡亞諾引入這樣一種圈套的唯一的人。」他停頓了一會,接著慎重地說:「現在該結束你所生活的社會了。你可以呆在這個社會裡直到它的毀滅,或者脫離這個社會到另一個社會裡生活。」
皮西奧塔說:「我可以在耶穌的保護下,但如果知道我背叛了吉裡亞諾,我不會活多久。」
「你只需告訴我在什麼地方你將與他會面,」唐-克羅斯說,「其他人決不會知道。我將與盧卡上校和維拉蒂督察安排有關事宜。其餘的事情由他們去幹。」他停頓了一下。「吉裡亞諾已經變了。他不再是你童年時期的夥伴,不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他是個只顧自己的人。正像你現在必須要做的一樣。」
就這樣,在7月5日的晚上,當度西奧塔前往卡斯特維特拉諾時,他對唐-克羅斯屈身俯命,告訴了他與吉裡亞諾會面的地點,而且他知道唐肯定會告訴盧卡上校和維拉蒂督察。他並沒有告訴他們的會面是在朱-佩皮諾的家,而僅僅在卡斯特維特拉諾鎮裡。他告誡他們要小心行事,因為吉裡亞諾對於設置的圈套有一種直覺。
當皮西奧塔到達朱-佩皮諾家時,這位老車伕用一種異乎尋常的冷淡態度迎接他。皮西奧塔不知道老人是否在懷疑他。他肯定運用西西里人所特有的準確的思維方式,注意到了武裝警察在城裡的不尋常的行動。
皮西奧塔感到一陣極度恐懼的痛苦,然後,一陣痛苦的思索。如果吉裡亞諾的母親瞭解到是她心愛的阿斯帕紐出賣了她的兒子,那該怎麼辦?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他的面前,朝著他臉上啐唾沫,罵他叛徒和殺人兇手,那又怎麼辦?他倆曾經相擁而泣,他曾發誓保護她的兒子,他是一個口蜜腹劍之徒。此時,他想到殺死這個老人,也想到自殺。
朱-佩皮諾說:「如果你是在找圖裡,他已經走了。」他憐憫起皮西奧塔,因為他面色蒼白,呼吸艱難。「你要喝茴香酒嗎?」
皮西奧塔搖了搖頭,轉身離去。老人說:「小心點,城裡全是武裝警察。」
皮西奧塔感到駭然。他多麼傻,竟然不知道吉裡亞諾會嗅出設置的圈套。現在如果吉裡亞諾嗅出背叛者,將如何是好?
皮西奧塔跑出房子,繞過市區,走上通往下一個接頭地點的鄉村小道。那就是在古代鬼城塞林組恩特的塞利納斯衛城。
古希臘城的廢墟在夏季的月光下閃閃發光。在廢墟中,吉裡亞諾坐在廟宇的殘損的石級上思念著美國。
他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憂鬱。先前的夢想消失了。他曾對自己的前途和西西里的未來充滿著希望,對自己的永恆的聲望有著堅定的信念。如此多的人民愛戴著他。過去,他曾是他們的福星,可是現在,吉裡亞諾似乎認為他是他們的禍根。不顧一切情理,他感到被遺棄了。然而,他還有著阿斯帕紐-皮西奧塔。他們二人一起重新恢復昔日的愛戴和夢想的這一天總會到來。畢竟,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他們二人。
月亮消失了,古城沉沒在黑暗之中;廢墟看起來像繪在夜色帆布上的輪廓。在這一片黑暗之中傳來了碎石和泥土移動的嘶嘶聲,吉裡亞諾將身體蜷縮回大理石柱之間,微型衝鋒鎗作好了射擊的準備。月亮安詳地飄浮出雲層,他發現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站在寬闊的從衛城延伸下來的廢墟大道上。
皮西奧塔慢慢地走下碎石路,兩眼搜索著,輕聲地呼喚著吉裡亞諾的名字。吉裡亞諾藏在廟宇的柱子後,等待著,直到皮西奧塔從他身邊經過,然後健步躥到他的身後。「阿斯帕紐,我又贏了。」他說道,玩著他們往日的兒童遊戲。他吃驚地發現皮西奧塔竟然恐懼得發暈。
吉裡亞諾在石階上坐下,槍放置在一旁。「過來坐一會,」他說,「你肯定累了,這可能是我們單獨在一起談話的最後一次機會。」
皮西奧塔說:「我們能夠在瑪贊拉-德爾-瓦羅談話,我們在那兒更安全。」
吉裡亞諾對他說:「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如果你不休息,你又會吐血。來,坐在我的旁邊。」吉裡亞諾坐在石階的高處。
他看到皮西奧塔從肩上取下槍,以為他要把槍放到一邊。他站起來伸出手幫助阿斯帕紐跨上台階。接著他意識到他的朋友正用槍對著他。他愣住了,因為七年來他第一次被搞得措手不及。
皮西奧塔害怕他們如果談起話來,吉裡亞諾會問些什麼,因此他頭腦幾乎要炸開了。他會問:「阿斯帕紐,誰是我們匪幫的猶大?阿斯帕紐,誰預先通知了唐-克羅斯?呵斯帕紐,誰把武裝警察帶到卡斯特維特拉諾?阿斯帕紐,你為什麼與唐-克羅斯會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擔心吉裡亞諾會說:「阿斯帕紐,你是我的兄弟。」正是這最後一個擔心使得皮西奧塔扣動了扳機。
一串子彈打掉了吉裡亞諾的手,擊穿了他的身體。皮西奧塔為自己的行為驚呆了,等待著他倒下去。可是吉裡亞諾卻慢慢地走下台階,鮮血從傷口裡湧出,皮西奧塔心裡充滿著迷信般的恐懼,他轉身逃跑,他看見吉裡亞諾在身後追趕,然後倒下了。
吉裡亞諾在彌留之際仍然想著他在奔跑。他頭腦的破碎的神經細胞紊亂了,他想到七年前他和阿斯帕紐一起在山上奔跑,古羅馬的蓄水池流淌出清新的水,奇花異草發出令人陶醉的香味,在經過鎖在神龕裡的聖徒時,他像那天夜晚一樣喊叫起來:「阿斯帕紐,我相信……」相信他的幸福的命運,相信他的朋反的真誠的愛。然後,仁慈的死亡把背叛和他最終失敗的認識傳授給了他。他在夢想中死去。
阿斯帕紐-皮西奧塔逃跑了。他穿過田野,跑上了通往卡斯特維特拉諾的公路。他利用特別通行證在公路上與盧卡上校和維拉蒂督察取得了聯繫。正是他們編造了吉裡亞諾落進了圈套,被佩雷茲上尉殺死的故事。
1950年7月5日那天早晨,瑪麗亞-隆巴多-吉裡亞諾起得很早。她被敲門聲驚醒;她的丈夫下床去開門。他回到臥室告訴她,他必須出門,可能離家一天。她透過窗戶看見他坐上了朱-佩皮諾的大車,車板和車輪上畫著醒目的傳奇故事。難道他們有圖裡的消息,還是他已經逃到美國,或者出了什麼事?她感到在過去的七年裡她時常出現的那種熟悉的焦慮轉變為恐懼。這使得她不安起來,她打掃房間,為一天的伙食摘洗蔬菜,然後,她打開房門,朝遠處的街裡望去。
在貝拉街,她的所有的鄰居都清洗光了。沒有孩子們玩耍。男人中的許多被懷疑是吉裡亞諾匪幫的同黨而被投人監獄。女人們擔心受怕,不敢讓她們的孩子上街。在貝拉街的兩端都有武裝警察的小分隊。士兵們肩上背著槍來來回回地走動巡邏。她看見在一些房屋頂上也有士兵。軍用吉普車靠著建築物停放著,一輛裝甲車封鎖了靠近貝拉姆波兵營的貝拉街的進出口。兩千多人的盧卡上校的軍隊佔據了蒙特萊普,他們騷擾婦女,恐嚇兒童,對那些沒有被關押的男人實行人身攻擊,與城鎮裡的人們為敵。所有這些士兵來到這兒就是要殺她的兒子。但是他已經到了美國,他將會自由,只要時機成熟,她和她的丈夫將在那兒與他會合。他們將過著不必擔驚受怕,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走進房間,感到自己要有些事幹。她走到後陽台,眺望群山。吉裡亞諾曾常常在這些山上用望遠鏡觀察這所房子。她總是感到他的存在;現在她卻沒有這種感覺了。他肯定已在美國。
一陣響亮急切的敲門聲使她嚇得發呆。她慢慢地去開門。她首先發現的人是赫克托-阿道尼斯,她從未看到過他有過這樣的神色。鬍子邋遢,頭髮蓬亂,衣服沒結領帶。上衣裡的襯衣皺巴巴,領子沾滿了污跡。但是,最引起她注意的是一切尊嚴都已從他的臉上消失。一副絕望的沮喪模樣。他看著她時,眼睛裡飽含著淚水。她摀住嘴叫了起來。
他進了屋,說道:「別這樣,瑪麗亞,我求求你。」一個很年輕的武裝警察上尉跟著他走了進來。瑪麗亞-隆巴多的目光越過他們朝街裡看。有三輛黑色的汽車停在她家的房子前,裡面坐著武裝警察的司機。一群武裝人員聚集在房子大門的兩邊。
年輕的上尉面色紅潤。他脫下帽子放在臂下。「你是瑪麗亞-隆巴多?」他一本正經地問道,操著北方托斯卡納的口音。
瑪麗亞-隆巴多回答是的。她的嗓音發出絕望的嘶啞聲,嘴裡乾燥得沒有唾液。
「我必須請你陪我到卡斯特維特拉諾。」軍官說,「我的車在等著。你的這位朋友將陪著我們。當然,如果你答應。」
瑪麗亞-隆巴多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她用更加堅定的語氣說:「為了什麼原因?我對卡斯特維特拉諾什麼都不知道,不認識那裡的任何人。」
上尉的語氣變得較為溫和和猶豫不決起來。「有一個人我們需要你去辨認一下。我們認為他是你的兒子。」
「那不是我的兒子,他從未到卡斯特維特拉諾去過,」瑪麗亞-隆巴多說。「那人死了嗎?」
「是的。」軍官說。
瑪麗亞-隆巴多發出長長的嚎鳴聲,接著跪倒在地。「我的兒子從不去卡斯特維特拉諾。」她說。赫克托-阿道尼斯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你必須去。」他說,「或許這是他的騙局,以前他常這樣幹。」
「不,」她說,「我不去。我不去。」
上尉問:「你的丈夫在家嗎?我們可以帶他去。」
瑪麗亞-隆巴多記起朱-佩皮諾一大早叫走了她的丈夫。她記起了當她看見那輛繪了畫的驢車時所產生的災難性的預感。「等等。」她說。她走進臥室換了一套黑色的衣服,頭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披巾。上尉為他開了門。她走出家來到大街上。到處都是武裝的士兵。她朝著貝拉街看下去,一直到它在廣場的終結處。七年前,在7月陽光的閃爍下,她清楚地看見圖裡和阿斯帕紐領著他們的驢子進行交配,就在那一天,他成了殺人犯,變成一名亡命徒。她開始哭泣,上尉拉著她的手臂幫她上了一輛等候的黑色汽車。赫克托-阿道尼斯坐在她的身旁。汽車在一群群沉默的武裝警察間穿過,她將臉貼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肩膀上,不再哭泣,而是在極度的恐懼之中,害怕在旅途的結束時她會目睹到的事情。
圖裡-吉裡亞諾的屍體躺在院子裡已經三個小時。他似乎在睡覺,他的臉朝下,朝左邊側,一條腿在膝蓋處彎曲,他的身體安詳地躺著,坦白色襯衣幾乎染成了猩紅色。一把微型衝鋒鎗靠在殘缺不全的手背旁。從巴勒莫和羅馬來的新聞攝影記者和新聞報道人員早已來到現場。一名生活雜誌的攝影師在為佩雷茲上尉拍照,照片的出現將配有文字說明——他就是殺死赫赫有名的吉裡亞諾的人。在照片上,佩雷茲上尉的臉是溫厚和傷感的,也帶有一點困惑。頭上戴著帽子,使得他看起來倒像一個和藹可親的雜貨商而不像警察軍官。
然而,竟然是圖裡-吉裡亞諾的照片充斥了世界各家的報紙。公爵夫人送給他的綠寶石戒指在一張伸展開的手上。他的腰上纏著刻有老鷹和獅子的金帶扣的皮帶。他身體下面淌了一灘血。
瑪麗亞-隆巴多到來之前,屍體被帶到了鎮裡的殯儀館,放在一張巨大的橢圓形大理石平板上。殯儀館也是墓地的一部分,四周環繞著陰鬱的柏樹。瑪麗亞-隆巴多被帶到了這裡,坐在一張石凳上。他們在等候上校和上尉吃完在塞利納斯飯店舉行的慶功午宴。看到所有的新聞記者、好奇的鎮民和許多忙著維持秩序的武裝警察,瑪麗亞-隆巴多開始哭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盡力地安慰她。
最後,他們被領進殯儀館。圍在橢圓形平板周圍的官員們不住地提出一些問題。她抬起眼看見了圖裡的面孔。
他看起來從未這麼年輕。他似乎就像一個與阿斯帕紐一起玩耍了一天而疲倦的孩子。臉上沒有傷痕,只有前額在院子裡靠在地上留下一點泥土的污跡。現實使她清醒了頭腦,使她沉靜下來。她回答了那些問題。「是的,那是我的兒子圖裡,27年前從我身上生下來。是的,我認定是他。」官員們還在和她講話,讓她在文件上簽字,但對他們,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也看不見在她周圍的人群,聽不見記者們的喊叫聲,以及攝影記者們為了拍照與武裝警察爭鬥的場面。
她吻了他的蒼白得像灰色紋理大理石的前額,她吻了他的呈藍色的嘴唇和那只被子彈擊爛的手。她悲痛欲絕。「啊,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說,「你死得多慘啊。」
然後,她失去了知覺,在場的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她才醒了過來。她堅持要到她兒子的屍體被發現的院子那兒。她在那裡跪了下來,吻了吻地上的血跡。
當她被帶回蒙特萊普的家時,她發現她的丈夫正等著她。正是在此時,她才瞭解到殺死他兒子的兇手竟會是她心愛的阿斯帕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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