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迪婭決意利用伊萊-馬裡昂與她有過性關系這一籌碼,逼迫他同意給予歐內斯特-韋爾應得的報酬。這樣做成功的把握並不大,但是她心甘情願放棄自己一貫堅持的原則。博比-班茨在毛利百分點上絕不讓步,但是伊萊-馬裡昂很難說,何況他對克勞迪婭懷著幾許柔情。此外,電影圈有一條為大家尊重的規矩,兩性關系不管持續的時間多麼短暫,也應該在物質上有所回報。
韋爾威脅要自殺是這次會面的導火線。他一旦真的自殺,小說的所有權便轉入他的前妻和子女的名下,莫莉-弗蘭德斯便會拼命討價還價。沒有人相信這種威脅,甚至克勞迪婭也不例外,但是博比-班茨和伊萊-馬裡昂,憑著他們不擇手段謀求錢財的經驗,難免有些擔憂。
克勞迪婭、歐內斯特和莫莉到達洛德斯通制片廠後,發現辦公套間裡只有博比-班茨一個人。他看上去有點不自在,但他盡力掩飾著,裝出熱情洋溢的樣於和他們打招呼,尤其是對韋爾。“我們的國寶!”班茨一邊說著,一邊親切地擁抱了歐內斯特,對他很是敬重。
莫莉立即警覺起來。“伊萊到哪裡去了?只有他才能對此事做出最後的決定。”
班茨說話的聲音極為溫和友好。“伊萊住院了,是西奈雪松醫院,沒什麼要緊的,只是檢查一下身體。這事得保密。洛德斯通制片廠股票的漲跌全看他的健康狀況。”
克勞迪婭干巴巴地說:“他80多歲了,什麼事都很要緊。”
“不,不,”班茨說,“我們每天都在醫院處理生意上的事。他的頭腦似乎比以前更靈敏了。你們只需把事情告訴我,我去看他時代為陳述。”
“不行。”莫莉回答得干脆利落。
但是歐內斯特-韋爾卻說:“就和博比談談吧。”
他們便說明了來由。班茨有點忍俊不禁,但沒有放聲大笑,他說:“這城裡有什麼事我沒聽說過,不過,這事可真夠絕的。我問過律師,他們說韋爾死了,我們的權利不會受到影響。這涉及到一個復雜的法律問題。”
“去問問你的公關人員,”克勞迪婭說,“如果歐內斯特真的自殺,真相公開以後,洛德斯通制片廠的面子就掛不住了。伊萊不會希望這樣的。他更有道義感。”
“比我,是嗎?”博比-班茨彬彬有禮地問道。事實上,他心裡有點怒不可遏。這些人怎麼不明白,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得到馬裡昂的首肯?他沖著歐內斯特問:“你准備怎樣死?用槍,用刀,還是跳窗?”
韋爾沖他咧嘴一笑。“在你辦公桌上剖腹自殺,博比。”說完,大家都樂了。
“我們是在白費時間,”莫莉說,“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伊萊?”
韋爾答道:“我不願到病人的床前為錢的事與他爭執。”
其他三個人都充滿同情地望著他。按照常規,這樣做確實有點不通人情。但是躺在病床上的人照樣會策劃謀殺、革命、欺詐和背叛制片廠等行為。病床並不是聖殿。他們都清楚,韋爾不想去,根本就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行為准則。
莫莉冷冷地說:“假使你想繼續做我的當事人,就閉上嘴別說話,歐內斯特。伊萊躺在病床上,敲詐勒索了上百號人。博比,我們來做筆比較明智的交易吧。洛德斯通等於從這個電影系列片中挖到了一座金礦。你們完全可以分給歐內斯特一兩個毛利百分點,作為保險金,求得平安無事。”
班茨大驚失色,心如刀割。“毛利百分點?”他嚷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絕對不行。”
“那好,”莫莉說,“分5%的純利怎麼樣?不扣除廣告費,借貸利息,和給演員的毛利百分點。”
班茨輕蔑地說:“那幾乎就是毛利。我們都清楚,歐內斯特不會自殺。自殺是愚蠢透頂的做法,歐內斯特可是聰明絕頂。”班茨沒有明說,這家伙根本沒有膽量自殺。
“為什麼要冒險呢?”莫莉說,“我算了一筆帳。你們計劃至少拍3部續集。把國外發行的收入算上,光靠發行拷貝至少能賺5億美元,還不包括錄像帶、影碟和出售電視播出權的收入。鬼才知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小偷靠發行錄像帶能賺多少錢。那麼,為什麼不給歐內斯特分紅,就算是2,000萬美元,也是少得可憐。連一個蹩腳的演員你都能給這個數。”
班茨仔細斟酌了一番,然後便開始花言巧語。“歐內斯特,”班茨說,“你是國寶級的小說家。我比任何人都尊敬你。伊萊也讀遍了你的每一部作品。他非常崇拜你。所以,我們想達成和解。”令克勞迪婭尷尬萬分的是,歐內斯特顯然聽信了這番胡言亂語,不過值得贊歎的是,他聽到“國寶”的稱謂時,卻全身哆嗦了一下。
“請談談具體的問題。”歐內斯特說。克勞迪婭不由得暗暗為他自豪。
班茨對莫莉說:“簽5年的合同,周薪1萬美元,自己創作或改寫電影劇本。當然,創作的劇本,我們只是先過目一下。每改編一個劇本,周薪另加5萬美元。5年之內他准能賺1,000萬美元。”
“報酬翻倍,”莫莉說,“我們才能繼續談下去。”
這時,韋爾似乎失去了天使般的耐性。“你們誰都不把我當回事,簡單的算術是難不倒我的。博比,你提出的這筆交易只值250萬。你絕對不可能買我寫的劇本,我自己也決不可能寫,你也決不會讓我改編劇本。而你如果拍6部續集呢?淨賺10億美元。”韋爾開心地大笑起來,“250萬美元對我沒什麼用。”
“你他媽的笑什麼?”博比問。
韋爾幾乎有點歇斯底裡。“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要成為百萬富翁,可眼下,100萬幫不了我。”
克勞迪婭深知韋爾的幽默感,便問道:“為什麼對你毫無用處?”
“因為我還要活下去,”韋爾說,“我的家人需要那個毛利百分點。他們過去很信任我,我卻背叛了他們。”
在場的人都不免要動惻隱之心,甚至包括班茨,只是韋爾的話聽起來很虛偽,有點自鳴得意。
莫莉-弗蘭德斯說:“我們去找伊萊。”
韋爾氣急敗壞,沖出門去,大聲嚷道:“跟你們這些人沒法打交道。我不願向一個臥病在床的人去乞討。”
韋爾走後,博比-班茨說:“你們兩位還要為那個家伙撐腰?”
“為什麼不呢?”莫莉說,“我曾經有個當事人,他殺了自己的母親和三個孩子。歐內斯特不比他壞。”
“你的理由呢?”班茨問克勞迪婭。
“我們都是作家,應該團結起來。”克勞迪婭幽默地說。他們三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我猜就是這樣,”博比說,“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不是嗎?”
克勞迪婭說:“博比,你為什麼不能給他一兩個百分點?這只是他應得的。”
“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已經敲詐勒索了上千個作家、演員和導演。這關系到堅持原則的問題。”莫莉說。
“說得很對,”班茨說,“他們有本事,也敲詐勒索我們公司。生意上的事就是這麼回事。”
莫莉假裝關切地問:“伊萊還好嗎?沒什麼要緊吧?”
“他很好,”班茨說,“用不著拋售你們手中的股票。”
莫莉不失時機地說:“那他就可以見見我們。”
克勞迪婭說:“無論如何,我想見到他。我真心實意地關心他。是他最先給了我機會。”
班茨聳聳肩,表示拒絕。莫莉說:“歐內斯特一旦自殺,你只有自作自受了。拍攝續集賺的錢比我說的要多得多。我勸他做出了讓步。”
班茨輕蔑地說:“那個蠢貨不會自殺的。他沒這個膽。”
“從‘國寶’下降為‘蠢貨’。”克勞迪婭若有所思地說。
莫莉說:“那家伙絕對有點不正常。他會不在乎死的。”
“他吸毒嗎?”班茨問道,顯得有點擔憂。
“不,”克勞迪婭說,“但是他常常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是個行為古怪的人,但他自己意識不到這一點。”
班茨思忖了一會兒。她們兩個的話不無道理。而且,除非萬不得已,他從不願意到處樹敵。他不希望莫莉-弗蘭德斯對他耿耿於懷。這女人是個可怕的人物。
“我給伊萊打個電話,”班茨說,“如果他同意,我就帶你們去醫院。”他確信馬裡昂一定會推辭的。
讓他驚訝的是,馬裡昂說:“他們當然都可以來看我。”
他們三個人坐著班茨的大轎車去醫院,這是一輛寬敞的改型車,但絕對算不上豪華。車裡裝有一部傳真、一部電腦和一部移動電話。太平洋保安公司的一名保鏢坐在司機旁邊。另一輛保安車載著兩個人,跟在後面。
透過茶色玻璃,整個城市看上去活像早期牛仔片中的米色畫面。越往裡走,建築物越顯得高大,仿佛在石林深處穿行。克勞迪婭常常暗自驚歎,在短短的10分鍾之內,竟能從綠草萋萋、一派田園風光的小城進入由混凝土和玻璃構建的大都市。
西奈雪松醫院的走廊寬敞得像機場的大廳,但是天花板壓得很低,宛如德國印象派電影中的一個古怪鏡頭。醫院的一個協調員接待了他們,協調員是個長相俊俏的女人,穿著樸素大方但又時髦得體的套裝,克勞迪婭不由得想起了拉斯維加斯的酒店“老板們”。
她把他們三人領進一個專用電梯,一直開到樓頂的套問。這些套間都裝著碩大的黑色雕刻橡木門,從地面一直頂到天花板,門上的旋鈕是黃銅做的,閃閃發光,門像大門一樣向兩邊打開,裡面有一個臥室,還有一間沒有用牆隔開的稍大的屋子,擺設著用餐的桌椅,一個沙發,幾張躺椅和放有電腦、傳真機的秘書工作小問。另外,還有一個地方用作小廚房,除病人衛生間之外,另設一間客人衛生間。天花板很高,廚房、起居室和辦公小間沒有用牆隔開,活像一個電影場景。
伊萊-馬裡昂躺在整潔雪白的病床上,腦後支著雪白的大枕頭。他正在讀一部桔黃色封皮的劇本。身旁的桌子上放著公文夾,裡面有正在拍攝的影片預算計劃。一個年輕漂亮的秘書小姐坐在病床的另一側,記錄他說的話。馬裡昂一向喜歡身邊有美女相伴。
比利-班茨親親馬裡昂的面頰,說:“伊萊,你看上去氣色很好,真的很好。”莫莉和克勞迪婭也親了親他的面頰。克勞迪婭執意帶來了鮮花,放在病床上。這種親近的做法是有正當借口的。因為傑出的伊萊-馬裡昂病了。
克勞迪婭像審讀劇本一般留意著各個細節。從財經的角度來看,醫院裡的這幾場戲演得幾乎沒有漏洞。
事實上,伊萊-馬裡昂看上去並非氣色很好。他的嘴唇發青,像是用墨水劃了兩道唇線,張嘴說話時,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氣。兩個綠色的插頭,從他的鼻孔裡延伸出來,連著一根細細的塑料管,塑料管通著一個汩汩地冒著氣泡的水瓶,水瓶伸入牆內,牆裡頭隱藏著一個儲氧罐。
馬裡昂注意到了克勞迪婭的目光。“氧氣。”他說。
“只是暫時的,”班茨急急地說道,“為了讓他呼吸起來輕松一些。”
莫莉沒有理睬他們。“伊萊,”她說,“我把事情向博比做了說明,他說得經你點頭才行。”
馬裡昂似乎心情不壞。“莫莉,”他說,“你真是好萊塢最厲害的律師。連行將就木的人你也不放過嗎?”
克勞迪婭心裡很是不安。“伊萊,博比告訴我們說,你身體很好。而且我們確實很想看看你。”克勞迪婭的羞愧之情溢於言表,馬裡昂不得不抬手表示歡迎和感謝。
“我知道你們的爭端。”馬裡昂說著,示意秘書離開房問。一個私人值班護士,看上去長相俊俏,神情冷峻,坐在餐桌旁讀書。馬裡昂示意她也離開。她望著馬裡昂,搖搖頭,又繼續讀書。
馬裡昂笑了起來,聲音不大,還有點氣喘吁吁的。他對眾人說:“她叫普裡西拉,加利福尼亞最好的護士。她專門護理重病病人,所以才那麼難對付。我的醫生特意請她來護理我。一切都得聽她的。”
普裡西拉朝他們點點頭,依舊讀她的書。
莫莉說:“我打算把韋爾要的百分點限制到2,000萬美元。這等於交付一筆保險金。為什麼要冒那種風險呢?為什麼不能對他公平點?”
班茨惱怒地說:“沒有什麼不公平的。他簽過合約。”
“滾你媽的,博比!”莫莉罵道。
馬裡昂不理睬他們兩個。“克勞迪婭,你怎麼看?”
克勞迪婭腦子裡翻騰著許多的事。很顯然,盡管誰都不願意承認,馬裡昂確實病得不輕。對這樣一位說話都很費勁的老人施加壓力,實在有點殘忍。她忍不住想說她馬上就走,卻又記起來,伊萊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他們來看他。
“歐內斯特老愛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克勞迪婭說,“他決意要贍養他的家人。但是伊萊,他是個作家,你一向是喜歡作家的。就當是為藝術做貢獻吧。見鬼,你給過大都會博物館2,000萬美元。為什麼不對歐內斯特發發慈悲呢?”
“讓所有的代理人都騎在我們頭上嗎?”班茨說。
伊萊-馬裡昂深吸了一口氣,那兩個綠色的插頭似乎朝鼻孔裡伸了一點。“莫莉,克勞迪婭,我們得保守這個小秘密。我打算給韋爾兩個毛利百分點,最多可達2,000萬。預先給他支付100萬,你們意下如何?”
莫莉仔細考慮著。所有的續集加到一起,兩個毛利百分點意味著至少150萬,也許更多。這是她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令她驚訝的是,馬裡昂竟然做出這麼大的讓步。如果她繼續討價還價的話,他很有可能收回這個提議。
“太好了,伊萊,謝謝你。”莫莉彎下身子,親親馬裡昂的臉頰,說,“明天我給你辦公室送份備忘錄。還有,伊萊,我真心祝願你早日恢復健康。”
克勞迪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抓住伊萊的雙手,注意到他的臉上布滿了褐色的斑點,雙手冰涼,死神離他不遠了。“你救了歐內斯特的性命。”
這時,伊萊-馬裡昂的女兒帶著兩個小孩走了進來。護士普裡西拉,像一只嗅到老鼠味的貓,立即站起身來,沖孩子走過去,擋著不讓他們去病床邊。伊萊的女兒兩次離婚,和父親相處得不融洽,但是伊萊愛外孫心切,讓她在洛德斯通制片廠的地基上成立了一家制作公司。
克勞迪婭和莫莉告辭出門。她倆開車到了莫莉的辦公室,打電話告訴歐內斯特這個好消息。歐內斯特執意要請她們吃飯,以示慶賀。
馬裡昂的女兒和兩個外孫子女只待了很短的時間,但長得足夠使他的女兒得到父親的承諾,為她的下部影片買下一部非常昂貴的小說。
病房裡只剩下博比-班茨和伊萊-馬裡昂兩個人。“你今天心腸太軟。”班茨說。
氧氣持續輸入他的體內,馬裡昂覺得非常疲憊。在博比面前,他可以隨意放松,用不著與他演戲。他們一同經歷了那麼多,一同行使權力,一同打勝仗,乃至一同周游列國,規劃全球。他們彼此了解對方的心思。
“我要給女兒買下的那部小說,適合拍電影嗎?”馬裡昂問。
“搞個低預算的,”班茨說,“你女兒拍的是帶引號的‘嚴肅’電影。”
馬裡昂倦怠地做了一個手勢。“為什麼我們總得為他人的良好用心付出代價呢?給她一個過得去的編劇,但不給大牌明星。她會很高興,我們也不會損失太多的錢。”
“你真的打算讓韋爾從毛利中分成?”班茨問,“我們的律師說,即使他死了,我們也能打贏這場官司。”
馬裡昂笑容滿面地說:“如果我身體好起來了,我就兌現諾言。如果好不了,你就看著辦。那時,一切都由你說了算。”
馬裡昂這般多愁善感,把班茨驚得目瞪口呆。“伊萊,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並不渴望成為伊萊-馬裡昂的接班人,事實上,他非常害怕這一天的到來,盡管這不可避免。只要馬裡昂拍板的事,他都願意干。
“這事你看著辦,博比,”馬裡昂說,“事實是我挺不過這一關。醫生說我需要做一次心髒移植手術,我已經決定不做了。我這個糟糕的心髒可能還能活半年或者一年,或者還要短得多。此外,我年紀太大,沒有資格做移植手術。”
班茨大驚失色。“他們不能給心髒做搭橋手術嗎?”班茨問。馬裡昂搖搖頭,班茨繼續說:“別說笑話了,你當然可以做移植手術。這所醫院一半的資產都是你捐贈的,他們必須給你換個好心髒。你可以健康地再活整整十個年頭。”他頓了頓,“你太累了,伊萊,明天再說吧。”馬裡昂卻已經打起盹來了。班茨轉身離開,去找醫生了解情況,交待他們立即著手為伊萊-馬裡昂物色一個新心髒。
歐內斯特-韋爾、莫莉-弗蘭德斯和克勞迪婭-德利納在聖莫尼卡的拉多爾斯維塔飯店聚餐,以慶祝勝利。拉多爾斯維塔是克勞迪婭最喜愛的飯店。她記得還是小姑娘的時候,父親帶她來這裡,受到皇室人員般的待遇。她記得,每個窗子的凹進部分,每個長條形軟椅背面的橫檔上,每個有空隙的地方,都擺滿了一瓶瓶的紅、白葡萄酒。顧客伸手即可取出一瓶酒,就像摘下一串葡萄。
歐內斯特-韋爾興致極高,克勞迪婭真有點懷疑,有誰相信他會自殺呢?他歡天喜地,沒完沒了地吹噓說,他的威脅很管用。味道甘美的紅葡萄酒下肚之後,他們三人都微露醉意,有點誇誇其談了。他們都對自己很滿意。桌上口味濃郁的意大利風味菜餚,更是助長了他們的興致。
“眼下我們該想的問題,”韋爾說,“是接受兩個百分點的價碼呢,還是要求增加到三個百分點?”
“不要太貪婪,”莫莉說,“這筆交易已經拍板成交了。”
韋爾仿照電影明星的架勢親親莫莉的手,說:“莫莉,你真是個天才,一個不講情面的天才,真的。你們倆是怎樣威逼利誘那臥病在床的家伙的?”
莫莉把面包放到蕃茄醬裡蘸一蘸。“歐內斯特,”莫莉說,“你永遠也不會了解這座城市。這裡沒有仁慈可言,即便你喝得爛醉如泥,或者吸毒成癮,或者墜入愛河,或者虧損破產。為什麼要對病人例外呢?”
克勞迪婭說:“斯基皮-迪爾有一次曾對我說,如果你想買進,就帶對方去一家中國餐館就餐;如果你要賣出,就帶他去一家意大利餐館。這有沒有道理?”
“他是個制片商,”莫莉說,“他在某個地方看到了這句話。但是如果沒有具體的語境,這話不說明任何問題。”
韋爾吃東西時狼吞虎咽,像個被判死緩的囚犯。他為自己點了三份不同的面食,分給克勞迪婭和莫莉一小部分,然後詢問她倆味道如何。“這是除羅馬之外,全世界最好吃的意大利食物,”韋爾說,“至於斯基皮,他的話放在電影裡有一定的道理。中國菜很便宜,有助於把價錢壓下來;而意大利菜能使人昏昏欲睡,反應遲鈍。兩種菜我都喜歡。掌握了斯基皮愛算計的特點,不是很好嗎?”
韋爾總喜歡點三道甜點。他並不能都吃光,只想每頓飯能嘗到多種多樣不同口味的東西。這事出現在他身上並不奇怪,還有他的穿著,仿佛衣服全是為了遮風蔽雨;他刮胡子時很是粗心大意,一側的鬢角高於另一側。即便他威脅要自殺,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或莫明其妙;還有他那孩童般的直率,常常刺傷別人的自尊心。克勞迪婭對行為古怪的人並不陌生。在好萊塢,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你知道,歐內斯特,你屬於好萊塢。你的行為夠古怪的。”克勞迪婭說。
“我不是個古怪的人,”韋爾說,“我沒有那麼老於世故。”
“你不覺得為了錢想自殺的念頭很古怪嗎?”克勞迪婭問。
“針對我們的文化氛圍,那絕對是頭腦冷靜的對策,”韋爾說,“老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讓我覺得膩煩。”
克勞迪婭不耐煩地說:“你怎麼能有那種想法?你寫了10本書,獲過普利策獎,你在國際上都很有名望。”
韋爾吃光了三道面食,轉向他的主食,三片珍貴的小牛肉,上面蓋著檸檬片。他拿起刀叉,說:“所有那些不過是臭狗屎。我一文不名。我活了55年才認識到,你如果是個窮光蛋,簡直就是豬狗不如。”
莫莉說:“你不是行為古怪,你是精神不正常。別再到處叫喚你沒有萬貫家財了。你並不是一貧如洗。不然我們就不會到這裡來吃飯。你並沒有為藝術吃太多的苦。”
韋爾放下刀叉,拍拍莫莉的胳膊,說:“你說得對,一點不錯。我時不時地也享受著生活。是生活的向下弧線使我覺得沮喪。”他喝下杯裡的葡萄酒,一本正經地說:“我永遠不會再寫小說了。寫小說等於走進了死胡同,跟打鐵匠一般無二。現在吃香的是電影和電視。”
“胡說八道,”克勞迪婭說,“人們總得讀書。”
“你就是太懶,”莫莉說,“總想找個借口不寫作。那才是你想自殺的真實原因。”三個人都大笑起來。歐內斯特從自己盤裡給她們兩個夾小牛肉和多余的甜點。他顯出優雅風度的唯一時候就是在飯桌上,他似乎很喜歡給人夾菜。
“你說得不錯,”歐內斯特說,“但是小說家的生活總是很拮據,除非他寫的東西通俗易懂。即便如此,也是死路一條。小說不可能簡單得像一部電影。”
克勞迪婭怒氣沖沖地說:“你為什麼要把電影貶得一錢不值?我親眼見過好片子讓你痛哭流涕。而且,電影也是一門藝術。”
韋爾很開心。畢竟,他已經打贏了制片廠,爭得了應得的毛利百分點。“克勞迪婭,我非常同意你的觀點:電影是一門藝術。我出於妒忌才那樣抱怨。電影使小說變得無關緊要。寫一段關於大自然的抒情散文,描寫赤熱的地球,壯觀的黃昏日落,白雪皚皚的山峰,撼人心魄的海洋巨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韋爾神情慷慨激昂,一邊講一邊揮動他的雙臂。“關於激情和女性美你能寫點什麼。而你一旦能在銀幕上看到有關的彩色電影,文字上的東西又有什麼用?哦,那些神秘的女人,紅唇豐滿,眼眸流轉,你可以看到她們光屁股的樣子,一雙奶子看上去真誘人,趕得上惠靈頓牛肉。其精彩的程度遠遠勝過真實的生活,根本不必擔心會單調無聊。我們怎樣描寫英雄人物的驚人事跡?他們成百上千地殺戮敵人,他們戰勝一切艱難險阻,抵御一切誘惑沖動,你可以在銀幕上看到所有的場面,出現在你眼前的是團團的血泊和痛苦扭曲的臉。演員和攝影機創造了這一切,無須進行大腦的思維。比如,斯萊-史泰龍演《伊利亞特》中的阿喀琉斯。但是電影有一件事做不到,就是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它沒法再現思維的過程以及生活的錯綜復雜。”他頓了一下,又悵然若失地說道:“但是你們知道最糟糕的是什麼?我自認為高人一等。我想成為一名藝術家,進而成為一個特殊人物。所以我憎惡電影,它是一門大眾化的藝術。任何人都可以拍電影。你說得對,克勞迪婭,我看過一些電影,感動得涕淚俱下,與此同時我卻清楚,事實是,拍出那些影片的人智力低下,感覺遲鈍,文化層次低下,沒有半點道德感。編劇根本就是個文盲,導演是個極端利己主義者,制片人抹殺一切倫理道德,演員則攥緊拳頭捶打牆壁或擊碎鏡子,向觀眾表明他們內心很痛苦。盡管如此,電影卻很有吸引力。這是怎麼回事?因為電影綜合了雕塑、繪畫、音樂、人體和科技手段,而小說家有的只是一長串的單詞,白紙黑字。說真話,事情也不是壞到極點,那是一種進步。一種了不起的嶄新的藝術。一種大眾化的藝術。一種用不著吃苦的藝術。只須購買合適的攝像機,再找幾個朋友就行。”
韋爾沖著兩位女士微笑。“簡直是奇跡。這難道不是一門無須真正才華的藝術?拍攝自己的電影,這是多大的民主,多麼神奇的療法!完全可以取代性交。我去看你的電影,你來看我的電影。這是一門藝術,將改造整個世界,使它變得更加美好。克勞迪婭,你應該感到幸福,你從事的藝術門類將在未來占統治地位。”
“你這自視情高的無賴,”莫莉說,“克勞迪婭為你抗爭,為你辯護。我對你的耐心也遠遠超過我辯護過的任何一個殺人犯。你請我們吃晚餐,為的卻是侮辱我們。”
韋爾似乎有點誠惶誠恐。“我並沒有侮辱你們,我只是想為電影下個定義。我喜歡你們兩個,對你倆的恩情感激不盡。”他頓了一下,低聲下氣地說,“我沒說我比你們強。”
克勞迪婭縱聲大笑起來。“歐內斯特,你總是瞎說八道。”
“只限於現實生活中,”韋爾和藹地說道,“我們可以談點正事嗎?莫莉,假使我死了,我的家人重新得到了小說的所有權利,洛德斯通制片廠是不是要付5個百分點?”
“至少5個,”莫莉說。“你打算為多拿幾個百分點自殺?你徹底讓我失望了。”
克勞迪婭擔憂地瞅著韋爾。她懷疑他是否真的這麼興高采烈。“歐內斯特,你仍不感到快樂嗎?我們幫你贏得了一筆很不錯的交易。我都快開心死了。”
韋爾親熱地說道:“克勞迪婭,你不懂現實世界是怎麼一回事。這使得你非常適合干編劇這一行。即便我快樂,他媽的又能怎麼樣?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也有背時倒運的時候。非常可怕的悲劇。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我剛剛打了一次大勝仗,用不著自殺了。吃著這頓飯,身邊有兩位聰明漂亮、又富有同情心的女士相伴,我非常開心。我也很快活,我的妻子兒女從此有了經濟保障。”
“那你為什麼還要無病呻吟?”莫莉問,“你為什麼那麼掃興?”
“因為我寫不了了,”韋爾說,“這不是什麼大悲劇。確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但是,它是我唯一會做的事情。”他一邊說,一邊樂滋滋地吃完3份甜點,惹得兩位女士好一陣哈哈大笑。韋爾亦回報以微笑,說:“我們確實把伊萊老頭嚇住了。”
“你把作家的心理阻滯看得太嚴重了,”克勞迪婭說,“創作速度加快一些就行了。”
“編劇用不著創作,所以沒有作家的阻滯心理,”韋爾說,“我寫不下去了,是因為我無話可寫了。我們來聊點更有意思的事吧。莫莉,我實在不明白,我本可以從毛利1億美元,但成本費只有1,500萬的影片中,分得10%的紅利,但實際上卻一個子兒也沒見著。我希望在臨死前解開這個謎團。”
莫莉聞言,興致大增,她喜歡傳授法律知識。她從手袋裡取出一個筆記本,寫下幾個數字。
“那是絕對合法的事,”莫莉說,“他們是按照合同辦事,起初你本不該簽那個合同的。聽著,假設毛利為1億美元。電影院、電影院老板賺了其中的一半,制片廠只得到另一半,就是所謂的拷貝租金收入。”
“好了,制片廠扣除1,500萬美元的影片拍攝成本費,還剩下3,500萬。但是,按照你所簽定的合同和大多數制片廠的合同規定,制片廠得從拷貝租金收入中拿出30%,彌補發行拷貝時耗費的資金。這樣,他們又往自己的腰包裡塞了1,500萬。你可以參與分紅的只剩下2,000萬。接下來,他們再扣除洗印費,廣告宣傳費等,輕而易舉就達到500萬。只剩下1,500萬了。妙就妙在這兒了。根據合同,電影公司又從中扣除25%,用作一般管理費、電話費、電費、攝影棚使用費,等等。現在只剩下1,100萬了。也不錯,你說,我就從1,100萬中分一份就行了。但大牌明星們最少得從拷貝租金收入中分得5%,導演和制片人再分去5%,加起來有500萬。輪到你,只有600萬了。終於,你可以分得一份了。但是別著急。他們接下來向你索取拷貝發行費用,在英國的發行費扣去5萬美元,在法國或德國的發行費也扣去5萬美元。最後他們還要扣除拍攝影片貸款1,500萬的利息。然後的事我就搞不懂了。但是最後剩下的600萬銷聲匿跡了。事情通常是這樣,除非你請我做你的律師。我擬定的合同書實實在在地會為你賺來一座金礦。不是毛利分紅,而是規定好的純利分紅。你現在開竅了吧?”
韋爾大笑不止。“不是很懂,出售電視播出權和錄像帶賺的錢呢?”
“出售電視播出權的收入你能見到一點,”莫莉說,“但是沒人知道他們發行錄像帶的收入到底有多少。”
“我和馬裡昂之間達成的交易是不是不摻水分的毛利分紅?”韋爾問,“他們不會再對我進行欺詐勒索吧?”
“如果合同書是我擬定的,他們絕對不會,”莫莉說,“統統都是不摻水分的毛利分紅。”
韋爾悲哀地說:“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沒有理由抱怨了,也找不出借口停止寫作了。”
“你真是個古怪的人。”克勞迪婭說。
“不,不,”韋爾說,“我只是個愛做錯事的人。行為古怪的人做出一些怪事,分散人們的注意力,使他們不至於了解他真正想做的事,或者他的真實個性。他們感到自慚形穢。所以電影圈子裡的人行為都那麼乖戾。”
誰曾想到死亡竟是一個如此美妙的過程,等候死神的人竟可以那麼從容安詳,那麼無所畏懼。最妙的是,你已經解讀了一個大神話。
伊萊-馬裡昂在病痛難眠的漫漫長夜裡,一邊從插進牆裡的管子裡吸著氧氣,一邊回想著一輩子的生活。他的私人護士,普裡西拉,每天輪班兩次,此刻正坐在病房的另一頭,借著微弱的燈火讀書。馬裡昂看見普裡西拉的雙眼飛快地上下移動,仿佛每讀完一行,一定要抬頭看看他。
馬裡昂思忖著,眼前這一場面若是拍成電影,肯定會有顯著的區別。電影中,空氣裡會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因為他正在生死之間徘徊。護士會蹲伏在他的床邊,醫生們會進來出去,穿梭不止。病房裡肯定會吵吵嚷嚷,劍拔弩張,然而此刻,他躺在病房裡,周圍萬籟俱寂,只有護士在讀書,馬裡昂通過塑料導管,呼吸通暢。
他知道這種寬綽的頂層套房只供顯要人物使用,比如權傾四野的政治家,房地產億萬富翁,以及娛樂圈的電影明星,他們的神話日漸被人淡忘。他們各自都是曾經執掌一方的風雲人物,在這裡,在醫院的沉沉黑夜裡,卻成了死神的奴隸。他們孤苦無助地躺著,只有唯利是圖的人來安慰他們。體內插著管子,鼻孔裡通著插頭,靜候著醫生前來,拿著手術刀為他們衰竭的心髒清除廢物,或者,像馬裡昂一樣,等候著換上一個進行全面校正過的新心髒。馬裡昂想知道,他們是否同他一樣心平氣和,俯首認命。
為什麼要俯首認命?為什麼他會告訴醫生,他不願做心髒移植手術,寧肯守著衰竭的心髒再活一段短暫的時間?他心想,感謝上帝,我依舊能夠避免感情用事,做出明智的決定。
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了,如同簽定一份電影合同:成本估算,贏利的百分比,輔助權利的價值,對演員和導演可能設置的圈套,以及成本超額等。
其一:他已年屆80,身體並不健壯。做了心髒移植手術之後,至少有一年的時間他不能工作。顯然,康復之後,他將不能重新執掌洛德斯通制片廠,他手中握有的絕大部分權力將旁落他人。
其二:大權旁落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像他這樣的老人,即便換上一個新的心髒,究竟又能做些什麼呢?他無法進行體育鍛煉,無法追逐女人,無法享受吃喝的樂趣。不,權力是老人唯一的快樂之源,這有什麼不好嗎?權力可以用來行善。他不是已經一反謹小慎微的原則,一反一輩子所持的偏見,對歐內斯特-韋爾顯露了仁慈的一面了嗎?他不是已經告訴醫生,他不願剝奪一個孩子或一個年輕人移植心髒,重獲新生的機會了嗎?難道那不是運用手中的權力在積德行善嗎?
然而,他同虛偽的嘴臉打了一輩子交道,當然能意識到此刻自己有多虛偽。他拒絕心髒移植手術,只因為那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這是比較現實的決定。他允許歐內斯特-韋爾得到毛利百分點,只因為他渴望得到克勞迪婭的愛戴和莫莉-弗蘭德斯的尊敬,純粹是感情脆弱所致。他想留下一個仁慈善良的印象,難道有什麼不妥嗎?
他對自己的一輩子感到心滿意足。他努力奮斗,起初窮酸潦倒,現在擁有了家財萬貫,也征服了周圍的同類。他享受過人世間的種種快樂,愛過漂亮的女人,住過豪華的住宅,穿過精美的綾羅綢緞。他對藝術創造也做出過貢獻。他掙得了顯赫的權勢和龐大的財富。他曾盡力行善,造福他人,他捐款上千萬美元給這家醫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與他人抗爭是莫大的樂趣。這難道有什麼可怕的?除此以外,你有其他的辦法掌握權力,積德行善嗎?他甚至有些後悔,不該對歐內斯特-韋爾如此慷慨仁慈。你絕不能把苦苦掙來的血汗錢輕易賞給他人,尤其是在遭脅迫的情形下。不過,博比會有辦法應付的。博比將照料處理好一切事務。
博比將制造必要的公眾輿論,說馬裡昂拒絕做心髒移植手術,將心髒讓給比他年輕的人。博比將收回所有的毛利百分點。博比將關閉女兒的制片公司,這家公司一直是洛德斯通的虧損大戶。博比將替他承擔罪名。
他聽到遠處傳來小鈴鐺的聲響,隨後聽見像是蛇發出的尖叫聲音,那是傳真機正在發送紐約編制的票房收入記錄。這種時斷時續的聲響正好有節奏地應和著他那衰竭的心跳。
最終的真相是,他已經享受了足夠多的美好日子。不是他的肉體,而是他的精神徹底背叛了他。
最終的真相還是,他對人類感到失望。他目睹過太多的背叛,太多的可鄙的個性弱點,太多的追名逐利和貪婪成性。還有戀人之間、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的虛偽。感謝上帝,使他得以拍電影,激發人們的希望;感謝上帝,他有了外孫子女;感謝上帝,他不用目睹他們長大成人,染上人類的通病。
傳真機發出的時斷時續的聲音停了下來,馬裡昂能聽到自己衰竭的心髒發出的不規則的跳動。初曉的晨光灑滿了整個病房。他看到護士關掉電燈,合上了書本。這樣死去該是多麼孤單啊。身邊只有一張陌生的面孔,有那麼多有權有勢的人愛戴他的呀。護士走過來,撐開他的眼瞼,又把聽診器放在他的胸部。病房那扇碩大的門敞開著,仿佛通向一個古老的神殿,馬裡昂聽到了盛著早餐的托盤裡碟子碰撞發出的聲響……
病房裡驟然燈火通明。馬裡昂感覺到有人握拳捶打他的胸口,他真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他的腦海裡像是升起了團團的烏雲,罩上了濃濃的霧靄。穿透這濃霧,傳來尖聲的叫喚。他那缺氧的大腦突然冒出一部影片的一句台詞:“神就是這樣死去的嗎?”
馬裡昂能感覺到電流的打擊,拳頭的捶打,他的胸腔被打開,有人伸手按摩他的心髒。
整個好萊塢都將沉浸在哀悼之中,但最傷心的自然是夜班護士普裡西拉。她每天輪班兩次,為的是撫養兩個幼小的孩子,馬裡昂在她當班的時候去世,這使她深感不快。她感到自豪的是,人人都知道她是加利福尼亞州最優秀的護士。她憎惡死亡。然而,她閱讀的那本書使得她異常興奮,她還計劃著如何說服馬裡昂把它拍成電影。她不會做一輩子的護士,她已經是個兼職的編劇。此刻,她也不放棄希望。這家醫院的頂層套房總是接待好萊塢的顯要人物,她將守護著他們,絕不讓死神得逞。
然而,所有這些只是發生在一息尚存的馬裡昂的大腦裡,那裡儲存著他看過的上萬部影片。
事實上,護士走到他床前時,他離開人世差不多已有一刻鍾了,他走得那樣平靜。她猶豫了30秒鍾,思量著該不該拉響急診警報,把馬裡昂救活過來。她同死亡打了多年的交道,養成了慈悲的心懷。為什麼要救活他,使他經受重獲生命的苦痛和折磨呢?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陽,鴿子在石壁上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普裡西拉是決定馬裡昂命運的最終力量……也是他最仁慈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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