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隨黑馬走下汽車的時候,陰了很久的天終於下起了小雨。雨絲如線一樣細,淋得人臉上麻酥酥的,身上也開始泛潮。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明成有些疲倦,肚子也有些餓。抬頭看看天,雖然沒有太陽,也能判斷出已是黃昏時分。黑馬走得很快,大步流星的,身上黑色的胖肉一抖一抖的,顯示出精力的充沛。兩人剛剛走到車站對面的「仕奇」時裝店跟前,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男人從鋪面裡竄了出來,一把抓住了黑馬。
「老黑,你小子怎麼才到?」
黑馬輕輕拍了拍那男人的手,臉上帶著笑說,「久等了,久等了。」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本通訊錄,撕了一頁遞過去:「王立,你先按這個地址去找老王,回頭我也過去。」
王立看看明成,把黑馬拉到一邊去。兩人咕咕唧唧說了好一會兒,還用手比劃一些令人費解的動作。最後王立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朝黑馬肩上砸了一拳,叫了一輛「拉達」出租車,一躬身鑽了進去。
「這小子,擺他媽闊!」黑馬搖了搖頭。
「還有多遠?咱們找輛三輪吧。」明成說。這是四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所以感到嘴巴張得有些吃力。
「不遠了。」黑馬說。
半個小時後,明成已走得精疲力盡,才看到那座全地區有名的秀園賓館在煙雨中時隱時現。與黑馬合作了很多次,明成對他的性格瞭解得很清楚。在明成未與主顧直接接觸之前,黑馬總是一個錢掰三瓣使。黑馬做這行當五、六年了,手裡少說有個十萬、二十萬的,但他仍堅守著自己的立家三原則;不借錢給人,預付酬金不超過總數的百分之四十,供需雙方直接接觸時不能提酬金的事。明成心裡充滿了對黑馬的鄙視,但又無法不佩服他。老黑撈到手裡的是實實在在的花花綠綠的票子,不像自己,一年慌到頭,只落得一心的沮喪與淒愴。
303室在三樓左首,靠近洗臉間。兩人爬上樓來的時候,已整個兒成了落湯雞。黑馬敲了敲門,屋裡傳來拖鞋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明成想不到來開門的是張浩。在見面的一瞬,兩人都吃了一驚。張浩現在是林城縣工商局的副局長。明成過去曾由黑馬牽線為他服務過幾次,總的說來,還算愉快。
「老黑,跟我還來這一手?」張浩捅了黑馬一拳。
「我事先也不知道呢!」明成也有些不滿地看著黑馬。
黑馬哈哈一笑,把提包擲到沙發上,甩掉濕衣服,又幫明成把黃色軍用背包卸下,輕描淡寫地說,「這不是知道了?」
張浩住的房間很大,裡外兩間。張浩說他和黑馬住在這兒,另外給明成安排了一個房間,在走道的另一端,那裡比較清靜,窗戶外還有竹林,溫習功課比較適宜。黑馬和張浩神侃了一會兒,見明成已換好衣服,便抓過自己的提包,掏出一把證件來,-一放到明成的面前。
「這是准考證,這是臨時身份證,這是工作證。你再熟悉熟悉,把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家庭住址都記清了,別到時候人家一問,你把自己的給倒出來了。」黑馬說。
「怎麼會呢?」張浩遞給明成一杯茶說,「明成已不是第一次幫我了,這些早該記清了。」
「明成老實,實心眼,不信,今兒晚上你給他找個女人試試,保他不敢上。」黑馬嬉皮笑臉地說。
明成紅了一下臉,低頭拿了證件一一細看著。黑馬的確身手不凡,兩個月以前從他這兒拿走了幾張照片,今天就變出了一堆證件。明成知道這些事不用張浩張羅,張浩至多對黑馬說一聲:老黑,今年我要報成人高考。黑馬是一條龍服務,只要付錢,一定會辦得令賓主雙方都滿意。
這次使用的全部是明成的照片,不像以往,或用疊印法,或兩人同時下考場,或事先打通關節,這次黑馬顯得更加精明,說可以在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再把張浩的照片換上去,費些事不假,但可以減少考場裡的風險。明成在這方面想得很少,只要不被從考場裡揪出來,事後又有錢,他就算完成了給自己定的任務。至於黑馬事後用什麼法子為張浩換照片,最終能得多少利,他一概不過問。
黑馬讓張浩上街上買幾件襯衣,買一雙皮鞋,說明成穿的叫化子一般,進考場後誰看也不像國家工作人員,別為了這給揪出來。張潔笑笑,說黑馬是變著法兒算計他。黑馬沖明成擠了擠眼,像是在說,我可是為你好。
明成從服務台取了鑰匙,打開自己的房門。房間的確很舒服,一種淡雅的鵝黃的色調把四壁及天花板烘襯得柔和爽目,紫紅的地毯新鋪上不久,有一種甜香的氣息。房間裡有空調,有電話,有彩電及衛生間。一張整潔的席夢思床上放著幾本電影畫報,床頭櫃上鋪展著當天的晚報。明成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代考的服務對象就是張浩。張浩那時是工商局市場股的工作員,三十出頭,穿一身板板正正的工商服,動作有些遲鈍。那次也是在行署考試,住的是五塊錢一個床位的房間,三個人擠在一間屋裡,到處髒污不堪。現在真是鳥槍換炮了,張浩已升任副局長,一切都變了模樣。這房間,少說一夜也得七十塊錢。
明成洗了個澡,剛從浴池裡爬出來,黑馬推門進來了,手裡拿了兩件襯衣和一雙皮鞋。
「你怎麼不開空調?」黑馬說著,走到窗戶前擰了個強冷,然後回到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的明成身邊。
「好身段!」黑馬笑著,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
明成連忙抓過褲頭穿上,急切地問:「張局長怎麼說?有沒有改動?」
「老價,原地踏步走。」
「老價?」
「對,考上付四百,考不上,二百。喏,這是一百塊錢安心費。」黑馬把一百塊錢拍在明成手裡。
「這可是成人高考,再說,我自己也快高考了。」
「知道。都老主顧了,我不好意思和他撕破臉皮。」
明成無語,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黑馬說了一句待會兒我帶你去吃飯,便退了出去。明成走到窗戶前,想打開窗戶透透氣,看看仍在嗡嗡作響的空調,便住了手。窗外,雨一如既往地下著,竹園的竹子很茂密,近窗的幾根細長細長的,在空調排出的熱氣的鼓動下微微搖擺著,幾片葉子摩擦著滿是水漬的窗戶玻璃,似乎可以聽到沙沙的聲音。遠處天邊忽而閃過一道亮光,紅白色的,如一隻冷丁睜開的眼,待要細看時,又倏爾消失了。
屋裡漸漸有些涼,明成俯在空調上看看,把旋鈕旋到弱冷,隨後打開那只軍用背包,把書本取出來擲到床上,一本一本無聊地翻看著。語文,數學,每一本書上都有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記號。他看著那些魚眼般的記號,忍不住歎出一口氣。這已是第四年了。第一年參加高考時,他十八歲,那一次他以五分之差落榜。第二次高考時他十九歲,十分的遺憾葬送了滿心的希望。今年是第幾年了?他問自己。第四年,對,今年是第四年,還有兩個月就高考了,而他,卻在這裡代別人考試。這已是第幾次代別人考試了?他屈指算了算,已經記不清了。第一次高考落榜之後他就認識了黑馬。整整三年了,黑馬為他打點著一切。他覺得自己已離不開黑馬了。雖然那張黑黑的肥胖的臉已多次使他產生厭惡的感覺,但事到臨頭他還得依從黑馬。
他無法坦然面對這一切,尤其是在想起衛妹的時候。雖然事情的起因與衛妹有關,但他無法就此釋然。他感到自己對不起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睛總令他沉重得抬不起頭來。
第一次代考的情形還清楚地保存在他的記憶中。
第一次高考的落榜給了明成沉重的打擊。他整整一個星期沒有露過一次笑臉。渴望上大學與渴望衛妹一樣是他心中最大的願望。母親在十年以前就病故了,母親給父親留下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父親是個本分的莊稼人,為了三個孩子,他學會了經商。說是經商,也只限於東集買西集賣,一輛破自行車一次馱上百八十斤的糧食,一斤幾分錢的差價,一集下來,就有了三四塊錢的收入。靠了這微薄的收入,明成和弟弟妹妹得以繼續學業。明成希望能早日給父親幫上忙。看著父親一日日蒼老下來的顏面和與六十歲年齡不相符的彎曲過度的脊樑,他盼望幸運之神盡快光顧自己。考上大學意味著獲取城市戶口和安定的工作,意味著穩定的收入和從此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意味著弟妹學業的繼續和父親輕鬆的笑容。但是這一切都隨著一縷輕煙飛去了。明成在久久的沮喪之後決心重新來過。他去找衛妹,讓衛妹和他一起參加複習班。衛妹和他是娃娃親,住一個村千。在長期的同窗生涯中兩人心心相印,感情很深,結婚是遲早的事。衛妹的成績不如明成,離高考最低分數線差了五十分。衛妹不想再複習了,說複習了也沒用,衛妹的心事瞞不住明成。村裡的民辦教師王文田今年六十二歲了,正臥病在床,據說得的是尿毒症,已沒有多少日子好活。衛妹想的是王老師的民辦教師的位子。縣裡每年都要舉行一次民辦教師轉正考試,只要能當上民辦教師,轉為公立教師的機會有的是,轉正考試比高考容易得多。那時不但工資不低於別人,還可以附帶一個戶口。衛妹只想留在家裡等待這個空額。明成明白衛妹的選擇不失為明智,就一人跑到母校報了複習班。一個月以後,父親到城裡辦事,順便來看明成。提起衛妹當民辦教師的事,父親搖了搖頭,說王文田已死了半月了,他留下的那個空額有很多人想著,從眼下的情況看,行政村會計王凌元的兒子很有希望,不為別的,只因為人家有錢。衛妹的父親賣了一些糧食,給鄉教辦室的人送過一次禮。人家給他指了一條路,讓他去找鄉里主管文教的副書記。那位副書記和衛妹家有點說不清的遠親關係。如果方法得當,事情還是能辦成的,關鍵是一個錢宇。明成回了一次家,見到了衛妹。衛妹絕望的眼神大大地刺傷了他的心。回到學校的當天下午,他一個人在操場上默默地散步,看著陰霾的天空和調零的樹葉,不知該怎樣幫助衛妹。正在這時,黑馬出現在他的身邊。明成是幾天前在一個同學家認識黑馬的,當時根本想不到還會見面。黑馬人很爽快,直截了當地提出請明成替一個朋友考試,酬金二百元。明成不加思考地回絕了。黑馬臨走時顯出未卜先知的寬厚,說還有幾天時間,我等你的信。
明成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就去找了黑馬。他太需要這二百塊錢了。衛妹含淚的眼睛一次次閃過腦際,令他無法定下心來。只此一次,他想,往後就安心複習功課,全力準備高考。黑馬帶著誠意的微笑歡迎他的到來,然後帶他去見張浩。張浩從部隊轉業五年了,到今天才獲得一次職稱考試的機會。晉陞經濟師對於他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長工資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因素在於全局僅有三個經濟師,如果他能成為第四個,對於今後的發展大有禪益。張浩在一家飯店裡宴請,明成第一次喝了白酒,吐得一塌糊塗。
最主要的收穫不是二百塊錢。在與張浩的閒談中,明成得知鄉里那位主管文教的副書記是張浩的戰友,而且關係非同尋常。明成無法按捺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迫不及待地向黑馬提出,只要張浩願意幫這個忙,他可以不要那二百塊錢。黑馬拍了拍胸脯,說這事包在他身上。臨去考點的那天上午,張浩單獨和明成談了好一會兒。張浩說,「只要明成你能考上,我親自去歲排這件事,而且,該付你多少錢我一分也不少。」
明成知道以自己的實力,圓滿地完成任務應該不在話下。進了考場以後,他神情沮喪地坐在張浩的編號座位上,等待主考官的例行檢查。心煩是無法避免的,從小學到高中畢業,忠厚的明成在大小百餘次考試中沒作過一次弊。連扭頭看看別人答卷的小毛病也不曾有過。而今天,他已無法繼續保持自己純潔的考場履歷,心情自然複雜萬分,他感到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不是他明成,而是一具有完整外形的活肉,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我還存在嗎?他問自己,我在哪裡?現在我在哪裡?彷彿有一團白絮從眼前飄開去,他的思維就附在白絮上。白絮飛了很久,來到一潭烏黑的臭水之上,在沖天的臭氣衝擊下,他和那團白絮一起一頭紮了進去。明成在黑水中掙扎,內心充滿了懊惱與悲哀。淚水與臭水混在了一起,從精神上和肉體上同時把他嗆得半死。正當他深深地沉浸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夢幻感覺中時,監考老師重重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睜開眼來,明成發現一個目光犀利的小老頭正站在他面前,一臉不滿地看著他。小老頭是想看他的准考證和工作證、而他,在無意之中卻把它們緊緊地壓在了手下。明成心中大窘,連忙把手移開。對於考前查驗這一關,他並不十分擔心。一是考試並非大考。氣氛不是很緊張,估計不會很嚴格;二是准考證和工作證上的照片在報考前已做過手腳。黑馬有著嫻熟的照相洗相技術,他把張浩和明成的照片帶回自己家中,在很短的時間內把二者疊印在一起,無論近看還是遠看,照片上的人既像明成又像張浩。明成拿到准考證以後,曾站在鏡子前對照了好大一會兒,感覺的確很像。監考老師拿著那張寫著張浩名字的准考證,反反覆覆看了好一會兒。把我查出來吧,那樣我就解脫了。明成忽然這樣想。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接踵而來的另外一些念頭很快就把它消滅了。明成垂下頭去,手似無意地在頭髮上摩笑著,把頭髮搞得很凌亂,以縮小年齡差距。「你多大了?」監考老師問。「三十一。」明成的聲音有些顫抖。「叫什麼?」「張浩。」「在哪裡工作?」「林城縣工商局。」監考老師又取出報名存根,細細地對照了一遍,才慢慢地轉身離去。明成悄悄地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發現那裡已是汗浸浸的了。在懷有一絲慶幸的同時,明成心裡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只有十八歲,但當他說出三十一這個數字時,監考老師竟沒有過多懷疑。是監考老師粗心,還是自已看來的確很像三十一歲的人?這時他的眼前浮現出衛妹的影子。他感到衛妹是那麼年輕漂亮,與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明成考上了。這是一次成功的考試,成功的喜悅由三個人分享。張浩果然沒有食言,借了局裡的車,帶著明成和黑馬直奔鄉下。事情辦得很順利。一個月後衛妹頂了王文田的缺,當上了民辦教師。那是個晴朗的秋日,衛妹的父親為慶賀衛妹走上工作崗位,同時感謝明成的幫助,在家裡擺了三桌席,遍請親朋好友。酒席散時,已是傍晚時分。衛妹拉了明成的手,兩人一齊來到村西的橋頭。月亮在頭頂朦朧地照著,空氣中有一種從田野裡散發出的紅芋的香甜氣息。橋下的流水自北而南緩緩地流著,偶爾有一條小魚「嘩」地一聲輕輕地躍出水面,銀色的魚體反射著月亮的清輝,如一個甜美溫馨的夢。兩人坐在大拱上方的小拱中,無拘無束地悄笑著,呢喃著。衛妹把嘴唇偎過來時,一種淡淡的槐豆花的香味令明成深深陶醉。衛妹的嘴唇濕潤光滑,舌尖清香細膩。明成的幸福如橋下的河水般無休止地流淌著。他第一次知道擁有一個女孩子是怎樣的美妙。他深深地陶醉著,陶醉著。美好的生活似乎剛剛開了個頭,一切將會更加美好下去。
吃晚飯的時候,雨稍稍停歇了一會兒。樓下有餐廳,黑馬說飯菜不衛生,硬拉著張浩上街吃。張浩無奈,只好隨黑馬身後走。剛出賓館大門,迎面走過來王立。王立一臉怒氣,腋下夾了一隻皮包,剛剛從六路公共汽車上下來。
「老黑,你小子坑人怎麼的?我按了地址去,連他媽一個人毛也沒見到。」
「不可能,」黑馬說。「你等一會兒,我幫你去找。」
「一塊兒吃飯去吧。」明成看見王立胸前嶄新的師範學院的校徽,心裡產生了好感。
「他吃過了,對嗎,王立?你吃過了吧?」黑馬問。
「我吃個鳥。」王立一把抓過黑馬的包。
四個人在鐘樓飯店選了個靠窗的位子,點了幾個菜。黑馬要了一瓶杏花村,「嘩嘩」把一個空杯斟滿,向明成說:「你明夭考試,今天就別喝了。」
明成點點頭。
「還有你。」黑馬指的是王立。
「我喝一斤也不耽誤考試。」王立說著,抓過一隻大杯子,給自己滿斟上。
「你也考試?」明成好奇地問。
王立點點頭。
兩人一對準考證,巧極了,都在十三考場,如果按前後順序排坐,兩人還是前後桌。明成喜出望外,就和王立多聊了幾句。黑馬望見,找了個借口,把二人坐位分開了。
天氣悶熱,雖然電扇在呼呼響地吹,身上仍不停地冒出汗來。明成不喝酒,吃得比較快,吃完便站起身來說,「我先走了,回去溫溫功課。」同王立打招呼時,他看到王立的目光怪怪的,說不清裡面含了什麼意思。
快到賓館時,明成看到前面有一男一女並肩走著。那女子的背影很像衛妹,只不過髮型不對頭,衛妹一向是扎小辮的,而眼前的女子卻一頭漂亮的卷髮。他幾步急跨過去,繞到了前面。果然是衛妹,他驚喜地叫了一聲。衛妹也很驚異,臉上閃過喜悅的笑,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事。衛妹很快就變得驚慌失措。她扭頭看看身邊的男人,不自然地和明成打了個招呼。
「衛妹,你怎麼會在這裡?」明成並沒有往意到衛妹表情的變化。
「我,我們鄉開會、我——」
「鄉里開會?」
「噢,是地區先進工作者會議,教育系統的。」衛妹身邊的男人說。男人有四十多歲,臉蒼白蒼白的,一副幹慣了文職活的樣兒。
「你把地址留給我,我還有事,回頭我去找你。」
衛妹記下了明成的地址,也不多說話,急匆匆地和那個男人一起走了。
明成驚愕地呆立原地,似乎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他相信衛妹是來開先代會的。衛妹工作很投入,學生成績很好,被評上先進工作者是理所當然的。但她為什麼要這麼匆匆地走掉?回想著衛妹的神色,明成越想越不對勁。他隱隱覺得衛妹一定有什麼事瞞著他。
沖了一個諒,明成關上門,穿了一條褲權坐到床上去。電視裡正播著廣告,一個女人在熱水器下半裸著身子「咯吱咯吱」起勁地洗,說提起熱水器,她就想了新婚的那個晚上。明成連著換了幾個台,不是廣告就是金山金榜。雖然已三四個月沒看過電視了,他並不感到有什麼新鮮,於是關掉機子,取了本世界歷史看。每一字每一句都已背過很多遍,多看一眼就很煩。明成忽然想到如果今年高考還考不上自己該怎麼辦,是回家種地,還是繼續複習,或者,就在城裡賃間屋,一面做點小生意,一面與黑馬保持聯繫。最後一個念頭令他自己臉紅。
走道裡響起了腳步聲,他想,一準是張浩和黑馬回來了。
其實這一次他應該不來的,明成明白自己需要全心全力地準備高考。但是,與以往每一次一樣,他無法拒絕黑馬。每一次都有理所當然的理由,這一次也一樣。每一次的理由都很相近甚至完全相同。它們在明成心中所激起的情緒也完全相同,那就是無可言說的悲苦、委屈,無可言說的無可奈何。到了自己一生完結的時候,回首一瞧,也許會發現在每一件事上左右自己的因素本質上都是相同的。明成想,那時也許會得出人生很簡單的結論,但是,無論怎樣簡單,你卻必須充當它的奴隸。
每一次代考都花費他許多精力和時間,打亂了他的複習計劃,無可避免地對高考產生不利的影響。對此他無可奈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總是想起這個蹩腳的比喻。
書實在看不下去,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弄得他頭疼。也許,他想,自己可以換一種活法試試,為什麼非要把高考看得那麼神聖呢?
明成想到了大弟,大弟前年考上了行署三中,現在正讀高二。明成準備考過試就去看看他,坐七路車,十站,就到了他所在的學校。
門口有輕輕的響動,是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明成連忙抓了一條毛巾被蓋在身上。
進來的是三樓的女服務員,明成幾次上下都見她坐在服務室裡認真地閱讀一本畫報,還聽見別的服務員喊她小謝。小謝穿了一件鼓狀圓衫,下身穿了一條白色短裙,臉上施著談粉,嘴唇上有一點淡淡的口紅的痕跡。小謝長得很漂亮,所以略微打扮一下就顯得千嬌百媚,不過她的表情中並無放蕩的跡象,而是低眉順眼,一副楚楚動人的溫柔。
小謝彎腰在屋裡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地直起身來,臉上並沒有失望的表情。她看了看明成。拉了一張凳子,在床邊坐下。
「有事嗎?」明成問。
「沒事,我丟了一個鑰匙,沒找到。」
明成垂下頭去,目光停留在書上,心神卻難以安定下來。
「你是哪裡的?」小謝把腿抬起來,整理了一個短襪,粉紅的短褲在明成面前飛快地閃了一下。
「林城的。」
「來幹什麼?」
「考試。」
小謝忽然抿嘴一笑:「今天的旅客裡就你一人包房。」
明成囁嚅著不知說些什麼。
「一個人住房害伯嗎?」
「怕什麼?」
「怕人咬你呀!」
明成笑了,說,「誰咬人呀?」
小謝也笑了。又說了會子話,小謝站起來,指了指牆上貼的電話號碼單說,「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等會兒,十二點以後吧,如果有什麼事,你打三樓服務台找我。」
明成驚訝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裡疑惑不已。
那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燈管上掛滿彩紙,拉花交叉著拉成長方形的兩條對角線,牆上地上到處是細碎的彩團。課桌靠牆排放成一隻木框狀,中間空出一塊舞台。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都有祝福新年的歡樂氣氛。明成恍恍惚惚又走到了教室中央,在五十六雙眼睛的注視下滿臉通紅,但快樂的神色如綵燈光一樣溢滿了他的面容。五十六雙手在給他鼓掌,掌聲給了他勇氣,他用結結巴巴的聲音朗誦了一首小詩。他現在清楚地記得那首小詩的題目叫《小巷》:「小巷/又彎又長/我拿著一把鑰匙/敲著厚厚的牆。」然後,按照晚會規定,他開始說出自己的理想。「我想,」他說,「我要上大學,我一定要考上,畢業後,我想當一位行政村書記。」他的話引出一陣愉快的略帶嘲諷的笑聲。「我要盡自己的努力,」他接著說,「讓兩千多人都吃飽飯,都過上好日子,讓所有的高中生、初中生、小學生不會因為家貧而輟學。」整個教室靜了一下,而後,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明成一臉激動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心裡充滿了無往不勝的激情。他感覺到有一雙明媚的眼睛正深情地看著他。他知道那是衛妹。他想對衛妹說,「我還有一個心願沒說,這個心願就是娶你……」
睡夢中的明成臉上溢滿甜甜的笑,如一個沒經歷任何苦難的孩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夢。夢中的情景是他高中畢業那年的元旦晚會。
第一至第十七考場設在七中,明成趕到時校門還沒開。門前的廣場上擁擠著許多人,表情各異,等待著七點五十分的到來。明成仔細看了一下,發覺一兩個中年人伴著一個年輕人的情形不少,有的像父子,有的像母女,有的像弟兄。通常情況下,成人高考送考的很少,大家都是有單位的,用不著那些軟性照顧,更用不著送考。明擺著的,是代考。天仍然陰得很厲害,如一塊浸滿了髒水的黑海綿,似乎隨時都可能落下幾滴來。明成早起喝了半碗稀飯,吃了一個燒餅,肚裡略覺飢餓。經常參加考試的人都明白這一點,考前不要吃飽,以免精神跟不上。
王立和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
張浩把臉扭一邊去。
「嗨,張局長。」中年人喊。
張浩做出吃驚的樣子:「喲,老王,你也來了?」
老王笑笑說,「千載難逢的機會,能不來嗎?」
張浩看看黑馬,黑馬笑了;「當初我並不知道老王也在你們工商局,搞細節時,我才知道是這麼一回事。既然大家都相互瞭解,就不用我多說了。」
黑馬這次來是做了兩筆生意。
張浩在前年上了一個培訓班,是省裡一所綜合性大學在縣裡設的教學點。培訓規則上規定,凡兩年以後通過畢業考試的,可以得到該大學頒發的結業證書;如果能通過兩年以後的成人高考,則無需再去脫產學習,就可以獲得該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老王的情況大致和張浩差不多。他們身在肥得流油的工作部門,如果不是有這樣的機遇,肯定不會參加成人高考的,因為要脫產進修,就意味著讓油水白白流走。當然,機遇是用錢買來的。據明成所知,兩年下來,張浩在培訓班的開銷不下於四千元。自然,四千元用不著他自己掏一分一文,局裡可以全部報銷,包括這次到行署來的開銷,張浩也有本事報掉。
張浩自然不希望碰到熟人,何況還是局裡的人。
黑馬把王立和明成拉到一邊,說,「既然你們分到了一個考場,有一點我必須交代到。如果監考老師看了你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發現是一個單位的,人家問,張浩,你身後的那一個是誰?多大了?哪兒的?你怎麼回答?還有王立,如果是問你,你又怎麼回答?」」
明成吃了一驚,「這個,我可沒想到。」
黑馬讓兩人把准考證、工作證和臨時身份證都掏出來讓對方看,說一定要記准,千萬不要因為一點小細節把大事耽誤了。
明成不由得佩服黑馬的心細,看來做個職業經紀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和王立抓緊進考場前的短暫時間,迅速把對方的情況記住了。
明成心裡很難受,雖然已是老考了,這種不平衡感仍不時強烈地襲擊他。
在這樣的日子他不屬於自己:在監考老師眼裡他叫張浩;在張浩和黑馬的眼裡他是一架機器;在他自己心裡,他也得時時記住自己叫張浩,他的全部勞動是屬於張浩的。
大門開了,考生們潮水一般湧進考場。門口站了幾位戴紅袖標的值勤人員,-一檢查著考生們的身份證和准考證。
「記著,兄弟,大膽考,考好與考不好價格上可差了一半。」黑馬拍拍明成的肩,俯在他的耳邊說。
明成和王立正好是前後座。兩人剛坐好,就有兩個佩監考證的老師進來、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戴眼鏡,女的二十多歲,看氣質像是剛從師範院校畢業的。男教師把全場三十多人審視了一會兒,講了幾句話,就開始念考場規則。
明成對諸如不許偷看、不許攜書入場之類的規則全不在乎。令他心裡評怦直跳的是第五條:幾代考者,一經查出,是高校在校生者,由其所在學校勒令退學或開除學籍;是在校高中生或離校高中畢業生者,兩年內不准參加全國統一高考。明成在心裡默默祝願自己能平安過了這一關。如果真的給清理出去,回去對父親對衛妹都無法交待,對自己也無法交待。
環顧左右,明成更加忐忑不安。全考場三十多人,竟有近十張娃娃臉。經驗告訴他,這絕不是好兆頭。
監考老師走下講台,用報考證存根一一對照考生身份證、工作證和准考證以及考生面貌。
女教師在明成南邊的一個考生跟前站住,對照一會兒,忽然問,「你叫什麼?」
那是個女孩子,只見她慌得站了起來,說,「盧秀英。」
「多大了?」
「四十,四十五。」
女教師笑了,對男教師說,「陳老師,你來看看,這女孩有四十五嗎?」
陳老師也笑了,「青春永駐,你這秘方說出去,准發大財。」
女孩子聲音抖抖地說,「我是四十五嘛!」
女教師把三份證件疊在一起塞給女孩,說,「我才二十四,你四十五我怎麼辦?好了,別說了,你可以去向考務委員會解釋,解釋得通,他們會打招呼的。出門左拐,紅房子那兒就是。不過,你最好別去,我念你初犯,不記名,一走了事。你如果到了那兒,一准留下案底,那可是自討苦吃。」
女孩子啜泣著跑開了。
「我發現一點,」陳老師在教室後側說,「今年的考生,用臨時身份證的特別多,不知是什麼緣故。」
「臨時身份證可以做假,」女教師與他一唱一和,「咱們要把持臨時身份證的考生當作檢查重點。」
「今年戶口機關又大撈了一把。」陳老師咕噥過。
女教師又走到女孩子身後的一個考生跟前。
「叫什麼?」
「於文龍」
「多大?」
「三十二。」
「三十二,是哪一年生人?」
「三十二,是,是六二年。」
「那麼,屬相是什麼?」
那位白淨斯文的男孩子愣了一下,說,「這,我,我不知道。」
陳老師在一旁笑著說,「一個三十二歲的大男人會不知道自己的屬相嗎?」
「我真不知道。」男孩子說。
「你去考務委員會解釋去吧。」
男孩子無奈,一臉尷尬地走了。
明成緊張得心快要跳出來了。我怎麼辦?他想,如果問我是屬什麼的,我怎麼答?張浩是六○年生人,三十四歲,三十四歲屬什麼呢?明成懊悔自己平日沒留心過這方面的事,自己宿舍的牆上就貼有一張印著十二屬相的年歷畫,每天都要掃過幾眼,可惜從沒想到過用心記排列順序,不然,現在推算也還來得及。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弄出個不換照片,他弄出個屬相問題。
女教師檢查完南邊的一排,又從後面一路檢查過來。令明成驚訝的是她幾乎沒有過問王立。王立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嘴裡嚼著口香糖。不知是她認識王立,還是被王立的瀟灑勁兒弄迷糊了。
明成不可避免地成為檢查對象,雖然他換上了新襯衣和新皮鞋,仍顯得土裡土氣的,令人很難從他身上看出多少國家公務人員的痕跡。
對照,三證之後,女教師果然使出了殺手銅。
「三十四歲,屬什麼?」
「屬狗。」明成一咬牙,豁出去了。
「不對吧,我記得三十四歲是屬羊呢。」
明成心中猛一緊,但他並沒有放棄。
「是屬狗,我自己的屬相怎麼會記不清?不信你可以去查,六○年生人,屬狗。」
女教師不吭聲了,又站了幾秒鐘,便走過去了。」
明成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在心裡僥倖自己的堅守。看來女教師也不知道三十四歲到底屬什麼。她只不過是察言觀色而已。如果被嚇唬住了,一切也就完了。
到發試卷時為止,明成所在的第十三考場被清出六人。教室裡變得空落落的。
上午的考試快結束時,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勢很猛,不一會兒,院子裡到處流淌著混濁的泥漿。西半天時不時亮起一個閃電,隱隱的雷聲如鼓,「咕咕咚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敲得人心裡潮乎乎、涼冰冰的。
王立不知從哪兒搞到了一把傘,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向房簷下的明成招了招手。明成愣了一下,便冒雨奔了過去。
「考得怎麼樣?」王立問。
「還可以,這兩門課平均七、八十分不成問題。」
「又可以多拿五百塊了,加一塊兒一千塊,夠你用一陣兒了。」
「多拿五百?一千塊?」明成驚異地站住了。
「怎麼?不是考成了翻番嗎?」王立顯得比明成還要驚異。
「可我的定金只有一百,考成了總共才四百。」
王立笑了,用手抿了抿有些潮濕的頭髮,拍拍明成的後腦勺,「傻瓜,你怎麼一點行情也不懂?是雛兒吧?告訴你,現在的槍情,槍情懂嗎?就是代考行情,成人高考是一千,職稱考試六百,招工考試五百,要是高考,那得三千。這是最起碼的知識。你不懂這,怎麼混呢?」
「可黑馬說——」
「黑馬?你信他的?這小子欺爹哄娘,吃喝嫖賭無所不做,跑江湖的腿,賣假藥的嘴,你怎麼可以全信他的?他說二百,你得往六百上和他侃價。他行情比誰都熟,他會主動給咱們多留?我傳你一條經驗,你不要以為他是你的財神爺,其實,你是他的衣食父母。你擔心什麼?怕他什麼?我現在正上師範,如果不是學校方面離不開,我就自己找活幹,省得讓他中間宰一刀子。」
明成一時無話可說,心裡犯堵,而且堵得很厲害,身子不由自主地亞出傘外,很快被雨水淋了個精濕。
王立把他接過去問,「昨兒晚上睡得好嗎?」
「好。」明成說。
「沒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