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前途茫茫
第二天清早,我還在睡夢中,史亞倫大踏步來了。
他面呈死灰色,眼白佈滿紅線網似的,樣子很可怕。走進房裡他也沒有開口,只惡狠狠地盯著我,彷彿要把我吞嚥了似的。
我不禁戰慄起來了,只得陪笑問:『獼……你昨夜沒睡好吧?」
他不響。
「那位小姐是你送她回家的嗎?」我怯怯地又問,心想這該是他願意談的題目吧?我不敢同他提起賭輸的話。
他馬上虎起臉來說:「這就是你所關心的事嗎?我要自殺了,你還關心這種事?告訴你吧,那個女人是我;閒時找來做掩蔽品的,你想,我現在生死關頭,還不想贏錢,倒有心思搞女人嗎?呸!我是因為昨天來的都是你的朋友,惟恐他們與我有什麼誤會,所以故意帶一個女人來,同她親熱親熱,人家瞧著就不起疑心了。……唉,這也是我太大意,沒有同你預先說明,所以你才想報復,我說要推牌九你偏不肯附和,現在果然統統都完結了,完結了!」
我勸他道:「事到如此也沒有辦法,只好…供好……」
「只好什麼?只好跳黃浦!」他冷笑一聲說:「老實告訴你,我是還不出這筆錢來的。就是連我的老娘同我自己一起都賣掉了,也遠不夠還他們哩。你既然昨夜不肯幫我叫他們推牌九,現在你就自己去了這筆帳吧。」
我不禁氣塞咽喉,哽咽難言,許久,這才衝著他說:「我為什麼要替你了這筆帳?我又不是你的…你的什麼人?推牌九是他們不肯推的,我總不成一個一個捉牢他們的手硬叫他們去推。再說,在賭運不好的時候,推牌九你就是穩贏的嗎?」
他一字一句的答道:「自——然——是——穩一…一流——的。」接續又解釋下去:「老實告訴你吧,那個我帶來的男人便是『郎中』,也就是所謂『牌九神父』,他是認識牌筋的。唉,小眉,我早想把這些道理告訴你,但一則怕你不肯依,二則就是依了也難保你不在臉上顯出驚慌的樣子來,反而露了馬腳,所以我才瞞著你的。現在索性統統對你說了吧,有一個時期我常常賭輸,你忠告我,叫我不要如此,其實我是有把握的。我的賭輸乃是做廣告性質,只要有一次機會便可以一次撈回本來而有餘。你可記得這副牌九牌,不是我特地給你定製出來的嗎?你說背面是象牙雕花的漂亮,我說遠不如竹板的大方,其實這竹板大有講究哩。這個郎中他認識竹筋條紋。就連幾粒骰子也有講究,這裡面的機關一時也同你說不清楚。總之,有賭必有弊,小眉,你以後若是做了闊太太,可千萬不要跟人賭呀,不要以為上流社會人,有財有勢的人,便不會玩這套鬼把戲,人心乃是不可測的,譬如現在某大飯店的老闆,某某大工廠的廠長,他們就都是靠此起家的呀,與我昨天請來的那位『郎中』是兄弟輩哩。」
我嚇得索索科,頓時說不出話來。好久又問他:「難道別人就不知道這一套嗎?」
他說:「怎麼不知道呢?知道是誰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的,而且還說得頭頭是道。據昨天那個『郎中』說,他們常遇到許多人對著他們談賭的弊病,他們只笑笑,有時裝做驚訝,有時還轉告訴他們再多些作弊方法。小眉,要是你做了這個『郎中』呀,恐怕連臉蛋兒都要嚇黃了。所以,老實告訴你吧,我因為這樣才找你合作,人家都知道你是誠實人,在你家裡就不會疑心這一套的。現在言歸正傳,我們至少得把眼前困難解決,我希望你過了二三天就打電話通知他們,說是我的支票送來了,請他們來拿,趁使我們就拉他們推一場牌九,把交給他們的支票當場贏回來,這豈不是舊帳都清,絲毫不會叫你為難了嗎?而且我們一不做,二不做,索性趁此機會反贏一大注……」
我不禁吸泣道:「我…我不幹這類事。…假使經人家發覺了,我的面子又摘到哪裡去呢?……而且憑良心說,只想抵消賭帳還情有可原,再贏上人家一大注,我可不願欺騙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史亞倫忽然狂笑起來:「他們這批人就算是你的朋友嗎?試想你今天若到了困難的時候,伸手向他們借錢,他們對你的態度又將怎樣呢?唉,一錢逼死英雄漢,不要說你向他們借,就是我向你惜也不好開口,連我的母親向我要家用錢時都有些不好開口哩。我希望你想得明白一些吧,與其向別人哀哀苦求而未必得到錢,何不對他們略使小計叫他們乖乖的摸出大捧錢來輸給你呢?至於良心不良心的話,他們今天坐下來同你賭錢,就是存心想贏足你的,難道還肯在打牌中間忽然生出良心來不肯贏你了嗎?他們既然黑心在先,你又何必負良心上責任,就算多贏他們些,還怕有什麼罪過喪陰駕嗎?這次的事情你究竟決定如何解決?假使你一定不答應這樣做,則我只有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從此裝胡羊了,你還是情願以後受他們討錢的難堪呢?還是預先照我的計劃做?我是不存心害你的,所以得替你設法解決困難。」
我求他道:「不,你不要這樣逼我好不好?你再讓我考慮考慮吧。我怕……」後來雖經史亞倫百般勸說,我總不肯爽快答應,他就悻悻然去了。
於是我整天吃不下飯。晚上也睡不著覺。想想只要這個困難能解決了,我情願傾家蕩產,走到工廠裡去做一個女工,或者,甚至於死了也不妨。
最後的決定還是打電話給竇先生,問他能否給我一個單獨會面談話的機會,他答應了,並且指定時間與地點。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僅使他真的肯幫我一次忙,我是情願向他直跪下來的!
我據實把一切都告訴他,竇先生默默聽我說完了話,便說:「假使我這次香姓史的把賭帳償了,你還預備再同他一起混下去嗎?」
我連忙賭神罰咒的說:「啊呼,竇先生,我難道不是個人,會如此不識好歹?我是永世也不要見他,諒他也沒有臉孔再來找我。」
竇先生笑道:「你還相信他要臉孔嗎?不管他,現在我就答應你的要求。不過你得記住二句話:第一,你把史亞倫的帳都付清了,可不要說是我代付的,也不要說是你代的,就說是史亞他自己拿出來的好了。第二,從此以後史亞論來找你或不來找你,你可不能再說起,頂好也不必再想到有他這麼一個人,他是你附骨之疽,也是社會之合,你知道嗎?」說著他就隨手開了一張一百億的支票,又告訴我這筆款除了代還帳外,其餘就歸我收著用,希望我多著些書,從此別再上人家的當了。
第二天,史亞倫就被憲兵隊秘密逮捕了,原因不知道。他在裡面又像上次一樣設法送信給我, 我恐怕多麻煩,趕緊避到A城去住一個多月,後來聽說他沒有吃什麼苦頭,便給釋放出來,可是也不敢在上海再逗留,悄悄設法到內地去了。「他也許在內地說說是為愛國而被捕的吧?」我暗中想:「如此他倒有了更光明的行騙前途了。」
在夜深人靜時,我總疑心這事也許與竇先生有些關係,他在為我除去這個附骨之瘋吧,我這樣想。但是這當然沒有證實,我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總之我是自由了,我很好好兒生活下去。
「光明」究竟在那裡呢?
賭的玩的朋友因我回到A城去了這多時, 便彷彿覺得世界上就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存在似的,都把我忘卻,不再上門了,我也不去找到他們。我靠著竇先生所給的錢可以維持生活。寂寞,無聊,有時候也看看書,但仍舊還是寂寞無聊……
後來竇先生也失敗了,我心理上失卻依靠,不禁又想到日後的經濟恐慌……
姊姊雖然從內地回來了,但是她是一個窮師講,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保障,她的身體又不好,我怎麼能夠把自己同孩子的生計都累著她呢?
我只好再從事交際,不過我的心理只感到空虛與嫌煩,拚命用功或拚命找求刺激都不能使我滿足,我漸漸養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習慣。」
二十五、?????
「蘇小姐,你想這可是怎麼好呢?」符小眉說完以上這一大段歷史後,便又感到前途茫茫,禁不住仰起臉來問我。
我嚴肅地反問:「你相信宗教嗎?」
「不!我不能!」她痛苦地說。
「你愛你的孩子嗎?」
「當然。」
「你愛你的母親嗎?」
「當然。」
「你愛你的姊姊嗎?」
「姊姊在青島……」她喃喃自語:「我當然愛她,也同情她,但是……這叫我有什麼辦法呢?」
「蔣小姐,」我痛苦地說:「其實我的境遇也同你差不了許多。我們都像一株野草似的,不知怎樣地茁出芽,漸漸成長,又不知怎樣地被人連根拔起來,扔在一邊,以後就只有行人的偶一回顧或踐踏了。但是,近年來我漸漸悟到了一個道理,即愈是憐惜自己,愈會使自己痛苦,倒不如索性任憑摧殘,折磨而使得自己迅速地枯萎下去,終至於消滅,也就算是完結這人生旅行了。我希望……我想不知道我們可以不可以多替別人想想,替別人做些事,就照你目下情形來說吧,你就可以多替你母親及女兒,或者就是為痛苦的姊姊做些事,你也許會忘記掉自己的苦悶與不幸……
說到這裡我覺得再也講不下去了。因為我在注視她的臉,仍舊是顏色蒼白如象牙,只是彷彿墳墓的陰影已經落到她的臉上來,她在害怕,她在想到她將死的姊姊,她在惆悵著一切一切的過去。
「????」我簡直是無話可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