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竇公館
現在我要來談談竇公館的狀況了。偌大的一座竇公館,真正的主子其實只有四個:竇先生,竇太太,竇少爺,竇小姐。竇先生是一個很有勢力的人,每天下午四五點鐘起,直到翌日早晨為止,賓客不絕,牌聲不停,而煙炕上面也是迷迷霧霧的吞吐不絕。竇太太生得白白胖胖,脾氣頂大的,連竇先生都懼怕她三分,因此竇先生雖也一般的在外面偷雞摸狗,卻不敢十分明目張膽,要是一不小心給太太知道了,小公館怕不給打個落花流水?竇先生為人頂漂亮,在玩女人上面也是如此,假使他看中一個女人,就給錢,多給些也不在乎,只是你不能纏擾他,春風一度,蕭郎陌路,否則他赫然震怒起來,對於這女人是很不利的。至於竇少爺呢?在好色方面也一如其父,只是手段便不及他老子辣了,他很容易入迷,大捧鈔票會塞給女人用,但當他發現這個女人其實是當他溫生看待時,他便氣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刀把那個女人殺了,因此他的爭風吃醋鬧武劇的事常有發生,他老子娘得知了不但不怒,反而覺得自古英雄未有不好色的,一個男人愛玩女人,便是表明他的內分泌強,也就是精神旺盛,這種男人還有不大發達的嗎?據命書上講,桃花運就是鴻運,人到得意的時候,大爺有錢那個不想玩玩的?不過竇先生的意思以為玩女人只是逢場作戲之一種,千萬不必太認真,更不能妨害自己的事業及名譽;竇太太則以為這個女人若不知道喜歡她的兒子,就簡直是瞎掉眼睛的賤貨,應該結結實實給她一頓生活,讓她知道竇家的厲害。少爺摸著路道,所以每逢碰到釘子的時候,總要哭訴老娘親的,竇太太也曾替兒子出過幾次頭,但是竇先生得知了總勸阻,他說話說得很幽默,大家也就轉怒為笑,不再動氣了。假使那個女人吃了虧,竇先生也肯拿出些錢來叫人用好言安慰她,女人畏威懷德,也就化為無事了。這是竇先生常對人樂道,認為是自己的多情及厚道處。
竇小姐就是我的學生,她今年還只有十一歲,生得面黃肌瘦,不知道打過多少補針也沒有用。她的父母對於子女希望太大,他們一心要培植她成個名媛,故除了在某教會小學唸書外,課餘還要叫我替她補習,還要請個外國女人來教她彈琴,還要請琴師來替她吊嗓子,還要帶她參加各種應酬場面,我覺得她整天到晚忙著學習,忙著換衣服,忙著招呼行禮與吃東西,她這個小小的身軀實在支持不住,我很擔心她總有一天會忽然病到的了。
竇公館裡還有一個半主半僕的女人,大家都喊她為汪小姐。說起這位汪小姐來,年紀也有了三十開外了,姿色平庸,人家說她是竇先生的小老婆,看樣子他們也是很隨便的,也許是個不得寵而又無名義的妾吧,竇太太對於她倒是毫不妒忌。她幫著竇太太管家,似乎很忠心,但卻不見得能幹,因此竇太太自己仍領良辛苦的。她像影隨形似的伴著竇太太,一天到晚編結絨線衣服,這些衣服也有竇太太的,也有竇小姐的,也有竇太太叫她一件一件編結好了送給別人的,那年竇太太也叫她管我結了一件緊身馬甲:很貼身如意的。但是她實在不喜歡我。不知怎的,她對我有護忌。她不是妒忌竇先生待我好,而是在她瞧來,竇太太似乎對我比對她看得起些,所以她恨。我別的沒有什麼,就是始終沉默著不肯多講話,所以自取其辱的機會較少,竇太太雖然心中並不見得頂喜歡我,卻也不得不對我保持相當的禮貌,我知道她們的脾氣,所以每逢有同汪小姐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時,我總是托故避開,免得聽她說出不合宜的話來。見了竇先生我也是避開的,尤其是別無他人在跟前的時候,竇先生有時候高興想同我談談,我總是一本正經的回答兩句,便走開了。因此竇太太對於這點似乎還滿意,汪小姐就想媒孽我也無從入手。而竇先生則是所到之處無不受女人笑靨相迎的,現在居然也有像我這樣並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在他心裡反而覺得新奇。
有一次竇太太笑對眾人說:「蔣小姐品等倒是很好的,女人應該像她這般莊重才好,只是太忠厚了,未免吃虧。」她說話的意思大概是指我不能控制丈夫而言,而且我又不大會陪太太們上公司買東西,所以她就認為我是不中用了。竇先生聽著笑道:「你們以為她是只忠厚而不聰明能幹嗎?假使她一旦得志,也許就是一個西太后呢?」我聽了心中一驚,恐怕竇太太從此會疑忌我;同時心裡卻也有些高興,因為一個人總是寧可人家說他壞而聰明,決不願意人家想他笨的,從此我對竇先生不免有些知己之感。但是竇太太決不肯相信這句話,她只是一笑置之,毫不介意。
竇太太的確是一個比較聰明而能幹的女人,可惜學問與見識差些,所以談吐舉止總不免帶些庸俗。假使她能在外國教會學校念幾年書,也許就可以成為名夫人了,雖然外國教會學校出身的女人也還是另有一種庸俗的樣子。
我常瞧她站在樓梯頭大罵裁縫沒良心,衣服做得不稱心,逢時逢節還要討酒錢。據她說,老主顧是應該連工資都要打折扣的,後來她把製成而未穿過的所謂不稱心的例僅送給我了, 因為我的腰肢比較細, 當時她還戀戀不捨地拎著新農對我說:「這種料子,現在連買都買不到。蔣小姐,你穿著這件雖然嫌寬大些,但還是不要去改小吧,也許你明年就要胖了。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腰身比你還要小得多呢,真可惜的,這料子。」但事實上我穿著這件衣服也是覺得很不稱心,因為顏色太嬌艷了,花樣又大又呆板,我不喜歡這種她們所認為漂亮的衣服。竇先生有一次看見我,笑著對我說:「這件就是我太太送給你的衣服嗎?真漂亮。」我覺得他的話決不是出於真心的,不知怎樣,我總相信他一定是有審美眼光,他也一定同我一樣不喜歡花花綠綠的料子的。同時我又恨竇太太不該把這種瑣事也告訴丈夫,把自己不要穿的衣服給我,這可損傷了我的自尊心,於是我的臉紅了起來,半晌才低聲說:「這件衣服是很好的,但是竇太太穿著就配,我覺得我自己……」竇先生馬上就知道我的意見了,他微笑點頭道:「將來我要送你幾件顏色淡雅的衣料,你的身材很不錯。」我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
後來不知道是竇先生授意的呢?還是竇太太自己想到的,她居然揀了一匹淺灰呢出來,說要送給我一件旗袍料。她問我尺寸多少,我說大概是長度三尺半吧,她不相信,拿尺在我背後橫量豎量的,結果送了我六尺半單幅料了,對折做成短袖旗袍,身長不過三尺二寸光景,連裁縫也說我這件衣料買得太苛刻了,我的心裡覺得不好過。
而且她還自誇對於裁衣的內行。「裁縫知道些什麼,」她說:「他們只知道揩油衣料,最好你把整匹的綢緞給他,他們才開心哩。」所以她連根姨及當差的制服寸尺都一律要由自己動手量過才放心。
她常常說要送這樣送那樣給我,但結果總是口惠而實不至的次數居多。譬如說白皮包吧,她說:「蔣小姐,夏天到了,我想買一隻白皮包來送你,你自己千萬不要去買呀!」其實她家裡現有的白皮包很多,而且又不見得都是名貴非凡之物,就挑一隻出來送給我也不妨,但她卻說一定要去買來送我,自然我也不好催索,結果秋風起了,她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又說:「啊,蔣小姐,我上次說要送你的白皮包,偏生今年沒有好貨色,現在只好送灰色的了。」我心裡很不高興,心想你若早不說送我,我自己也就去買來了,這次我可再不能相信你,所以我就逕自去挑了一隻灰色皮包來了,她看見了又抱歉地說:「真是的,我這幾天恰巧忙,所以就忘記了,持小姐,現在我還是送你一隻黑皮包吧。」結果是連黑皮包也不曾送我。
聽見什麼公司有廉價品出售時,她總要急急要趕去買,惟恐錯過機會。有時候每人眼買一樣,她就硬要我們同去,連我們應得的一樣也由她出價買下了,闊人們還要占窮人的便宜,真是的。
她家裡也常常更換傭人,雖說傭人在她家裡做事,吃著都好,外快又多,但還是待不長久,因為她們根本不把人家當做人,開口就是「笨蛋」,閉口就是「混帳」,又罵人家沒良心,不肯拿出忠心來報答她們,須知人總是感情動物,你待他們如此凶,又叫他們那裡能夠忠心於你呢?
少爺帶著朋友整天在外面胡鬧,有時候也約一批酒肉朋友到家裡吃飯,炫耀自己家裡的豪華氣派,我看著這些浮而不實的青年子弟,簡直是瞧不起。
何日才能脫離他們而獨立呢?這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
有一天,竇少爺又要請客了,不知怎的他忽然心血來潮,央求我替他陪陪客人,我心裡雖然不願意,但也不得不答應下來。座上多的是紈褲少爺,戲德百出,有時簡直令人難堪。其中有一個叫史亞倫的,酒興甚豪,談吐也很得體,而且更可感的,就是他對我似乎很有同情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