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佳人 五、我的家庭
    五、我的家庭

    關於姊姊的話說得太多了,現在我還是來談我自己吧。我的生活真如一部付四史般的,不知該從何說起?一一還是先講我家庭的情形吧。

    我是A城人。A城有一個鴛鴦湖,我家就住在湘西。我家裡除了姊姊與我外,還有一個媽媽。我不知道爸爸,當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些人叫做爸爸的時候,我已經沒有爸爸了。 H是沒有他也不足惜,因為在我的無意之中,已經聽到了許多關於他的不好的傳說。他曾拿我母親的首飾去兌掉,因此得能在大學畢業;畢業之後他在政府機關裡得了一個較好的差使,應酬,吃花酒,熱戀上一個妓女,從此就把我的母親丟在腦後了。他死的時候還患著花柳病,謝謝天,因為他們夫妻倆長久分床的結果,這種討厭的病症總算還不曾傳染給我可敬的母親。但是我母親畢竟也來不及再養一個兒子,這是她的終身遺憾,她常常摸著我的脖子說:「小眉,假使你是一個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話,於她的好處總也該不會沒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受一些族人們欺侮。至於我自己方面呢?好處當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於自幼就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讓我母親好好的請醫生替我醫治,飲食穿著都非用姊姊所用剩下來的不可,假使母親稍稍為我多花一些錢,雖然這所花的錢也還是她自己拿出來的,然而人家卻要指摘她,以為她的措置不當,甚而至於以為這就是她的觀念或思想錯誤,使她難堪,因此她在頂頂傷心的時候使望著我恨恨地說:「唉,看你這個不該出世的苦命小丫頭!」

    假使我有自由決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將來我不能改造社會,我便要千方百計的毀壞它!

    我的姊姊卻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個女孩子。根據古老的傳說,第一胎生女孩子,容易養大,養大來可以叫她抱弟弟,不會絲毫沒用處的,因此眾人雖然並不看重她,卻也不至於討厭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卻是一個不該來的人,我的出生彷彿乃是奪了弟弟的出世權,是一個不識相的搶先者。我來錯了以後,他們給予我母親以許多恥辱。啊,我真痛苦我先天沒有決定自己應否出世的權力!但是既來了卻也不得輕易使回去。人們的希望及咒詛都沒有用,我終於也走進小學了,我與姊姊是不同典型的兩種孩子。我的姊姊是標準好學生,她每學期都考第一名,她所答的話正是先生心裡所要她回答的。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裡想要我回答什麼,但是我的回答卻偏偏要與他所想的不同,甚至於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陽是東方出來的,一加一是等於二,這些都是所謂真理,都是他們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卻是與人們鬧彆扭,和人過不去。凡是別人所說出來的,那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對。

    我恨周圍所有的人們!從幼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恨她們了,因為他們無理由地反對我的出世。

    我只愛我的母親與姊姊。母親雖然也很可憐的,竟會在有意無意間懷疑我的出世是否得當,但是結果她還是愛護我,而且更加同情我,雖然我的存在實際上乃是予她以不利的。啊!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許天下凡是所謂愛,都有些莫名其妙吧?他們不知道考慮這愛的賜與「究竟「應當不應當?」或者說是「值得不值得?」等話。

    我住在家裡沒有好的吃,沒有好的穿,自然更沒有好的東西玩了。每天放學回來,姊姊埋頭做功課,我只孤寂地望著天,因為母親整日愁眉苦臉的,我是連望也不敢望她,推一的解悶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這句話在今天說起來也許很風雅,其實並不,所謂鴛鴦湖不過是一片陰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們疑心連湖水也給染上一層深藍顏色了,誰也不敢來這裡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邊的一個個破舊的埠頭都是淒涼萬狀。即使偶然有幾隻捕魚船來停泊片刻,然而終於要離去的,埠頭還是淒涼的埠頭。

    而且鴛鴦湖上也從來沒有看見過思深義重的成對鴛鴦,人家是連鴨子都不放心讓它們出來游,因為怕會給這含有顏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決不相信如此,瞧,捕魚船邊不正站著兩排鴻鸚嗎?它們也不時下水去攫魚,卻是不曾聽說有中毒而死的話。我呆呆的想著,想著。啊!我憎恨這批貪得無厭的鳥,心目中只有殘忍的,吞魚的念頭,卻不知道提防後面更殘忍的巧取豪奪的手!瞧,它們的目光正炯炯注視著湖,是貪心的萌發,是殺機的流露,是無恥的爭奪戰的開端,我不願再往下看,對這種無知識的鳥,還希望它們能欣賞這大好湖光嗎?

    連萬物之靈的人類都不愛這盈盈秋水哩。 湖畔雖也有幾株楊柳,但A城人決不肯把它當做風景區。人們經常的遊玩之所是「中山公園」,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方當局所辦的德政之一。他們的政績就是把舊有的「後樂園」略加修葺,離大門進口不遠處還加蓋了一個「中山紀念堂」,大紅柱子配上花花綠綠的油壁,當中懸掛一張「總理遺像」,這樣就算是完成壯嚴偉大的「宮殿式」建築物了,而且惟恐人不之知,還在公園周圍的籬笆上用濃黑柏油光塗滿了,然後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公園」四個大字,字樣是美術體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類的廣告手筆差不了多少。後來革命的高潮過了,革命的情緒已經沖淡,人們閒著無聊,不免歡喜惡作劇一下,因此常在籬笆上畫烏龜之類,當局認為這就是歹徒存心搗亂,於是不惜工本地在籬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鐵絲網,瞧著令人悚然而懼,但還是有許多情侶相約晤談於此,有時還在中山紀念堂前拍照留念。還有鄉下老太婆進城也會趕時髦似的去逛一陣,在中山紀念堂上指指點點的說:「哦,該話就是孫中山照相,一眼也勿像中國人,倒像羅宋人……」話猶未畢,瞥見後面有個面黃肌瘦,身穿單薄發佈軍服的兵走過來了,慌忙閉口不迭。A城人總歸是A城人呀!他們節儉,耐勞,是的。但是他們卻不知道人們為什麼要節儉耐勞?有什麼目的?人為什麼不該希望生活得好一些?為什麼不該提高文化藝術的水準,寧願去逛這種俗不可耐的中山公園,而且實際上連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認不清的?他們不能想像美,因為他們都是一日三餐啃著山芋、某干、臭乳腐等過活的,他們不知道世間尚有大魚大肉!自然啦,我也不是說一定要叫他們增加慾望,忙著參加殘酷的爭奪戰,但是眼看著他們是如此自卑把自己看得連狗都不如,彷彿覺得連啃一下骨頭的願望都是不該有的,他們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乾的胚料,這又成什麼話呢?他們都沒有好好的享受生活過,卻是莫名其妙地怕死,與一切可憐生物的求生狀況無異,然而他們還更不如,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銳利的爪牙與搏鬥的心,他們是如此奄奄無生氣的活著。

    於是我們這個不幸的鴛鴦湖就被永遠冷落著,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獨自站立,無聊地,我常咬嚙自己的指甲,思緒雜亂而且憂鬱。

    這時候捕魚船上的一隻大雞翅突然入水了,不久銜著條小鯽魚出來,然而卻給漁夫扼住咽喉,它掙扎,抵抗,終於不能下嚥,痛苦地把到口的東西又給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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