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丈夫的職業
見了賢,四日對視著大家都說不出話來。屋子裡面亂糟糟地,床前有香煙灰,抄發靠手旁有啤酒瓶,滿地是花生亮。三太太聞聲走了下來,渾身戴著學,我不禁大吃一驚,正要問時賢卻向我丟了一個眼色,我連忙咳了聲,三太太便看了我一眼先道:你的身子還好嗎?新養的小妹妹怎麼不帶來?我聽了更加心中慘然,那裡還肯詳細說給她知道,只含糊答說留養在家中;談了一會,她也告訴我章老先生已過世了, 他的侄子已由N城徑赴內地,我這才知道她戴孝的原因,又替她擔心從此更沒人替她照顧著了。
賢自重來上海後,便沒有雇女傭,自己在外面吃飽飯,衣服則是送到洗衣店裡去的。廚房裡什麼之類都給章家在藉著使用,有的且不見了,賢當然不管,我來了大家客客氣氣的,也不好意思追問。他現今仍在中學裡教書,月薪七十餘元,一個人用著也是很刻苦的;有一次他患沒了,睡在床上,三太太等也沒有留意到他,他整整的餓了一天又半,次日下午只得掙扎著出去喝瓶牛奶,回到家中又嘔吐了,我聽著不禁掉淚。
於是我決計不用娘姨,自己動手來做。舉凡燒飯,洗衣,擦地板,收拾屋子等等,莫不躬親為之,自覺是一個賢良的主婦了,但事情卻也並不如此簡單。在早晨起來以後,我便忙著生煤爐啦,煮茶,燒泡飯啦,弄得七慌八亂,梳頭洗臉擦粉是再沒有這種閒心清了。接著賢便起床,我忙著替他照料,但神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因為我實在疲乏了。賢說:「請你不要太忙吧,我自己會動手的。」但是我看出他實不是為了顧惜我,而是不滿我的不能和顏悅色,我便心想讓你自己去做也好,你管你的,我干我的,於是便另外疊床,掃地。倒痰盂去了,賢見我儘管在他眼前穿來穿去,更覺麻煩,有時候索性連早飯也不吃,匆匆教書去了。
午飯他常不回來吃,我買了小菜以後,要揀要洗,弄得頭昏眼花,再也沒有心思好好兒做些羹來自己吃,只得匆匆扒幾口飯算數。僅食單以後,一樣要揀桌子洗碗碟,雙手沾得油膩膩的,醒人作嘔。下午又要擦地板洗衣服,有時候忽然來了個客人。又去陪著談談笑笑,忙著自己出去買點心,出去後恐怕客人在家獨自久候乏味,緊步奔了回來,真是累極了。到他晚上回家時,他是精疲力盡想得些安慰,但是我又何嘗不作如此感想呢?因此大家心裡都明白,也想勉強做,然而到後來總是一個不討好,彼此也就互相怨恨起來了:賢說他情願我不要苦做,只要陪著他興興頭頭的談幾句話。我則以為人家已為你盡了最大心力,你還不知足,也未免太沒有良心了。
有一天賢對我說:「我有一個機會,要到洋行裡去當大寫了,每月一百元,還有花紅,你以為如何?」我聽了大喜過望,便主張那時先去鄉下領回小女兒來。賢說那還是等她斷了奶叫他們送出來吧,眼前先雇一個娘姨要緊,你累了時這付嘴臉,我實在看不慣。我聽了大鬧起來不依他道:「看你還沒有進洋行哩,便要嫌憎老婆的嘴險生得不好了,將來還有我的日子過嗎?」他再三解釋安慰不了。
這家洋行其實是華行,規模相當大,就是經理小派得很。賢本來是個聰明人,善於揣摩上司心理,因此經理著實喜歡他。下午公畢以後,本來是可以回家的,但是經理邀他去喫茶跳舞,他當然得奉陪。家裡用了一個娘姨,孩子氣的,時常做錯事,但人總算還老實。賢不在家,我詳細指導娘姨做事,指導比自己做起來還吃力,有時又惹氣。待要少管些吧,讓娘姨吃飽了飯白白空過,心實不甘,因此常常挖盡心思想出些不必須的事來叫她做,她做得不好,又得費心教,或者責罵,於是心中很煩惱。有時候賢夜深回來,又不免把氣移到他頭上,嘰咕不休。賢也發脾氣說:「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回來,你還要橫不是豎不對的,這種女人我才受不了!」我撇了下嘴頂他道:「做事也不見得要做到半夜三更呀?難道你從跳舞場回來,我也悶聲不響的侍候你嗎?」他說:「就是逛跳舞場又怎樣呢?經理Dg你去難道你好意思不去?一家三口總也得活下去呀,你有本領去賺,我情願給你當家作家主公!」於是他便不是奉陪經理,也常常奉陪朋友去玩樂了,有時候便是不在玩樂,我也假定他是在玩樂的。
甘七年春天南京等處也平靜了, N城人反而紛紛遷到上海來,明華聽從他哥哥的主張,改入上海的大學,暫時住宿在我家。他還是同打仗以前一樣的活潑,樸實,常常發些愛國理論,雖然太淺薄,究竟是出於真誠的。他也很不以賢的日漸都市化為然,常常暗中規勸他,賢只付之一笑,以為你們孩子家懂得什麼,那時候賢已在經理幫助下借做些生意,賺了幾千元錢,自不免得意洋洋起來了。
他已把當教員這回事看作是沒有出息的,我與明華則以為是甚高尚的,因此每當我們三人共坐時,我談起以前的教書生活,明華總是聽得很有趣,而賢則深為不樂,覺得我活多喀蘇,似乎又使他失面子了,我因此頗怏怏不樂。
明華同情我,幫助我做些小事,他住在我家似乎很快樂的,也很自然。娘姨雖然仍!日不更事,但我也漸漸不大理會,只要眼不見,耳不聞的,便落得清淨。於是我漸漸胖了起來,面龐也似乎豐腴些,在一個初夏的晚上,我穿著件淺藍夾細碎白花的麻紗衫子,賢瞧著我半晌,說道:「倒想常常跟你在一塊享受些家庭之樂,就可惜事情太忙。」明華一臉正經的規勸他道:「你何不過些時候掛牌做律師呢?自由職業總比較不受拘束些,用不著坐寫字間,大家可以敘得暢快了。」賢也頗以為然。
夜裡他對我說:「以後我們多跟著別人交際交際吧,賺錢最要緊是兜著轉,人頭熱。」於是我們分頭找熟人,我只找著幾個舊同學,他也只能跟以前大學裡的教授們聯絡聯絡。找人頂容易找出希望來,也頂容易使人失望,起初他們都是只對你從容易處講,於是講得你心頭癢癢的,請客,送東西,正式開口請他幫忙了,他這才告訴你許多難處,也許還有許多不巧,使作欲進不得,欲罷又不甘休,因此損失了許多心計與物質,直到如此經過好幾次碰壁以後,這才會把現實看得清楚些,但卻又感到東張西望不知該朝哪去走好了。賢雖然精明,畢竟也因過份的熱心著了人家道兒,有時候且以為事情捏得穩穩了,於是買酒添菜自先慶祝一番,說著計劃著每天做了許多的夢,連明華也是隨著我們一忽兒興奮,一忽兒失望的,弄得讀書做功課都沒有心緒起來。在十分得意之際,賢也總不免對洋行經理稍為吐出幾句,那經理乖巧過人,知道他不是平穩安定的人,便落得順水推舟,給他掛名做個法律部主任,減低地薪金,把大寫的位置完全派給別人做了。賢到此才又悔又急,但事已至此,卻也沒有辦法,只京趕緊找宅房子,決定冒個險,自己正式當律師了。
我們看了許多房子,也有弄堂太髒的,也有缺乏衛生設備的,也有方向朝北的,也有交通不便的,弄得不知適從。賢最後對我說只有一個原則非堅持不可,便是外觀要富麗堂皇,內容享受方面倒差些不妨。
明華沒有課,也常常同我出去找尋,有一次他興沖沖地進來對我說,霞飛路西段有一宅大洋房,裡面有幾間出租,我們何妨去看看呢?那時賢恰巧不在家,我便應聲跟了他出去。那是一所花木濃茂的大洋房,穿過寬闊的歪道,朝西有幾間精緻的房間,說是老房客還在,只為不到十天便要搬家,政通知主人早貼召租。我們敲門說對不起,是來看房子的。一個女人銳聲答應來了,接著便是敞著胸膛,微著拖鞋,手抱嬰兒的主婦用一隻手拉開門來,黃黃的臉兒雖然顯得憔悴,但眼珠漆黑卻仍舊灼灼有光,那不是胡麗英嗎?
她一把扭住我到房中坐定,也不管明華東瞧面看的在打量居間大小,她只一連串問我怎樣會到這兒來?是不是住在上海好久了?有幾個孩子?接著又低低告訴我,眼中噙著淚,說是她與余白結婚已四年了,余白根本不愛她,他只懷念著柳美川,因此她是很痛苦的,雖說現在已養了二個女兒…想到這裡,早聽見余白聲音在後房大聲問是問誰在多講了。於是南某拭於淚,膽怯地抱著嬰兒進去,似乎低聲在告訴他什麼,他不聽見再粗聲詢問:「究竟是誰呀?」她似乎說出我的名字,一陣急透的腳步聲從後房飛奔出來,是余自四銜著煙斗,欣喜卻又帶著驚訝地說:「是你呀?真個是你嗎?好多年不見了。」
後來余白告訴我,辣斐德路附近有新房子在建造,每幢小費三千元,形式顏色倒是領美麗的。他又說他們不久也將遷到那裡附近去,大家做個鄰居,常常好來往。
我不能忘記,我們進新屋的一天,那是民國二十八年的中秋,晚上涼月兒閃著銀光。胡麗英同著余白也來了,還有許多其他的親戚朋友,大家整整齊齊坐在客廳裡,桌上堆著鮮花,架上滿是銀盾銀杯之屬,牆上也約略掛幾幅字畫,都是賀喬遷兼又賀開業的,許多許多的鏡框都沒法懸掛陳列,不然真不知要佔滿幾間屋哩。我們的屋子是全懂的,有三層樓,我與賢的臥禁在二樓,是最寬大與明亮的一間,我們擺了新租來的全房水器,窗帷都用彩花輕絹制的,我們住在裡面像重溫著新郎新娘的夢,不久我便養了第三個女兒菱菱。
賢到處托人去拉法律顧問,有的出一百元,有的出二百元,出五百元的算是最客氣了,都是全年的,介紹人還有回擁。我興奮地幫著他填顧問證書,紙頭是印好的,法院裡現成有買,只不過字得寫得端正些,我在落筆之先,總要糟蹋十幾張連史紙,結果寫下去還是不行,再三懊喪著,要等賢安慰誇讚才罷。厚多一家法律顧問,我們總要出去吃一次飯,或者看電影,錢也便剩得不多了。
我們時常討論著不常發生的法律問題,以為做律師能做出奇制勝才好,可是事實上連普通案件都不常經見。好容易有一個朋友或親戚說明天要介紹一個當事人來了,我們忙著收拾客廳,假如發覺台市齷齪了便趕快換,或者覺得茶杯欠精緻就另買一套,當天又再三叮囑傭人禮貌,千萬不要惹人家笑話,我說我就坐在旁邊充個臨時書記吧,然而賢堅持不肯,說是給人家認出了反而要鬧笑話的。
誰知道到了約定時間,左等又不來,右等又不來,又不好去催,只得自己裝得滿不在乎似的胡亂翻翻《六法全書》。我抱著菱菱焦急地一次次下來看光景,賢恐怕婦人抱著小孩坐在寫字檯旁不雅觀,連連揮手叫我快上去,我也不敢動問,只有女傭卻心急不耐煩的嘰咕道:「人家茶杯已洗乾淨,菜汁都泡好了,這時候還不來,好大的架子!」我聽了不禁惱怒道:「誰又叫你等來,你只管照常幹你的;人來時,少爺自然會喊你倒茶。」賢在裡面只是不作聲,我很知道他心裡難過,原來人家只不過隨便說一聲,並不把這裡放在心上呀。也許他此刻早已在別處簽好委任狀了,也許本來早請律師的,只為不放心,想托熟來商量商量,後來覺得沒有什麼大需要,也許是根本不大信得過這裡,因此也就不來了。
當賢每次安排香餌,而等不來魚上鉤的時候,總是沉著臉悶悶的提起帽子就出去的,我恐怕他不是去喝酒,定是上什麼消遣散悶的地方去了,心裡很難過,卻又不忍攔阻。我很奇怪,上海有許多大律師報上都常登著他們受任為某某法律顧問,或代表某某啟事等等,心裡很羨慕,我說他們大概是都精通法律的,我何不也好好看些這類書,將來也好幫著賢做訴狀呢?
但是賢說:「她們有什麼屁法律精通,只是路道多,到處兜得轉。」於是又說:「不如先到大律師處去做個幫辦吧,只好混熟些人頭再說。」
但是我把報上某大律師做求幫辦的廣告指給賢看,賢興沖沖就去接洽了轉來告訴我時,就把我的一團熱心片刻化為冰冷,原來所謂律師做求幫辦也者,便是招請跑街,替他兜生意,然後照成拆帳,其他絕無薪金等項,我說:「我們自己有案件,自己不會辦,誰還替你拆帳來?於是就把此項念頭打消了。
後來還是這位洋行經理瞧得起他,把本行中訂契約等事都同他商量,聽他說得很有條理,也就慢慢的委託他辦理幾件事,結果似乎每件都很滿意,因此案件便接得多了,』經驗也比較豐富起來了。不過其實我卻感到另有一種痛苦,便是覺得他同人家所計議的似乎都是歪曲事實來牽就法律條文的,而且當然誰給你錢便須盡心竭智的替誰去卸脫已過或陷人於罪,那是對於良心顧不安的,當這般當事人去後,我便指著架上閃閃發光的銀盾說道:「你們不是保障人權,伸張正義的嗎?賢呀,我覺得你應該……」
但是賢立刻便一笑打斷我的話道:「我知道我應該幫著欠債者使其不必還帳,殺人者使其不必償命,否則還要出錢請我們做律師的幹嗎?」
我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