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紅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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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老爺容耀華帶著大太太和三太太回鄉下去了,原來寬敞高大的小樓更顯的空曠了。沒了容耀華那嚴肅而多變的性格後,這小樓倒是多了幾分自由與和氣。雖然空蕩蕩的,卻和諧的多,因為這裡再也不會有容耀華的火爆脾氣;再也不會有二太太尖酸刻薄的話語;再也不會有大太太叮嚀囑咐秀禾老實本份的癡心;再也不會有六爺那癡癡的眼神;再也不會有秀禾那寂寞而又充滿愛的悸動的心,都再也不會有了。

    依舊擦得乾乾淨淨的皮製沙發擺在那裡,鍍金的電話還時爾會召喚著它曾經的主人們。傢俱還是那樣富麗堂皇,並沒有因為主人的搬遷而移動位置。朝樓上望去,一間半開窗戶的小屋映人眼簾,窗台上的鮮花開放著,當然少不了秀禾曾經最愛的淡紫色的蘭花,臨走前她把這些惹人憐愛的花交給了婉晴,讓婉晴幫她好好照料它們,透過微掀微閉的窗簾裡面擺放著一張舒適的大床,放著一個粉色的大毛毛熊,那是嫻雅送給婉晴的禮物。收拾的很整潔的書桌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有中文的,英文的。許多都是些年輕女孩愛看的愛情小說,像婉晴這樣一個感情豐富、敢愛敢恨的女孩子常常會被書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感動得落淚。她羨慕那些書中的故事,或喜或悲卻又總能給她生活的啟示,她常常想到六叔和秀禾姐的愛情然後問自己:她們到底會怎樣呢?要是我能幫幫他們就好了。

    可她卻怕大伯,大伯的怪脾氣可以嚇得人心驚肉跳,她也怕大媽,她從小在大媽身邊長大,對她就像對自己的親娘,她對大媽心疼極了,生怕惹大媽生氣。儘管她怪大伯大媽糊塗,怪六叔的怯懦卻不能說什麼,因為在這個家裡她還只是個孩子,她什麼都支配不了,充其量也就只有用自己的熱心和同情來安慰安慰秀禾而已。但這對於秀禾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幫助了。因為在這個家中,瞭解她,真正懂他的人也就只有婉晴和耀輝了。

    走廓上傳來兩個年輕男女的聲音,古沛帆和婉晴正討論著在客廳舉辦討論會的事。穿著中山裝,頭髮的中分梳的一絲不苟的古沛帆自豪地給婉晴講著:「你看人家那上海學生大會開的,場面很熱烈呢,學生們踴躍發言,那才叫民主,那才叫有志向有理想的青年人……,咱們那個討論會也得這麼開,說不定比那還要好呢!」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客廳的佈置,想著怎樣可以將討論會的會場佈置的像模像樣。他得意地甩了甩中分頭說:「對了,那得有一些花,就那,」說著指給婉晴看,「這可以加兩條沙發,然後這,這可以放黑板,哎呀,那……」望到客廳的佛像說,「反封建勢力就要反的徹底,這個佛像得搬開,放在那整個就不協調。」

    古沛帆只顧自個的安排了,全然沒有發現婉晴這個小姑娘在想什麼,婉晴摸著自己的小辮子思考著:「你說六叔和秀禾姐到底怎麼辦呀,秀禾姐已經回了鄉下,見面都難了,他們倆可能真的完了,我們怎麼救他們啊?」說著氣呼呼地走到古沛帆的面前把他拉過來對著自己。

    「什麼怎麼辦呀,你六叔還不是新時代的年青人,他們不也開過討論會的嗎,反封建禮教他比咱們還懂呢?」古沛帆滿不在乎的說著依舊四處打量著,心思根本沒放在婉晴的問題上面。

    婉晴生氣了:「反封建禮教要身體力行!我們∼定要救他,把他喚醒,要不算什麼呀,秀禾姐可是受封建禮教毒害最深的了,打六叔把她娶進門的那天起,大媽就天天逼著她,看著她,她過的一點也不快樂。只有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和六叔才是真正相愛的一對,可大伯大媽卻怎麼也不成全他們,六叔也真是的,他躲著秀禾姐,連秀禾姐從鄉下寄來的信都不敢看,那封信都放那幾天了,可他就是不肯拆,他在躲什麼呀?」說完又不高興地低下頭,嘟起嘴巴絮叨著。

    「你六叔呀,就是受封建禮教的壓制太深了,他腦子裡想的肯定是那些輩份呀,本份呀,名聲呀!」

    古沛帆一副很明白容耀輝的樣子說著,卻激怒了婉晴:「你胡說什麼呀,六叔不是那種人,他是……」

    沛帆接過來:「他是什麼呀?」

    婉晴氣呼呼地說:「反正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我最敬佩的六叔。」

    沛帆走過來望著婉晴說:「所以呀,你要救他,他越是不敢看信,你就逼著他看呀,他不願意看,你就讀給他聽呀!至於我,我則可以讓他煥發青春,讓你六叔也來參加我們的討論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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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說著,容耀輝拎著皮包從外面走了進來,見了沛帆和婉晴在一起笑了笑。婉晴對容耀輝說:「六叔,這就是古沛帆。」又轉過臉對沛帆說:「沛帆,這就是我六叔。」

    古沛帆已經猜到這就是婉晴經常提起的六叔,一個很了不起卻很有人情味的人。雖然容耀輝比婉晴他們大不了幾歲,本就是同一個年代的年青人,卻比他們顯得成熟穩健的多,而且英姿勃發,眉間的銳氣倒是讓古沛帆有些意外,他心中的功可能多少有些怯懦無能吧,可眼前的這個朝氣蓬勃的人卻怎麼也不能讓他把他和弱小順從的秀禾聯繫在一起,可是年青人不願服輸膽大好勝的心情卻也不由地讓他對這個六叔有幾分嘲諷和瞧不起。在他心裡,年青人就該勇敢地同封建勢力做鬥爭,婦女也應該解放。他們都應該追求屬於自己的生活,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就算有家庭的壓制,對自己所愛的女人也該勇敢的追求,不能那樣就放棄了。否則,封建禮教是永遠也推翻不了的。

    容耀輝看著眼前這對年青男女笑了笑,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問道:「你們還開討論會呀?」

    古沛帆答道:「開呀,經常開的,聽我們老師說,這個開討論會的慣例還是您發起的呢?您那時總是勇當先鋒!」

    容耀輝衝著他笑了笑,拍了拍沛帆的肩膀問道:「你們現在都討論什麼題目呀?」

    古沛帆流利而自豪地回答道:「反帝、反封建、民主救國!六叔,你們那時都討論什麼呀?」

    容耀輝一邊往樓上走一邊答道:「都一樣!」然後突然的慢了腳步低下頭若有所思的慢慢說道,「也許,心情也一樣吧。」

    沛帆的這句話勾起了容耀輝對他學生時代的記憶,那時的他像他們這樣年輕,這樣有傲氣。他和嫻雅都是學生活動的骨幹,他們對中國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和夢想,熱氣方剛的青年們都發誓要用自己的滿腔熱血報效祖國。可現在,嫻雅離開了,他不知道嫻雅還是否愛他,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一個勇敢地直視,反省自己的感情,另一個卻在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想用犧牲自己來報答大哥,報答大嫂的恩情。想到這容耀輝痛苦極了,現在的他是那般無力。他甚至幫不了自己最心愛的人,他恨自己。

    鄉下的大宅院裡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氣。嫣紅走了,老爺心裡的結終於解開了。他現在活的放鬆、自然,他已經沒有什麼怕人揭穿的秘密了,他心口的傷在大太太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恢復著,在鄉下和老伴一起生活的日子裡他才體會到什麼是幸福。

    大太太的房間裡燈火搖曳,容耀華和大太太依偎在床上聊著天,這張床大太太已經獨自睡了二十年,她每年盼著桔子紅了,桔子紅了的時候,老爺會回來看她,二十年,媳婦熬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太婆。那新婚時的紅被子依舊閃著喜氣的光,兩個人像久別重逢似的靠在一起,說著不盡的悄悄話。

    容耀華喃喃地說:「我以前以為我是這個家裡的一切,這個家是我撐著的,現在我才明白,這個家一直都是你在撐著。」低下頭看著已經頭髮花白的老伴憐愛地問,「在想什麼呢?」

    大太太帶著一種迷茫的眼光說:「我在想下輩子的事,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我會是怎樣的……」

    「下輩子還嫁我嗎?」容耀華悄悄地問。

    「下輩子還嫁給你。」

    「要是下輩子我還不能生還嫁給我嗎?」容老爺接著問道。

    「當然嫁,為了情,女人不會在乎他有什麼缺陷,她會包容他,包容一切。」

    這幾句話給容耀華的心裡帶來一股暖流,同時又酸楚的刺痛了他的心。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以事業為重的男人,他一直以為大太太不能給自己生個孩子,於是有了充分的理由娶了二太太,苦命癡心的大太太又幫他娶了三太太秀禾,一個更苦命的少女。他對大太太說:「秀禾很像你,長的像你,性格像你,幾乎什麼都像你,可她唯一不像你的地方就是她並不像你那樣愛我。為了還債,她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容家,我們剝奪了她的感情,她的自由。你越是教她、逼她就越讓她痛苦。現在秀禾已經懷了容家的孩子,我們真對不起她啊!」

    大太太也心疼地懊惱道:「我們太自私了,尤其是我想把秀禾當做自己的替身為容家生一個孩子,與其說秀禾欠我們的,倒不如說是我們欠秀禾的,我這一生這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呀。如果還有下輩子,我真的嫁給了你,那我們就沒法還秀禾的情了呀!」容太太已經在老爺的懷裡哭作了一團,淚流滿面的一對老伴就像燃燒的蠟燭般不斷地消逝,不斷的老去。

    一個新的生命正孕育著、成長著。秀禾那脆弱的生命正一點點的溶進肚中的胎兒體內,只有她被蒙在鼓裡。她安心的照顧著還未出生的孩子,她要用這個孩子償還欠容家的債。她不知道耀輝是否收到了她的信,白天的時候,她時常坐在樓上的走廊邊,望著遠方,高高的宅子上就彷彿掛了一隻彩色的風箏。她回想著過去,回想著美麗的桔園和耀輝在一起的時候,美夢總是像天上的風一般,托著潔白的雲和彩色的風箏一樣緩緩的遠去了,遠去了。她想婉晴,這個曾經給她勇氣給她鼓勵的女孩子,她現在可好?是不是在城裡那個可以讀書可以戀愛的地方住著永遠都不想回來了。

    容耀輝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隨意地翻著一本書,這樣閒的時候太少了,生意上的事已經讓他煩透了,加上心裡面的事,他已經幾天沒有睡好覺了。正昏昏欲睡的時候,婉晴突然闖了進來生氣地質問到:「你為什麼不看秀禾姐的信,你不敢看是吧?」

    容耀輝雖然有點生氣但卻對這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侄女十分疼愛,故意端起六叔的架子說:「小孩子,胡鬧什麼,去去去……讓我安靜一會。」背過身去不再理睬婉晴。

    婉晴咚咚咚地幾步走到六叔的床邊說:「你難道要老死在這床上嗎?」

    容耀輝有些來氣了,怒道:「你鬧什麼?去找那個誰誰玩去,讓我老死前有一份安靜。」盯著婉晴,看婉晴又委屈又倔強的樣子知道她今天是非要讓他看這封信不可了。他飛快地起身穿上衣服,一把抓過書桌上的公文包大踏步的往外走:「好,你不走,我走!行了吧。」

    婉晴見六叔始終不敢看秀禾的信便想起沛帆教他的方法:他不看你念給他聽呀!她急忙追了出去大聲說:「好,那我念給你聽!」說罷,一下子扯開信大聲地念了起來,整個房子都響著她的聲音,容不得耀輝再躲到哪去,他怕聽又想聽,他深怕秀禾的信裡會有什麼東西刺痛他,怕他去找她,去找大哥,他怕傷了大哥和大嫂的心,他知道那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婉晴念著:「耀輝,你好,我代老爺太太向你問好,我們在鄉下生活的很好,而且我還懷……」念到這婉晴驚訝的嘎然而止。耀輝突然愣住了瘋了一般的從樓下衝上來,皮包「咚」的一聲被甩出去很遠,他一把奪過婉晴的信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信紙從他手中慢慢滑落。

    婉晴又氣又急的說:「秀禾,秀禾她怎麼懷孕了,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全然沒有注意到六叔那呆若木雞的表情。

    容耀輝轉過身去慢慢地恍惚地一步步向樓下走去,突然間像意識到什麼似的又快步下樓,朝門外衝去。

    婉晴被這一切驚呆了,她不明白秀禾為什麼會這麼做,她原以為秀禾還像她一樣有著對生活的美好的夢想,會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她心中的秀禾姐究竟要做什麼呀,難道她對六叔真的死心了?不會的,這不可能,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們都沒有屈服過的呀。只要再努一把力,我和沛帆再幫他們一把,一定可以成功的。這是為什麼呀?秀禾姐怎麼還這麼傻,還有六叔,這下可完了,如果他早點行動,說服大伯和大媽讓秀禾留下也就不會弄成今天這種不可收拾的事態,這對他們不公平!等她回過神來卻發現六叔已經不知去向了。容耀輝匆忙地來不及收拾行李,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鄉下,趕到秀禾身邊去,他不能放棄。就算是大哥,也不能再阻攔他了。他要秀禾,他知道那孩子是他自己的親生骨肉,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忍讓了。

    寂靜的夜晚總是讓人心裡湧起陣陣的感激,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黑夜掠去了白天的一切喧嘩與浮躁,細密的雨絲撥弄著人們思念的心弦,容家的大宅子裡燈火通明,對於他們這樣的大戶人家來說,晚上燈籠也是不滅的,這裡雖然沒有城裡彩色的霓虹,沒有城裡女人那充滿誘惑的香水味,但卻透著鄉間的純樸與寧靜。月光黯淡,烏雲幾乎完全遮住了它,只是在這樣的夜,人們是無論如何看不清是烏雲黑些,還是夜更黑些,遠處的桔樹的清新香味一陣陣地飄過來,讓願意在這沉謐的夜裡入睡的人們睡的更香甜。老爺和太太自然是睡不著的,他們依偎著站在樓上的迴廊邊細聽著浙瀝的細雨的聲音,彷彿在聽著古老的宅子在講著他們的故事。

    這所宅子的故事,秀禾的故事,還有每年桔子綠了又紅了的故事,那故事纏繞著大太太多少思念的愁苦。數也數不清,煙霧般飄散開去,籠罩著桔園。

    老爺和太太欣賞著這並沒有什麼新意的夜景,太太已經一個人看了這夜十幾年了。現在她日思夜盼的老爺終於回到了她身邊,依然深愛著她,這份失而復得的感情讓她興奮不已,卻又增加了她對秀禾深深的愧疚,她早已經把自己和秀禾緊緊連在一起。她把秀禾當做自己的一部分,當做自己的影子,現在想到這些,她又覺得不對,秀禾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她更應該是自己的好女兒。

    她的愧疚終於讓她釋然了一些,容耀華和太太看見秀禾房間的燈還亮著,便決定進去看看她,大太太心疼地說:「這孩子,這麼晚了還不睡,小心累著身體呀!」兩人輕手輕腳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秀禾桌上的煤油燈已經快燒完了,跳動著的燭苗映著秀禾那最近才稍微豐滿些的臉,紅撲撲的,秀禾躺在床上已經睡去,身邊的正在刺繡的針線筐翻倒在床邊。秀禾的黑髮鬆鬆的搭在枕頭上,枕上那鮮紅的喜字刺的容耀華眼睛一晃一晃的,寬大的睡衣罩在秀禾的身上,綢面的被子半蓋著。

    容耀華一下子想起新婚的第一個晚上,秀禾也是穿著這身發白的衣服,頭髮技散著,大眼睛裡透著對自己的畏懼,著實讓他有些心驚膽顫了。可如今,他看秀禾的眼神完全像一個慈祥的父親。秀禾睡得很香,均勻的呼吸像唯-一點溫暖似的,安慰著床邊的老爺和太太。大太太輕手輕腳的幫秀禾整理好散在床邊的針線,展開秀禾親手縫製的嬰兒的小衣褲,滿臉憐愛地悄聲說:「你看秀禾這雙手有多巧呀!寶寶穿上這樣漂亮的衣服不知有多可愛呢!」說完滿意地笑了。

    容耀華滿是滄桑的臉也舒展開來應道:「是啊,秀禾一定是最疼愛他的媽媽了。」大太太把展開的乖巧的小衣褲一件件的折好放好,又端詳著秀禾那張酷似自己年輕時候的臉,那個一直困擾她的夢境湧上心頭,那個夢裡的年輕女孩像是秀禾卻又更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穿著嶄新的嫁衣遠遠的送著進城的丈夫,一臉期望與渴盼地問著遠走的丈夫:「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丈夫只留給她寬寬的長長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說:「桔子紅了的時候。」

    那年輕的姑娘再也追不上丈夫的步伐,就像她永遠也留不住丈夫的心一樣。桔園的那條長長的石板路不知灑了她多少眼淚,她盼著桔子紅了的時刻趕快到來,滿樹的桔於綠了又紅,紅了又綠,一切景象都恍如昨天,大太太念叨著:桔子紅了,桔子終於紅了……

    一旁的老爺納悶的看著身邊的大太太奇怪地問:「美菱,你怎麼了?什麼桔子紅了?」

    大太太這才緩過神來慌張地說:「哦哦,沒什麼,我想起以前做的一個夢來了。」

    兩個人正悄聲說著,突然門「咚」的一聲被推開了,容耀輝落湯雞般的站在老爺和太太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聲響把睡夢中的秀禾也吵醒了,耀輝的出現使她從床上驚坐起來用驚慌的眼神看著她周圍的三個人,這三個人在半夜時刻突然出現在她房裡,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她心裡想著。

    老爺和太太望著眼前的六弟,一種不祥的預感和緊張的氣氛瀰漫在空氣裡。

    容耀華故作鎮定地看著渾身上下濕乎乎的六弟奇怪地問道:「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容耀輝一言不發,瞅也不瞅大哥一眼,直盯盯地看著床上驚慌不安的秀禾。

    在來這之前,他已經把事情反反覆覆地想了無數逾。他是那麼深愛著秀禾,他要帶她離開容家,不再讓他受一點點委屈,他不能像他大哥那樣折磨女人,特別是對心愛的秀禾。他絕不允許,他想起大哥對他說的話:「我絕不允許別人欺騙我!別人誰都可以傷害我,唯獨你,你不能讓我傷心!」如同魔咒般撕扯著他的神經。

    他記起在陶伯島上大哥和秀禾的婚宴中,他和大哥喝了好多好多的酒,然後自己藉著酒勁和大哥比爬山,當看到大哥那不再敏捷的身影和扭傷的腳後他的心痛了,他知道自己是多麼尊敬這位兄長,就像尊敬自己的父親,當他想起背起大哥從山上走下來時,他又想起了大哥那麼堅強的人竟流下了眼淚。

    大哥用幾乎哀求的口氣要求他把秀禾交給他,大哥親口允諾他要好好愛護秀禾,用全部的真情,大哥老了,他想著,他不應該和他爭的,他矛盾著,大嫂那渴盼的眼神又來推他回去,他習慣似的又想退縮了。想到秀禾那純真無邪的眼睛他又不禁振作起來,他告訴自己,一定不能退縮,為了秀禾,為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能再忍讓了,那樣只會讓等待了多年的秀禾傷心。是的,那樣她會罵我怯懦,我不是個懦弱的男人啊!秀禾啊,你告訴我,我讓你證實了你自己,你又何嘗不是給我機會一次又一次地讓我證實我自己!我要帶你走,一定要帶你和孩於走,離開這個讓一切都脫離本位的容家。

    他在門外躊躇了半天,是秀禾房裡那微弱的燈光召喚著他,指引著他來找他心愛的人,那光線就像燈塔般照亮他飄忽不安的心。容耀輝挪著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秀禾,每走一步,身上和鞋裡的雨水都滲出來,淋在地板上。

    容耀華看著弟弟神經錯亂的走向秀禾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弟弟那堅定的話語塞住了嘴:「大哥、大嫂請你們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對秀禾講。」

    大太太慌忙上前攔阻道:「六弟,不用了吧,秀也剛剛睡下,你讓她好好休息吧。」

    「請你們出去!」耀輝幾乎是吼著將這幾個字擠出喉嚨。眼睛依舊一眨不眨的望著秀禾,身子也不動一下。臉上的表情融著裸裸的思念、愛戀。炯炯有神的眼睛裡燃燒著火焰。

    容耀華拉過大太太望了望六弟又望了望斜靠在床邊的秀禾出門去了。

    容耀輝一步步走向已經淚流滿面的秀禾,坐在她的床邊,仔細地望著她的臉,一分一寸,柔順的眉毛,亮晶晶的雙眼,會說話的眼神,小巧的雙唇盯得秀禾都不好意思了,臉上雖還掛著淚珠卻生硬地咧開櫻唇笑著問耀輝:「你看我是不是長胖了啊?是不是變醜了?」

    耀輝憐惜的用寬大潮濕的手擦乾秀禾臉上的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秀禾從他紅腫的眼中也可以看出耀輝正經歷著多麼痛苦的煎熬。容耀輝輕輕地捧著秀禾潔白的臉頰輕輕地說:「秀禾,跟我走,我要帶你離開這,離開這個充斥著惡夢的家,你不是他們的工具,不是他們的玩偶,你就是秀禾,那個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知覺的秀禾,我們一起過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什麼也不怕了,什麼也不用躲了,將來的世界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世界,秀禾跟我走吧!」

    秀禾的反應痛苦萬分,如果是以前,她也許會毫不遲疑地跟自己從見第一面就覺得是命裡的人遠遠高飛,而如今,自己已經懷了容耀華的孩子,她覺得對不起深愛自己的耀輝,這樣一走了之不知會多傷太太和老爺的心啊!她哭著對耀輝說:「耀輝,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愛,我已經懷上了你大哥的孩子,我不能走,我對不起你呀!」

    容耀輝聽到這再也坐不下去了,霍地站起來衝出門外一眼望見大哥和大嫂站在門外,心裡的火氣讓他頭一次用生硬的口氣質問大哥:「你早知道她懷孕了是不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你太自私了,你從來都是只為你自己著想,你有沒有為秀禾想過?有沒有為我想過?你為了你自己,壓抑大嫂的感情,犧牲秀禾和我的感情,你還有良心嗎?」耀輝的拳頭握的嗝吱嗝吱直響,他強忍著心中的怒火,握緊的拳頭又僵硬地鬆開了。

    大太太看到事情已相當嚴重,撲通一聲跪在了六弟的面前:「六弟,我求求你,原諒你大哥吧,回去吧,不要再鬧了,求你成全我和你大哥的心願吧。」

    容耀輝看著眼前這位慈母般的大嫂跪在他面前,心如刀割一般,他們總是用這種似乎無私的親情和恩情來壓制他和秀禾,為了秀禾,為了他的孩子他無論如何也要爭取下去,想到這他也顧不上老淚橫流的大嫂了。

    這時候,秀禾挺著肚子從房中慢慢地走出來,默默地跪了下來,跪在太太的旁邊緩緩說到:「耀輝,我求你了,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一切都結束了。」

    雨停了,慘淡的月色照在秀禾那滿是淚痕的臉上,耀輝鐵了心一定要帶秀禾走,他繼續質問大哥:「你為什麼不在回鄉下前就告訴我秀禾懷孕了?那個孩子是我的,我要帶著他們母子一起生活,請你允許我帶她走。」

    大太太聽到耀輝說出這樣的話,生怕秀禾聽出什麼似的慌忙解釋道:「不不……不,秀禾,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秀禾此時只是一心想把孩子生下來,以報答老爺和太太的恩情,並未想過要跟耀輝離開。她不能就這樣丟下老爺和太太,否則就算她和耀輝生活在一起,她的良心也不會好過的。所以,她並未察覺老爺和太太在對她隱瞞什麼。

    耀輝多想把這件事告訴秀禾,可是在跪著的嫂子面前,他忍住了。

    容耀華此刻已經恢復了鎮靜,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無能為力留住秀禾,攔住自己的弟弟了,他轉過身對耀輝說:「六弟,你以為大哥真的那麼自私嗎?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和地位嗎?我又何嘗不是在保護你,如果我在回鄉下之前就把事情告訴你,你的衝動只會讓事情弄的更糟!你能讓所有的人都原諒你的大逆不道,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和你三嫂攪在了一起;讓容家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嗎?你的名聲將毀於一旦!」

    容耀輝帶著藐視的目光向前移了幾步,背對著容耀華平靜地說:「我和你不一樣,為了愛情我可以拋棄名聲、拋棄地位,甚至生命。愛一個就要理解她、尊重她!」

    容太太和秀禾在一旁默不作聲,秀禾心裡感到欣慰了,那團燃燒的火卻被她死命的撲滅了,她在心裡想著,值得。

    容耀華的話在六弟倔強的堅持下顯得那般蒼白無力。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放鬆了似的將雙手交叉在一起說:「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那麼堅持要帶她走,我也無話可說了,你帶她走吧,命裡沒有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留不住的,秀禾注定是不屬於我的,你們走得遠遠的吧,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你們,沒有人知道你們的過去,不會恥笑你,不會羞辱你們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去吧,我不會再攔你,也不會再求你了。你們走吧,從此以後就當沒有我這個大哥,沒有這個你怨恨的容家,改掉你們的名字開始新的生活吧!」說罷走過去扶起秀禾和大太太,大太太的夢一下子碎了,她近乎絕望的表情讓秀禾和耀輝刀絞般心疼。

    耀輝低下頭去,任淚水姿意流淌,再也不敢多看大嫂一眼,大太太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轉過身拉起秀禾走到房裡坐了下來。大太太變了個人似的說:「秀禾,我再也不會強求你留在我身邊了,耀華說的對,命裡無時莫強求,一個女人可以為男人犧牲一切,拋棄一切,那麼男人也可以為了女人拋棄一切甚至他的家,他的親人,六弟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值得你愛。從見你的第一面起我就把你當作我自己的女兒,像對我自己那樣對待你,我原以為我沒得到的,你幫我得到了,可現在我錯了,我命裡注定得不到的,我就永遠也得不到。不過,我不會怪你的,孩子,放心地過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秀禾望著淚眼婆娑的大太太彷彿想起了自己的親娘,此時的大太太就像送自己的親生女兒,出嫁般細細叮囑,秀禾望著她的頭髮,她原本柔順的頭髮又斑白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也被這段時間的操勞擠的更深了。秀禾想起了自己親手撲滅的那團心火,欣慰了許多,她的主意已定,她不會離開容家的,直到把這個聚集著容家的期望和心血的孩子順利生下來,這樣才對得起她死去的親娘,對得起老爺和太太。

    大太太拉著秀禾的手說:「大媽叮囑的話你都記住了嗎?」耀輝悄悄地走進屋來站在床邊,默默地看著秀禾和大嫂。大太太見六弟進來,一句話也不肯再說,低著頭默默的走出房間下樓去了。

    跳動的燭苗閃著慘淡的光,雖是有些涼意的深夜,房子裡一下子變得溫暖了,曾經讓秀禾懼怕的新婚的屋子似乎也親切起來,因為有她心愛的人在身邊,恐懼與委屈又能算得了什麼呢?秀禾的長髮柔順的垂著,純真的眼裡透著幾分滄桑,她呆呆地看著滿臉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耀輝,嘴唇顫抖著,就像樸素而高潔的一株蘭花一樣靠在床上,秀禾咬了咬嘴唇,眼淚卻怎麼也不聽使喚似的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耀輝輕輕地走到床邊坐在秀禾的身邊,拿起她纖巧的手撫摸著,輕輕地在自己的臉上摩梭著。秀禾的身子不住地顫抖,她含著淚對耀輝說:「耀輝,能再拖我一次嗎?」

    耀輝噙著眼中打轉的淚水幫秀禾擦乾臉上的淚水,將她輕輕地抱在懷裡,兩個人似乎都在依戀著對方的體溫,這溫暖似乎是從內心的深處傳來的,溶進秀禾那冰冷的血液裡,她是如此深愛著耀輝,愛總是給人以超凡的勇氣,又讓人能夠勇敢的拋棄一切。一個男人若愛一個女人,他就必須愛她所愛,而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她命裡的男人的時候,她卻可以為了他捨棄她至愛的東西,乃至生命。

    秀禾雖然出生在鄉下,她知道自己終究擺脫不了命運的束縛,而她更愛自由,她是多麼渴望有一天能像斷線的風箏那般投入藍天的懷抱,投入心愛的人的懷抱,而現在她得到了,耀輝那結實的胸膛就是她一度夢想的天空,她覺得此刻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把頭緊緊靠在耀輝的肩上,淚水把耀輝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秀禾就這樣哭著告訴:「耀輝,原諒我吧!我對不起你,耀輝,我真的說錯了,你不是一個怯懦的人,我知足了……知足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你已經努力了,我知道了。」

    耀輝扶起嚶嚶哭泣的秀禾,捧著她的憔悴的臉憐惜的說:「不,秀禾,我不夠努力,不應該讓你愛得這麼苦,打你嫁到容家的那天起,你是否快樂,是否幸福我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今我身上的已經不僅僅是責任和愧疚,更多的是愛,是愛,明白嗎?我一直在讓你受折磨,如果我不那麼怯懦,忘記那些壓制人的本份、輩份,你早該可以獲得新生的,秀禾啊……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容耀輝呀!」

    秀禾拉著他摀住他的嘴泣不成聲了:「耀輝,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愛,我已經懷上了別人的孩子,你會嫌棄我的,離開我吧,耀輝……是我對不起你,是命運對不起我們……」

    容耀輝心裡像被兩堵牆擠住了似的,把頭低垂下來,扶著秀禾肩膀的手撐直了,他幾次鼓起勇氣想說出口可又始終不能說出來,他用堅毅而充滿憧憬的眼神看著秀禾說道:「秀禾,跟我走吧,你永遠都是世界上最值得我愛的人,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會愛你一輩子,我的秀禾啊,請你相信耀輝,他會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還記得我曾經說過要在山上開個果園嗎?我們可以種好多好多的果樹,然後在我們的房子周圍種好多好多的蘭花,你不是最喜歡蘭花嗎?我們坐在自己的世界裡賞花,晚上還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等孩子出生以後,我們要讓他快樂的生活,讓他讀各種各樣的書,看著他一點一點的長大,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呀,秀禾,聽我的,跟我走吧!」

    秀禾的眼中含著感動和期望的淚水,柔弱的身子像一葉浮萍那樣慢慢地飄著,她仰著頭,聽著耀輝講那些她曾經嚮往的生活,滿足地點點頭,笑了。

    秀禾的淚水從眼角邊滑落,就像蓮花那透著清香的花瓣上滾落的露珠。「耀輝,我們是相愛的,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我們可以像你說的那樣生活。你是一個勇敢的男人,你已經證實了你自己,你是值得我把感情和生命托付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你讓我看到了什麼是快樂,什麼是幸福,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些東西,那就是親情與恩情,我們不能太自私,老爺和太太需要這個孩子,太太的恩情是我今生今世都報答不完的,我不能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知道,傷害了你大哥會讓你痛心一輩子,你不知道,每當我看到太太滿懷期望的看著那片桔園,看著我的時候,那眼神是何等的讓人揪心和淒苦,我不能啊,如果我走了,老爺和太太盼了一輩子的東西就沒了,怎麼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上輩子的時候,我一定欠了太太什麼,欠了容家什麼,老天是公平的,這輩子他罰我一定要為太太和老爺生個孩子,這一定是老天在罰我的,所以耀輝你就成全我吧,否則就算死了,我也不會安心的。」

    耀輝眼中的那團火慢慢地熄了,連最後的一絲餘溫都消失不見了,秀禾感覺到他冰涼的手指無聲的滑落。耀輝的眼神僵死了,他感覺到秀禾那影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飄忽不定,破碎成無數個白色的碎片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秀禾也冷靜下來,對於一個心已經死去的年輕女人來說,此刻已經沒有什麼再能打動她的心了。她站起來對耀輝說:「耀輝,你回去吧,回去把嫻雅接回來,她是個值得你好好去愛的好姑娘。」

    容耀輝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了,他抬起已經麻木的腿,拖著冰冷的身體來到秀禾旁邊,輕輕地理了理秀禾凌亂的頭髮說:「秀禾,那我走了,你自己以後多保重。」說完默默地離開房間,心沉的像一潭死水,他擦乾臉上的淚水,看見年邁的大哥、大嫂站在門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所讓他曾經有夢,而今卻讓他心碎的宅子。

    橘子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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