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打英雄的生活
當秋海掌握緊著兩張十塊錢的鈔票,窘得像犯了什麼罪一樣的溜出合大典當的時候,至少有兩串熱淚是給他硬生生地和著一股酸味嚥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後的第二天,便接連在東方銀行的鄒行長那裡和巨籟達路張公館的張三爺那裡碰了兩個軟釘子,前者簡直不見,後者雖然勉強見了,但他一瞧見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爛不堪的衣服,臉色便立刻變得像幾個月不曾吃過熟米煮的飯一樣。秋海棠固然還是從前的秋海棠,但當初的那個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二天去的張三爺,卻彷彿已經死了。
第三天,他幾乎沒有勇氣再去找尋那餘下的幾個熟人,但父女倆總不能等著餓死,因此他終於硬起頭皮,找到了一個姓侯的戲迷家裡去。
這位侯老先生是一個潮州人,家裡開著幾個當鋪,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萬的家產是有的;因為生活優遊,便在「心廣體肥」的公律下,變成了一個重約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歡喜聽戲,尤其愛聽小嗓子的戲,後來終於不顧了許多至親好友的苦諫,自己也學起青衣戲來。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後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許多人介紹,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師,可是秋海棠一見他那麼一塊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當,只允做個朋友,隨時指點指點。但就是這樣,這位姓侯的名票已經也很滿足了;逢到人,總得把那兩尺圍圓的頭頸一扭,翹著大拇指,笑得眼睛沒了縫的說:
「我這個腔都是秋海棠說的啊!」
因此,秋海棠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第三個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當,好容易把他找到,這位先生卻馬上指著壁上掛的一張程硯秋的照片說:
「我現在已改學程腔了,咱們過一天有空再談吧!」
直到秋海棠垂頭喪氣的起身告辭,他才勉強遞過了兩張十塊錢的鈔票來。
可是秋海棠住在哪一家旅館裡,他卻始終沒有問,因為他心裡很清楚,這一次秋海棠來,當然決不會再在滄州飯店或一品香打公館了。
秋海棠原是不想接受他這一些好意的,可是在未來以前,他記得很清楚,那個小客棧裡的女掌櫃的又堆著滿臉的假笑,走進房來鬼混過一陣了。
「可惜你們的姑娘不會說南邊話,不然像她這樣的長相,還怕沒有飯吃嗎?」那一位三姑六婆式的老闆娘,已曾三番兩次的這樣說。
秋海棠自己也是一個久闖江湖的人,怎不懂得她說這一串話的意思?因此他決心讓自己竭力負起維生生活的重擔,不願使那女掌櫃的有機會誘惑他的女兒,所以他對於侯老朋友的贈銀二十元,心裡儘管覺得萬分不滿,結果仍不能不勉強收起來。
然而二十塊錢能夠對付幾天呢?
「爸爸,我瞧報紙上有招請女職員的,回頭我去試試行不行?」梅寶把才借來的一張申報攤放在膝蓋上,透著很興奮的神氣說。
秋海棠最初還是竭力反對,因為他把上海這個地方看得太可怕了,簡直不願讓他女兒獨自走出去跟上海的空氣接觸。後來梅寶很堅決地說:
「與其坐在家裡死守,還不如出去冒險試一試,也不見得上海人個個都是壞蛋!」
最後,秋海棠便接受了梅寶的建議,一起整整衣服,趕到那一家登報的公司去。這一家公司倒是很正式的,然而來應徵的人卻太多了;而且他們所規定的最起碼的資格是初中畢業生,這一點梅寶就不及格。雖然主考的人允許通融,但上海這地方是要活潑會說各地的話語,商業場中尤其注意,梅寶從小在北方受教育,一派還是女學生的態度,關於社會的接近還沒相當領教過,何況其他?
「本來這個時候上海的商店生意也不見得很好,那裡還能上那裡去找飯吃?」小客棧的老闆娘知道了這件事,便又在當晚走進秋海棠的房裡來,發揮了一大篇議論。「可是姑娘們容易討俏的地方也有,只要你們把心思放得開一些,別把從前人所說的幾句老話看得太認真了,要知道現在不什麼社會?」
梅寶低下了頭,坐在一張已脫了榫的假紅木椅子上,靜著一句話也不說。
「多謝你好心,太太,咱們在這兒是外路人,一切總得請你們指教!」秋海棠用著富於外交氣味的語調回答,但心裡卻盡在盤算明兒怎樣再去找另外幾個熟人的事。
這一會他的眼光總算沒有看錯,找到了一位在報館裡當編輯的錢先生,這位先生以前雖和秋海棠並沒有怎樣深的交情,但為人卻非常豪爽,而且最肯幫助人家;只聽秋海棠說了三四句話,便立刻打座位上跳起來,一面取下嘴角上所銜的那支老球牌雪茄煙,一面極度興奮地說:
「那還有什麼說的?自然趕快想法子搭班啊!」
秋海棠正想插話,這位錢老先生卻來不及的搖手止住。
「當然,你現在是不能再唱衫子的了!」他重複取起那支雪茄煙來吸了幾口。「不過你畢竟是科班出身,大概要唱老生,老旦,或是小花臉總不成問題吧?」
「老生老旦還行!小花臉就不成,因為我這個人一生就不會開玩笑!」說看,秋海棠忍不住又把自己頷下所留的約摸寸許長的短鬚撫摸了一下。「可惜我的年紀已大了一些,不然充個二路武生也還對付得了!記得咱們在班子裡的時候,我二哥趙玉昆是武功最好的一個,他瞧我身子太瘦弱,便天天逼著我一起練功,所以後來逢到唱反串戲的日子,我也露過幾次四傑村,花蝴蝶這一類短打戲。長……」
「行啦!」錢先生不等他把話說完,便馬上拉著他一起往外走去,「你有這三行可以對付便沒有問題了。此刻在紅舞台當後台經理的肖吉清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讓我先帶你去見見他,不管是掃邊老生也好,二路武生也好,暫時且唱幾個月,慢慢兒大家再想方法。」
對於這位先生的熱心援助,秋海棠自然是感激涕零的;而對於他所說的「便沒有問題了」的一句話,一時也覺得很對。
原來他自己和這姓錢的人同樣忽略了一點,——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點;直到他們走進紅舞台的帳房,見到了那位姓肖的後台經理,這一個漏洞才被發現出來。
「老哥的事情,當然是應該遵從的。而且在十七八年前,誰不知吳老闆的大名?可是,……可是,……」肖吉清聽錢先生說明了來意之後,便把兩隻手插在西裝褲袋裡還不住的掏摸著,彷彿顯得很為難的神氣;同時還從一架光度很深的近視眼鏡裡面,轉動著兩顆不很大的眼珠,頻頻向秋海棠臉上睃看。「可是,……可是,請吳老闆不要生氣,此刻你臉上有了這麼深,這麼大的兩條傷痕,別說唱衫子已不成,便是老生,老旦,武生,大凡不開臉的,恐怕都不成了!無論粉塗得怎樣厚,也不見得能夠掩得過。」
這真是旁觀者清了!
經他一說破,那位錢先生再望秋海棠臉上一看,也就不由皺起眉頭來了。
然而他們怎會想到如此一說,秋海棠心裡是何等的難受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逃出去,因為這不但是他身體外表上的一個致命傷,而且還是他內心上的一個致命傷。
最近幾個月來都為忙著逃難,忙著找生活,心裡才略略把過去的事忘記了一些。不料到這樣緊要的時候,竟會突然給一個陌生人提醒起來,他如何能不面紅耳赤,以至於傷心得幾乎掉下眼淚來呢?
「兩……兩位先生……,多謝你……你……們……的好……意,這件事就不……不必再談……了!」他勉強從喉管裡掙出一種很枯啞的聲音說。
姓錢的聽了,自然也覺得怪難受,忙一面勸住他,一面堆著笑向那肖吉清說:
「那末場面上可有什麼辦法嗎?這位吳老闆拉的吹的都來得,反正他只想找一個事情維持生活,薪水多少,當然不計較。吉清兄,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特別替他想一個方法不能嗎?」
姓肖的聽了這一篇話,便接連把頭點了幾點。
「好,既然這樣,請你們暫且等一等吧!」他抬起頭,望壁上的時鐘看了一看。「讓我上後台去跟那兩個管事商量一下,好歹總給你定一個辦法。」
秋海棠的嘴裡雖也學著姓錢的樣,不迭聲的向這位後台經理道謝,但心裡恰真比死還難受。僅僅隔了一二十個年頭,情形便完全相反了!十八年前的自己,真和一塊金鋼鑽一樣,到處搶著有人要;到了此刻,竟連一塊破銅都不如,想充個班底還得經過這許多麻煩。
「吳老闆,想開一些吧!人老珠黃不值錢,哪一個唱戲的不是這樣啊?」那位錢先生倒真是一個很難得的熱心人,看了他那一副難受的神氣,便忙著多方勸慰。「別說是你們唱戲的人,就是咱們吃報館飯的,一過五十歲也就不行啦!現在你愁也沒有用,但願時局將來你們父女兩位,……」
說到這一句話,他突然嚥住了,昂著頭略略想了一想。
「啊,吳老闆,你那令緩今年總有十多歲了吧?方纔我還沒有請問過她能不能……」
不等錢若默再說下去,秋海棠也就明白了。
「你問她能不能出台嗎?現在只怕還不能。」提到他的愛女,秋海棠的精神就振作起來了。「即使能的話,不瞞你錢先生說,她是我心裡最疼愛的人,也決不願意讓她隨隨便便的出台。」
「這樣說,她戲是一定會唱的了!」錢若默把右手上一隻給雪茄煙熏得像蠟一樣黃的雞指堅起來,胡亂向西邊一指。「可是這紅舞台也不是一個小地方,要是第一次就在這兒露臉,將來倒是很有希望的。」
「錢先生,你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秋海棠旋過頭去,看著那個抽雪茄煙的大作家說:「不過這個孩子實在是我的性命,要是她能出台的話,我就不願意讓她掛二牌!此刻別說她的能耐不夠,我的面子太小,就是這兩件事不成問題,我也沒有這麼許多的錢給她制行頭;要是行頭沒有,頭牌還是掛不成。我自己少說也唱過十多年的戲,裡頭的情形大略還知道一些,憑我那孩子目前的幾分玩藝兒,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老面子,大不了在這兒掛個九牌十牌已經是借你先生的光了!但像這樣不上不下的角兒,私房行頭也不能沒有,兩個或三個夥計又是不能少的;這些本錢就不是我這個窮光蛋可以想法的了,何況花了這些本錢也未必紅得起來。所以,錢先生,暫時我絕對不打算教她出台!」
姓錢的聽了他這一大篇很古怪的理論,一時倒也想不出什麼話再好駁倒他。
正在這時候,肖吉清已笑嘻嘻的走回來了。
「吳老闆,本來咱們這兒是絕對沒有辦法的;現在既然是錢先生的面子,只要吳老闆不嫌委曲,那末現在有兩個機會,就憑你自己挑吧!」
機會一來就有兩個,倒真是秋海棠所沒有想到的,連錢若默也笑得險些把半截雪茄打他自己的嘴角邊掉下去了。
「那末請問是那一行呢?」秋海棠低聲下氣的問。
「當然都是很委屈的,」肖吉清雖然是個開戲館的人,但心地倒還相當忠厚,明知直截了當的說出來,秋海棠一定要覺得很難堪,便故意打著圈子繞過去。「不過,常言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吳老闆假使心裡能夠明白現在的情形,兄弟才好老老實實的告訴你們。」
一聽這幾句話,錢若默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可是秋海棠倒還竭力忍耐著。
「肖先生的話不錯,只要你肯賞飯吃,什麼我都干」
「我先說場面上,官中的一堂裡,人是早就齊啦!但要勉強加一個打大鑼或小鑼的,倒還可以想法,只是工錢很少,每個月不過二十四塊錢。」肖吉清的話說到這裡,秋海棠和錢若默的心便不由同時一冷。「但據那個武行頭說,前天武行裡面倒是新走了一個下手;吳老闆也是科班出身,翻翻打打的玩意兒,大概總還來得。他們的份子,可就要比場面大一些,再有我跟錢先生的面子,當然更可以比別人優待;要是能充下手的話,一個月四十二塊錢,萬一只能充上手,那末三十四塊錢也是一定有的,不過……」
「不過……」肖吉清要說的話,也正是錢若默所想說的。「不過吳老闆是已經過了四十的人了,天天大摔大打,身體可能支持得下嗎?」
當肖吉清在說話的時候,秋海棠的心裡已默默地在盤算著了。
「能!要吃飯怎麼不能?」他也忍不住苦笑了一笑。「此刻我住在一家小客棧裡,每個月的房錢是十塊錢,加上兩份客飯,一起大約四十塊錢。這樣也就可以對付了!」
「好,那末我就叫他們給你補一個下手吧!」肖吉清的年紀儘管還不到三十,可是當初秋海棠紅極一時的盛況,腦海裡多少也還有些印象,現在眼看他這樣潦倒,不由也激起了一片同情心。「只要再過一兩個月,我決定囑咐那文管事的給你設法補一個副淨,或小花面的缺,好歹總要把份子湊滿一百,我才對得起你。」
「好說,好說!就是這樣,你老人家的恩典,已經報不盡了!」秋海棠又特地向他作了一個大揖。
肖吉清少不和也向他謙遜了幾句。雙方當時便決定讓秋海棠從第二天起,就上戲館來;臨走時錢若默又從旁一再囑托,希望肖吉清轉囑後台幾個管事的對秋海棠格外優待些。
「吳老闆,我看這件事情不大妥當!」走出紅舞台,錢若默便在人行道上站住了,透著很為難的神氣說,「憑你從前的名頭,如今無論怎樣困難,吃武行飯似乎總不大好。」
「這倒不妨,小丹鳳在老年的時候還跑過龍套咧!」秋海棠低著頭,苦笑了一笑。「反正一樣是用力氣換錢,也算不得什麼丟人。……倒是我們的老大劉玉華,此刻不知道在不在上海搭班?假使還在上海的話,咱們父女兩個找去,他想必總能照顧……。」
「別說了!」不等他的話說完,錢苦默已連連搖頭了。「他在上海這幾年工夫,簡直拚命的抽大煙。近來嗓子也沒有了,白面也吸上了,如今說不定已做了癟三,那裡還能照顧你?」
這倒又是一個意外的刺激,使秋海棠越發感覺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救星在那裡了。
「本來我還可以給你在票房裡想個法兒,」錢若默一路說,一路又把他嘴裡銜著的半截熄滅了許久的雪茄煙燃旺了。「無奈那些有錢的大爺們,現在都不大十分喜好了,所以……」
秋海棠站在一盞街燈下面望著馬路上稀稀落落的幾條人影,出神了好半晌。
「這個,錢先生,我倒不想!」他聽錢若默的話說完了,才用很平靜的聲音回答。「要我去伺候那些有錢的大爺們,根本就不行。倒不如混在戲院子裡好」。
「既然你願意受一些委屈,那末只能混幾時再說吧!」
錢若默便首先移動腳步走過對街去,秋海棠默默地隨在他身
「不過,我總怕你的身子會受不住。」
「才上去的幾天也許要特別辛苦一些,慢慢兒就會慣了!」對於秋海棠,今天的事,真像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景,所以他自己的心裡頭,倒已覺得很滿足,絕對沒有再想挑剔的意思。
聽他這麼一說,錢若默也只能微笑不語了。
「可是,錢先生,下次你要是上我住的那家小客寓來,見了我女兒,卻千萬告訴她不得!」兩個人走到分路的時候,秋海棠突然又想到了這件事,便忙著先向錢若默叮嚀,因為他知道梅寶是決不肯讓自己進紅舞台去充「打英雄」的。
所以這一晚他自己回去,便說了一大篇的慌話。
「噢!……想不到姓肖的做人那麼好,竟能馬上給你補一個二路老生。這樣說,爸爸,咱們的運氣倒還不錯咧!」梅寶聽了他那一篇謊話,禁不住望著她父親那一張幾乎常年貼著雙刀牌臭藥水廣告的怪臉端相了好一會,心裡真覺萬分可疑;然而她是深知秋海棠的隱痛的,自然不願輕易把他逗得傷心起來。
同時,這一天梅寶自己也險些瞞著她父親鑄下了一個大錯。
因為她的年歲畢竟小,人世間的罪惡見到的實在不多,一方面心裡又急著想找生活,不忍讓她父親一個人去奔波;這天下午,秋海棠出去以後,她便自己去找那小客棧的老闆娘。
「太太,我聽你好幾次提到什麼嚮導社,多為我爸爸的性子太固執,沒有讓你把我薦去。可是我仔細想想,既然你說只是伴著外路來的人買買東西,逛逛公園的事,實在沒有什麼大關係,可惜我自己也是才到上海的鄉下人,不然真想請你把我薦去試試看。」
那個十足白相人嫂嫂式的女人聽了她這篇話,幾乎歡喜得連鼻子也笑起來,便說只要你字識得多,上海的路是最容易找的,當下也來不及再和梅寶說別的話,便忙著催促她梳洗起來,趕到一家所謂融融嚮導社去。
還虧梅寶非常機智,一瞧那間小小的亭子間裡坐滿了許多濃裝艷抹的女人,和幾個滑頭式的男人,心裡便恍然大悟;忙在那個老闆娘不曾達到出賣她的目的以前,急急忙忙的逃了回來。
因為有了這件事,她對於謀生的不易,不覺也有了相當認識,同時還知道女人家的出路的確比男人更困難;所以秋海棠回家來說的一篇話,她聽了心裡僅管覺得很可疑,卻也沒有勇氣再追問。
秋海棠見女兒已經相信,便越發放下愁腸,竭力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
照他自己想,反正這一次進紅舞台去錢若默已知照肖吉清不要說起自己從前的事,後台只用一個吳三喜的假名;到得出台的時候,臉上總得抹彩,無論記心怎樣好,眼力怎樣尖的看客,也決不會想到自己就是秋海棠。這樣在面子的一點上,是不成問題了!再說第二件體力問題。他記得從前也有好幾個師弟兄因為搭不到班子,漸漸淪為武行,看他們樣子,也並不怎樣累;一天至多有兩出武戲,而且並不是每一出武戲裡都要大開打,有時候僅僅扎幾刀——算了,自己的功夫雖然已荒了幾年,不見得連這一些也對付不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上紅舞台一試,便險些累得連走回家來的力氣也沒有。
因為是第一天上台,他當然格外巴結,在六點五十分的時候便趕到後台了。那個武管事的見了他也非常客氣,而且因為隔夜肖吉清已特別囑咐過的緣故,還親自領著他在後台兜了一個圈子,所有管事的人和班底裡的一班二三路角色,也替他逐一引見。
秋海棠的個性本來就很謙和,現在到了無路可走,不得不在上海充「觔斗蟲」過活的日子,見了人當然越發小心了。那武管事的雖不知道他的來歷,可是瞧在小老闆面上,介紹的時候,不免還給他吹了幾句;同時秋海棠自己也抱拳作揖的說了許多內行話,因此這個圈子兜完,印象倒非常的好,人人都跟他很說得合,一些沒有輕視的意思。
然而,事實上,人和人中間的關係那有如此簡單呢?
「請你把衣服丟到那邊去,咱們當武行的總得守一些當武行的規矩!」他把外面一件破舊不堪的夾袍子脫了下來,才想掛到靠板壁釘的一排衣鉤上去的時候,突然有一條很粗大的嗓子,在他身後這樣響著。
他一面來不及的把手收回來,一面很惶恐地旋過頭去。
不料站在他面前的竟就是方才經那武管事的特別替他介紹,再三請求照應的那個武行頭。這位先生的身材,大概至少要比秋海棠高出一個腦袋;倒圓臉,掃堂眉,再加上一對突出在眼皮以外大約有三四分光景的金魚眼,這一副生相已經很夠教人害怕了,何況這時候,他的臉上又顯著一種無從描繪的怪態,自然更使秋海棠慌得手足無措了。
「對不起,請你老人家原諒!」他捧著那件破夾袍子,戰戰兢兢的說,「我因為是第一天來,實在不知道,請……」
那個人瞧他小心得可憐,便微微冷笑了一笑,昂起著頭走向別處去了。
「唉!」秋海棠禁不住悄悄地歎了一口氣。他想從前自己上後台的時候,不論在北方也好,在南方也好,總有一間特備的化裝室,像這種衣鉤上,真也不願把衣服掛上去咧!」再說一個武行頭有什麼了不起呢?當初就是他們要跟自己說話也不配,怎敢擺出如此兇惡的眉眼來?
其實這一位武行頭的所以要對他擺出如此兇惡的眉眼,原不是為了他本人,而是為了那個武管事的緣故。
這位武行頭的大名喚做張銀財,玩藝兒很不錯,只是脾氣太壞,班子裡跟他相好的人很少,當了七八年的武行頭,始終輪不到他做武管事;最近又因金錢上的爭執,跟那武管事鬧翻了臉。今天秋海棠進來,他瞧那武管事的如此招待,心裡便起了誤會,還當秋海棠是那武管事的親戚或朋友,因此存心挑眼,而使秋海棠做了一個不知情的犧牲者。
不久,台上打起鬧場鼓了,後台頓時忙亂起來。
秋海棠便不住堆著笑,跟武行中的幾個同事敷衍著;在他總以為是很講得過去了,可是偷眼瞧那幾個人的臉,卻個個都透著很冷淡的神氣,彷彿對自己極不高興的樣子。
「這是什麼意思啊?」他一路穿衣抹彩,一路這樣怙-著。
他想同事的感情是最要緊的,慢慢地必須設法聯絡。幸而聽武管事的說,這裡因為唱的是本戲,打武每天只有一場,不比唱老戲的館子裡,武行往往要出台三四次,比較上想必總要省力許多。
那知事實偏偏和他的理想相反。
大開打在北方的戲院子裡,只有很少的幾出武戲才用得到,平常的戲都不十分認真;但在上海這一幕卻是大部分觀眾的趣味的集中點,無論那一個連環本戲,總得來上一場大開打。所謂「開打殺搏」等等的形容詞,也往往在廣告裡登得非常的大。所以儘管每天只打一場,而在演出的時候,卻總是特別認真;主角配角,至少要打到三四十分鐘以上才能歇手,不然有許多客人是準會請求退票的。
對於這種情形,秋海棠怎麼會知道呢?雖然他在上海曾經搭過幾次班子,但無論他怎樣愛管閒事,當初也決不會留心到本戲裡的武場上去。
約摸十點鐘光景,終於輪到大開打了。
「吳三哥,今兒情形有些不對,你得分外留些兒神!」將上場前,那武管事的也看破了張銀財的心事,便急急走過來,悄悄地向秋海棠叮嚀幾句。
秋海棠這一晚去的是四本西遊記裡黑風怪手下的一個小妖,上場已有四次了,因為只是跟著老妖上場下場,所以還不曾看出那幾個同行準備怎樣作弄他;待到武管事的跟他一說,他心裡才有些焦急了。
一陣大鑼大鼓之後,秋海棠們所扮的四個小妖和孫行者手下的四個「小天神」便一齊在上場門的口上等候著。
他排在第五個位置上,腰裡插著一柄單刀,眼睜睜地瞧著前面的二妖二神,心跳得比二十多年前,在科班裡第一次出台的時候還厲害。
「好啊!——再來一個,……好啊……!」掌聲和叫好聲出乎意外的鑽進了他的耳朵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幾個「觔斗蟲」出場,在上海也有人叫好,而且叫得竟有滿堂好一樣的響。
因為心裡覺得奇怪,當第三個人出去的時候,他便特別留心的瞧著,這一位恰好又是一個年輕好勝的傢伙,他瞧前面兩個人已得了彩,自然不肯讓人,再加今晚他們又受了武行頭張銀財的囑咐,存心要使秋海棠難堪,翻的時候便越發賣力,一路空心觔斗,直翻到台口相近才止,少說也有十六七個,跟著台下便起了一陣怪叫;這傢伙心裡一高興,竟又沿著台口,從右至左的翻了一串「寒鴨赴水」。接著,第四個出場,當然也翻得同樣火爆,使秋海棠看在眼裡,好生懊悔自己太孟浪,不該不自量力的混進紅舞台來吃這一碗武行飯了。
可是來是已經來了,而且人已到了上場門口,他總不能臨時退下去啊!
還虧他以前常跟趙玉昆在一起,虎跳翻得很好,當時便一發狠,咬著牙齒,一路翻出去,最初五六個,果然翻得很快得圓,差不多跟風車一樣,台下也有不少人叫好。
無奈這一張台的面積太大了,而他自己的年齡和體格,也真不宜再使這樣的猛勁,好容易翻到台口邊,一個頭暈,便在地毯上摔了一跤。不用說,台下自然是一陣倒好,還夾著許多極難聽的喧笑聲,要不是他臉上抹著彩,真可以使他沒有勇氣再從地上爬起來。
因為作弄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他的「真才實學」也已清清楚楚的試出來了,台上的幾個武行和張銀財自己,見了他便個個向他歪嘴吐舌的做鬼臉;在用傢伙對打的時候,他的背上和腿上,至少給他們用力戳了幾十下。
汗像夏天的雨一樣地傾瀉下來,秋海棠卸裝的時候,差不多渾身全濕透了。
「老王,你瞧新來的那個傢伙多可憐,給你們今兒這麼一掇弄;你瞧,哭得到此刻臉上的眼淚還不曾干咧!」一個唱小花臉的坐在大衣箱上,悄悄地向站在他旁邊的一個武行說。
那武行卻只是乾笑了一笑。
秋海棠聽在耳朵裡,倒覺得很奇怪,他記得自己並沒有哭過,臉上淌的應該全是汗水,怎麼人家會當是眼淚呢?他一面這樣想著,一面便暗暗舉起手來在眼凹裡摸了一下,不料睫毛上果然也是濕的,真教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汗還是淚了!
但當他回到了所住的那家小客棧以後,他卻絕對沒有再淌過一滴淚水,反裝著歡天喜地的模樣,把梅寶替他預備下的一碗湯麵做三四口吃了下去。
「我的人緣倒還不錯,同行對我都是挺和氣的,很願意照應。」他把身子歪在榻上,瞧著正在收拾筷碗的梅寶說,「只是在上海唱戲的人,出了台都愛冒上,我荒了這麼十多年工夫,第一天上去,不免覺得格外累一些。」
「希望過幾天就會好起來。」梅寶隨口這樣說。
「只怕不容易吧!」未來的隱憂,深深地埋藏在秋海棠的心頭上,他嘴裡儘管不肯這樣說,腦子裡卻不由不立刻如此想。
這一想當然很對!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的情形,一些也沒有好轉,同行的侮弄和打武的太劇烈,差一些就使秋海棠病倒下去。
幸而那武管事的在第三天上便看破了張銀財的心意,知道他已錯認秋海棠是自己介紹的人,所以存心這樣搗亂。然而他自己總究是武管事,張銀財不過是一個武行頭,彼此向來又有一些怨仇,他當然不能為了秋海棠而直接向他去說好話。
這一晚,他只得先把肖吉清第一天所囑咐的話,以及這三天來那些武行如何玩弄秋海棠的情形,一起去說給紅舞台的一位正梁武生聽;他知道這個人的資格很老,在上海又有相當勢力,張銀財平日那樣凶橫,見了他也不由不低頭,只消他肯說一句話,這重誤會便立刻可以解除,而秋海棠也就不致再夾在裡頭受許多閒氣了。
那人聽了這武管事的話,果然也很不平,當晚散戲的時候,便著實數說了張銀財幾句。
這樣張銀財才明白秋海棠是小老闆介紹的人,心裡也不由十分後悔,從此對待秋海棠便和氣了許多;他手下的那些武行不用說,都是看著他的顏色行事的,他跟秋海棠一和氣,別人也就不再侮弄他了。
可是這一來,也僅僅解除了秋海棠一半的痛苦,對於每天大摔大打的一場,他的體力卻還是不濟,尤其是打到結束的時候,全體武行照例要翻一套「扒虎船」,二三十個人像滾元寶似的在台上翻著,撲著,動作都非常的快,稍微遲一些,便容易壓到別人身上去,或者給別人壓住,而且只要一個人出了岔子,其餘的人馬上都要受到影響,跟著台下就有一陣震天價的倒好起來了。
「四哥,對不起,請你多照應!……」「王老闆,是我的不好,你老千萬別生氣!……」每天晚上,秋海棠幾乎總要向各人賠小心,認不是,有時候還得把自己的點心錢省下三四夭來,買些糕餅香煙分給他那些同行們吃,藉以表示他心裡的感激。
然而這些人也只能做到不傾軋他的地步,此外便愛莫能助了!
霎眼又逢到禮拜天了,禮拜天,戲院子裡是照例要唱日夜兩場的,雖然白天唱的是老戲,武場沒有像本戲那樣的劇烈;但不巧得很,這紅舞台裡除了那正梁武生以外,還有三四個很有名的武生,所以唱老戲的日子,武戲至少總要排三出或四出,經不起中間加一出「拿高登」或「惡虎村」一類的重頭戲,當武行的人也就夠累了。
「張老闆,今兒想懇求你幫一個忙!」日戲停鑼的時候,秋海棠獨自走到張銀財面前去,小心下氣的說:「方纔唱到四傑村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頭暈,晚上能不能告一天假,讓我回去歇息歇息?」
張銀財的一對金魚眼先在他臉上掃了一掃。
「瞧你這模樣也真可憐,不過今晚太不湊巧,已有兩個人告了假,你要休息也只能等到明天了!」他一面打牆上取下一頂呢帽來,向自己頭上套去一面又特別找上了一句好話。「既然這樣,回頭翻扒虎船的時候,你別上去就是啦!」
這當然已算得是天大的恩典了。
秋海棠一面連連的點頭,一面卻又禁不住咳嗽大作起來。
這幾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天又不冷,晚上又不曾受過寒,忽然平白咳起嗽來;而且咳得很凶,晚上從戲院子裡回去,頭才靠到枕上,喉嚨裡的氣便不順了,至少要咳半個多鐘頭,才能勉強睡熟。但睡到早上八九點鐘,又得給支氣管裡悶著的那股濁氣鬧醒了,使他嗆得在床上躺不住,無論精神是怎樣的疲倦,也不能不掙扎著爬起來。
「爸爸,還是找個大夫瞧瞧吧!」梅寶已不知道對他說過幾次了,而且還聽著別的同居人的指導,給她父親做過幾次杏酪湯和冰糖燉生梨一類的止咳藥物,只是秋海棠吃了下去,並沒有發生作用。
「不妨事的,過幾天就會慢慢的好了!」秋海棠總是這樣回答。像這種生活困難的時候,沒有錢的人連飯也沒有吃,咱們倒還想吃藥?梅寶,咳嗽是小病,你不用給我操心!」
在普通一般沒有醫學常識的人總是把咳嗽認做流行性感冒的,直到咳的時間太長久了,病人的精神一天一天的萎頓下去,大家才說「這是癆病」;起初的時候,簡直沒有人注意。
現在,秋海棠也就犯了這個毛病,他雖然覺得咳嗽的時候非常吃力,而且體溫似乎比平常高一些,都是以前因受感冒而咳嗽的時候所沒有的症象;但為了生活的壓迫,和經濟的困難,使他實在不敢貿貿然的踏進醫生家的大門去。
幾天來,他總在嘴裡銜著一塊冰糖,因為唯有這個方法,可以使他咳嗽得好一些。
這天傍晚,他向張銀財告假沒有邀准以後,便勉強曳著疲倦的身子,沿著長濱路,一步一步的走回去;快要走到一個轉角上的時候,突然迎面來了兩個人,一路扭打,一路追逐,誰也沒有留神到他,待他自己想避讓已經來不及了。
那第一個人側著臉,亡命的奔,心完全注意在後面那個人的身上,一下正好和秋海棠撞個結實;那第二個人也沒有注意到他所追逐的人的背後還有一個不相干的旁人,瞧他腳步一慢,便立刻撲上來扭打,任憑秋海棠閃躲得怎樣快,終於被撞得仰面摔了一跤。
這一跤在平時原不妨,但今天他已在舞台上累得筋疲力竭了,同時喉嚨裡還在不停的咳嗽;一摔下去,他就覺得腰間和胸口都痛得非常難受,足足費了四五分鐘的工夫才能爬起來。
那兩個闖禍的傢伙,卻還在人行道上扭打著,秋海棠只能苦著臉,看了他們一眼,自知挨不起他們的老拳,只能默默地走了。
回到家裡,梅寶已給他端整下一餐比較豐盛的晚飯了。
「爸爸,你的臉色很不好,今兒大概太累了?」梅寶瞧他神氣非常疲乏,咳嗽又加重了許多,吃東西一些不上勁,心裡便老大焦慮起來。
秋海棠喝著碗裡的湯,微微向她點了點頭。
「那末告一天假吧,晚上不要去了!」梅寶哽咽說著。
「不妨事的,」秋海棠在他女兒面前,差不多每次總要用這一句口頭禪。「今兒那個武行頭……,」說到這裡,他知道已錯了詞句,便來不及的改正。「……那個管事的已經答應我只唱一場戲,不到十點鐘就可以回來了。」
虧得梅寶沒有正式踏進過戲院子,不懂得這些名稱,因此竟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漏洞來。
「難道不去就不成嗎?」
「不妨事的,唱一場總還對付得過去。」他不住的咳嗽著說,「好在明兒就可以休息了。」
依他自己想,只要不加入最後一場的「扒虎船」,總還不致就妨事,所以不但他一再告訴梅寶不妨事,連他自己心裡也以為不妨事。
那知後來竟然妨事了!
大開打一起手,他們八個武行,照例總得打上場門裡翻出去。現在那幾個同行儘管不再啃他了,可是規矩上不能少的一些交代,大家卻也不能為了他而特別減省;每人出去,還是大翻小翻,前提後提,很認真的表演了一大套。
秋海棠含著兩塊冰糖,站在第四個人的背後,心出乎意外的狂跳起來,而且咳嗽還是不停,冰糖已例外的失了功效。
他也開始憂慮今兒自己的體力要不濟了。
輪到他出去,他原想多奔幾步,再夾一個空心觔斗,這樣至少可以省些力氣;不料心一慌,主意亂了,一出去就用猛勁,身子足足翻了兩三尺高,一跤摔下來,眼前立刻就變成漆黑,舌根上也忽然嘗到了一種向所未有的甜味,跟著人便昏過去了。
後來他們是怎樣把他扶下台來,以至送他回家,使他像死人一樣的躺到榻上的情形,他一概都不知道;只是在他重複睜開一雙倦眼的時候,看見梅寶哭得像淚人一樣的站在床前,右手托著一盅藥,抖得比害寒熱病還厲害。
「唉!」他毫無聲息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