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意外風波
「像你這種膿包,跟你做朋友簡直倒霉!」劉禿子把右腿蹺在一條板凳上,敞開了一件羊皮大褂的上襟,倒豎著兩條漆黑的濃眉,聲色俱厲的說,差不多就想撲上去跟尚老二打架。
尚老二是才從樟樹屯回來,坐在劉禿子所讓給他的一間不到兩丈大見方的臥房裡,神氣顯得非常沮喪。
「寫的字據可以不算,那末什麼東西才好作準呢?」劉禿子亡命似的接連喊了幾句,不覺把一張上銳下豐的倒圓臉也漲得通紅了;一條又胖又矮的身軀上,裝著這麼一張豬肝色的圓臉,要是人從七八步以外望過去,真像一個已經熟透了的南瓜!
他瞧尚老二還是沉默著不說話,自己的氣便越發往上升起來了。
「他是個什麼東西,難道連理也不講嗎!」在舞台上劉禿子是一個大花臉,到了私底下,他也一直歡喜賣弄他那一條粗嗓子。
「不管他十年前是一個紅角兒也罷,是一個跑龍套也罷,只要他的女兒跟你磕頭過,學過戲,他自己就管不著!再說字據也寫定了,他憑什麼能夠反悔啊?這樣的事,真虧你還忍得住!膿貨,惹得老子動起手來,不打死他也得教他躺上三年兩載……!」
「老兄弟,別這樣毛包脾氣的,你還沒有聽我說到下文咧!」尚老二這才抬起頭來,有氣無力的說。
「下文?還有什麼下文啊!」劉禿子惡狠狠地瞧定著對方問,真像他是在跟尚老二生氣一樣。
但尚老二卻是一個天生的慢性人,什麼事情都急不來,在未說下文以前,還得先抽出一支老刀牌來,慢條斯理的擱在大指甲上春上一陣然而才彎著腰,慢慢地走到一張小桌子邊去,取起一盒火柴來擦火。
劉禿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急得心火直冒;那條蹺在板凳上的右腿,放了下來又蹺上去,蹺了上去又放下來,倒像是在那裡練工。
「你末了究竟是……?」他終於忍不住向尚老二催問起來。
「告訴你,最沒有辦法的倒是這個小丫頭自己!」尚老二銜著那支捲煙,在房裡來來回回的走著,一面怨氣沖天的說:「她簡直死也不願意再跟我學戲了。就是咱們能夠把那老的嚇倒,她自己已變了心,還是沒有用的……。」
「那末就把她打死了再說!」在劉禿子的心坎裡,打死人真比打死一頭蒼蠅還容易,彷彿法律就是他自己制定的。
「誰跟她抵命?這不是笑話嗎!」尚老二很陰沉地說:「我臨走的時候,她老子又打發我的外甥媳婦來說,他們願意先送我一百塊錢,將來要是梅寶跟她老子學會了戲,不論在什麼地方出台,不論掙多少包銀,最初的三年裡,每個月一定再送我一百塊錢……。」
他的話才說完,劉禿子方纔所生的一肚子閒氣,便打鼻孔裡一起溜走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佔了這樣的上風,你還有什麼不高興呢?」他立刻轉怒為喜的說,充分顯出了他那粗暴爽直的個性。「早知道這樣,我也不用白白的給你生氣了。」
然而他哪裡知道像尚老二這樣一個陰險狠毒的鴉片煙鬼的用心呢?
「我說你毛包,真是一些不錯的。」尚老二吐出了一口濃煙,似笑非笑的瞅定著劉禿子說:「這樣一件大事,咱們就能讓它輕輕地過去嗎?老實說,第一我就不服氣!怎見得她老子教的戲準會比我尚老二好?就算他真有幾分小玩意的話,他的女兒已經跟我磕過了頭,他也不能搶走我的徒弟……。再說他們既然不願跟我學戲,為什麼不爽爽快快的說,一定要挨過這麼許多時候,說了許多謊,待我自己找上了門去,才肯說實話。這種地方的確太欺人,我要是肯放過他們就決不姓尚!」
儘管尚老二說話的聲音還是非常的低,但其中所含的那一股陰毒之氣,卻委實要比劉禿子的亂跳亂嚷可怕得多了。
「那末你打算怎麼樣呢?」現在劉禿子的腿是放下來了,神氣很平靜地,就在板牆上靠著。
尚老二並不就回答,在屋子裡繼續轉了三四個圈子。
「現在我也並不打算怎麼樣。」他那一張黑灰色的臉龐上,突然透出了一絲笑意來;可是這種笑,無論誰一看,都會覺得有一勺冰水已澆到了自己的脊樑上來。「反正這種事情性急也沒有用。且過幾天等我那個外甥進城來報告了消息再說,隨便怎樣,我不相信她會逃出我的手掌去!」
所謂「她」,當然就是梅寶了。
那末梅寶畢竟有沒有逃出尚老二的魔掌呢?這就要把半個月以後所發生的事實來證明了。
這天是陰曆元宵節的前一日,衡水縣立初中才開了三四天的學,根本還沒有正式上課,梅寶卻已由張小狗子伴送著進城來了。
離開樟樹屯的那天早上,秋海棠特地鎖上了門,送她女兒到屯西的市梢口。
「憑你這一份天資,要吃唱戲飯,指望倒真是有的。」將分手時,他一面把自己提的那口小皮箱授給梅寶,一面用著極鄭重的語氣向她說:「不過你要知道,我已經是在這裡頭栽過大跟斗的人了,除非萬不得已的話,我真不願意讓你也踏進這一個頂危險的圈子去。
梅寶低下了頭,用手拈弄著左邊的一條短辮,悄沒聲息地傾聽著。
「現在我什麼也不指望,只望你一心好好地唸書。這半年結束,有了一個初中畢業的資格,無論上那一個小學堂裡去混口飯吃,即使苦一些,咱們心裡也要安定得多!」秋海棠把兩條手一齊擱在梅寶的肩頭上,繼續一字一頓的說:「孩子,聽我的話,在學堂裡必須用功唸書,千萬別把我所教給你的幾出戲放在心裡,那個趙老伯說的話是向來有些瘋瘋顛顛的,你千萬可別當真,反正你將來做了先生,閒的時候一定要比現在多,到那時候我再慢慢的教你也還來得及咧……!」
張小狗子挑著一擔行李,像跑龍套似的站在旁邊呆著,再也猜不透什麼時候秋海棠才能把心裡要說的話說完,便爽快把行李放了下來,自己就往地下一蹲,天坍不問的問四周睃看看,獨目一個人,靜靜地欣賞著前幾天一場大雪所裝點成的野景。
「爸爸,你放心吧,我統統依你。」梅寶整了整今天才穿上身的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紅著眼圈說。
「萬一那個姓尚的再到學堂裡來找你,那也不用害怕,你儘管告訴他這件事由我跟孟老掌櫃兩個人解決,他有什麼話,請到樟樹屯來說。……」秋海棠正想先抽身回去的時候,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假使他老是跟你纏擾不清,那你爽快就把這件事告訴方校長,她雖然是個女人,可是我瞧她很有血性,一定可以出來對付他的。」
「爸爸,天冷得很,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梅寶提起了那口皮箱,竭力催促秋海棠回去。
「咱們再不趕路,遲一些北河鎮那裡就沒有車好雇了!」小狗子也從地上站起來催促著。
秋海棠便微笑著向他們點了點頭。
「好,你們這就走吧!小狗子要是想在城裡玩幾天的話,遲一些回來也不要緊,反正家裡也沒有什麼事。」
梅寶是知道她父親的性格的,自己不走,要他先走,就從來沒有一次答應過,便只得勉強裝出笑容來,隨在小狗子的背後,沿著一條泥和煤屑堆築成的小路,一步一步的往西走去。
她照例又回頭去望了幾次,只見她父親穿著一身灰色布的棉襖褲,直挺挺地站在寒風裡,向自己這一邊看著。上幾回梅寶進城,秋海棠也往往站在自家的門口或路的中央,癡癡地望著他女兒的背影,但平均總在梅寶第四次或第五次旋過頭去時不見了;而這一次,他卻不但一直送到市梢口,而且老是呆望著不就走回去。當梅寶走出了四五十丈路,將要轉彎的時候,還可以遠遠地望見這一條模糊的人影。
「奇怪,我進城去唸書已有三年了,這一次爸爸為什麼格外顯得耽心起來?」她忍不住輕輕地向小狗子說。
小狗子倒也來得爽快。
「這都是你自己想學唱戲的不好啊!姑娘,往後你千萬別再胡鬧了。我侍候了他七八年工夫,瞧他最疼愛的,就只一個你,要是真鬧出了什麼事來,不是我要說你……」小狗子原是一直低著頭在前面走,說到這一句,卻回過頭來向梅寶看了一看,「姑娘,你心上又怎麼對得起他老人家?」
梅寶雖也覺得小狗子的話說得很對,但還不信自己跟尚老二間所發生的這麼一件小糾紛,再會牽纏或擴大到何種地步。
「人總是有良心的。」她想自己的爸爸已對尚老二開出了那樣優待的條件,尚老二也是一個人,良心總不致沒有,但能仔細想想,便未必再會找來糾纏了。
當陰曆正月十四的一天,她在晌年的時候,跟王舍監和三個先到的寄宿生喝了一兩杯酒,大家不覺都把興致提起來了,王舍監便說:
「反正學堂現在還沒有開課,而且又在大正月裡,咱們今兒就放肆一下吧!梅影,聽說你唱的戲很好,快唱一段給我們聽聽!」
老師這麼一說,其餘三個學生那還肯讓梅寶推辭呢?
梅寶一來禁不住那三個同學扭糖人兒似的死纏,二來自己也喝了些酒,多少已有四五分醉意,便果然依著她們,不用胡琴,空口乾唱了一段」祭塔」。
唱完之後,大家當然又異口同聲的狂讚了她一陣。
「是誰教給你的?梅影。」王舍監斜乜著一雙老花眼,用一種很模糊的醉音問,平時她那種精明嚴謹的態度已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最初是有一個師傅教的。」提到師傅兩個字,梅寶的心,便不自覺地跳了一跳。「去年冬天回去,我爸爸一時高興,又給我說了好幾出。他教的倒比師傅教的還好得多。因為……」
梅寶乘著酒興,正想一路敞著嘴,把那些真情全說出來的時候,門房裡的校工陳大突然奔進了膳廳來。
「吳小姐,你家裡來了一個人,說有急事要見你。」他很匆忙地朝著梅寶說。
她才離家不到一個禮拜,父親有什麼急事要派人來呢?這就不由不使梅寶感到極度詫異了。
「他可曾告訴你我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這倒沒有。此刻人還在門房裡,你快些下去吧!」陳大說完這話,自己便旋過身子走了。
王舍監和那三個同學,也就忙著催促梅寶快走。
「總不致爸爸又害了病吧?」她一路飛奔下樓,一路還不斷的在腦海裡左思右想的胡猜。「也許是那個整天喝得醉熏熏的趙老伯已把媽找回來了,所以小狗子急著要來把我找回去。」
可是待她衝進門房,一看來人,卻根本不是小狗子。
「姑娘,不好啦!家裡又出了事啦!」梅寶雖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一瞧見梅寶,卻就立刻迎上來,透著極優急的神氣向她說。
這麼一個陌生人,突然向她說話,梅寶的心裡,當然覺得非常突兀。可是瞧這人的打扮,卻完全是一個鄉下的莊稼人,年紀已有四十開外了,而且說話也帶著樟樹屯的土音,神氣又是十分忠厚。
「你是誰啊?」梅寶向他呆看著問。
「我就是小狗子的母舅啊。姑娘,你怎麼不認識了?」那個人把頭上的一頂破氈帽揪了下來,似乎奔得很熱很累的樣子。「就為昨天飯後,屯裡馬家的兒子跟小狗子為了賭錢打架,你爸爸做人太好,自己趕去給他們勸解,不料那個該殺的馬老四,反把他老人家打了兩拳,不巧都打在前胸上,回來就吐了許多血。……」
不等這人把話說完,梅寶已哭得滿面全是淚水了。
「……小狗子也急壞了,便連夜打發我趕進城來接你回去……。」那個人卻盡自滔滔不絕地說。
梅寶是哭得話也說不出了。
「吳小姐,別哭了!快上樓收拾好東西,早些回去吧!」陳大也在旁邊這樣插嘴著說。
「不錯,這位大哥說得很對。現在哭也沒有用了!」那個人連連點著頭說:「姑娘,快去回明瞭先生,隨我走吧!咱們要是走得快一些,明兒清早準可到家了。」
「好,你再等一等!」梅寶哽咽著向那人吩咐了一句,便拚命價的奔回寄宿舍去。正當她在收拾那口小皮箱的時候,靈機突然一動,不由想起了兩個疑點來:第一,她記得很清楚,小狗子是煙賭不惹的人,今年開了年,樟樹屯裡儘管到處都是賭台,可是小狗子卻照例不曾下過場,怎麼昨天忽然又變起來呢?第二,小狗子雖然好像還有個母舅,但從不走動,並且他的兄弟是常到自己家裡來的。為什麼不打發他來呢?……
後來,她覺得自己不能決定了,便走進舍監室去找王舍監。
王舍監今兒的酒,委實喝得太過量了,到這時候,還是紅著兩頰,顯得神智尚未清醒的樣子。她在自己的炕上斜靠著,似笑的聽梅寶把才纔那個來人所說的話,和她心裡所懷的疑團一齊說了出來,卻半晌不作聲。
「別這樣多疑的!……快些回去,快些出來吧!……」直到梅寶又催問了她兩次,她才瞇著一雙老花眼,模模糊糊的說。
梅寶雖然知道她已喝醉了,可是這位五十多歲的王舍監,平時委實太能幹太精明了,使梅寶不由不勉強放下了心內的疑團。
「賭錢有哪一個人不歡喜啊?他平時儘管不賭,逢到有人拉他去的時候,他也就約制不住了。……」梅寶已跨出的舍監室,王舍監還在裡面自言自語的說,使梅寶聽了,更比較安心了許多。
而那個來人的話,也說得非常合理。
「本來他們要打發六老官來的,不巧他這幾天就要定親了,實在分不出身,所以教我老頭子給你們跑一趟。」
他這麼一說,梅寶因小狗子的兄弟不來而引起的一片疑心,也就消釋大半了。
一晃眼又是半個月在人們不知不覺的中間溜過去了。這一天午後,王舍監照例又把一大束才打門房裡送進來的郵件逐一湊在太陽光裡驗看著,顯出像檢查案情一樣嚴肅的態度。
在省會這樣一個偏僻的小縣裡,一所女學堂是多少還存著幾分尼姑庵似的氣息的,因此檢查學生郵件的一項工作,便成了王舍監每天必須悉心以赴的大事了。
「菊芳寄……這種把戲那裡還想螨得過我!」在她開始執行一件任務的半年裡,「月英」「麗華」「桂貞」「素秋」……這一類純粹女性化的名字的出現在信封上,的確很使王舍監糊塗過,但慢慢終於給她看破了。從此她只要一看到寄信人有用這種大名的便一定要把信拆開才罷休,然而拆開來證明並非情書的也很多。這一封「菊芳寄」便是一個女學生的真正的表姐寄來的。
於是我們的王舍監,便很失望地皺了皺眉頭,隨手用漿糊把信封好了,還在封口上蓋了一個章。
接著她又驗看了三封信,和一張明信片,都是平凡得絕對引不起她注意的。後來她取起了第六封信,也是匆匆一看便丟過了,直到快看第七封信的時候,她才想起了一件事。
「啊,不對!怎麼吳梅影回去了兩個禮拜,家裡還有信寄來!」她很詫異地思索著。
王舍監再度把那一封信取起來端詳了一遍,上面的字分明就是她老子的筆跡啊!而發信的日期,也只是兩天以前,這倒真是一個絕大的疑團了。
「要不是吳梅影在半個月前回去的時候出了什麼事,一定是她在前幾天進城來的路上,遭到了什麼意外,這封信倒是不能不替她拆開的。」王舍監的腦神經才轉了這麼兩轉,便毫不遲疑的把信拆開了。
信的內容倒並不長,她那一對老花眼鏡裡看出來只四五分鐘便看完了,可是看完之後,卻足足使她呆坐了一刻多鐘。「她父親說許久不見她的信,這分明是在她回去的時候就失蹤的。」出了這樣的事,王舍監當然不能不就去報告方校長:「那天是正月十四,她家裡突然派人來找她回去,說是她父親給人家打壞了,吳梅影這孩子到也很仔細,起身以前,還特地來跟我商量,說那來人有一些可疑,不巧,那一天我……」王舍監說順了嘴,險些把那一天自己喝醉了酒的話也說出來,還虧驚覺得早,便來不及的自己糾正。
「不巧,那一天我有些頭疼,沒精神給她細想,便匆匆准了她的假,讓她回去了。如今看起來,說不定真是一個騙局!」說著,王舍監又忍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方校長低下頭沉思了好一會。
「吳梅影家裡也不像是有錢的大戶啊!」她沉吟著說,「這件事倒真有些詫異!」
「也許不是為了錢,還有別的原因也說不定。」王舍監看著年紀比她小十來歲的方校長說。
「不錯,這是難說的。」方校長微微把頭一點。「現在我想責任的問題,我們可以完全不負;只要吳梅影那個孩子,長相既好,人又聰明,三年來的成績,每次總在年紀比她大好幾歲的同學上面,無論她這個人是怎樣丟的,我們也不能不管。」
方校長的話,當天便實現了。她先把那天梅寶怎樣給一個人誆出學堂去的情形寫了一封很詳細的信送給官署和教育局,請求派人查訪,一面又派門房陳大立刻趕到樟樹屯去報告梅寶的父親。
陳大看梅寶念了三年書,那裡會想到她家裡的景況是那樣的寒素,她老子的穿著,又是那樣的破爛,同時他當然再想不到秋海棠對於這一個女兒已經看做是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了。因此他一找到吳家,便傾筐到篋的把所有的事全說了出來。竟使秋海棠當著他的面立刻暈了過去。
「三爺,急也沒有用,我想姑娘是丟不了的。」張小狗子費了許多的手腳,才把他主人救醒過來,一面忙著給他勸解。
「當然丟不了,我會找孟老掌櫃的要人去!」秋海棠緩了一口氣,便立刻站起來怒沖沖地說。
「找啊,三爺說的是。姑娘這一件事,他們准知道!」小狗子也咬邪切齒的說:「為了想收徒弟不成,竟把人都騙走了,這種事他不怕犯法嗎?可是,三爺咱們人少,他們人多,而且真贓實據也不曾到手,你現在過去跟他們講理,只怕要白討一場沒趣吧?」
「依你說,又該怎樣辦呢?」秋海棠雖在盛怒之際,卻也不願一味莽撞,便站住了身子,開始躊躇起來。
縣立初中派來的校工陳大,倒也是一個熱心人,聽他們說到這裡,便立刻丟掉了手裡的半截煙尾,走到小狗子和秋海棠兩個人的中間來。
「這倒不妨。」他從小狗子的臉上看到秋海棠的臉上。「那一天,他們派來的那個人,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只要你們把我帶到有嫌疑的那份人家去瞧一瞧,我是沒有認不出來的。」
秋海棠和小狗子一聽,都覺得這主意很好。
然而他們不曾想到無論尚老二和孟老掌櫃那一班人的性情是怎樣的粗忽,也決不致就派他鋪子裡或家裡的人去把梅寶誆出來,因為這樣是梅寶自己第一個會認出來的。當時秋海棠和小狗子陳大三個人卻誰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於是結果仍然白跑了一次。陳大在孟掌櫃家裡前前後後的兜了一個圈子,再也不見那天上縣立初中來把梅寶誆出去的中年人。
「我的意思也不一定說是你的令親拐走了我的女兒,只是事情來得太湊巧了,恰好在咱們兩方鬧一些意見的時候丟了人,所以我不得不過來跟你商量商量,最好請派一個人去問了那位舅太爺看,也許是他把梅寶喚去的,那末我也可以放心了。」因為找不到證據,秋海棠就不能不低聲下氣的跟孟老掌櫃磋商。
小狗子和陳大卻都忿忿不平地站在一旁。
「好,既然這樣,咱們也是走熟了的老鄰舍那有不肯幫忙之理!」孟老掌櫃竭力隱起了他那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容,裝得很正經他說:「明天我就叫林生進城去,上他那個姓劉的朋友家裡找他。」
秋海棠不等他把話說完,便忙著連連道謝。
「不過依我看,十成倒有八成不會是他吧?」老孟卻又特地拖上了一個尾巴,表示不能負責的意思。
小狗子已經隨在秋海棠的後面,快要跨出靠街而築的那一圈木櫃檯了,一聽孟老掌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便好生有氣,一時忘了利害,竟回頭去向他冷笑了一笑。
「十成,八成,這倒是神仙也說不定的!」他假裝和同行的陳大說,只是把聲音提得很高,存心想讓後面的人聽見。「不過他們有本領拐人,咱們就有本領找人,且看找到了還有什麼話說?——」
秋海棠忙著回頭來向他使眼色,可是小狗子的話已經出口,再也收不回了。
孟老掌櫃的跟他兒媳在後面聽了,卻並不回話。那個什麼事都不懂而偏愛管事的孟大嫂是根本沒有話好說,而那孟老頭兒是故意不願跟小狗子鬥口,他只是銜著一支旱煙管冷笑。
「憑你這樣一個不曾見過世面的莊稼人,想把人找回來,可還差得遠咧!」他把身子靠在櫃檯上,望著秋海棠等三個人的背影,暗暗這樣想。
這一想,倒也的確有幾分合理。
儘管小狗子是懷著滿腔的忠心,恨不得拼著自己的性命不要,立刻去把梅寶找回來,然而他的能力和見識畢竟太有限。第二天,他雖然帶著那個縣立初中的校工陳大,在樟樹屯裡亂闖了一天,想把那個誆去梅寶的人先認出來,但事情哪裡有這樣容易呢?
當晚他和秋海棠兩個人簡直整整商議了一夜,因為城裡的路畢竟他比秋海棠熟,便決定由他跟了陳大進城,再在城裡用心察訪。
「錢怎能帶得太少呢?」臨動身的時節,秋海棠給了他二十塊錢,他一定只要五塊錢,秋海棠便自動把其餘的塞進他的衣袋裡去。「小狗子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俗語說得好,天下事無錢不行,你還是一起帶了去吧!只要能夠早些把姑娘找回來,多花幾個錢我也是願意的。」
小狗子漲紅著臉,把四張鈔票藏了起來。
「你放心吧!爺,要是我小狗子不能把姑娘找回,我這一世也不能見你了!」他束緊了腰裡拴的那條布帶,站在寒風裡,身子挺得比竹竿還直,臉上一些笑容也沒有,兩條衣袖擄得高高的,不時把眼睛斜向對門的孟家老鋪去,很像馬上要找孟老掌櫃父子廝打的神氣。
「好在學堂裡也有信送給衙門裡去了,或許現在已經找回來了也說不定。」陳大透著很同情的樣子,向秋海棠說:「你老先生好好地在家裡等我們的消息吧!」
秋海棠勉強放出笑容來,向他點了點頭。
「消息,真不知幾時有消息咧!」他關上了門,退回裡面去,沒精打采的坐著。
然而消息倒並不像他理想那樣的來得慢,只不是好消息罷了。
小狗子和陳大走後,第二天郵差便寄來了一封快信,是縣立初中的那位方校長寫的,告訴他梅寶並無下落,最末的一段是說:
「……因尚某之友劉某,嫌疑重大,官署曾將其傳訊三次,嚴加究詰,但亦無結果。現尊紀張某暫寓敝校門房內,每日出外追尋,手持令嬡像片,四處訪問,雖猶未獲眉目,其忠義之忱,殊屬難得。或能因此而得令嬡下落,亦未可知也。……」
秋海棠是從來不信神佛或何種宗教的,但看完這封信,也禁不住對天跪了下去。
「天啊!可憐可憐咱們吧!」他就在磚地上跪著。輕悄悄的禱告起來。——當然他並不曾像在舞台上演戲那樣的先起什麼「叫頭」。「小狗子的腿,一定要跑斷了,我的心也快要碎了。可憐我實在並沒有造過什麼大孽,快讓我的女兒平平安安的回來吧……!」
從這天起,他幾乎每天這樣不停的禱告著,然而越禱告,消息卻越來得沉悶了。足足有一個禮拜,他不曾再從方校長那裡接到什麼信。
假使孟老掌櫃還有一分人心的話,他應該就自動的給秋海棠幫忙了。每天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從後進的屋裡走到外面的鋪子裡來,把眼睛看向對面去,就可以看見秋海棠獨自掇著一條板凳,垂頭喪氣的坐在大門口,逢到街上有一個人走過,他總是立刻昂起頭來,睜大著一雙眸子,急急向來人打量;及至看明白不是小狗子或是那個他所想望的郵差時,他才歎一口氣,又把腦袋垂下去了。像這樣從早到晚的盼望著,簡直連一些東西也不見他吃下去。
「今兒又是沒有,待明天再瞧吧!」郵差先生顯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說,半個月來,他已經也習慣了,在經過吳家的門首時,不等秋海棠問他,便往往自動的這樣說,結果當然是又給秋海棠加上了一重愁悶。
愁悶愈壓愈重,不知不覺就把人的精神壓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僅僅隔了二十天不到的工夫,秋海棠在外表上,已比先前顯得老了許多;他這樣整天愁眉不展的神態,雖然打不動那個做了三四十年買賣的孟老掌櫃的心,但看在他兒媳的眼裡,卻已覺得很不安「你放寬心吧!吳家伯伯,梅寶遲早一定可以回來的。」有一個晚上,她終於悄悄地掩到了吳家來,漲紅著臉,向秋海棠說:「現在你憂急也沒有用,她準是好好地在什麼地方留著,不過……不過她原想說:「不過暫時還不能就回來,」又怕說得太明顯了,便急著掉過了話鋒。
「不過,你老人家自己的身子是最要緊的,這幾天你已瘦了許多,明兒我再給你送幾盒藕粉來吧!」在孟家這一位小內掌櫃的單純的腦經神裡,藕粉彷彿是一種功效比人參還強的補藥,因此逢到身體不好的人,她總要勸人家吃藕粉。
秋海棠對於她這種無知的好意,也只能順口道了幾聲謝便完事,實際上,他也未嘗不懷疑這女人對於梅寶失蹤的事,心裡多少有些兒明白,可是他知道她是不敢說的,所以也就懶得問了。
也許就為他不聽孟家的媳婦的話,沒有吃藕粉,以致他的精神後來是越發衰疲了;儘管他每天還勉強打炕上掙扎起來,但見到他的人,總免不了要大驚小怪的問:
「怎麼,你……又害病了?」
事實上,他的確已經病了!及至方校長的第二封信寄到,他每天所吃的東西,差不多就只一碗小米粥。
第二封信上的消息,似乎倒比第一封信好些。
方校長告訴他說:小狗子因為在城裡找了半個多月,始終找不到梅寶這個人,沒奈何只得依舊去見劉禿子;可是他很聰明,知道官署傳了他去也問不出什麼話來,便決定不再跟他硬挺,只一味向他軟求。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話,竟把那個性格粗魯而並不刁滑的劉禿子感動了,他老老實實的說自己對於這件事委實沒有份,不過據他所知道,人是真給尚老二騙走的,此刻已帶往北京。最後,他又給小狗子開了一個不很詳細的地址,因此小狗子已連夜趕上北京去了。旅費是方校長自己幫助了他十塊錢。……
「好了,三爺,姑娘總算有消息了!」小狗子的兄弟張老六聽到這件事,便忙著再向秋海棠安慰。「憑我哥哥那份死心眼兒的脾氣,找不到人是不會回來的。你老人家還是寬下心,好好地養息養息,等候他們回來吧!」
因為小狗子這樣的忠義,秋海棠的心裡倒也頓時樂觀起來。
「你哥哥真好,但願他能夠把梅寶我回來,以後我永遠就當他像兄弟一樣的看待!」他很難得地打臉上透出了一絲笑容說。
從此,他果然略略寬心了些,只屈著指頭每天計算小狗子的行程。
「他去了已有二十一天了,京裡的路他也是向來知道的,總該有些消息來啊!」這一天早上,他忍不住又和張老六說,顯得很焦急的樣子。
「這也難說!」張老六雖是個年輕的莊稼人,見到的事甚至比他哥哥小狗子還少,但腦神經的轉動,卻相當的快。「就是我哥哥找到了那個姓尚的傢伙,他也不見得就肯放人,少不得還要有些周折咧!」
給他這麼一提,秋海棠倒也警覺過來了。
「憑小狗子這麼一個人,那裡能鬥得過尚老二?」他想了好久,才想起只有一個趙四,或許還能幫一些兒忙。
趙四自從在八九年前給他來了一封信,報告袁寶藩叔侄的消息之後,彼此一直沒有來往過,他在箱子裡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的地址,然而趙四有沒有跟了人家出去開碼頭,或是根本已經搬了家,他卻一無所知。
「這封信寄雖寄出去了,但把握是一些沒有的。」寄掉信回來,他就跟張老六這樣說。
「咱們等著瞧吧!」張老六也就只能這樣回答了。
等著,等著,眼看一個春天已經很快的等完了!梅寶跟小狗子兩個人簡直一些消息也沒有,連趙四也沒有回信,顯然那封信是沒有寄到。
現在秋海棠是真正的病得不能起床了,張老六雖然賣足了氣力,結他料理田里的事,但家裡卻就沒有人照料,獨剩秋海棠一個人病骨支離的躺在炕上,從早到晚的呻吟著。難得孟家的媳婦抽空溜過來跟他說幾句話。或是煮一些湯水給他喝,就是他所能得到的僅有的安慰了。
其實在後來的幾天裡,孟大嫂受了良心的激刺,已經很明白地承認梅寶是給尚老二藏過的,而且他公公也是一個同謀犯,但詳細的地址她也不知道,實際上,她即使能夠說出來,已經也太遲了,因為秋海棠想站起來都不能,那裡還有本事上北京去?
日子過得飛快,一霎眼已快近四月底了,和暖的初夏節的季風,吹得每個人都懶洋洋地像害了軟骨病一樣;對於一個因心病而變為虛怯症的病人,自然更有極大的影響,秋海棠差不多是整天的昏睡著,不吃,不喝,不說話,慌得張老六連田里也不敢去,只能日夜留在家裡守著他。
連秋海棠自己也不指望再能活下去了。
「啊!二哥,是你嗎?……你是……幾時來的?」這一天午後,他偶然從昏睡狀態中清醒過來,忽然覺得房裡似乎多了一個人,便竭力睜開倦眼來望著;只一望便使他立刻興奮了許多,原來在他炕前來來回回的走著的不是別人,就是他二三十年來僅有的一個老朋友——趙玉昆。
玉昆還是很瘦,矮小得像一頭猴子差不多,衣服也是照例很敝舊,但神氣卻不像平常那樣的高興;聽秋海棠一招呼他,他也並不就說什麼招人發笑的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你家裡的事,小狗子的兄弟方才全告訴我啦!」他繼續不停的在房裡打著圈子。「事情雖然很可惱,你也犯不著氣到這種田地,我既然來了,少不得總要給你出個主意。但最吃緊的還要先顧你這一個老子!方纔你睡熟的時候,我瞧你神氣非常不好,回頭等那張老六把焦大夫請來之後,你必須好好地吃幾劑藥,養息養息趙玉昆的話還不曾說完,秋海棠已不住的在枕上搖起頭來。
「誰……誰要請什麼……什麼大……大……夫?……梅寶不……不回來……,我的身子那裡……好得……起來呢……!」
玉昆卻不贊成他這種話。
「別這樣婆婆媽媽的!老三,戲不唱了一二十年,你怎麼還是這股勁兒?」他把身子站住了,彷彿很著惱地說:「只要你肯聽我的話,你女兒的事就算交給我了!」
在這樣憂患交迫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自小在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秋海棠的心裡,當然已把他看得像天下掉下來的救星一樣了。尤其是玉昆這一個人,更和別人不同;單是梅寶出生時的一套把戲,就完全是他一個人所辦妥的。他的機警和勇敢,差不多可以說是跟他的歡喜喝酒,同樣是尋常人中少見的;只要一想起以往的事,就不由秋海棠不信服他。
後來那個焦大夫給張老六請到了,他是給秋海常治過上次那場大病的,醫道相當不錯,便照例替他開了一張疏道之中略帶補性的方子。
「現在你再躺一會,待我出去溜上一兩個鐘頭,再回來跟你一塊兒喝小米粥。」玉昆監視著秋海棠把一大碗藥汁喝下之後,便微笑著向他這樣說。末了又特別找上一句:「今兒我還帶來一大塊金華火腿咧!」
他說出去一兩個鐘頭,實際上是直到九點多鐘才回來的。
「怎麼?老三,怪小氣的!五茄皮也不給我買一瓶!」這一次回來,玉昆似乎已不像先前那樣的上心事了,眼望著張老六替他蒸下的一小碟火腿,嘴裡便不住的嚷著要喝酒。
秋海棠今天因為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好友,又喝了一次藥,精神倒委實興奮了許多;當玉昆未回之前,已獨自在炕上靠著喝過半碗小米粥了。
「好,老六,快給二爺卻沽四兩五茄皮來!」他在裡面的一間屋子裡笑著這樣喊。
「我說你小氣,真是一些不錯的!四兩酒請誰喝啊?」玉昆一邊說,一邊就丟了一塊錢給張老六,「錢歸我出,喝倒要喝一個痛快!」
待到開始一喝酒之後,玉昆的老脾氣便一古腦兒的全搬出來了。隔著一堵牆壁,秋海棠可以不斷的聽見他在哼著各式各樣的小調,一面還毫無顧忌地和張老六打趣著,從田里的事一直談到娘兒們的事,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因為玉昆這樣的悠閒放蕩,越使秋海棠感覺到自己心裡的苦悶。幾年前,在一種極勉強的自制力之下,故意不讓羅湘綺找回來,和他們團聚,對於他,已經是一個不可磨滅的創痛,如今再加上愛女的失蹤,自然更使他覺得毫無生趣了!
玉昆的笑聲越響,便越使秋海棠深深地感到沒有愛,沒有家的自由自在。
然而,現在他再要把所愛的人丟過一邊去,已經是太遲了!
「……你女兒的事就算交給我了……!」玉昆方才跟他說過的這一句話,不住的在他耳朵邊響著,使他後來終於忍不住在炕上高喊起來:
「噲,二哥,酒少喝一些行嗎?咱們還在正經的事要商量咧!」
也不知道是玉昆已經喝醉了酒,沒有聽到他的話,還是聽到了故意不睬,秋海棠白白地干嚷了一陣,玉昆還是大說大笑的鬧著,直到瓶裡的十兩五茄皮一氣喝完才歇手。秋海棠睜大著眸子在房裡盡等,好容易等到他腳步歪斜的走進房來,滿心想請問他對於梅寶的事究竟有沒有什麼辦法,不料他一進房便望梅寶的小榻上橫了下去,嘴裡模模糊糊的哼了幾聲,便鼾聲大作的睡熟了。
因為這樣,秋海棠幾乎又鬧了一個通夜不睡,直到天色快亮的時候,方始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可是待他醒來,一望對面的榻上,玉昆已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
像這樣神出鬼沒,不遵常軌的行動,在玉昆原是家常便飯;而在過來的二三十年中間,秋海棠瞧也委實瞧夠了,只是這一次因為他已經答應擔任找尋梅寶,秋海棠當然不能不希望他正正經經的把這件事上緊幹起來。
「二爺是什麼時候走的?包裹拿去沒有?」待張老六替他端進
一碗稀粥來,他便急著這樣問,希望玉昆已自動趕回北京去了。
「天亮了不久就走的,東西倒沒有拿去。」那個雖沒有小狗子忠實,卻也相當服從的年輕人回答。
這就不像是回北京去的樣子。秋海棠的心裡,不覺略略有些失望,可是等到中午的時候,還不見玉昆回來,下半天時辰鍾連續著打過了二下、三下、四下……眼看天就要黑了,他這個人的影子卻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這情形倒又好生蹊蹺,因為在這樟樹屯裡,除了吳家,玉昆就沒有別的熟人,而且村子裡也沒有什麼好玩的所在,如果他不回北京去,這大半天又在什麼地方呢?
事實上是直到上燈之後,他才匆匆地闖回來的。
「老三,事情有一些指望了!」他一走進房門,便蹲在秋海棠的炕前,用極低的聲音說,神氣是非常的興奮。「今兒晚上我還要出去,等一會子要是你們聽見對街孟家老店裡有什麼動響,千萬別出去瞧。記著!你務必叮囑小狗子的兄弟,不要出去,只當沒有聽見一樣。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他嚥了一口唾沫,也不讓秋海棠有詢問的機會,便又繼續急忙忙地說下去:
「明兒孟家的人要是走過來問你們什麼話,一概都推不知道,讓他們亂上一天,到後天我再回來告訴你怎樣對付他們。……」
「啊!老二,你想怎樣幹啊?別鬧到不能收拾!」秋海棠很擔心地問,惟恐玉昆要闖出什麼大禍來。
「沒有你的事!在我身上還你一個女兒就是啦!」玉昆也真古怪,偏不肯對他說明。「總之,打今兒起,你給我好好地睡覺,吃藥,至多再隔半個月,梅寶準可以回來了!」
說完這一套話,他又順便向秋海棠做了一個鬼臉。雖然日子已隔了二十多年,可是他的性格竟還像當初在玉振班裡學戲的時候一樣。
秋海棠勉強耐著性兒,躺在炕上,只聽他在外面的兩間屋子裡忙亂了一陣,便又搶著走了。要不是他以前曾經有過打醫院裡換回梅寶的一件事,秋海棠對他沒有信心,這時候是決不敢讓他走的。
小狗子的兄弟大概已經也給他囑咐過了,待他一走,便提早把前門上了閂。
玉昆的所以不先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秋海棠,原也有他的苦衷;可是秋海棠在沒有明瞭他那個葫蘆裡究竟賣些什麼藥之前,心神也委實不能安定。
時辰鍾打過八下,樟樹屯這樣一個小村集,差不多已經完全靜止了。秋海棠和張老六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側著耳朵,分別在左邊的臥室裡,和右邊的堂屋裡危坐著,用心傾聽外面街上的動靜。
大約九點半鍾模樣,他們突然聽見對街起了一陣打門的聲音,接著是不很清楚的說話聲;漸漸地,聲音擴大了,似乎有好幾個人在爭吵。不多一會,雙方開始打架了,秋海棠和張老六都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孟老掌櫃和另外兩三個人被摔倒在地上的聲響;後來又是一陣極急促的奔跑聲,自南至北,快得像馬一樣,而且還不止是一個人或兩個人的腳聲。
「啊!不好了!他們把林生搶走了……!」立刻,又聽見孟老掌櫃在街上殺豬似的嚎叫著,並且還像有兩個人一先一後的追了下去。
街上便頓時熱鬧起來:先是孟家小內掌櫃一邊哭,一邊罵,接著又是左鄰右舍紛紛出來詢問,孟老掌櫃卻還在埋怨他的夥計不出力,各人的聲音鬧成了一片。
「這就糟啦!老二真要闖禍了!」憑秋海棠那樣聰明的人,不消聽完這一幕隔壁戲,心裡已有五六分明白了,只是他還想不透玉昆為什麼要約了人,把孟家的小掌櫃搶走。
可是這一點,到是第二天早上便完全明白了。
「吳大哥,這麼早的時候來打擾你,真對不起!」在早上七點鐘模樣,孟老掌櫃的一家便趕過來了。亂糟糟地站在秋海棠的炕前,顯得非常慌急的樣子。孟老掌櫃便第一個向他拱著雙手,用一種怪可憐的聲音說:「實在因為昨天晚上來了幾個不相識的人,好像是跟林生有一些蹩扭,一打開門,便跟咱們爭吵起來,我是上了年紀的人,那兩個夥計又不中用,一動手便給他們打倒了。有一個臉上罩一塊黑布的人最凶,只一閃眼便用繩子把林生捆了個結實,馬上背在身上,一窩風的走了。……本來原不關你府上的事,咱們也不敢來勞動你,只是據那兩個追下去的夥計說,他們那一起人老頭子說得幾乎氣也接不上了,而秋海棠的一顆心,已經也跳得比煮沸的水還快了。
「吳伯伯,他們是這樣說的:「孟家的媳婦原是一張快口,便來不及的插嘴出來。「他們說在這裡只跟你老人家有交情,只要你說一句話,不但人可以放回來,就是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計較了。所以咱們特地來求你,請你可憐我公公只有這麼一條根芽……。」
「吳大哥,咱們是多年的老鄰舍,千萬求你給我幫幫忙,將來一併再謝你!」孟老掌櫃一面說,一面還連連的打躬作揖。
還虧秋海棠原是久病的人,臉色雖有變化,孟老掌櫃等一班人竟還瞧不出來。
「可是,老掌櫃的,」好容易定了定心神,他才能裝得沒事的人一樣地回答。「這件事來得太奇怪了,究竟那幾個人是誰,我連面也沒有見,怎樣好去找他們講情呢?」
聽的人想想倒也很對,但孟老掌櫃還是死命纏著他,要他想想在樟樹屯裡和附近各處,共有幾家熟人,那一家和林生有過仇隙,但秋海棠是已經受過玉昆的囑咐了,當然竭力推托,始終說想不起來。
「我瞧這樣吧!」大家相持了半天,張老六便出來貢獻了一個折中辦法。「咱們三爺不妨再多給孟老爺子想想,看有沒有路可走;一方面孟老爺子可也以趕快派人上四處去找,或是爽快到北河鎮去報告官署,只要大家一齊出力,小掌櫃的盡早總可以找回來。」
孟家的一班人也覺得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便只能道了謝,快快地退回去。
「事情也真巧,咱們的梅寶姑娘還沒有回來,你們倒又丟了一位小掌櫃,這是什麼事情?」張老六送他們到門口邊去的時候,忍不住很俏皮地這樣說。
孟老掌櫃的心裡有病,聽了倒不由突然一震。
「哦!這件事怕有些蹊蹺!」他一路走過街去,心裡暗暗這樣想。
後來他上北河鎮官署裡去報告的時候,便把自己心裡所懷的疑團,也連帶告訴了那一位親友李科長。
「知道了,明兒咱們自會派人去詢問的。」李科長教孟老掌櫃的在一方白紙上寫下了秋海棠的名姓,便這樣的說。
可是不等他們的弟兄下鄉去,趙玉昆已在當晚悄悄地走回來,把自己所做的事全告訴了秋海棠,並且還又很詳細地教他見了孟老掌櫃家裡的人應該怎樣說,假使有官署裡來人詢問又應該怎樣回答,因此他簡直是早在家裡候著了。
第三天晌午,北河鎮官署果然派了三位官吏趕到樟樹屯來了,他們第一就找到秋海棠家裡去,現出嚴重的神氣,盤問了許多話。
秋海棠的精神這兩天已好得多了。
「三位先生,現在我要向你們幾位說幾句話。」他坐在炕上,很謹慎地答覆了他們許多問話以後,便突然放大著膽,把玉昆教他的話一齊背誦了出來。「他們孟家丟人的事,我有病在家,實在一些不知情。不過,我可以另外報告你們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女兒已在三個多月前給孟家的一個親戚拐走了……。」
「你怎麼沒有……?」那官吏很敏捷地反駁著。
「這是有憑證的,縣裡的官署和教育局都知道有這件事!」秋海棠透著很理直氣壯的樣子說,「因為我女兒是縣立初中的學生,她給姓尚的一拐走,校裡的方校長便立刻去報告官署,後來官署還把姓尚的一個朋友帶進去問過三次。你們不信,今天就可以去問!」
這倒不是那個官吏所能預料到的了!他不會想到像這樣一個衣衫破舊,家業蕭條的莊稼人的女兒,會上縣立初中去唸書。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他想縣立初中也是一個官立學校,況且官署裡已經有過案子,因此態度便馬上變得溫和起來。
「他們丟了一個兒子,平白地就會找到人家身上來,我的女兒清清楚楚給他小舅子拐到了北京去,難道他反充不知道嗎?你們不信,馬上就可以去問他自己!」秋海棠繼續氣憤憤的說。
「我哥哥到此刻還在京裡找那姓尚的傢伙咧!」張老六也在旁邊補充下一句。
「好,既然這樣,待咱們回去報告了再說吧!」那三位官吏說著便就走了。
張老六坐在堂屋裡,看他們一齊走過對街去,給孟老掌櫃的像接上司一樣的迎進裡面去,直到兩點多鐘才出來。
「老孟這樣的神情,不要行出旁的花樣來!」張老六很擔心地跟他主人討論著。
秋海棠聽了,倒也很焦急,但玉昆卻並不曾再回來,使他要找他商量也不能。
幸而天可憐他,這一重心事也並沒有讓他耽得怎樣久,當晚九點鐘,老孟便帶著他的兒媳悄悄地走過來了。
「吳大哥還沒有安息嗎?」他一走進房,便堆著滿臉的笑向秋海棠招呼著。
秋海棠當然也不便冷淡他,彼此便很親熱地寒暄了一陣。
「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腹話,吳大哥,請你教小狗子的兄弟出去坐一會行不行?」孟老頭兒特地從一張椅子上站起來,移到秋海棠的炕上去坐著,神氣倒相當的誠懇。
不等秋海棠說話,張老六一聽,便自動走了出去,孟家的小內掌櫃還特地把房門也推上了。
「大哥,咱們是多年的老鄰舍,一切總要求你海量包涵!」孟老掌櫃的透著怪可憐的樣子說:「以前的事,實在都是我那害人的舅太爺不好,總得請你瞧在兄弟面上,多多原諒!明兒我一定就上北京去找他,多則一個月,少則二十天,準可以把梅室姑娘接回來。」
老孟說到這裡,差一些就把秋海棠逗得笑出來。
「可是,吳大哥,」他說話的神氣是越來越誠懇了。「千萬求你幫一個忙,給我想想法子也把林生找了回來吧!我不敢求你在我沒有動身以前先把他找回來,也許你還不能相信我;但望你過了三四天,就能使他回來,一來因為我只生一個兒子,老了不能沒有依靠,二來待我明兒一出門,家裡就沒有照應,所以委實不能再遲了!」
這一著當然也是玉昆所預料到的,不過沒有想到老孟會覺悟得這樣快。
「真正的多謝你,孟老爺子!」秋海棠也忙著向他拱了拱手說,「你這樣的好心,兄弟真是非常的感激。小女的事就算拜託你了!既然你老人家這樣給我出力,小掌櫃的事,我還能推托嗎?不過他還沒有「不過」下去,孟家的兒媳已再也不能忍耐了。
「好了,吳伯伯!這裡樟樹屯一帶,誰不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只要你想得出是誰作弄林生的,走去說一句話,人還會不跟著你回來嗎?」
她這樣一說,秋海棠便只能跟著孟老掌櫃的一起打哈哈了。
雙方後來又談了許多的話,孟老掌櫃的卻始終用軟功,連秋海棠想拿出五十塊錢來給他,作為梅寶回家的旅費,他也死命的拒絕不受。盡說:
「這都是尚老二的不是,怎樣還能教你化錢?」
在過度興奮的情緒下,秋海棠竟掙扎著從炕上爬了下來,親自送孟家翁媳倆走出去。
「如今是好了!」張老六幫秋海棠關上了大門,差一些拍手笑出來。「趙二爺的計策真教人佩服!要是不把他們的林生搶去做押頭,咱們的姑娘怎麼能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