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臉上劃一個十字
這是薄暮時候了,天上一團團棉絮似的白雲,已漸漸化成了灰褐色,火一般的太陽,也在半小時前走上了它的末路,只剩四分之一不到的軀體,還逗留在地平線的上面,從西北那邊發出一些暗紅色的光華來,使空氣裡的熱度,一時無法再降低下去。
就在一家靠近電車路的小酒店裡,有兩個穿短衣的人,在藉著夕陽的餘光,一路喝酒,一路說話。
「奇怪啊!就是這一件事吃不定。」一個臉上瘦得只剩皮不見肉的人,睜大了一雙三角眼說:「你想咱們老爺這十幾年來玩了不少女人,誰也沒有生過一個蛋,怎麼偏是這裡的一個倒能給他生起兒子來呢?她這個肚子要不和秋海棠有關係的話,我季兆雄可以馬上把腦袋割下來!只是想不出那個小子弄了什麼手腳,竟會教生下的孩子一絲兒也不像他,可是也不像咱們老爺!老實說,跟女的也不像,多半是哪裡去換來的雜種!」
對面坐著的是一個敝開了前胸,赤腿赤足的少年漢子,耳朵邊斜插著半截煙尾,臉上身上,都充分透露著一股混混兒的氣息,正喝了一口白干把酒杯放下來。
「說不定你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混蛋才看走眼!」季兆雄的酒顯然喝得比他特地邀來的客人還多,所以說話倒比平時爽快了。「他要不是偷了人家的小老婆,憑我季兆雄跟他有什麼交情,他會乖乖地一百、五十的借給我嗎!
因為時間還早,慣常喝夜酒的人還沒有來,店堂裡除了他們兩個,就只剩一個鄉下老頭兒了。
「再說他不唱戲,常到天津來也就是一個大漏洞!」那少年漢子點點頭說:「可是,季老五,你也不夠交情!今兒你才說出來,弄了他那麼許多錢,前幾次咱們給你當跑腿,上天下地的盯著他,臨走總是一塊兩塊錢,連一張五塊頭的鈔票也沒有見過,你說……」
季兆雄倒沒有料到自己會漏出這樣一個破綻來。
「過去的話咱們也不用再提了!」他把一碟堂信才端上來的白肚向他客人那邊推過一些,一面涎著臉,像央告一樣的說:「王二哥,今兒這一次你們盡可放心,只要誰能夠找到他們的老案,我姓季的就准孝敬他五十一百,再反悔我便是你的孫子!」
王老二先把碟子裡所剩的最後的一塊牛肉夾起來,送進了自己的嘴裡去,然後微微冷笑了一笑。
「別吹牛,季老五!你欠周禿子的二十塊錢也沒有還咧!」
「我說你們都是草包,真是一些不錯的!」季兆雄也把前胸上的一排鈕扣解開了,略略昂起了半個腦袋說:「打架你們是好的,義氣也有,在天津這個碼頭上,你們幾位當然都算是好朋友了。」他瞧王老二一聽草包兩個字,臉色就突然沉了下去,深恐得罪他,忙來不及的掉轉口風,重重捧了他幾句。「只是你們做人太爽快了幾分,萬事不用腦經。你以為這個錢一定要我季兆雄自己掏出來嗎?不是的,我哪兒有錢呢!只要你們把他的根腳一抄出來,我就會向他來一次獅子大開口,他知道把柄已到了我手裡,膽子自然小下去了。」
「那末你究竟想要他多少呢?」王老二透著絕不信任的態度問。
這一點卻不是季兆雄所願意說明的,即使他願意,他現在也還說不出來。因為他不但整天想要錢,而且還有一顆永遠不能滿足的貪心,沒有一百的時候,他想得到一百就夠了,但真正有人給了他一百,他又一定會想兩百。所以天公地道的說一句良心話,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向秋海棠要多少!
「多也不想,有三百塊錢能夠讓我還清楚幾筆舊債,見了人不用再低頭,我也可以放他過去了。」季兆雄透著似乎很知足的神氣說。
王老二卻不加可否,只把杯子舉起來,慢慢地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白乾,心裡暗暗在盤算怎樣應付的步驟;因為他知道季兆雄說的話,簡直比人家放的屁還不可靠,自己在打聽到秋海棠和羅湘綺所密築的香巢之後,要是直截爽快的告訴他,不弄一些手段,那時候別說一百塊錢要吹掉,也許連十塊錢都不能到手咧!
同時季兆雄心裡也一樣的在打算,他想要是真的能夠弄到三百塊錢的話,王老二弟兄兩個決定分他們六塊錢;光是跑一趟腿,有百分之二分給他們,委實是不虧負他們了!
實際上,這兩個傢伙這一番心思都是白花的,因為湘綺的佈置非常周密,別說自己的行動十分謹慎,便是秋海棠每次上天津來,也完全聽她調度,所以王老二王老三兩個小混混受了季兆雄的囑托,雖然一再追蹤過秋海棠幾次,結果卻一些線索也沒有。晃晃眼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偏是季兆雄近來財運不通,到處想弄錢,卻到處碰壁;欠的店帳和賭債漸漸把他逼得沒有辦法了,最後,他不由不重複想到了秋海棠頭上去。
這幾天袁寶藩和袁紹文恰好都在天津,正從北戴河玩了兩個禮拜回來,因此秋海棠來的時候也照了湘綺的囑咐,一下車便直接到袁家,並不像每次那樣的住在天津飯店。袁三爺對於他,現在雖然已經不再有什麼心理了,但見了他還是非常高興,便歡天喜地的把他留了下來,準備一同玩上幾天再回北京。
「吳老闆,上次跟你商量的一筆小數目,今天可以幫幫忙嗎?」這一天清早,湊別人都還不曾起身的時候,季兆雄便悄悄地溜進秋海棠的房裡來,堆著一臉極難看的笑容說。
秋海棠一看見他,身子便不由冷了半截。前個月他到天津,雖已遵著湘綺的囑咐,竭力拒絕了他幾次要求,但心裡便添了一重極大的心事,他知道這個性子又險又韌,活像一條毒蛇一樣的傢伙是決不肯放過他的。湘綺信裡儘管說不久就要找個機會,向袁寶藩進言,要他把季兆雄停歇出去,並且叮嚀他無論如何不許再借錢給季兆雄;可是他那一張只剩皮不見肉的臉一出現,秋海棠的心裡便立刻寒起來了。
「……我已經好久不……不……出台……,自己手裡也……也……窘得很呢……!」他放下了手裡的報紙,勉強吞吞吐吐地說。
季兆雄的兩個三角眼只一轉,便知道他心裡有些膽怯,同時這幾天他也的確太需要錢了,便決定不顧一切,破例的對他硬一次試試看。
「真人面前別說假話,吳老闆!」只一秒鐘工夫,他已鐵青著臉,換了極強硬的口氣了。「有道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別小看了我季兆雄,老實說,問你借錢還是客氣的;惹得我翻了臉,你便是用鈔票把我包起來,我眼裡也不會當你是一個人咧!」
這一來季兆雄的算計可完全錯了,秋海棠生平所最怕的就是人家對他一味又軟又皮賴的廝纏,像這樣硬撞硬挺,結果反會把他的拗性勾起來的。
「你說話太不客氣了!」原是垂下的頭突然抬了起來,眼睛直接看定了季兆雄。「別說我不欠你的錢。就是欠的話,你這樣對付我,我也不能還你!」
他的突然反駁,固然使季兆雄覺得很詫異,可是他也不肯就此軟化下去。
「好,吳老闆,你的事都在我手裡,回頭你不要後悔!」說著,他便旋過身去,裝著立刻要走的架子,心裡卻還想秋海棠或許會自己轉圓,馬上手伸出來拉住他。
「我沒有什麼事要後悔!」不料秋海棠竟存心不買他的帳,話鋒也是一直硬到底,於是季兆雄就不能收蓬了,只好橫一橫心,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他這麼一走,秋海棠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看報了,他真恨不能馬上走進去和湘綺商量;然而袁寶藩在這裡,他有什麼機會能夠跟湘綺說話呢?但事情顯然鬧得很僵了,如果不先防備,萬一季兆雄真施什麼毒計,吃了他的虧便來不及了。
「先找玉昆去商量一下吧!」他匆匆披上了一件白印度綢的大褂,連草帽也不帶,便很快的溜出了袁家。
自從湘綺生的那個女孩子出世以後,玉昆仗著自己的機智,和秋海棠所有的金錢的力量,另外收買了一個才出生的男孩子,把她掉了出來;一切找屋子,雇奶媽的事,也統由他替他們辦好。從此,他自己便依舊用著草上飛的藝名,一直在天津搭長班,這兩三年來不知道在暗中幫了秋海棠和羅湘綺多少次的忙,季兆雄的無法找到他們的香巢;一大半也就為有趙王昆夾在裡面變化騰挪的緣故。
直到現在,他自己卻還是個光棍,終年住在法租界的一家小公寓裡,過著極怪僻的生活;房裡除了一張狹得不到三尺闊的木榻和一口已經破了四個角的衣箱之外,便空洞洞的再也找不到別的東西了。
這一天早上,秋海棠找到他那裡去的時候,他就在那張木榻上散手散腳的躺著,沉濁的鼾聲裡,不斷的在噴散出一陣陣濃烈的酒氣來。
「老二,醒一醒行不行?」
儘管在睡熟的時候,機伶的人還是機伶的;秋海棠只輕輕地喊了他一聲,玉昆便醒過來了。但當秋海棠把來意說明之後,他卻大大的不以為然起來。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統共只睡了四個鐘頭,便給你巴巴的趕來鬧醒了!」他一面把敞開著的短褂扣起來,一面很著惱地說。
秋海棠背著雙手,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踱著,只當沒有聽見一樣,讓玉昆一路埋怨他,一路洗臉換衣服。
「因為這傢伙一直總是向我低聲下氣的死纏,今天突然這樣硬起來,好像抓到了什麼把柄似的,所以我要急著趕來向你商量一下了!」這屋子裡倒真是乾乾淨淨的,連半個凳子都沒有,秋海棠每次來,不是滿屋子亂走,便是像現在這樣的靠在門框上,稍微讓身子沾到一些東西。
「老兄弟,這有什麼急的?」玉昆最後才拉上了一雙已經長著眼睛嘴巴的布底鞋的後跟,做出準備要出門的樣子。「今兒或是明天,先派幾個人去向他送一個信,教他安靜些,便什麼事也沒有了!」
仗著他的玩藝兒好,說話也靈巧,花起錢來又相當爽快的便宜,在天津注不到三年,不但吃戲飯的同行,背地裡都在誇讚他,便是街上幾個有頭臉的混混,也沒有一個不說草上飛趙二老闆是一條漢子;所以像季兆雄那樣一個狗仗人勢的侍從,以及他所結交的那些無名少姓的小流氓,在玉昆看來,的確是不值介意的。
「話雖這樣說,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今天我心裡亂得很;反正你已經給我鬧醒了,還是同上那邊去坐一會吧!」秋海棠也知道玉昆要出門是最容易的,屋子向不收拾,門也從不上鎖,說走可以就走,因此不等他答應,自己便當先跨出了房去。
「大概不去你也放不過我。」玉昆把雙手插在短褂上的兩個口袋裡,嘴角邊吊著一支才燃旺的前門牌,左肩搭一件又黃又皺的山東府綢大衫,一路懶洋洋的跟著秋海棠走出去,一路用模糊不清的聲音說:「那邊去?又要怕人家生事,心裡偏又放不下那邊……!」
他們所說的「那邊」,實際便是指秋海棠和羅湘綺所密營的金屋,——並不是糧米街上的羅家——而在英租界北端的一條很冷僻的路上;他們每次去,總得先到別處繞上一會,然後叫一輛車子,突然出其不意的趕去,使無論怎樣機伶的人,也無法跟蹤。
屋主是一個有錢的老太太和兩個孫女兒。終年不問外事,並且進屋的時候,秋海棠已聲明自己是個吃輪船飯的人,妻子在學堂裡教書,兼充舍監,所以儘管他們每個月難得去住上一兩天,她們也不以為異了。
「爺,輕一些,小寶寶打半夜裡起有一些發燒,這會子還睡熟在那裡呢!」當秋海棠和趙玉昆走到半扶梯的時候,那個工錢拿得比別人多兩三倍,丈夫兒女又一起給秋海棠帶到滄州東鄉去住大瓦房,吃太平飯的奶媽子,已打屋子裡迎出來了,緊皺著眉頭,低聲沉氣的向他們這樣說。
「受了涼沒有?」秋海棠聽了,便來不及的把腳聲放低,一面瞅著那怪忠誠的奶媽子問。
「這幾天天氣太熱,小寶寶不大肯穿衣服,說不定是受了涼啦!」
說話間三個人已走進了外房,這是一所小洋房的二樓。——房東一家都住在樓下——外房是一間大統間,有兩扇門通裡面兩間屋子,靠陽台的一間是秋海棠和湘綺的臥房,後面一間便是這奶媽帶著孩子所住的。
秋海棠已隨著那奶媽子走進裡面去看他的女兒了,丟下玉昆一個人留在外房。
在兩扇外國式長窗中間的一狹條奶黃色的牆壁上,新近又添掛了一架六七寸闊的小鏡框,裡面嵌著一張怪活潑可愛的女孩子的照相,一邊還用藍墨水寫著「梅影二週歲攝」六個很纖細的小字,是女人的筆跡。
玉昆隨手把那一件山東綢大衫望左邊的一張籐椅上一丟,便叉著雙手,站在那一架鏡框前面端相起來。
「看梅寶這孩子的相貌,倒又是個地上少見的美人胎子,細看起來,簡直一半像娘,一半像爺;假使有一分像我,這一張小臉便完全斷送了……!」他心裡暗暗這樣匪夷所思的想,臉上不覺便浮起了一重怪頑皮的笑容來。二十七歲的人,還像個孩子一樣。
突然,靠陽台的那間臥房的門推開了,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你怎麼今兒又在這裡?」
那是湘綺家的啞丫頭,常常也到這裡來幫他們做一些事,順便伴伴奶媽子。
她正把一條才換下的床毯捧著想下樓去洗,見了玉昆,便憨憨的向他一笑,玉昆這才想起她是個天生聽不見,說不出的苦瓜。
「啊!不對!這孩了上這兒來得太勤,又且不知道怎樣避人,小心這件事壞在她的手裡!」一個怪可怕的念頭,突然湧上玉昆的腦海來。「停一會必須跟老三說一聲,叫她這幾天千萬不要走動,寧可另外去雇一個老媽子來幫忙。」
這一點後來他雖然就跟秋海棠說了,可是當天吃過飯以後,那啞丫頭臨走的時節,秋海棠卻還不得不對她做了許多手勢,要她在晚上多兜幾個圈子,悄悄地再溜上這裡來,相幫奶媽照看小梅寶;因為小梅寶的身上不但有些發燒,而且神志一直很昏迷,據玉昆找來的大夫說,或許要變驚風也說不定。而湘綺這幾天偏是絕對不能回家照料,所以這個啞丫頭倒變成萬不可少的要角了。——儘管她又聾又啞,作事卻非常的熟練輕快。
「二哥,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秋海棠看女兒吃過一次藥以後,便和玉昆一起走了出來;快分手的時候,又側過臉去,皺著眉頭,向他輕輕地這樣問。
玉昆聳了聳肩膀,眼睛並不向他看。
「總不致於跟我商量一顆腦袋罷?」
「別打趣!」秋海棠很勉強地笑了一笑。「我看梅寶的病很不輕,她媽又決不能回去看她,我呢,晚上要是給他們大吃大喝大唱的一鬧,也未必一定可以走。好在天樂離袁家很近,你一下戲就到袁家來一次,只說有事跟我商量,那末咱們就好溜回去了。」
這對於玉昆當然是無有不能應承的,但隨便他怎樣機伶,也料不到後來他上袁家去的時節,偏不是大吃大喝大唱把秋海棠絆住了;在晚上發生的,竟會是那麼一件可怖的意外。
秋海棠才跨進袁家的大門,似乎覺得那個管門的老張很倉皇地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但他和老張平日向不說話,委實想不出他為什麼要向自己使眼色;而且門房裡另外還坐著一個聽差和一個侍從,老張神氣也顯得非常害怕,又使秋海棠不敢冒昧向他詢問。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一路躊躇,一路慢慢地走進裡面去,就在一間袁寶藩平日用為休息室的屋子裡坐定了,瞧壁上的時鐘,正指著五點三刻。
袁寶藩叔侄倆都不見,院子裡有個小廝正在澆花,一見秋海棠進來,便丟下水壺,急不及待的奔進裡面去。
秋海棠解下了長衣,很無聊地在一張紅木旋椅上坐著,心裡還不停的在惦記他那病了的女兒。
這間屋子距離袁寶藩的上房已經很近,秋海棠雖沒有進去過,但依著情形推測起來,至多再隔一排屋子,必然就是湘綺的寢室了。
他坐定了不到一分鐘,彷彿就聽得裡面有許多人的聲音,亂七八糟的在吵鬧著,好像有人在高聲叱罵,又有人在哭泣。樓板頓得震天價的響,並且還夾著一個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的哭喊聲,似乎最後一進屋子的樓上正在排演一出全武行的好戲。
秋海棠的心開始有些跳動了,但即使他站到了窗前去,也聽不見裡面有湘綺的聲音。
突然,方才奔進去的那個小廝又退出來了,可是他並不再澆花,卻一言不發的在階石上坐定了,每隔一會兒,便旋過頭來向秋海棠看看,透著極度可疑的神氣。
「裡頭有什麼事鬧得天翻地覆的?」秋海棠倒忍不住先向他詢問起來。
「沒有什麼!」那小廝堆著滿臉很尷尬的神氣說:「請你坐一會,老爺馬上就要出來了。」
秋海棠正想竭力把心神安定下去,突然聽得裡面一聲慘叫,接著又是撲通一響,人聲便更雜亂起來了;而那一聲慘叫叫得又是那麼尖,那麼高,聽在耳朵裡,便立刻知道是打女人的喉管裡發出來的。他雖沒有聽湘綺這樣叫過,一時不敢決定是她,但裡面除了她以外,誰還敢這樣叫喊呢?
他毫無力氣地退往一張籐榻上去坐著,心是跳得快要離開腔子了,接著那個月洞門裡又奔出了幾個人來;第二個便是袁紹文,滿頭大汗,神態慌張,一看見他,臉色變得更灰白了。第三個就是季兆雄,嘴裡不停的在低聲說話,樣子顯得很興奮,差一些就要向秋海棠笑出來。
「什麼事這樣忙,七爺?」他立刻站起來問。
但袁紹文等三個人已經急匆匆的穿過院子出去了,他只彷彿看見紹文對他使了一個眼色,一個無可奈何的眼色。
他正想追上去問個明白,不料那個坐在石階上的小廝,竟很大膽地站起來把他攔住了。
「吳老闆,請你不要出去,老爺馬上有話要給你說咧!」
這情形是顯然很可怕了。
「難道季兆雄幾句捕風捉影的話,老袁就會相信嗎?」他急得不住的在屋子裡亂轉,心裡再也想不出一個計較來。
一會兒,季兆雄又領著四五個下人回進來了;這一次,他竟毫不客氣地看定著秋海棠,發出了一陣充滿著惡意的冷笑,因為紹文並沒有跟他們一起回進來。
秋海棠一見他的冷笑,便覺得屋子裡的溫度頓時降到了零度以下去;當他繼續又發現後來的幾個人的手裡有一扇破舊的門板抬著的時候,他的眼前幾乎完全變成一片漆黑了。
「老張向我做一個眼色,原來就為這件事!」緩了一口氣以後,心裡才似乎略略清醒了一些。
但隔不到十分鐘,最可怕的一件東西,畢竟映上他的眼簾來了,那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體,直僵僵地平放在門板上,由兩個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從月洞門裡走出來;儘管血污已染遍了她的頭臉,但看了她的身材和衣服,秋海棠便立刻知道就是那個和他分手不到四個鐘頭的啞丫頭了。
「啊……!」他竭力想趕出去問個明白,但結果卻反而倒在一張方桌子的旁邊暈過去了。
當他重複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身子已被牢牢地捆縛在庭心裡的一棵桂花樹上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季兆雄,昂著頭,雙手叉在腰間,兩個三角眼睛裡,透著說不出的得意的神情。袁寶藩坐在旁邊的一張籐椅上,敞開著上衣,露出一大塊又粗又黑的胖肉,嘴裡不住的還在「混蛋」「好小子」……的亂罵,怒火顯然還沒有平下去。
另外再有幾個當差和一個老媽子,分散著站在袁寶藩的後面。
「可恨那個啞子太調皮啦!給她那麼輕輕一死,就沒有人再好跟這小子對質了!」袁寶藩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老爺,」季兆雄馬上回頭來彎著半個身子說:「別說那一張照片跟那一架鏡框都是證據,光是這小子一瞧見那丫頭的屍體,便會難受得暈過去,老爺心裡也就可以明白了!」
其實袁寶藩的心裡越是明白,便越是難受。人當然是最恨戴綠帽子的。
「好,先潑一桶冷水上去,把他弄醒過來!」
「他早就醒啦!」
秋海棠醒倒是真的醒了,可是他實在沒有勇氣把腦袋抬起來。
「噲!吳老闆,老爺有話問你!」季兆雄早把秋海棠再三接濟他的情誼忘得乾乾淨淨了,心裡所剩留著的,只是最近兩次索詐未遂的忿恨;他一抬手便揪定了秋海棠的長髮,硬生生地把他的頭拉起來。
同時老袁也開口了。
「好小子,你太忘本啦!」他的眼珠睜得像虎眼一樣的圓,比起七八年前,他在廣德樓拚命對秋海棠叫好時的神氣,又另有一種令人害怕的聲勢。——簡直可以說是一團殺氣。「不想想這幾年來要是沒有我姓袁的捧場,你能有這麼一天嗎?別的我現在也不跟你多說,只問你除了那個死丫頭之外,還有誰跟你們拉馬?」
秋海棠緊閉著眼睛、只當沒有聽見一樣。
「你想裝聾嗎?老實給你說,裡頭的那個已給我做了一頓,全說出來了。這個老田媽就曾在根米街碰到過你!」袁寶藩的手向左邊一個神氣奸詐得不輸如季兆雄的老媽子指了一指。
同時季兆雄的手裡又猛可一用力,差一些就把秋海棠的一簇長髮揪下來。
這個狗仗人勢的奴才所給予他的侮辱,以及袁寶藩所說過的「裡頭那一個已給我做了一頓全說出來了」的一句話立刻合成了一服極強烈的刺激劑,使秋海棠原有的那種羞愧害怕的心理,頓時變為不可抑制的暴怒。
他竭力忍住了痛,把頭一掙,便馬上掙脫了季兆雄的手,一面把兩顆充滿著怒火的眸子很有力地向他臉上轉了一轉,兩條眉毛也突然豎了起來,他決定不顧一切的抗辯了!
「還有誰嗎?不錯,還有一個!」他的目眥欲裂的神氣倒果然懾住了季兆雄的氣焰,使他不敢再有妄動,而秋海棠的目光也就接著移到了袁寶藩的臉上過。「這一個人就是你!」
老袁倒也詫異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能告訴我嗎?她是你的什麼人?當初你又是用什麼手段把她騙來的?」秋海棠的聲音簡直越說越響起來。「你要審問我,對不起,還是先審問你自己!」
這倒是袁寶藩所隊沒有碰過大的釘子。
「好小子!打死你這混蛋!」說著,他已跳上去接連在秋海棠的臉上打了兩個嘴巴。
「打得好!總有一天你也要惡貫滿盈的!」大量的鮮血從秋海棠的嘴唇裡流出來,他卻還是睜圓了眼睛大罵。「就是把我打死,你也還是一頭毒如蛇蠍的惡賊!」
院子裡站著的幾個當差險些兒笑出來。
「還不快把我的手槍拿來嗎?」袁寶藩氣得暴跳如雷的喊著。
有一個侍從已移動腳步想走了,但季兆雄卻突然攔住了他。
「慢些,老爺!」他立刻挨到老袁身邊去,賠著笑說:「這是有人命的關係弄出去不大好收拾;小的倒有一個計較,比弄死他還要痛快!」
今天季兆雄真不愧是袁寶藩的一個紅人了。
「你說!你說!」
「咱們不要殺死他,只用刀子在他臉上劃一個十字,使他從此見不得人,這一世便夠他受用了!」季兆雄這一個念頭,倒已經不是此刻才想出來的了。方纔他沒有向袁寶藩告密之前,他的另一個計劃便是弄一瓶消鏹水,毀壞秋海棠的容顏,略洩自己的忿氣,現在事情已經完全鬧開,他便覺得盡可爽爽快快的改用刀子了。
袁寶藩回頭去向秋海棠那一張雖然已變成灰白色,但始終還是很清秀,很俊俏的臉龐看了一眼,便立即把頭一點。
當季兆雄移動腳步,打算奔出去拿刀子來的時候,秋海棠差一些又要昏過去了。平日因為他天性愛美的緣故,臉上偶然生了一顆熱瘡,或是在什麼地方碰傷了一些,他心裡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往往不停的在鏡子面前照著,一天恨不得換幾種藥,直到瘡口收好,血痂脫去,臉上的確不曾留下什麼痕跡,他才能安心睡覺,現在季兆雄竟使這樣的狠心,偏不叫袁寶藩乾乾脆脆的殺死他,而要用刀子在他臉上劃一個十字。
一個十字!這還那裡像一張臉,那裡像一個人呢?
「季兆雄,你也曾受過我的好處啊……!」他的被綁縛著的身子立刻像害寒熱病一樣的顫抖起來了,聲音是喊得非常的高,非常的慘,真像一頭待人宰割的羔羊。「假使你還是一個人,還有一分良心的話,請你爽快把我殺死了吧!」
袁寶藩一聽到秋海棠的第一句話,便把眼珠向季兆雄那邊閃了一閃;可是今天,他正在用人之際,當然不願意先對付他,決定慢慢再追究。
「死沒有這樣容易的事!」季兆雄倒真是一個又陰險,又狠辣的傢伙,聽了秋海棠那樣慘痛的呼號,竟依舊無動於衷,腳下反奔得更快了。「你等著吧!要不了五分鐘,老子就會進來服侍你的!」
現在秋海棠就只剩一線希望了,那就是袁紹文趕快回來。
說也奇怪,方纔他分明瞧見紹文是從裡面趕出去的,而且身上只穿一套紡綢短衫褲,照理不會出門,怎麼這一會子始終不見他進來呢?眼見起了這樣大的風波,他倒反而躲起來不問不聞,這又不像紹文平日的行徑。那末他要到什麼時候才出場呢?
秋海棠一眼不眨地望著那通往外邊去的一扇門等候著,希望紹文會來得及回來救他。
「七爺!七爺!紹文!紹文!……」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他也只能拉直嗓子竭喊了。
「好小子!你還不肯安靜一些嗎!」袁寶藩很不耐煩地走上來,立刻用一條手巾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他的視線才和秋海棠的目光一碰上,卻也禁不住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在這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眸子裡,已充滿著一種憤怒,怨毒和拚命的情緒,使看見的人永遠不能忘記,就像我們從舊小說裡所看到的冤鬼一樣,它會在你心坎中種下一重恐怖,使你在幻覺上永遠看到這一對眸子。
門開了,外面走進一個人,但不是秋海棠所盼望的袁紹文,而是那個喪盡天良的季兆雄;手裡已握著一柄光芒的刺刀,一閃一閃地在發出耀眼的光來。
秋海棠知道是絕望了。
「啊!不要這樣啊!你們……不要……這樣對付我啊……!」他竭力吐出了嘴裡所堵著的東西,沒命價的喊著;不等季兆雄的刀子刺到他臉上來,他已經早失去知覺了。
當袁紹文累得滿頭大汗把胡會長拖著一同趕來的時候,秋海棠的身子已直僵僵地躺在地下了,臉已染得像一顆血球一樣,左邊的一個眼睛也被刀尖劃破了,簡直絲毫不再像一張人的臉。
「這是誰幹的事?」紹文抬起頭來,瞪圓著一雙眼睛,向院子裡每一個人看了一下,頂上的頭髮幾乎全豎起來了。
沒有人敢回答。
「這是誰幹的事?我要跟他拚命!」他一直站到袁寶藩的面前去,相距不到半尺,血紅的眼睛,直盯在老袁的臉上,他已經完全否認他是自己的叔父了。
「老七,別這樣暴躁!」胡會長的來意,原是應著紹文的要求,想給秋海棠說情的,不料秋海棠己給他們這樣殘忍的傷害了,而紹文的狂怒,已到了立刻要和他叔父火並的地步,他便不得不一變而為反替袁寶藩說情了。「這件事,論理的確是老兄弟你太魯莽了!你把他這樣毀了,豈不比死還要難受?」
袁寶藩倒也想不到他這一個侄兒竟會如此狂怒起來,而且他不能忘記自己從小那樣的胡鬧,敗盡家產,幾次險些餓死,都是他大哥周濟了他;後來漸漸得意了,大哥也在社會上變了紅人,又一再替他說情,替他拉攏,使他步步高陞起來,一直到大哥死,也沒有報答過他,所以他於紹文,憑良心說,不能不特別厚待幾分,何況這幾年來,紹文哪一件事不替他赤心赤膽的幹?
「三哥,可惜你們來得太遲了一些,我現在要懊悔也來不及了!」他破例的用著很和軟的聲音說:「但是,三哥,老七,你們總也不願意我戴綠帽子。」
「奴才的話你怎麼——!」紹文依舊怒不可遏地說。
「可是他見了那個啞丫頭的屍首,就立刻昏了過去,這可不是奴才們所說的啊?並且他自己後來也跟我破了臉,當著這些人完全承認了廠他把右手向旁邊那些下人一指。「老七,好孩子我這樣身份的人要一些臉皮啊?不信你可以問他們!」
紹文的怒火,這才略略平息了一些。
「人沒有死嗎?」胡會長回頭去向失了知覺的秋海棠看了一眼,不很關切的問。
「沿有。」
紹文卻不曾注意他們的回答。
「三叔,」他透著極度悲痛忿怒的神氣,看定了袁寶藩,一字一頓的說:「一個已經給你斷送了,如果你再要對三嬸下什麼辣手的話,我寧可討飯,也不願再承認你是我的叔父了!」
「她嗎……?」袁寶藩立刻苦笑了一笑,「我那裡再敢對她怎麼樣啊!方纔你是瞧見的,我又不曾罵她打她,只帶了那個死丫頭來和她對質,已經惹得她要死要活的不肯干休了,現在我們就只當沒有這一會事。……」
不等老袁說完,胡會長便以和事佬的身份,輕輕在紹文肩上拍了一下,插嘴出來說:
「好,大人大量,過去的事大家不要再提了!」
紹文漸漸低下頭去,看定著已經為了愛而犧牲一切的好友,熱淚不覺像潮水一樣的湧了出來。
「不過話要說明,」這是老袁專對他把兄說的,「以後我一定要把她帶回北京來了,再有這種事,我可受不了!」
說著他還把肩膀一聳,腦袋跟兩手同時一縮,做了一醜樣的架子,惹得胡會長也不由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