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煌-皮克的情書-四
四
二十八
涵瑜:
我的心上好像釘了一顆釘,時時作痛。我全因你咯血的緣故。你好些嗎?別再害我了,請你給我好好的保養保養吧!
每天送報的來了,我愛搶著去接,頭二張給別人,副刊留給自己看。我只看目錄上有我的大名沒有,沒有,便什麼也不值我一看了。昨天的副刊上我的大名竟巍巍的載著呢,心裡打鼓一樣,碰,碰的在恭賀我中了頭彩一般。我怕誰看出我這可笑的表情,我就故意不看那張副刊,我想留待大家都看了再安閒而自然的欣賞著。因為這樣才可表示我是並不以為在大報的副刊上發表過一篇小說是怎樣的有名譽,雖則同事們也常誇著他的朋友曾在這報上登過文章,學生也羨慕的稱道某教員登過一回評論。
後來,他們以為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跡似的,看了我的大名,就匆忙的報告我,不消說,讀完了還結結實實的讚揚了一頓,跟著他們的地位就降低了似的。留堂的學生們也都愛看副刊的,自然,她們也就用「不可輕視」的眼光向我瞟著。「低年級的代數教員公然發表文藝作品起來了。」在誰的心中不都這樣駭異嗎?不但如此,當他們和我談話時,還發現我桌上有封副刊編輯者托我陸續惠稿的信,他們瞧了,還拍拍我的肩,不過心中的「頂刮刮」和那個大拇指不好意思頂出來就是。我在他們中間真是有了相當的名譽了。但我是個幼稚的作者,對於發表了的作品雖然以為滿意。但我沒有名譽的觀念在心中,我比老作家的態度還老練呢!
「名譽」的定義和界說是怎樣我一向不大明了,大概這東西也隨各人的觀點為轉移吧。譬如一個好木匠,他在木匠界當然有名譽,但在文藝界他便不為人所知道,我們可以說他沒有名譽瞧不起他嗎?一個人的作品,你以為好,我卻以為壞,那他的名譽的好壞不是隨人去顛倒嗎!因此,我以為一個人他要幹什麼盡可根據他自己認為正當的意志努力幹去,名譽的好壞,大可不計。為「名譽」而努力的他不一定有真名譽,因為這動機就是不名譽的。有名譽的人,他是由種種偉大的努力之中自然獲得的,他在有名譽的空氣中安閒的活著,並不覺著怎樣,和魚不知道自己在水裡一般,否則他將為名譽所累。你說對嗎?
越說越遠,再說下去,恐會連自己都莫名其妙起來,連你也沒有精神看下去吧!請了,祝你快樂無疆。
你的好皮克
二十九
我至愛的瑜:
接到你病癒的消息,我如大將得到破滅強敵的捷音一般的愉悅。我祝賀你永遠是勝利者,別教那病魔又將你征服了啊!
久別之後,覺著光是通信還不能使我那軟弱的靈魂有所慰安,很想生出一對翅膀來,突然無聲息的飛到你身邊,使你大大的駭異,驚喜,但這幻想終於是個幻想。可是現在啊,說不定真會飛到你身邊啊。因為交通大學一位朋友回南,他的乘車免費券裡可以多填一個名字,他已經允許我同行,我真的非常感謝他。
學校已開學幾天啦,我雖依然很忙,但我顧不得那些,臨走時請人代理就是。校中沒有什麼大變動,只有那末曾結婚的何學監因為肚子大了辭了職,國文教員周先生拋了他的故鄉的妻兒和密司姜在暑假中同居了,自然,本學期他們不再到校了。還有那陳學監的女兒的愛人有人看見他在舍監室和那末來的岳母在操體操,這都是和我同鄉的學生由住堂的學生處探聽出來對我說的,其實也算不了什麼。
黎校長臉上有圈圈,駝背,笨重的身體走路時隨著腳步兩邊旋轉的,那副尊容你沒忘記吧?你常和她接近的那廖某,她是年輕貌美,誰都沒想到這兩人中間會發生有趣的故事的。
星期六的晚上,學生們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去了,那廖某卻在校長房裡坐在他的腿上補化學,給一個姓林的闖著了,哈哈,他那件整潔的外套恐會永遠的留著折痕吧!這事本不值一談,不過他是維持風化的首領,他是整頓校規的校長,他可以獨自那末和學生補化學嗎?但我也很能原諒他們,因為那廖某學膳費著實無法付清啊!再,我覺著戀愛之國裡是無奇不有的。誰說校長臉麻背駝,但這中間也有女性能體驗出他的美的。誰說周先生鬍鬚多,鼻樑高,密司莫粗魯,骯髒,但他有他的美,她有她的美,那正是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只覺著那奸滑有曹操臉子的,的確不可愛,但這也許是我的主觀,因為曹操他也有愛人和知友啊!
在本月裡這恐是最後的信吧!不,在動身之前,我還許寫幾句報告你的。
夜深了,頗有涼意。月是皎潔的冷靜的在天空中旋轉著,星兒也稀疏的無精打采的在閃爍,四壁的昆蟲不斷的唧唧,好像詔示我現在是深秋了。何處無月呵,何處無鳴蟲啊,恐怕到了嘉興以後的我,不會有這般的懷想吧!
你的好友皮克
三十
我的瑜啊:
這幾天我真是發狂了,我假借名義向同鄉處借錢,對那些不十分知道我的朋友說我急急於要錢治病,東奔西走,七借八湊,幾天之內公然籌集了一筆可觀的款子,我將一部分買了些上等鹿膠,高麗參和一些北京有名的出產,我將這些做見你母親時的禮物。不然空手空腳的由遠道來看她老人家,這像話嗎?
我真是瘋狂了,現在我真是瘋狂了,我不知怎樣心裡會那末急燥,只想馬上就飛到你身邊,彷彿沒有立刻飛到你身邊就連吃飯,睡眠,甚至寫這封信都覺乏味,都覺無意義似的,其實在你身邊又將怎樣呢!假使不認識你又將怎樣呢?人啦,你怎會使我心靈這般昏迷顛倒啊?
飛呀,飛呀,穿過那濃雲,繞過那疊嶂,飄過那急流,一切山,川,雲,霧,廛市中的建築,盤旋於工廠的輕煙,一切,都在我眼底電閃一般消逝,遠遠的那叢林的深處一座幽靜的瓦屋呈現在我眼前,我在那瓦屋上的空間翱翔,我看見回欄的枯枝旁一個年輕的美女含愁的倚欄遐想,我一上一下的,筆直的,輕輕的落到她旁邊,我聽見她驚駭之後又歡忭的叫喊道:「誰呀?……哎呀,皮克,我的……」我們沉浸在甜蜜的抱吻中……喲,見鬼啦,瑜啊,我要後天晚上才能上火車啊,我現在怎會和你抱吻啊,我在做夢嗎?哈哈!
你的皮克
三十一
瑜-:
僅半個月沒給你信,我預料你也就會淡然的過去,誰知你的信竟如雪片飛來,懷疑,傷感,謝罪,最後的那封信還流露出自殺的念頭,我不料我自己,這般渺小的一具沒價值的軀殼,卻會有人要為我自殺呀!難道我真有值得人家為我自殺的原素在嗎?這恐怕是你的觀察錯誤了吧!
涵瑜,我那創傷的心正在極力圖謀保養,恢復,這半個月以來,什麼事都不做,什麼心事都拋卻,每天到陶然亭看野景,到法源寺看和尚參禪,我的心神是多末清靜恬適啊!可是現在啊,接到你這樣悲傷的信以後,我以前費盡無窮氣力所排去的愁煩苦悶又一齊退回舊壘了啦。我本想從此不過於愛你以自苦,但那戀愛之火卻已燎原了啊,不可收拾了啊,我只好將這殘敗的軀體葬埋在那中間罷。
我的窮和忙你該知道,這次將校務托人代理,跋涉長途,雖然是為著要見你一面,也是想到你府上看看,使你母親知道我是怎樣一個東西,而我也藉此知道你家庭的狀況,居心不過如是,誰料你們會拒我在數十里之外啊!雖說到了你們那市鎮上便算有礙風化,但只圖一晤,難道對於遠來的我也絕對不能變通辦理嗎?你要我在嘉興的客棧裡候你,但是直候得三天才見你們來,你知道這三天的日子,我是怎樣消磨的啊;無論在白天晚上,我是坐立不安,在旅舍中只是不斷的出入,在江岸徘徊,在床上睡倒又爬起來,飯吃不下,書看不進眼,聽了那小樓窗外的枯葉(口殺)(口殺)的響著,看了那遠水中的一葉扁舟,萬千的悲感都集在我心上。瑜啊,我若是失了魂,我便不會覺得旅況的淒其的。若不是為著跋涉之難,我恐怕等不了三天就會跑上回家的道路的。孤寂愁苦且不管他,可是旅舍的開支並不算小,箱裡的錢包一天一天縮小,人地生疏的我,隨便什麼都要吃虧上當,懷想著那遙遠的歸程,你想我是如何的恐惶呀!
在旅館裡要我搶著去付你和母親,弟弟和我自家四個人的五六天的開銷,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打腫臉做胖子的事,但這且不必管他,你母親弟弟的土話我是一句不懂的,你當著我又只是靜默,生怕多和我說幾句話便算失了節一般,只將一幅淚眼和憂愁的面容給我看,這是為什麼呢?昏昏沉沉的五六天一剎那就過去了,為著職務關係,為著旅囊羞澀的緣故,我不能不說要即刻回京的話,而你們竟乾乾脆脆的先我就走,沒有一句安慰我的話,你想我是怎樣失望,怎樣悲哀啊!
當我送你們上船後,我孤伶伶的,頭腦暈暈的不知自家站在河岸是幹什麼,癡癡的向你們揮帽,對你們道別,看你在艙口露出頭來又隱藏了,我恨不能變個水鬼,跟在你們的船底,聽聽你們是在談論什麼,看你最後的一眼,但是那逝水卻一程一程的將你們飄去,終於那船影在我的淚眼中,在水天沓渺中消失了,我才恍然憬悟,眼睛機械的一眨,將盈盈的淚水排了出來,陌生的江岸的秋色射入我眼簾,急行的帆船一葉一葉往西流去,瑜啊,那時候種種的情緒一兜上心來,我才發現我自家是身羈何處,我便蹌踉的奔回客寓,付清賬目,提著空的皮箱,那只有五六元剩款的皮箱,匆匆搭著上蘇州的小艇,我是在小艇中將兩手蒙著臉躲在硬床上到蘇州的。在蘇州的客寓中攬鏡一照,我的眼珠是通紅了,我的眼皮是栗子般浮腫了,我的臉色是消瘦慘白了,我便關著房門痛痛快快的嗚咽了一陣。
一夜糊糊塗塗的過去,第二天絕早就搭車到常州。因為常州有我一個失業的窮朋友,我想到了他那兒再說。可是在常州,因為種種不方便,依然落在旅館裡。在那裡住了半個月,安安靜靜的病了一場。剩餘的款為拍電到京等款用掉了,零星的開支都由常州朋友借來給我的。挨了不少的日子,我那朋友看見我收到兩次由北京寄來的款不夠付清旅館中的費用,這樣下去恐怕是即令能夠付清旅館中的費用,路費是沒指望的,於是,他當盡他的衣服,我也押盡我比較值錢的東西湊足二十七八元就趕緊搭車回京。這次南行,總計費時一月半,用錢一百八十餘元。
回京後滿想在學校裡硅步不出,努力圖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恢復,可是回校一看,我的職務校長已另聘人擔任,聽說那緣故是因為我拋棄職務去會情人。至於我請的代理人,校長始終沒讓他代理一天。受了新的打擊,於是我又病了。於是我負了重債,而且職位被革,所以我迎來的心情是非常的頹喪疏懶的。這就是我半個月來沒寄信給你的原因,請你曲諒些兒吧!
以上所述的種種本算不了什麼犧牲,損失,為著戀愛,這點點磨折是應該受的,但是回顧我未到嘉興之前,和你把晤之後與乎目前的景況,我終覺著犧牲太大,而更大的犧牲,就是我那有限的淚泉簡直乾涸了,我受了這種犧牲,受了社會的這種待遇,而你卻只是深深的躲藏在舊勢力之陰影裡沒有絲毫的勇氣來和我握手,我想遲早終歸會被拒在你的愛情的圈子以外的,我寫到這裡,我的心兒碎了。
塵土飛揚的都門,使我無絲毫留戀的餘味,我看不慣曹操的臉子和神像的面孔,我尤不願將自家流浪的情形使人們看得稱快,我想在十里洋場的上海,人地生疏的上海流浪下去,我要在那兒過著新鮮漂泊的生涯,瀏覽些陌生的曹操臉子,我是勉強在活著的人,渺小得不為人類所看見,那或許不致再被革再受踐踏吧。涵瑜呀,你願意我距離你比較近一點兒嗎?請告我。
此後賜示請寄報子街蘇君處。
你可憐的人皮克
三十二
瑜妹:
沒有什麼能驅逐盤據在我心腦中的煩懣與焦憂的,除了你的信,今天收到的你的信。不過這又使我痛苦,因為你的信,我又流了一回淚啦。你說你天天對母親哭著吵著要到上海去,你母親竟然答應全家搬到上海去,這不是使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嗎?我們到了上海之後,我雖不敢到你家裡去,你總可以偷偷的來會我幾回吧,就是彼此通信也可以少耽擱些時光吧!
我覺著痛苦也有趣味,漂流也有趣味,雖然最近一位同鄉熱心的替我找著了一個小職位,但是我對北京恨透了頂,我已決心到上海流浪去,我現在已買好了到上海的輪船通票。同行的男女有五六人,目的都是進一個不花錢的××速成學校,校址在法界×××路,不管那校的情形如何,但我只取它不花錢;到校之後再看情形吧。我們准在雙十節,——曹錕登基的這天晚上起程。
瑜呀,新的生活在等候著我啦,是樂境是悲境我全不打算,我猶如上了另一個戰場,在新的戰場裡是不知敵人的槍彈從哪邊打來的。我不怕敵人放的是什麼彈,我即令中了彈,我還得往前進,倒在那兒便那兒是我的歸宿。我現在覺著生趣油然,好像前途的希望在招引我似的。我毫無牽掛,一身覺著極其輕快,精神也有說不出的充足。總之,一切在我都變了一個形相,我們的戀愛在這時止也可算是一個時期,或者就將以前的戀愛賬一筆勾銷,我們從新戀愛起。換了戰場,換了環境,也換了一付精神與觀念不可以說是從新戀愛起嗎?
瑜呀,新生活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準備在新的戰場中重行握手,部門呵,永訣了。
你的靈魂皮克
三十三
我最愛的瑜妹:
我剛到上海的學校,你的兩封信卻早在那兒等候著我,你真是太性急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是搭輪船嗎?
你的信我看了又看,晚上躲在帳裡還不斷地看,微寒襲人的殘秋的晚上,在清靜的寢室中的帳子裡,迎著那射進來的半明半暗的電光,由溫軟的被裡伸出頭來慢慢的一行一行的玩味著你寄來的兩封信,你猜想我是怎樣的安適快活啊!我追想在北京和你追隨的情形,黑夜中在中央公園的荷池邊的樹林中匆忙的吻抱的況味,恐萬萬不能過此吧。瑜啊,你說你們准下月動身來滬,我非常的歡喜,我想你最好也進我這一個學校,將所謂「師徒」變成個實際的「同學」,我想我們的青春決不像留京時如耗子般的消磨過去的。
學校方面對我們頗優待,除免收學宿費外還有供給伙食的消息,這因為校長在京招我們來是想畢業後好替他做事啊!至於功課呢,雖還沒上課,但沒一門合我的意的,好在我並不專為學那些玩意而來的,我不過借這學校為宿舍而已,我還有別的重要的打算。
戶外的汽車「哆哆」的聲音漸漸的稀少了,「敵打」的時鐘悠悠的敲了十一下,瑜呀,我們在夢裡再見吧。
你的哥哥皮克
三十四
涵瑜:
已經是初冬了,自從接到你前次的兩封信到於今沒拜讀你的隻字,你是在收束家務嗎?是在檢點行裝嗎?或者你的信在郵差手裡失掉了嗎?或者還在途中傳遞嗎?我整天的期待著,期待著,但是既不見你的人來也不見你的信到。因為不知你的行蹤怎樣,十幾天以來寫給你的幾封信終於不敢付郵,撕的撕了,燒的燒了。
瑜啊,因為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呈現著萎靡頹廢的狀態,正如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的往下墜落,精神是如此的消沉,而物質方面又漸漸感到困苦,我想翻譯點兒童文字去騙幾塊錢免得將現在正用得著的舊大衣押去,然而照這情形看來,顯然是辦不到的了。瑜啊,你沒有消息傳遞給我,也始終不到上海來,往後,我的消息恐只有增你的愁懷,你盼我振作的期待也恐會歸於幻夢,我其所以致此之由,你也該任點相當的咎責吧。
在京接洽好的幾位允許源源接濟我的朋友,也至今一字不曾寄我,家中雖來了幾封空頭鼓勵我的信,徒然使我憧憬著龍鍾的父母在窮愁中度著殘年的苦楚,白日裡的一切紛壇的色相徒然使我達於極點的沉悶,在夜裡通宵的展轉只覺著冬夜的漫漫,靜聽著窗外的簌簌的寒風與庭前的蕭蕭的落葉,那落葉就彷彿是我的生命的象徵,瑜啊,什麼都消寂了,我如木槁死灰,僅餘著一顆微溫的心還在勉強的期待著你,歡迎著你啊!
不過,瑜啊,我覺著人生一切都是虛幻,有時候我覺著自己淒切孤伶,但有時候我卻能從那「淒切的孤伶」裡找出些味道來,因為像我這種賤骨頭愈是日子過得太平安適,我愈是沒長進,甚至會墮落到不可收拾的。生是戰鬥啊,不去戰鬥,生是沒有價值的,我認定這是人生的實際,我覺悟過來我之所以要到人地生疏的上海來的用意,我何必再呶呶的向你呻吟呢?去年的今日我是如何的有錢用,有飯吃,有衣穿啊,然而那於我又有什麼呢,我那會料到有現在這般困窘呢?將來是不是這般困窘下去呢?這不都是虛幻嗎?這種種虛幻不在淒切孤伶的時候能體驗出來嗎?
你接到這封信必定心襟坦然的,不然,那就失了我的本意了。再會。
你的摯友皮克
三十五
涵瑜:
星期日的靜如庵寺的校舍中閒坐著的我,腦中正不知道有多少愁思在這裡洶湧。看看那些男女教員一對一對的出去,無事忙的朋友們都成群的直往街上跑,聽聽那校門口啞著嗓音的賣杏仁茶者的叫喊與乎黃包車伕們相罵相打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家分成了多少片段,我幾乎又要將那不值錢的眼淚流出一些的,驀然窗外一位同學向我叫喊:
「-,密司特皮克,有人找。」
我大大的一驚,我到上海已經一月了,整天孤寂的悶坐胡想而外,偶然和人家周旋的都是一些新交,我那會有人找呢?我張開口睜著眼的問道:
「是怎樣的人?」
「女的,好像是學堂裡的,嘻嘻,還不快去!」
我失神的慌張的往外奔,我來不及撣撣身上的灰塵,擦一擦破皮鞋就往外奔,我明知道這副模樣無論怎樣收拾也美不起來,我沒有方法,心中就只祈禱著那來找的是你,幸而我的祈禱成了功,不然,我再沒有第二條出路。瑜呀,你怎會忽然來了的呢?
學校裡沒有好的會客室供我們暢談,這飯廳式的客堂一有了女人,就會有許多不相干人不近不遠的坐著,看著,旁聽。好像他們知道我是曾經被革的趕出都門的人一般。終於使你也坐了不久便走了。我送你出門時癡癡的瞧著那黃包車無情的將你運輸去,我是那末的悵惘呀!校門口除幾條懶狗垂頭卷尾的躺著而外沒有半點生物的動靜,遠處的幾枝枯枝僵直的如同聳立在霜花的月色裡,更有那急馳的車伕在灰塵中奔走,如煙如夢的浮晃著,我仿如看把戲一般癡呆了,若不是記取你贈我的一大包黃豆還留在客堂裡,我不知會在大門口癡立幾時呀,癡立幾時呀!
你的那黃豆非常的清脆可口,我時時刻刻的咀嚼著,雖然有那末一大包,我還是一粒做三兩口吃。尤其可笑的,我竟不肯分半顆給我那些所謂朋友吃的,尤其可笑的,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一粒一粒由枕邊掏出來,一嚼一縈思,當縈思極其玄遠時,不知不覺那豆兒失了蹤了,我也就含笑的入了夢。等醒了在被裡觸著它時,又如孩子獲了珍寶般的將它塞進口,呵呵,只有孩提時母親用小豆兒賞賜我,撫慰我,我也這般珍惜的細嚼著聊答慈母的恩惠。除了慈母之外就只有你是這般安慰我,就只有你是這般安慰我啊!
本星期內我們總還有一回筆談或面談吧,雖然往後聚談的日子那末的長。
你的愛人皮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