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將通州橫切南北兩城的通惠河支流,很像南京的秦淮河:河北岸一條長街,從東到西,遍佈著戲園子、雜耍場、酒樓、寶局、估衣攤、舊貨行,以及賣野藥的、拔牙點痣的、算卦相面的、代寫呈文書信的……三教九流,五方雜處,恰似北京的天橋,名叫萬壽宮。白天,人山人海,市聲喧鬧;夜晚,戲園子唱到半夜,寶局子陸到天明。
萬壽宮大街東口,有一處座北朝南的深宅大院,牆頭上拉著鐵濱會網,還砌滿玻璃碴子和棗核釘子。飛簷斗拱的門樓,高挑花燈,橫掛一匾,匾上三個大字:百順堂。黑漆大門,白石台階,兩邊廂擠滿五花八門的小販,有賣驢肉、狗肉、牛肉、豬肉、羊頭肉的;有賣西瓜、糖果、香煙、元宵、餡餅、大碗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亂亂哄哄。
眼下,百順堂的老闆,便是韓小蜇子的師娘和姘頭、萬壽宮的女霸主九花娘。
走入百順堂,頭一進是個三合院的寶局:東廂房推牌九,西廂房打麻將,南房斗紙牌、擲骰子,滿院吆三喝六,罵爹入娘,大呼小叫,聲震屋瓦。相隔一道花牆,月亮門裡別有洞天,也是一座三合院,沒有南房有北房,不是寶局是煙館。十一間房隔斷十一個單間,每間一張煙榻,每張煙榻一位煙癮君子,懷抱煙槍,噴雲吐霧;身旁都有一個臉搽得雪白,嘴抹得猩紅的女人,點煙燈,燒煙泡,削水果,遞香茶。後一進,是九花娘的迷宮密室,閒人免進。
韓小蜇子掌管寶局,九花娘垂簾聽政;煙館重地,九花娘出頭露面,親自臨朝。
春柳嫂子在河上打了一簍魚,賣給姚荔,便吩咐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放船南行,她要划船到萬壽宮去。
和合大伯知道她必是去找韓小蜇子,獨自一人,令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三條船伴駕隨行,春柳嫂子卻不肯答應。她的目光黑沉,臉色慘白,神情憂鬱,心裡架著一團火。和合大伯不敢惹惱她,只得等她劃出半里之遙,才向高鯽和高鰍兒招了招手,遠遠地悄悄尾隨。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她終於跟阮碧村久別重聚;但是,她跟韓小蜇子那掛名夫妻的身份,拘束了阮碧村的身心,竟不能重修舊好。傷情、悲苦、恥辱、渴望……思前想後,百感交集,春柳嫂子一天也不願再枉擔這個虛名了。
船到萬壽宮,水邊拋了錨,春柳嫂子跳上岸;她定了定神兒,沉了沉氣,摸了摸暗藏腰間的一把刮魚刀子,把心一橫,直奔百順堂門口走去。
冤家路窄:春柳嫂子走上台階,韓小蜇子正送客出門。
韓小蜇子被日本主子和九花娘豢養多年,早已喪盡了船家兒女的本性和人格兒。他身穿杭紡琵琶扣的對襟小褂兒,胸前垂掛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銀表鏈,洋縐的褲子,青緞鞋;大背頭油光水滑,刀條子臉白裡透青,眉眼間有一股面首的媚態,叭兒狗的玲瓏。
「韓小蜇子!」春柳嫂子斷喝一聲。
「你……你來幹什麼?」韓小蜇子猛然一見春柳嫂子,不禁神色驚慌。
「找你!」春柳嫂子兩眼射出憎恨的目光,「我要跟你一刀兩斷。」
「咱倆本來……本來……」韓小蜇子面對春柳嫂子那寒氣逼人的神態,越發膽怯,「本來就沒有做過一夜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擾。」
春柳嫂子跨上一步,伸出手去,說:「那就給我一紙休書!」
「你……你……」韓小蜇子連連倒退,忽然小眼睛一陣亮晶晶,「你一定是有了野漢子!」
「不錯!」春柳嫂子挺起胸脯,昂了昂頭,「明人不做暗事,許你給九花娘當姘頭,就許我坐地招夫。」
「你……你膽敢不守婦道!」韓小蜇子羞惱成怒,「我先打死你這個淫婦!」說著,像一條瘋狗撲上來。
春柳嫂子早有提防,忙一閃身,從腰間拔出雪亮的刮魚刀子,冷笑道:「你敢捅我一指頭,我就剜出你的狼心狗肺!」
這時,看熱鬧的人,從萬壽宮大街的四面八方蜂擁而來,連說書唱曲兒的都淨了場;觀眾裡三層,外三層,怪聲叫好,扯斷了脖子喝彩,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這是誰呀?吃了熊心,吞了豹膽,竟敢在老娘的門前淨地滾車道溝子?」
一聲尖利刺耳的叫板,從黑漆大門走出了妖形怪狀的九花娘。
九花娘三十九歲了,不過前九年就是三十九,死活不認四十歲這個賬。她從頭到腳,穿金戴銀,滿身珠光寶氣,算得上是千金之體。她杭的是俗名叫花妝樓的高警,赤金管子插滿了頭;滿臉橫肉,搽上銅錢厚的宮粉和艷如血染的胭脂,兩隻金耳環在腮邊蕩來蕩去;皮笑肉不笑,張嘴露出滿口黃澄澄的金牙;一件金絲閃緞的旗袍,緊緊包裹著她那滾圓得像一條蟒似的身子;揚起胳臂,金手閾叮噹響;連腳下的繡花鞋,也是金線鎖鞋口。
這個女人,雖是妓女出身,可是嫁過幾回當官兒的,帶兵的,做大生意的,見過世面;最後落花流水,才降格嫁給了萬壽宮的龍頭大爺。她的丈夫名義上是萬壽宮的龍頭,暗中卻是她說一不二,吐唾沫是釘兒。龍頭大爺比她大十幾歲,偏又好打野食兒,被她一碗藥酒毒死了,自己坐上龍頭金交椅。她是一頭驟騾子,不能生育,便收認了十三個螟嶺義子,人稱十三太保;將來從中挑選一個稱心如意的人,正式立下過繼文書,接續她的香煙。韓小蜇子侍奉枕席,跟乾娘最為貼身親近,大有繼位的希望。
九花娘一登場,就像老雕入林,鳥雀紛飛,看熱鬧的人嚇得奔走四散;膽子大一點的年輕人,躲到遠遠的站下,踏著腳尖,手搭涼棚觀望這齣好戲。
「娘!」韓小蜇子真是孝子,一溜小碎步,跑上去攙扶九花娘,「殺雞焉用宰牛刀,怎敢有勞您老人家御駕親征?」
九花娘慢騰騰撩起眼皮,惡狠狠地刺了春柳嫂子一眼,從鼻孔裡問道:「這個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娘兒們,是個什麼玩藝兒?」
「回娘的話,她……」韓小蜇子低眉順眼,「她就是兒子屋裡那個……小賤人。
九花娘拍了個響脆的花巴掌,肉麻地叫道:「唉喲喲,原來是兒媳婦拜門?」
「誰是你兒媳婦?你得打個佛龕把姑奶奶當祖宗供起來!」春柳嫂子厲聲喝道。「我來找韓小蜇子,要他一紙休書,從今以後一刀兩斷。」
九花娘並不氣惱,堆著笑臉勸道:「你們是月下老兒匹配的姻緣,三媒六證的夫妻……」
「不是!」春柳嫂子激怒地喊道:「從來不是!」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那就各奔前程吧!」九花娘眼珠兒滴溜一轉,「家醜不可外揚,到院裡去寫休書。」
春柳嫂子跟隨九花娘和韓小蜇子走進百順堂,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剛靠岸,只看見春柳嫂子的一個背影,高鯽和高鰍兒跳下船,快跑飛奔追進去。
他們追進頭一道院子,二道院的月亮門匡嘟關死了。
「來人!」九花娘ao叫著,「把這個小娘兒們執光,五花大綁下窯子!」
只聽春柳嫂子發出一聲慘叫,便被堵住了嘴,沒有聲息了。
「唉呀,不好!」高鰍兒急得跳腳。
高鯽把高鰍兒一搡,說:「你快去找和合大伯,我把住門。」
高鰍兒跑回水邊,一見和合大伯,哭道:「九花娘要把我嫂娘賣到窯子去,您快想個主意,把我嫂娘救出火坑吧!」
「單槍匹馬,中了奸計!」和合大伯一聽,心都碎了,「你……你快到北關外,求……求姚小姐大發慈悲,請……請她老爹……姚將軍出面救人」
「您也跟我鯽哥去把門,不許他們把我嫂娘綁走!」說罷,高鰍兒一顆流星似地跑走了。
和合大伯下船上岸,一陣急火攻心,兩腿發軟走不動了,坐在地上,淒厲地呼喊:「百順堂拐賣良家婦女,過路君子救人呀!」
兩位騎馬從萬壽宮大街西口路過的客官,聞聲趕來。
二
兩匹馬一白一黑,白馬上是一位年青英俊而又風度儒雅的上品人物,頭戴巴拿馬涼帽,身穿雪青色蠶綢長衫,手拿一把絹面山水畫的折扇;黑馬上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廝,戴的是一頂斗笠,穿的是白粗布小褂兒,黑市布肥褲,魚鱗灑鞋。
「老頭兒,怎麼回事?」白馬上的上品人物把和合大伯攙扶起來,大嚷著問道。
和合大伯眼淚汪汪地說:「我們那領船的春柳嫂子,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誆進了百順堂,要把她賣到下處,推下火坑。」
「唉呀、我的嫂娘遭了難戶那位虎頭虎腦的小廝大叫連聲,「馬連長,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高鯉,沉住氣!」馬連長那但郁寡歡的臉上,浮現出開心的笑容。「搭救這位良家婦女,包在了我馬名騅身上。」
他一揮手,兩匹馬嘶鳴著向百順堂疾馳而去。
原來,這位馬名雅。就是那個在八里橋上跟春柳嫂子打過一個照面的二十九軍騎兵連長。他駐防大黃莊以後,點名要高鯉給他當馬奔,心情苦悶,每日借酒澆愁。他在通州駐防的時候,跟萬壽宮天樂茶園唱唐山落子的女藝人金彩霞們好;金彩霞今天在天樂茶園演出《花為媒》,他特意換上便裝,帶著高坡前來捧場,不料正遇上春柳嫂子遭難。他想,大鬧百順堂,正可以發洩一下胸中的惡氣,比看金彩霞的戲還要暢快,於是挺身而出。
百順堂門裡,高鯽隔著二道院的院牆,已經喊啞了嗓子:「九花娘!韓小蜇子,把我嫂娘放出來!」
突然,月亮門大開,九花娘那另外十二個太保破門而出;一個個凶眉惡眼,手持刀槍棍棒,把許敬行和高鯽團團圍住。
「哪裡來的鼠輩小兒,膽敢踢我的場子,擾我的碼頭?」
九花娘手搭著韓小蜇子的肩膀,陰陽怪氣出了場,站在月亮門口亮相。
十二個太保像十二條狗,吠叫著一擁而上。
「不許動手!」
馬鈴聲聲,馬名騅和高鯉飛騎進門。
九花娘大吃一驚,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富家公子哥兒,媚笑了一下,說:「公子,請到後院喫茶,不必多管閒事。」
「把春柳嫂子交出來!」馬名雅亮出了雙槍。
九花娘揚聲冷笑,手指胸窩,挑釁地說:「開槍!」
吧!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打散了九花娘那插滿赤金簪子的花妝樓高髻。
「娘呀!」韓小蜇子嚇得一聲鬼叫。
九花娘的眼皮眨也不眨,面不更色地解開了懷,露出一抹桃紅的圍胸,說:「照這兒打!」
吧!馬名騅射出一顆子彈,卻揭下了韓小蜇子頭上的馬尾羅禮帽。
韓小蜇子抱頭鼠竄,九花娘一把揪住他那油光水滑的大背頭,狠狠地抽了個嘴巴,罵道:「尿種!」又轉回身,眼盯著馬名雅。
馬名雅把槍在手心上掂了掂,忽然面帶微笑,和顏悅色,口氣輕鬆地說:「九花娘,我馬名騅是有名的三槍不空;頭兩槍飄了靶,這一槍再不命中紅心,第四槍你打我。」話音一落,陡地變臉,目光凜若寒星,就要舉槍。
九花娘的臉白了,冷汗從鬢角淌下來,兩條腿打起了哆嗦,發出一串顫慄的假笑聲,說:「好個多情的馬公子!我捧花獻佛,分文不取,把春柳嫂子奉送您銷愁解悶兒啦!」
高鯽到內院去,背出了遍體鱗傷的春柳嫂子;他們正要離開百順堂,一小隊警察十幾條槍,封鎖了去路。
通州警察局的局長在百順堂吃股,全局子上上下下幾十號人,逢年過節,百順堂按人頭份兒,分三六九等,都有禮金饋贈。所以,九花娘是警察局的活財神,警察局長是九花娘的插桿兒。
一個滿面煙容的巡官,挺胸疊肚,神氣活現,咋咋唬唬地喝道:「何方歹人,膽敢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私間民宅,鳴槍行搶?」
馬名雅不但面無懼色,反而更神采飛揚,雙槍閃著寒光,盛氣凌人地說:「我馬名騅一年多聽不見槍聲炮響,十分寂寞;今天能跟各位大打出手,不亦樂乎?」
那巡官一見此人非比尋常,虛張聲勢的氣焰打了對折,問道:「真人不怕露相,你是哪條船上的人,亮個牌子,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不配跟我來言去語!」馬名騅目光凌厲,咄咄逼人。「不過,你要是識一點時務,通一點人情,那就閃開一條路,放這些人出去,陪我面見你們局長,天塌下來我扛著。」
九花娘三魂歸了竅,狂笑道:「姓馬的,你就是石頭縫兒裡崩出來的孫悟空,也難逃老娘這一隻如來佛的手心!留下春柳嫂子,你給老娘三跪九叩,老娘高抬貴手,饒你一條小命兒。」
「馬連長,打吧!」高鯉急躁地喊道。
馬名騅高喊一聲:「閒雜人等,閃開場子!」
忽然,風馳電掣的馬蹄聲由遠漸近,一輛四輪高篷大馬車,在大門外停下來。
高鰍兒從車轅上一躍而下,放下梯凳,姚六合和姚荔父女倆下了車。
姚六合雖然削職為民,但是威風凜凜的將軍風度不減當年,他進門一言不發,目光微微一掃,便鴉雀無聲。
「立正!」滿臉煙容的巡官,小聰明過人,馬上沙啞著嗓子喊口令,「敬禮!」
「姚將軍,您老人家金身玉體,光臨賤地,小婦人真是三生有幸,光宗耀祖!」九花娘也搔首弄姿,眉飛色舞,一副輕骨賤肉模樣兒。
「交出春柳嫂子!」姚六合沉著面孔,毫無表情,聲音不高不低,可是威嚴懾人,「韓小蜇子在我面前,伏寫休書。」
「快取文房四寶來!」九花娘答應得爽快而又響脆。
姚六合卻不再理睬她,轉過臉對滿臉煙容的巡官說:「煩請你回稟貴局長,這位馬名騅連長是我的舊相識;本為撫危濟困,然而失於浮躁。這一次,看我的面子,不必追究,但是下不為例。」
「好說,好說!」滿臉煙容的巡官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馬名騅和高鯉騎馬離去,滿臉煙容的巡官也率領警察小隊回局交差。
這時的百順堂大院只剩下姚六合、春柳嫂子、高鯽、高鰍兒、和合大伯、九花娘、韓小蜇子和另外那十二太保。
百順堂的小夥計搬來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放著紙、筆、墨、硯;韓小蜇子正要在姚六合面前伏寫休書,門外馬蹄聲急,又有一輛金碧輝煌的四輪馬車停下來。
走下車來的是西大街遠籐商行的總經理,日本華北駐屯軍派駐通州的特務頭子遠籐一郎。
此人枯瘦矮小,卻有一雙黑叢叢的濃眉,兩隻陰森森的的三角眼,戴一副金絲眼鏡,穿一身窄巴巴的西服,大嘴巴的厚嘴唇上留一抹仁丹胡,再配上一張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毛骨悚然。
韓小蜇子一見主子駕到,把手中的毛筆一扔,放聲大哭,「太君,有人打狗不看主人,欺侮小的!」
「求您老人家作主!」九花娘也乾嚎起來。
「在哪裡?」遠籐一郎雖然瘦小,但是吼聲卻如深夜犬吠。
「我在這裡!」姚六合直視遠籐一郎,「是我前來搭救這個落入陷阱的婦人。」說著一指仍然昏迷不醒的春柳嫂子。
「姚將軍閣下!」遠籐一郎忽然挺直身子立正,然後又折腰行九十度鞠躬禮。
「六哥,六哥!」殷汝耕滿臉餡笑跑進來,「我陪遠籐君正要到府上請教,然後給土肥原大佐復電,不想竟在此地巧遇,那就請到遠籐商行懇談吧!」
「我還要了卻這一樁公案。」姚六合仍鐵青著臉,「當著我的面,韓小蜇子伏寫休書,交給這個被他虐待凌辱的婦人。」
殷汝耕向九花娘和韓小蜇子吆喝:「既然姚將軍賞你們的臉,那就快寫吧!」
九花娘和韓小蜇子還不大甘心,眼巴巴望著遠籐一郎,只盼主子撐腰。
「寫!」遠籐一郎吼道。
主子一聲令下,奴才不敢怠慢;韓小蜇子扯過一張紙,寫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文書,還打上了手模。
高鯽和高鰍兒抬起春柳嫂子,和合大伯接過休書,也顧不得向姚六合道謝,急如星火離開百順堂,匆匆忙忙上船解纜,快回點將台。
「姚將軍閣下,請!」遠籐一郎又連連鞠躬。
姚六合想起阮碧村的叮囑,擺出冷冷淡淡的神氣,懶懶洋洋地說:「改天吧。」
「六哥,你還生兄弟的氣呀?」殷汝耕熱辣辣地叫著,「兄弟惹惱了你,要你的新弟妹代為求情,如何?」
「新弟妹?」姚六合忍不住發笑,「你年年月月棄舊圖新,這又是哪一位?」
「上個月剛到手的。」殷汝耕在姚六合耳邊低語,「雖然姿色平常,但是綿肌柔骨,妙不可言。」
三
遠籐商行盤踞在西大街的十字路口,五間門面,經營項目有西藥、五金和日用百貨,是個不倫不類的店舖。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個商行不過是雲遮霧障,為的是隱蔽遠籐一郎的真面目。而且,前櫃後櫃,表裡不一;前櫃零售仁丹、中將湯、阿司匹林、金雞納霜,後櫃卻批發鴉片、嗎啡、海洛英,外帶收購賊贓。遠籐商行的前櫃冷冷清清,但是它的後院卻是一座生意興隆的政治交易所。
遠籐一郎平日深居簡出,很少拋頭露面;他像一隻蜘蛛,織起了一張伸展到四面八方的諜報網。
馬車從遠籐商行的旁門駛人後院,鵝卵石鋪路,九曲人彎;一個小院套著一個小院,環環相扣。每座小院都只有三間小房,花木扶疏,綠蔭匝地;但是,雖幽雅卻小氣。
當馬車駛到一座門前生長著一片繁花茂草的小院時,突然從花草叢中跳出一個赤裸著毛刺刺上身的人熊,端著一挺輕機關鎗,用生硬的捲舌日本話吼道:「統統的下車,人人的搜查!」
姚六合從車窗裡望見這個龐然大物,不禁觸目驚心。他知道這個傢伙是遠籐商行的護院班頭米沙,一個流落通州的白俄軍官,通州人都管這個傢伙叫白虱子,也管他叫米傻子。這個傢伙原是沙皇軍隊裡的一個炮兵上尉,還是個男爵;十月革命以後,這個米沙男爵逃到中國,在軍閥張宗昌的直魯聯軍裡當炮兵教官,他那個金髮碧眼而又滿身肥肉的男爵夫人,做了張宗昌的姘婦。張宗昌兵敗垮台,米沙帶著男爵夫人漂泊到天津日租界;男爵夫人先當野妓,後來跟著一個日本特務私奔了。米沙是個酒鬼,每天揮霍老婆的皮肉錢,喝得酩酊大醉;男爵夫人一跑,他身無一技之長,又好吃懶作,只有淪為沿街乞討的叫化子,最後被遠籐一郎收留豢養,帶到通州,當看家狗。
馬車停住,遠籐一郎頭一個下車,舉起雙手,接受搜身;米沙先給主子鞠了個躬,然後便動手搜了個遍。接著,殷汝耕跳下車來,也是如此這般。但是,姚六合不想忍受這種污辱,坐在車裡喊道:「送我回去!」
「大哥,人境隨俗吧!」殷汝耕嘻皮笑臉,「就是你的新弟妹,也不能破例。」
「姚將軍閣下,大大的失禮。」遠籐一郎連連道歉,「目前形勢緊張,不得不如此。」
米沙的輕機關鎗,從車窗捅進來。
無可奈何,姚六合只得忍辱屈從;他看見,花草叢中,暗藏著一座碉堡。
這是一座典型日本風味的小院,就好像是遠籐一郎從日本原封不動地搬來;院裡栽種幾株櫻,堆起一座怪石嶙峋而又小巧玲瓏的假山,很像公園裡的盆景。這座小院五間房,本是遠籐一郎的住所,現在騰出兩間,供殷汝耕下榻。
「親愛的!」殷汝耕興高采烈,「姚六哥看望你來了。」
說著,三步兩步上台階,拉開格子門。
這是外間的會客室,一個少婦,身穿薄如蟬翼的日本人造絲睡衣,窈窕的體態隱約可見,正在玻璃茶几上擺放茶點、香煙、水果。花瓶;聽見腳步聲,直起腰,回眸一笑,並不開口。
這個女人二十五六歲,並非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也沒有什麼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而是一張微黑的清水臉兒,兩道淡淡的眉影,單眼皮下一雙瞬息多變的小眼睛,薄薄的嘴片,一口尖利雪白的牙齒。然而,她卻另有得天獨厚之處;那一條煙娜多姿的楊柳細腰,高聳豐滿的西洋女人胸脯,從全身每一根毛孔都散發著陣陣濃郁襲人的迷魂香氣味,令人不知不覺地為之麻醉。
姚六合一見這個女人,竟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臉上變顏變色,兩眼發癡發呆。
「親愛的,六哥被你當面勾了魂去!」殷汝耕怪叫。
姚六合如夢方醒,十分尷尬。
這個女人撒嬌地啐了一口,輕飄飄地打了殷汝耕一巴掌,殷汝耕渾身舒暢地哈哈大笑。
遠籐一郎咳嗽一聲。
殷汝耕慌忙收住笑聲,正襟危坐,說:「六哥,兄弟特請遠籐君在座,我們繼續上午的談話。」
姚六合見這個女人不想迴避,便說:「此處不是密談之地。」
「姚將軍真是謹小慎微呀!」這個女人咯咯笑著,貼在殷汝耕的身邊坐下來,「我跟汝耕是形影不離的呀!是不是,遠籐君?」
遠籐一郎乾巴巴地點了點頭。
「六哥,兄弟只等你一言興邦啦!」殷汝耕急煎煎地說,「土肥原大佐也在恭候六哥的佳音。」
「是的。」遠籐一郎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姚六合長長地慨歎一聲說:「我生性不甘寂寞,豈肯老死林下?但是,東山再起,必須名正言順。」
「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乃是奉蔣委員長的秘密手諭。」殷汝耕叫道,「難道還不夠冠冕堂皇麼!」
姚六合鄭重地說:「我要親眼看到委員長的手諭,才能做出最後決定。」
「對不起!」殷汝耕的臉色和口氣,都一下子冷冰冰了。「委員長的手諭,是戴笠局長親自送交我的,屬於最特級絕密文件,除何應欽委員長、梅津司令官、土肥原大佐外,不得出示任何人,遠籐君就從來沒有提出過閱讀原本的要求。」
「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遠籐一郎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句話。
姚六合沉吟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拜讀一下副本了。」
殷汝耕打了個響脆的榧子,說:「親愛的,到臥室裡把副本取來!」
這個女人站起身,走進臥室,聽她掏鑰匙,打開保險箱;一會兒,手拿著一封信走出來,緊挨著姚六合坐下。
姚六合接過這個副本一看,並不是影印手跡,而是在一張八行箋上照錄原文;他彈了彈這輕薄一頁的副本,懷疑地問道:「汝耕,你該不是假傳聖旨吧?」
「貨真價實!」殷汝耕擂著胸膛。
姚六合閉上眼睛,一副跳火坑的苦相,說:「回電土肥原賢二兄,我勉為其難了。」
直到傍晚,姚六合才坐上馬車離開遠籐商行;他恨不得馬生雙翅,車輪駕雲,趕快回到藏廬。
在藏廬,阮碧村也正焦急地等候姚六合歸來。
第五章
一
一個下午,阮碧村和姚荔坐在藏廬東廂房那臨河的窗前,一邊觀賞運河兩岸的秀麗風光,一邊輕聲低語。
前往白順堂搭救春柳嫂之前,姚六合叮囑阮碧村道:「你不要走,等我回來;有人看見,你就說是我的……」
姚荔搶著說:「是我的表哥。」
姚六合笑了笑,說「我真有個外甥,也是三十歲上下,南開大學畢業,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
「那就扮作這位日本留學生,暑假回國探親。」姚荔笑著對阮碧村說,「我記得你的日語說得很流利,逢場作戲,不會露出破綻。」
她又給阮碧村找出一件夏布長衫,一條紡綢褲子,一雙皮鞋,叫阮碧村換上,並且,囑咐他刮一刮臉,修飾一下儀表。
所以,此時阮碧村已經不是船夫打扮,而是一位瀟灑文雅,風度翩翩的青年學者了。
姚六合從馬車上下來,急匆匆向阮碧村一招手,說:「雨舟,到書房坐。」姚荔也要相隨,姚六合卻張開胳臂,攔道:「你不必與聞。」
「你們的談話為什麼要背著我?」姚荔一貫任性,大發其火。
姚六合嬌慣女兒,一見女兒生了氣,就想讓步,遲遲疑疑地說:「事關重大,我怕你……不能守口如瓶。」
阮碧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快進書房去,然後牽著姚荔的衣袖,走到一簇花叢旁,說:「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父親知道,你不必過問;正如另外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知道,你父親不必過問,或者只能你和你父親知道,我不應該過問一樣。」
「你很會花言巧語!」姚荔噗哧笑了,「我的事情,都可以讓你知道,你都可以過問。」
「不敢。」
「我並不要求你對等交換。」
姚荔那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脈脈地仰望著阮碧村,阮碧村點了個頭,趕快離開她,進入書房。
姚荔抱著膝頭,寂寞惆悵地坐在陡岸上。天已大黑,河上沒有行船,一片平靜的水面,閃跳著夜空的繁星;橙黃的半邊月亮,從河對岸的樹梢林角升上來,倒映水中,波動著靜幽幽的光影。
「喂!」阮碧村悄悄來到她的身後,輕輕喚她:「天不早了,你還沒有吃飯,回家去。」
姚荔扭過頭,只見阮碧村又換上一身船夫打扮,睜大眼睛問道;「你到哪兒去?」
阮碧村戲謔地一笑,說:「上午從來處而來,晚上到去處而去。」
「我不放你走。」姚荔一躍而起。
阮碧村怕她落水,慌忙扯住她的胳臂,說:「我這個不速之客,今後免不了突如其來,轉眼即去,你都不必介意。」
「我知道你到哪兒去,哼!」
「那就請你放行。」
「你愛她嗎?」姚荔目光通視著阮碧村。
「誰?」阮碧村出乎意外,吃了一驚。
「不必跟我打啞謎!」姚荔慍怒地說,「瞞得過我的眼睛,卻瞞不過我的心靈。」
阮碧村低下頭。沉重地答道:「愛她……」
「你要娶她?」
阮碧村搖了搖頭,說,「不……」
「為什麼?」姚荔的聲音發顫。
阮碧村歎了口氣,說:「我不想害她做寡婦。」
「你對那個苦人兒也是鐵石心腸!」姚荔嗚咽著跑走了。
阮碧村沿著通惠河的蓬蒿小路,奔點將台走去,半個月亮穿過一片片浮雲,伴隨著他,河邊水草中聯噪的青蛙,被他的腳步聲驚嚇得紛紛跳河。
眼看點將台越來越近,春柳嫂子的戀情又籠罩在他的心頭。想當年,他和春柳嫂子私訂終身,曾有過花好月圓的夢想;後來參加抗日同盟軍,不辭而別,有情人難成眷屬。抗日同盟軍失敗,他下了煤窯,孤雁離群,寂寞淒涼,也曾想托人捎信,叫春柳嫂子到煤窯來跟他朝夕相伴,卻又找不到捎信的熟人;重新與黨接上關係,革命生涯,動盪不定,再也無暇考慮個人私事;回到通州,春柳嫂子已經被迫出嫁二年,身份變化,怎能越禮?可是,現在春柳嫂子拚死索得一紙休書,恢復了自由之身,必定要跟他相依為命,生死與共,難道他真是一副鐵石心腸,殘忍地傷害她那一片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癡情麼?
而且,天真無邪卻又充滿羅曼蒂克情調的姚荔,少女初戀的愛情像二月的桃汛,他怎麼能忍心連累這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所以,必須當機立斷,跟春柳嫂子正式結合,斬斷姚荔的綿綿情絲。
阮碧村打定主意,加快了腳步,春柳嫂子的小院,在朦朧的月色中已經隱約可見了。
突然,蘆葦叢中,有人咳嗽一聲,他急忙跳到一棵河柳背後,拔出了槍。
「方先生,是我!」和合大伯咳嗽著走出來。
「大伯,您怎麼蹲在這兒?一阮碧村問道。
「春柳嫂子叫我攔擋你,先別回去。」和合大伯神色緊張地低聲說;「那個二十九軍的馬連長,給春柳嫂子送來一大包補品,還沒有走。」
「我正要見他!」阮碧村閃開和合大伯,走得更急。
春柳嫂子門外,拴著兩匹馬,阮碧村剛要進院,院裡屋門響。走出兩個人。
「大嫂,安心靜養!」馬名騅高聲說,「缺柴少米,打發高鯉的兄弟給我捎個信,一概由我孝敬。」說罷,帶著高鯉向外走。
阮碧村做岸地迎門而立。
「什麼人?」高鯉喝道。
阮碧村並不回答,身披月光,冷冷微笑。
「你……你是……碧村!」馬名騅大叫一聲,跟阮碧村握手,又脫帽鞠躬,「愚兄正訪摸無路,想不到你從天而降。」
「我打聽到你的下落,就來找你。」阮碧村挽著馬名騅的手,「來,到八里橋下談一談。」
「跟我到大黃莊兵營住幾天吧!」馬名騅拍了拍腰間雙槍,「我保障您的安全。」
阮碧村搖頭一笑,說:「我身背緝捕文書,還是小心為上。」
「你信不過我……」馬名騅臉色一暗,命令高鯉,「注意警戒!」
馬名騅原是東北的流亡學生,父親是馬戲班的班主,他從小在馬戲班裡練出一身本領超群的馬術;進關以後,曾在北平念過中學。他自幼生長在馬戲班裡,沾染上不少江湖習氣,恃勇好鬥,喜歡傲裡奪尊,大出風頭,在同學中以三言兩語不合,便出口不遜動手打人聞名。後來,被校內的一個反動分子告密,警察要來抓他,馬名騅在憤怒之下,將那個反動分子打得七竅出血,割下了他的舌頭,逃到張家口,參加察綏抗日同盟軍,與阮碧村相識;阮碧村對他導之以理,動之以情,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不久,在奪取多倫的戰役中,他身負重傷,被送回北平醫治;傷癒,抗日同盟軍兵敗,他又加人二十九軍,當上一名騎兵連長。
阮碧村和馬名騅坐在八里橋下的石頭坡上,坡下流水淙淙,星光月影,回首往事,感慨萬端。
「碧村,沒有你給我指識迷津,我就像在黑燈瞎火裡過日子。」馬名騅哭喪著臉,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氣。「每日裡花天酒地,快要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了。」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你甘心頹唐喪志。」阮碧村正色問道。
「你帶我遠走高飛吧!」
「我卻要腳踏實地,立足故土。」
「那咱們就拉起一支人馬,重新打起抗日同盟軍的旗號。」
「時機未到。」
「鍾不敲不響,燈不點不亮,你就一錘定音,明人不說暗話吧!」馬名騅焦躁而又痛苦地叫道。
阮碧村這才轉入正題,說:「你利用合法身份,我進行地下串聯,互相配合,開展通州的抗日救國活動。」
「二十九軍撤防,不得越界,我在通州的身份也不合法呀!」
「姚六合正在籌建冀東保安總隊,我舉薦你去投靠他,掌握一部份兵力。」
馬名騅垂下頭,沉默不語。許久,他才說:「碧村,參加保安總隊,有損我的名譽;可是,你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命。」
「名雅,忍辱負重吧!」阮碧村深深感動地說。
天色不早,馬名騅不得不跟阮碧村告別,起身回營。
二
馬名騅走出不遠,剛要拐彎,走上通向大黃莊兵營的陽關大道,突然從蒲葦叢中跳出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解連環和楊芽兒,一人扭住他一隻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頂住他的兩肋。
「冤家路窄!」解連環冷笑道,「天有陰晴,地有旱澇;也該我們時來運轉,你走背字兒了!」
馬名騅不敢呼叫,四下張望高鯉。
「你那個馬牟,也叫我們撿啦!」楊芽兒搖頭晃腦地說。
馬名騅山窮水盡,長歎一聲,說:「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們打算把我怎麼發落?」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解連環的手叉已經刺透了馬名騅的長衫,只隔一層背心,就要扎進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面上,饒你一死.可饒不了你一刀。」
馬名騅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氣,說:「前胸後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幾斤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連環惡狠狠地叫道。
馬名騅頭上腳下打了個寒噤,失聲叫了出來;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損壞他的相貌。
「名騅,你在跟誰說話?」河邊,阮碧村正要起身,聽見馬名騅的喊叫,大聲問道。
「雨舟三弟,請過來!」解連環的口氣一下子柔和了。
「原來是連環大哥。」阮碧村快步走過來,一見這個情景,慌忙連連擺手,「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誤會。」
「那可不一定!」解連環的面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這個繞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陣,臉色又嚴峻起來,「連環大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難道你們不能交朋友麼?」
解連環一怔,瓷著眼珠兒想了想,憨笑著說:「雨舟三弟,你一張嘴說倒了千張口。」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問道。
解連環還不大心甘情願,說:知不信姓馬的真心抗日。」
「名騅跟我在察北打過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馬名騅的身上,「他的前胸後背,胳臂大腿,有幾處槍傷。」
「好馬不配二鞍,他不該歸順了二十九軍!」解連環反倒雷鳴電閃地發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彎路,現在撥馬回頭,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顏悅色地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舊惡,化敵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閤家去。」
「你怎麼知道?」
「我在水裡跟著你。」
阮碧村一驚,問道:「你信不過我嗎?」
「有一點兒……」解連環難為情地笑了笑,「也是為了給你保鏢。」
「那麼,剛才我跟名騅的談話,你也聽見了?」
「聽見了。」月光下,解連環的臉脹得發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聽是割耳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罰也罰得。」
「那你怎麼還不相信名騅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雙臂攏住兩人的肩膀,「你們到底為什麼結冤?咱們心平氣和,桌面上解扣兒。」
解連環抽回手叉,順手卻又摘下馬名騅的手槍,對楊芽兒說:「傳我的話,放了那個馬牟。」
「那個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著說,「他叫高鯉,是春柳嫂子的干兄弟,高鯽和高鰍兒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解連環慌了手腳,「芽兒兄弟,替我給高鯉老弟作揖賠禮。」
阮碧村、解連環和馬名騅三人,走進蒲葦叢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鰍背土丘上坐下來。
「碧村,你問案吧!」馬名騅又氣粗起來,「該當何罪,聽你公斷。」
「撒謊是剁舌之罪!」解連環氣哼哼地說。
「名騅,今後你也要跟連環大哥一樣,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這一句,便從來龍去脈問起。
原來,馬名騅指揮的那個連,警衛通州境內的運河河道。他藝高膽大,誇下海口,要生擒活捉解連環。恰巧,解連環和他的弟兄們劫奪了一隻運貨大船,船上有從天津運來的姚六合的貴重傢俱;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軍駐紮通州的團長大發雷霆,團長限令馬名騅在三日之內將原物追回。馬名騅把他這個連兵分幾路,拂曉出動,一連襲擊瞭解連環在幾處蘆葦蕩中的營寨。解連環身中馬名騅一槍,帶領弟兄們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貴重傢俱已經存放在窩主家裡,沒有找到。
「我們後來歸還原主了。」解連環趕忙說,「雨舟三弟,你可以親自去問姚六合。」
「既然劫到手,為什麼又歸還呢?」阮碧村納悶地問道。
「這叫有恩必報。」解連環笑起來,「我打水裡逃走,血流不止,在北關外爬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裡;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邊念外國書,看見了我,菩薩心腸兒,回家取來雲南白藥,給我止住了血,還用荷葉給我包來幾樣吃食,我才逃生。過了兩天,我叫弟兄們把她家裡的那些木器裝在一隻小船上,半夜劃到她家門口,拴在河邊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清了賬。」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呀!」阮碧村笑道,「名騅,你打了連環大哥一槍,應當賠禮。」
解連環急忙攔道:「雨舟三弟,有你這一句話,我再叫姓馬的服軟兒,那算掃你的面子。」
「我寧可給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馬名騅粗脖子紅臉地說。
「你不欠情了,可還虧著理!」解連環怒氣沖沖地說。「楊芽兒的表姐金彩霞,雖是個賣臉賣唱的戲子,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包佔了她的原身,為什麼不明媒正娶?」
「我……我……」馬名騅長吁短歎,「我掏不起她的身價,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條船,給你湊夠錢!」解連環擂著胸膛,大包大攬。
馬名騅卻高昂起頭,哼道:「馬某人不受不義之財。」
「坐橋子嚎喪,不識抬舉!」解連環罵道,「我這也是劫富濟貧。」
「連環大哥,今後除了鬼子漢奸的船隻,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名騅,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筆款子,如何?」
馬名騅只得點頭,說:「隨你安排。」
「滿天雲霧散,握手言歡吧!」阮碧村各牽住解連環和馬名騅的一隻手,相握在一起。「名騅,叫一聲連環大哥,連環大哥叫一聲名騅兄弟。」
馬名騅張了幾回嘴,才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連環大哥。」
「名騅兄弟!」解連環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嚀道:「今後,名騅到保安隊,連環大哥要拉起抗日游擊隊,明敵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馬名騅興沖沖地說:「抗日游擊隊招兵買馬,槍支彈藥包在我身上。」
於是,解連環還給馬名騅的手槍,馬名騅告別,帶著高鯉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連環深情地低聲催道。「我一聽說她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抓進百順堂,渾身像起了火;正想帶著弟兄們從水下闖進通州城,把她搶出來,又聽說她得救,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阮碧村感動地說:「你學上衣裳,咱們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願送空頭人情。」解連環心神不安地說,「我帶弟兄們來,是為了給春柳二妹看家護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韓小蜇子不肯善罷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門來欺侮她。」
「好個多情重義的大哥!」阮碧村熱淚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女子;別看不起她,別對不起她。」
解連環說罷,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里橋下下了水。
三
阮碧村走到春柳嫂子的屋門外,只見春柳嫂子正點火燒房;他急忙撲了進去,劈手奪過火把。
百順堂的一場風波,入死出生,春柳嫂子雖然遍體鱗傷,但是她就像那被暴風雨抽打的水柳,雨過天晴便又挺起腰來。
她被高鯽背到小船上,放躺在船艙裡,團著眼睛喘息。小船划到一家藥鋪門前,和合大伯上岸買來幾粒跌打丸,她舀起一瓢河水喝下去,一出城就躺不住了。路過姚家藏廬東廂房窗下,她半支著身子,透過篷艙一縫,看見了正在窗口輕聲低語的姚荔和阮碧村,不覺心中一動。
回到家,春柳嫂子躺在炕上,無聲無息,似題非睡,前思後想,一個主意在心中拿定了。她雖是個女流之輩,卻是個風來雨就到,快刀斬亂麻的人。
馬名騅和高鯉到來,她起了炕,說說笑笑,一點不像剛遭過難,受了傷;她生性爭強好勝,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出一丁點兒乏相。
馬名騅告辭出門,她聽見柴門外阮碧村的聲音,心突然怦怦猛跳起來。阮碧村跟著馬名騅走了,她連忙插上門閂,關上窗戶,洗臉梳頭。散開綿密的長髮,編起一條水光油黑的大辮子;又翻箱倒櫃,找出當年未嫁時的舊日衣裳,換在身上。於是,破舊菱花鏡中,姑娘時代的春柳又回來了。
是的,一紙休書到手,她的身子又是自個兒的了,就像撞開了牢籠的鳥兒,又可以伴隨心愛的人兒,雙宿雙飛了。
一燈如豆,她坐在炕沿,背倚門牆,又像當年那個月黑夜在河邊、樹叢、葦塘和城牆根下,等待情人相會的野姑娘;心如春水蕩漾,坐立不安地等候阮碧村。但是,左等不到,右等不來,她一陣陣發躁,疑心重重了。她心中的那個主意本來早已拿定,便一跺腳,到院裡撿來一把青柴,灑上半盞燈油,點起了火。
這會兒,阮碧村忽然闖了進來,劈手奪過火把,投到地上,問道:「你要幹什麼?」
「火燒草料場,星夜上梁山!」春柳嫂子那一張桃花臉,紅光滿面,一雙豆莢眼,炯炯有神,頗有林沖夜奔的氣勢。
一股強烈的愛憐衝動了阮碧村的整個身心,他把春柳嫂子擁抱在懷中,笑道:「好一個人面桃花的女豹子頭!」
「唉喲!」春柳嫂子叫痛。
「我忘了你身上有傷。」阮青村慌忙鬆開胳臂,「我看看,都傷在哪兒?」
「你還是看看我這個人吧!」春柳嫂子退進屋裡,站立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把那一條水光油黑的大辮子攏到一起一伏的胸前,兩手拈弄著蝴蝶須似的辮梢兒,眼角一閃一閃的頻送秋波。
阮碧村的眼前一陣恍惚……當年,他拉著排子車到復興莊春柳嫂子家的小菜園,給潞河中學的伙房買菜,野姑娘春柳也常常是這一副眉目傳情的神態,卻一直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回,趁老娘進院去拿秤,春柳啐了他一口:「石人石馬,看看我!」他抬頭一看,心慌意亂了,毛手毛腳地上前抱住了春柳,春柳卻像一條水中游魚,溜出了他的懷抱,原來老娘扛秤出了門。等裝滿了排子車,春柳又故意說:「我幫你推幾步,送你出村口。」車出菜園,看看前後左右沒人,春柳急切而又羞怯地說了一句:「晚上……護城河邊……三棵柳樹下見。」
「柳子!」阮碧村百感交集地叫了一聲,毛手毛腳又要擁抱她,猛想起她滿身是傷,雙臂停在了半空中。
「石人石馬!」春柳嫂子卻一頭撲到他懷裡。
生離死別,終於聚首,泥棚茅舍,重圓舊夢……
「剛才要是燒了房,難道咱倆到蘆葦蕩中去做野鴛鴦?」枕邊,阮碧村玩笑著說。
「我正要入連環大哥的伙!」黑暗中,春柳嫂子的眼睛進放著火花,「這三間鴿子籠,是韓家的祖產,韓小蜇子早晚要來把我掃地出門,還是我一把火燒個乾淨,出一口惡氣。」
話音剛落,只聽見大黑狗妞子在房脊上汪汪吠叫,吠聲緊急而又暴怒。
「果然不出連環大哥所料!」阮碧村披衣坐起,從枕下抽出手槍。
鬼影幢幢,一夥歹徒闖進小院。
「臭娘兒們,快爬出來接駕!」韓小蜇子嘶叫,「大太保今夜晚要拿你請弟兄們涮鍋子……唉喲!」韓小蜇子忽然鬼叫連天。
原來大黑狗妞子從房脊一躍而下,本想一口咬斷他的喉嚨,韓小蜇子扭頭就跑,只咬住了他的腳脖子。
院子裡,這一夥歹徒驚叫著鳥獸四散,有個貓叫春一般刺耳的尖聲,那是九花娘。
「你快走!」春柳嫂子推揉著阮碧村,「我掩住你的身子,一出屋門你就跳籬笆,鑽青紗帳。」
「咱倆同生共死!」阮碧材軋上子彈。
「你是金子,我是黃土,你的命比我貴重。」春柳嫂子悲咽地說,「我今晚跟你團圓一夜,死也不冤。」
「我要跟你白頭到老!」阮碧村把放在炕腳的魚叉,遞給春柳嫂子。
「我命小福薄,配不上你。」春柳嫂子辛酸地一笑,「我替你相中了姚家那個荔枝子姑娘。」
「昏話!」阮碧村臥倒在窗台下,槍口瞄準院裡的歹徒。
「膿包!尿種,窯姐兒養的……」九花娘氣急敗壞地跳腳叫罵,「你們還算是百順堂的四大台柱,我看不如一條打狗棒!」
她一抬手,砰!槍響了,大黑狗妞子慘叫而死。
「妞子!」春柳嫂子手握魚叉,哭喊著衝出屋門,「九花娘,我跟你魚死網破。」
「哈哈!」九花娘身穿夜行衣,腳站丁字步,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我的二姆指一動,就叫你跟你的妞子搭伴兒見閻王。」
「娘,打死她,打死她!」韓小蜇子被大黑狗妞子咬爛了一條腿,蜷縮在九花娘的膝下。
「便宜了這個小蹄子!」九花娘一揮手,吆喝那三根台柱,「上!老娘我要親眼看看你們涮鍋子。」
唆!一道流星,春柳嫂子的魚又出了手,向九花娘刺去;吧!阮碧村也從窗口射出一顆子彈。魚叉刺進了九花娘的胸口,子彈打中了她的腦殼,撲通倒地,嗚呼哀哉。
三根台柱見勢不妙,奪路而走;解連環帶領他的弟兄們攔住去路,投出匕首,甩出魚刀,三根台柱的身上都落下四五個透明窟窿,步九花娘的後塵而去。
「把這仨公一母扔下河去餵老圓!」解連環命令他的弟兄們。
只剩下一個韓小蜇子,站不能站,爬不能爬,磕頭搗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道:「春柳,看在死去的爹娘面上,饒……饒我
解連環叉開大手,掐住韓小蜇子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眼盯著春柳嫂子說:「二妹,你來發落!」
春柳嫂子一陣作嘔,憎惡地轉過臉去,說:「我不願髒了我的手。」
「韓小蜇子,你這個狗東西!」解連環吼道,「我春柳二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要把你大卸八塊,替我二妹報仇雪恨。」說罷,把韓小蜇子拖了出去。
阮碧村從屋裡走出來,催道:「柳子,收拾東西,趕緊跟連環大哥撤走。」
解連環發落了韓小蜇子,喜氣洋洋地從河畔回來,一進柴門,就打躬作揖高聲地說:「三弟,我這一支小小的人馬歸順了你;你是龍頭二妹是鳳尾,大哥甘當你倆的嘍囉。」
阮碧村把解連環攙起來,莊嚴地說:「我以京東抗日救國會特派員的身份,宣佈成立水路抗日游擊隊。解連環同志為隊長,春柳同志為副隊長。」
「遵命!」
解連環跪下來接令,他的弟兄們趕忙跪在他的身後;春柳嫂子也不由得跪下來,和合大伯帶著高鯽和高鰍兒剛進門,眾星捧月跪在她身邊。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阮碧村愴然泣下,「日寇,殷汝耕!京東愛國者將紛紛揭竿而起,二十二縣必將燃起連天大火,把你們燒成灰燼。」
他們分乘八隻小船,八隻小船像一溜走馬荷燈,順流而下,直奔運河下游一處蘆葦蕩中的營寨。
1980年5月寫起
1981年2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