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菱風景 正文 魚菱風景
    一

    且剪取村北兩家的三分春色,以小見大;看魚菱村這二年吉星高照,時來運轉,桃紅柳綠中喜眉笑眼的風景人情。

    早年,北運河上的漁家船戶,中途遇上頂頭風雨,進退兩難,便河邊拋錨,老柳拴船,上岸找一道沙崗,搭起窩棚棲身;大家萍水相逢,雨過天晴之後又各奔東西。但是,也有人隨遇而安,貪愛這一方白沙綠水,魚大蟹肥,不願再四處奔波,就在這道沙崗上落地生根,安身立命了;一家兩戶,三親六故,日久天長便形成村落。一百年過去,小小魚菱村,眼下也不過三五十戶人家。

    魚菱村遠看像一條臥魚,近看像一只菱角,村北也就好比是魚頭和菱角尖子;書中兩家,正坐落在魚菱村的門面上。

    東院那一家姓楊,西院那一家姓邵,早年兩家只隔一道柳籬,來來往往跳籬笆,並不出門入戶,好得像一家人。五七年兩家失和,拔掉籬笆當柴燒,兩院之間壘起牆;兩家人出門見面,路上相遇,頭碰頭撞個青包,誰也不抬一下眼皮。已經冰凍三尺,六六年更結下深冤;院牆長高,高出院界上那棵祖輩傳留的皴皮老棗樹,牆頭上還嵌滿玻璃碴子和棗核釘子,像一面斷崖峭壁。而且,兩家人出門見面,姓楊的仰起臉,姓邵的低下頭,路上機遇,姓邵的趕忙閃身路畔,垂手侍立,姓楊的昂首闊步,大搖大擺而過。但是,八○年一個大喜日,這兩家卻又扒倒高牆,重歸於好;而且,好過早年,不再栽起一道柳籬,東西兩院合二而一了。

    楊邵兩家二十幾年中的顛顛倒倒,至少可算是北運河兩岸農村生活的一幅縮影。

    兩家合二而一,必得人財相當。量財是一桿秤,看人是一把尺;鼠目寸光的量財,就像奧棋簍子見子就吃,眼光遠大的看人,就像棋壇國手眼觀全局,棋走三步。

    只見錢而不見人,楊家好像吃了大虧。

    這兩年,楊家老少六口人中有四口,就像直上青雲的風箏,又像一帆風順的行船,在魚菱村富得拔了尖兒。他們看准了城裡人吃菜緊張,中央書記處和市委都為首都的蔬菜供應問題著急,便打定主意在鮮魚水菜上下功夫。他們跟大隊管委會訂下合同,包下幾片池塘養魚栽藕,自留地上種蔥、姜、蒜和辣椒,家裡大養豬、羊、雞、鴨,京津路畔搭兩間豆棚賣大碗茶,自由市場上鼓搗小生意;每日都有活錢進門,雖不是雪片飛來,卻也是細水長流,一年到頭就是個不小的數目。而且,大河漲水小河滿,魚菱村生產大隊這兩年的工值,也是直線上升;年關分紅,楊家的幾個勞力更分到一大筆現款,鼓囊囊的裝滿了腰包回家來。

    京郊的農民常見大世面,開口吐字,京腔京韻,衣、食、住、行,緊追城裡人,眼下,雖不能迎頭趕上,可也不是望塵莫及。住房上,這兩年,京郊農村只差沒有高樓大廈,要看三合院和四合院,早已把北京城裡的一般住戶比了下去。

    楊家在魚菱村富得拔了尖兒,財大氣粗,就想跟城裡人比個高低上下;於是,大興土木,先在“住”字上搶個上風。

    這十間大房,高高坐落在魚菱村北口,一下京津公路,站在運河橋頭,遠看真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一色的扁磚到底,房上游龍起脊,鋪蓋魚鱗紅瓦,又都是一溜坐北朝南,全長九丈九,一丈五尺五的柁頭,屋內相高一丈,三尺頂棚,格局十分高大壯觀。四面雖是泥坯土牆,卻是麥芋熟泥掛面,手工又細,平整明光,就像四大塊水晶玻璃,鑲嵌這座青堂瓦捨的四框。楊家跑馬占圈,南北院牆十丈長,整個院落占地三畝開外,等於多得兩份六口人的自留地。老頭子迷信,偷偷找了個七老八十、運河灘上碩果僅存的陰陽先生看風水;陰陽先生投其所好,賭定砌起一座飛簷走領的花門樓,楊家的後輩兒郎,必出文官武將。走進院去,又有一道半人高的矮牆,隔斷內外兩院,外院滿是豬圈,羊欄、雞窩、鴨捨、柴禾垛,內院只留一條羊腸子小道,兩旁是兩座菜園,葡萄、黃瓜、豆角、茄子、蘿卜、芹菜、西紅柿、五光十色,琳琅滿目。每座菜園都有一支自來水管子,幾朵蓮蓬頭,澆園像下小雨;魚菱村家家戶戶吃自來水,隊裡免費安裝,只收工錢,楊家一口氣安裝了六處,大占便宜。一畝園十畝田,這兩座小菜園的一年收入,足夠翻蓋舊房的花費。新房的費用,來自其他的生財之道。

    十間大瓦房的格局也出奇:正中兩間,左右兩側四間一套。正中兩間高出左右兩側一頭,住的是一家之主的老兩口,古色古香,正像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佛龕,凌駕於小字輩之上,才顯出尊卑長幼之分。老兩口子的這兩間高堂,上富是雕花窗欞,糊高粱紙,貼紅喜字,下窗倒是整幅玻璃,卻不掛花花草草的塑料窗簾,而是紙簾倒卷,古樸土氣;屋裡,方炕葦席,牆櫃、春凳。八仙桌,一色的老式家具。但是,左右兩側的四間一套,可就是京城風味,現代化的模樣兒了。這兩套住房的前臉,十三層磚以上,雙層開合的玻璃窗,上下都釘起草綠窗紗,流通新鮮空氣,室內明光亮堂,還不進蚊子,後山牆一張雙人床,不打土炕,頭上白灰吊頂,不是粉蓮紙糊棚,腳下是溜光的水泥地面,不是方磚墁地。左側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兒子,右側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女兒。兒子已經成了家,滿堂的大立櫃。梳妝台、酒櫃、沙發、折疊桌椅;雖然是自制土產,可全是北京家具公司的最新樣式,鄉下人手巧,尺寸上不差分毫。女兒還待字閨中,正在一件一件地籌辦嫁妝,所以右側一套雖不是滿堂光彩,卻也並非四壁皆空。

    相形之下,跟楊家一牆之隔的西院邵家,可就暗然失色了。

    這兩年,邵家也眼看著步步登高,只不過沒有楊家的招數多,也就比不上楊家的財源茂盛。宅院仍然是三間土房,水柳籬牆,但是房上鋪起了紅瓦,像一個身穿破舊衣裳的人,卻頭戴一頂華貴的峨冠高帽,土房的前臉滿換上了玻璃窗,也算面目一新。邵家手頭上本來存有四五百塊錢的現款,把三間舊房翻蓋一下,也拉不了多少虧空;可是他們卻偏偏買了一台十二時的電視機,真叫異想天開,卻是出奇制勝。不過,邵家的這個院落,又是一座花果園:水蜜桃、香白杏、雪花梨、火柿子、紅海棠、餑餑棗兒、黃元帥蘋果、玫瑰香葡萄,都有幾棵。每到陰春三月,綠葉成陰,花香四溢,邵家只有風光景色高出楊家一頭。

    風光不能賣,景色也換不了錢,兩家合二而一,豈不是抽肥補瘦,虧損了楊家,便宜了邵家?但是,且慢!楊家的灶王爺花轱轆老頭,金箍棒過他的手,都得捋下一層皮,不是本小利大,冷手抓個熱饅頭,他才不會如此大方。

    二

    楊家轱轆老頭,自幼給地主家當豬倌,沒進過學堂,所以只有小名,沒有大號。他的小名就叫轱轆,又生得鬼頭蛤蟆眼兒,比個頭一般高、年齡一般大的小伙伴們花活多,眨巴眼兒就是一個主意,小伙伴們都管他叫花轱轆。運河灘有句俗諺:人不得外號不發家。小伙伴送他這個外號,他不但一點不惱,而且十分得意。這個外號一直叫到他三十歲,才有所變化;那一年正是土改以後,民主政府頒發土地證,小名兒落到土地證上,工作隊隊長吳鉤覺得有失莊嚴,咬文嚼字了半天,轱轆來轱轆去,忽然靈機一動,把轱轆改成國祿,諧音而另有新意,就像北京城裡,把狗尾巴胡同改成高義伯胡同。不過,楊國祿這個大號,後來也很少使用,只在戶口本、選民證和工分手冊上,端端正正寫上這三個字;魚菱村的大人小孩,面前背後還是管他叫花轱轆,只不過小字輩在花轱轆之後,加上大叔、大伯、爺爺之類的稱呼,也不能算是不夠尊敬。

    這些年,風風雨雨,魚菱村也氣候多變,花轱轆老頭不但沒有傷筋動骨,脫皮掉肉,而且逢凶化吉,腳步老是走在鼓點上;這全靠他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一看此路不通,趕快撥馬回頭轉彎子。

    有一首民歌,從黑龍江唱到北京,有線廣播的大嗽叭,一天放三遍;花轱轆老頭沾耳朵一聽,就學會了兩句,唱得很有韻味:

    大轱轆車呀,

    轉呀,轉呀!

    轉呀轉……

    以下的歌詞,他就不再感興趣;有這兩句,足夠用了。

    以轉應變,是花轱轆老頭六十年飽經風霜,從酸、甜、苦。辣、鹹中得出的一條調合五味的人生哲學。

    他給地主家扛長工,從來沒有真正賣過力氣;耕、耩、鋤、耪、收割、打場,就像霜打的黃瓜秧,吊兒郎當,伸不開懶腰。可是,不打饞,不打懶,單打不長眼;他這個人眼觀六路,遠遠瞄見地主的影子,馬上手勤眼快,爭風搶上,揮汗如雨,一馬當先,歡喜得那個地主口口聲聲誇他是忠臣。

    三伏天鑽青紗帳耪地,就像籠屜裡炯飯,進垅就是一身汗,他卻不受這個罪;一城兩頭,各耪三丈,精工細作,草刺兒不剩,就像入洞房的新郎倌,光頭淨臉。但是,深入垅問,他可就騎著鋤槓跑,雪亮的大鋤草上飛,只把青草嚇一跳。地主打著旱傘下地查垅,一見他的地頭地腦有如大姑娘雕花繡朵,便贊不絕口;他摸透了地主的脾氣:身穿紡綢褲褂,腳下皂鞋白襪,才捨不得入垅蒸一趟。所以他雖然弄虛作假,卻面不更色。

    土改的時候,運河兩岸隔河為界,西岸是國民黨的地盤,東岸是共產黨的天下,沿河村莊,兩家拉鋸。出頭的椽子先爛,花轱轆藏頭裹腦不站到風口上,可是天天半夜三更找工作隊隊長吳鉤說體己話;他在地主家從小到大二十年,地主家的五髒六腑都瞞不了他的眼睛,節骨眼兒上給吳鉤點明透亮,吳鉤也同意他躲在幕後,於是順籐摸瓜,把地主家隱藏在耳朵眼裡的浮財,都挖得一干二淨。他唱完了紅臉又唱白臉兒,裝神弄鬼又到地主家通風報信,把工作隊的一些芝麻綠豆大的機密,羼糠拌水,真真假假,透露給地主家一星半點,少吃了幾回眼前虧。土地分到了手,他偷偷去見老東家,扮出一副不忘舊主的憨厚模樣兒,面帶愧色地說:“這幾畝地雖然分給了我,我可只當是您的佃戶;完秋之後,我必有一份人心。”那個老地主十分滿意,笑瞇著肉泡子眼,說:“咱們老東舊伙,不姓一個姓,可像一家人;等那幾畝地打下糧食,二五平分吧!”還鄉團從河西岸反撲過來,沒有一家貧雇農不遭殃,只有他的門上貼著老地主的護身符,一根雞毛也沒有損失。等到完秋,國民黨已經大勢去矣,還鄉團灰飛煙滅,他一粒糧食也沒有交給老東家。

    手上有幾畝地,就有人給他保媒:一個是貧雇農家的黃花閨女,人過門地不過門;一個是河邊渡口開雞毛小店的年輕寡婦,不但隨身帶著八畝好地,扒倒小店還有幾間的磚瓦木料,可就是名聲不大好聽。他過了秤又過尺,加減乘除,還是招財進寶,娶了那個作風不正的小寡婦。小寡婦進門以後,他施展水磨功夫,有文有武,有軟有硬,斬斷了小寡婦跟那些舊腎清人的藕斷絲連,改邪歸正。這一來,他人財兩得,如魚得水,小日子過得火盆似的,在魚菱村的窮哥們中也算出人頭地。

    當年那個土改工作隊隊長吳鉤,解放以後進了京,當上市委農村工作部的政策研究室主任,下到魚菱村試點辦社,跟花轱轆磨破了嘴皮子,勸他出馬帶頭;花轱轆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哼哼唧唧,虛晃一招,就跟吳鉤轉影壁。強扭的瓜不甜,吳鉤也不想趕著鴨子下河;他仍舊一心直奔三十畝地一頭牛,妻兒團圓熱炕頭。誰想,吳鉤被打成小腳女人,他見勢不妙,趕快入社。又過了兩年,吳鉤忽然被劃了右,他跟西院的邵正大搭伴,左手提著一只肥母雞,右胳臂挎一柳籃子雞蛋,到北京看望吳鉤。他們一進門,就被整風反右辦公室扣留,要把他們帶到會場上,面對面把吳鉤數落一頓。邵正大是個牛脖子脾氣,大吼一聲撞開門就走;他嚇得腿軟,乖乖上陣,跟吳鉤撕破了面皮。

    回到運河灘,邵正大早在魚菱村口等候多時,兩人一言不合動了手,邵正大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三天下不來炕。幾輩子的鄰居,一個長工棚子裡滾大的弟兄,翻臉成仇了。

    吳鉤被發配到運河灘的一個農場勞改,又是八九年過去,天下大亂,從北京下來一伙造反小將,大造農場的反。吳鉤被關在牛棚裡打得死去活來,邵正大帶著兒子邵火把,夜入牛棚,搶救九死一生的吳鉤,躲進青紗帳。造反小將追到魚菱村搜捕,花轱轆的兒子楊吉利,正想大出風頭,就加入北京戰友的行列,把邵家砸了個稀巴爛。幾天之後,造反小將得勝回京,邵家父子也從青紗帳回村,楊吉利已經拉起一哨人馬,就給邵家父子掛上黑牌,戴上尖帽子,敲鑼打鼓游街,給他爹出了氣。

    楊家走十年紅運,邵家走十年背字兒。本村有個俊俏姑娘叫於芝秀,偷偷跟邵火把相好已經五六年,只因邵家是個黑牌戶,爹娘犯嘀咕,兩人訂而不定。楊吉利也看中了於芝秀生得俊俏,就托人到於家說媒。干芝秀的爹娘只看楊家眼前興旺,就答應了這門親事。胳臂拗不過大腿,於芝秀只得嫁到楊家去;木已成舟,邵火把也只得打掉了牙咽到肚子裡。於是,兩家的怨恨,父傳子了。

    天有陰晴,月有圓缺,被打下去二十多年的吳鉤,伴著天晴月圓,當上農民報社的社長,又是個大人物了。

    花轱轆頭兒慌了神兒,邵家父子跟吳鉤是生死換命之交,必定倚仗吳鉤的勢力,跟他清算陳年老帳,如何是好?他關門閉戶,憋在屋裡轉磨,磚饅的地面,被他轉出了迤邐歪斜的腳印;這一天,左思右想,忽然心頭一亮,一拍大腿,情不自禁喊出來:“宰相肚子裡能撐船,我到吳鉤門前請罪去!”他背起梢馬子,鼓鼓囊囊裝滿了黃瓜、茄子、扁豆、青椒,又左手提一只肥母雞,右胳臂挎一柳籃子雞蛋,到北京找吳鉤去也。

    花轱轆老頭是個沁頭漢子,五尺五的大高個兒,卻又水蛇腰。走路不抬頭,眼盯著腳尖,輕提腳根,飄動腳步,好像生怕一腳下去,踩死一只螞蟻,又好像沿路尋找遺落的散碎銀子,說起來,都不是;他這個人喜歡一邊走路一邊盤算,又不願被人看破形跡,才耷拉著腦袋,躡手躡腳而行。

    走上京津公路,迎面一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車疾馳而來;他心事重重,耳朵失靈,吉普車在他面前緊急剎住,嚇得他慌張急忙躲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車上跳下一個老干部,無巧不成書,正是吳鉤突如其來。

    吳鉤已經六十多歲,瘦骨嶙峋,花白了頭,夕照青山了,但是目光炯炯有神,一雙眼睛還像二十多年前那麼清澈明亮。

    “吳……吳大哥,我……我對不起你!”花轱轆老頭咧著嘴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打自己的嘴巴,“五七年,我可不是……存心害你。”

    “老轱轆,把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漚肥去吧!”吳鉤哈哈大笑,“我帶著酒肉,就是來找你跟正大一塊喝兩盅兒。”

    “你……得替我……向他求情哩!”花轱轆老頭眼淚婆娑地說,“只怕他……跟我話不投機半句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這兩瓶紅梁大曲不夠喝的!”吳鉤把花轱轆老頭拖上車來,打手勢叫司機開車,“我們這張農民報,七月一日復刊,宣傳黨中央關於農村工作的新政策;我要在魚菱村召開一個座談會,你跟正大得給我捧場。”

    “我……我怎麼給你捧場呢?”花轱轆老頭瞧了瞧自己那兩只長滿老繭的大手,“又不會……繪畫……繡花……作文章。”

    吳鉤把他這一雙粗糙而又靈巧的大手緊緊握住,深情正色地說:“我只要你跟正大不再心有余悸,在魚菱村帶頭富起來。”

    “有你給我壯膽……”花轱轆老頭擠咕著眼睛,胡髭下狡黠地一笑,“我就敢轉……轉呀轉……轉彎子!”

    “老轱轆,老轱轆!”吳鉤連叫了兩聲,眼眶潮濕了,“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給我們大家造福呀!”

    車進魚菱村,司機問吳鉤道:“社長,到誰家門口停車?”

    “當然是我家!”花轱轆老頭搶先答話,遙指自家門口。

    吉普車停在楊家門外,吳鉤下車,拍了拍花轱轆老頭的肩膀,笑道:“叫你家錦囊娘子煎、炒、烹、炸,預備酒飯,我去恭請正大,出席盛宴。”

    花轱轆老頭腳下駕雲進家門,站在兩家分界的那棵皴皮老棗樹下,耳朵貼住高牆,提心吊膽,等候佳音。

    “老吳,我不認得姓楊的!”突然,隔牆一聲大吼。

    “正大,不要小肚雞腸……”吳鉤輕聲低語。

    “你沒心沒肺!”邵正大吼聲如雷。

    花轱轆老頭就像雷近了頂,蔫溜溜軟癱牆下,兩眼直勾勾發呆,嘴唇囁囁嚅嚅:“老正大這個家伙,犯起牛脖子來,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吳鉤到了兒還得……站到他那邊。”

    “你這個老花轱轆呀,怎麼剛遇上個甩窪就轉不動了?”他的老伴,從灶上一陣風走出來。

    這位當年開雞毛小店的年輕寡婦,原名錦囊娘子;歲月不饒人,似水流年三十載,她已經紅顏褪盡霜染頭,變成了一個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村裡人也就叫她錦囊大嬸了。

    錦囊大嬸走到花轱轆老頭身邊,咬住老伴的耳朵,嘁嘁喳喳,眉眼亂動。

    “著,著,著!”花轱轆老頭雞啄米似地點頭,滿臉雲開霧散,“妙計,妙計!”

    三

    三十五歲以上的人都記得,當年運河灘渡口,青青河畔草,蔥蘢楊柳岸,有一家雞毛小店;也更難忘,小店瓜棚豆架下,那位身穿水紅的小衫,蔥心綠的肥褲,鬢角管著一朵粉蓮花,當壚賣酒的錦囊娘子。

    雞毛小店坐北朝南,泥棚茅捨三合院,每座棚捨對面兩條大通炕;過往販夫走卒,天黑路遠,風雨路斷,便都前來雞毛小店投宿。花幾個小錢,占大炕二尺寬窄一席地,一燈如豆擲骰子,頭枕炕沿酣然入夢。小店裡也有伙食,清一色的飯菜:三九天是窩頭白菜湯,白菜湯裡灑滿辣椒油,吃得紅撲漲臉,滿頭大汗;三伏天水撈軋——,生拌醃黃瓜,吃下去飽肚子又敗火。腰裡硬的,買一碗對水的燒酒,啃兩條野鴨子大腿。這些都是錦囊娘子的手藝。

    這家雞毛小店的老板,是運河灘上的一個青皮泥腿,外號翻天印。此人腳走明暗兩條路,陰陽正反兩張臉:他跟人販子合伙做生意,卻又是妙峰山進香的香客;他給土匪做眼線,卻又當贖票的掮客;他出入日偽軍和還鄉團的炮樓,稱兄道弟拜把子,卻又給八路軍刺探情報,套購軍用品。他一直不要家室,人販子在雞毛小店的後院存貨,他看中了哪一個女人就扣留下來,過上三五個月不順心,再交還人販子轉賣。翻天印三十八歲那年,有個十五歲的少女名叫錦兒,被人販子拐騙,存放在雞毛小店,又被他霸占:一連三年遇不見更中意的女子,就把錦兒收了房。這個錦兒,就是後來的錦囊娘子。

    雞毛小店是一座染坊,漢白玉也能漚得黑,錦兒跟翻天印攪混了十個年頭,學會了翻天印的幾套花招兒,自個兒還有滿腹的鬼點子;連翻天印都高挑大拇指,誇她七竅八孔滿是錦囊妙計。於是,眾人隨緣湊趣兒,錦兒就落了個錦囊娘子的封號。

    錦囊娘子一想自己這朵鮮花插在了狗屎上,就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剮了翻天印。可是她自打十五歲被翻天印揉圓了又搓扁,折磨得怕人骨髓;而且深知翻天印一肚子狼心狗肺,凶狠毒辣,只得低眉順眼,不敢輕舉妄動。土改運動要過三查關,翻天印作惡多端,害過幾條人命,嚇得急火攻心中了風,一攤爛泥癱瘓在炕上;爬也爬不動,坐也坐不起,有嘴不會說話,連張口吃飯都得一勺一勺喂下去,這下子可落在了錦囊娘子手裡。十年的怨恨要出氣,打他是個活屍,不知疼痛,罵他自個兒傷神,反倒不上算,餓他一死,一時痛快,卻又便宜了他,都不是高明手段;軟刀子割肉最難受,錦囊娘子就在翻天印的眼前招野男人,細水長流整一年,翻天印才氣死。

    氣死了翻天印這個惡棍,錦囊娘子孤身一人,年輕寡婦開店,招蜂引蝶,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她趕快找主兒改嫁。

    嫁給花轱轆,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錦囊娘子感到稱心如意;可是,過去的那幾個情人仍舊死皮賴臉,糾纏不休,婚後幾個月不得安寧。

    花轱轆沉得住氣,自有安排;他一面對錦囊娘子百般溫存,一面打聽這些舊日情人的真名實姓,心中有底,這才動手。他打發人兵分幾路,到那幾個舊日情人家去,假作替錦囊娘子捎信;只說花轱轆外出,約那個人夜晚前來魚菱村幽會。花轱轆在家裡,找來力大如牛的邵正大當幫手,暗中埋伏已定,只等關門打狗。

    月黑天,三更時分,這些家伙一個個先後到來,進門一個,花轱轆和邵正大就一擁而上,放倒在地,捆豬一般綁住手腳,嘴裡填進爛棉花團子,扔到鴿子籠小棚屋的土炕上;一個又一個,小炕上堆起了人垛,便關緊了屋門,堵嚴了窗戶,在外間屋的灶膛裡點起老樹杈子,干鍋爆螃蟹。

    正是暑伏天氣,關門閉戶的鴿子籠小棚,悶熱得像扣屜的蒸籠;硬柴又把土炕燒得滾燙,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這幾個家伙便滿身燎泡,皮開肉爛。花轱轆不慌不忙,支起窗戶打開門,兜頭潑下幾大筲水,一個一個松綁放生;這幾個家伙不死只剩一口氣,各自四腳落地爬回家去,全都根除了邪念。

    一年之後,錦囊娘子生下一個粉團似的大胖小子,也就不再三心二意了。

    錦囊娘子喜歡勞心,不愛勞力,嫁到楊家,又入社多年,從不下地。她是河邊渡口的雞毛小店出身,眼皮子雜,嘴皮子巧,心路寬,門路廣,不願吃閒飯,就做小買賣。運河兩岸四鄉八鎮的集市,她是穆桂英大破天門陣,陣陣出馬,每趟都沾手三分肥;一年到頭,錦囊娘子抓回家來的活錢,頂得上三個花轱轆死掙工分。

    天下大亂那十年,京郊的集市被橫掃一空;錦囊娘子已經很不年輕,早被村裡人尊稱錦囊大嬸,可是手長腳快,不減當年;她跨出北京地界,跑河北省境內的自由市場。魚菱村的工值,年年落價,一個強勞力,還不如一只老母雞;楊家老少幾口,沒有錦囊大嬸東奔西忙,吃穿得愁斷腸。

    要想走出圍、追、堵、截的魚菱村口,頭上得撐起一柄大紅傘;錦囊大嬸雖然是自由市場的老客,卻不忘驅趕老伴和兒子跑在學大寨的前列;花轱轆老頭當上活學活用的標兵,他們的兒子楊吉利更當上政治隊長,錦囊大嬸跑自由市場也就四面八方,暢通無阻了。

    支農代表和學大寨工作隊,都把楊家當成堡壘戶,進村先派他家的飯,這可煩死了錦囊大嬸。她一怕露餡,二怕麻煩,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河灘上挖野菜,園子裡撿爛菜幫子,大鍋一熬,吃憶苦飯,支農代表和學大寨工作隊一上飯桌子,不禁心裡發嘔,卻又不得不裝出莊嚴沉痛的神色,硬著腦皮,捏著鼻子喝幾碗。等他們一走,錦囊大嬸插上門閂,頂上門槓,切面、烙餅、包餃子;憶完了昨日的苦,全家另享今”的甜。從此,支農代表和學大寨工作隊不敢再到楊家派飯,還得誇楊家階級覺悟高。

    錦囊大嬸雖然已經是個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但是仍然殘存著昔日的風韻神采,穿著打扮也不肯土氣;女兒天香穿舊的衣衫,她都照搬在身上。這些衣衫買自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又是上海服裝店出品,描得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風吹日曬褪了色,花兒草兒的還有幾分鮮艷。有錢難買老來瘦,錦囊大嬸五十幾歲不發胖,穿起時裝正合身;若再蒙上女兒天香那藕荷色的頭紗,冷眼一看後影,還只當是誰家的新媳婦。錦囊大嬸也真是人老心不老,花轱轆老頭喜歡穿農民的老式褲褂,被她指鼻子剜眼一頓數落,只得四季都穿兒子楊吉利的剩貨,外貌頗像城裡工廠的老師傅。

    心快眼尖鑽空子,是錦囊大嬸的獨到之外,花轱轆老頭也不能不佩服她棋高一著。

    這時,高牆那邊的西院,邵正大跟吳鉤大喊大叫,吳鉤勸不轉這頭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的強牛;花轱轆老頭亂了方寸,錦囊大嬸卻十分鎮靜,想出了妙計安天下。

    “兵貴神速!”錦囊大嬸把花轱轆老頭從地上攙架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快把吉利找回來,叫他給老正大服個軟兒,老正大這個人臉熱,不會跟晚生下輩一般見識;兩家講和,咱們也不失身份,沒丟面子。”

    花轱轆老頭遵旨,跑出門去。

    “小師傅,有勞你的大駕。”花轱轆老頭滿臉堆笑,向吉普車的司機點頭哈腰,“我要把我的兒子接回來,跟你們的吳社長,他的吳大伯吃頓團圓酒飯,求你開車跑一躺。”

    “大伯,上車吧!”年輕的司機爽快地答應。

    花轱轆老頭坐著汽車接兒子,從北到南穿過魚菱村的一條街,神氣十足。

    四

    楊吉利已被削職為民,不再當政治隊長;從高人一等,落到等外勞力,低人一頭了。

    過去,嘴皮子開花,舌頭尖子取貴;溜溜達達,十分到家,游游逛逛,工分上帳。丟了烏紗帽,就得下地賣力氣,他可捨不得勞其筋骨,汗珠子摔八瓣兒:便自己落價,跟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起遛馬,每日只掙六分。拉了秧的黃瓜卸了任的官,楊吉利仕途失意,整天愁眉苦臉,忿忿不平,一腦門子喪氣。

    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自打楊吉利落生之日,就頂在頭上,捧在手裡,甘當兒子的牛馬,把楊吉利嬌慣得咬群抓尖兒,自命不凡,好出風頭。他念中學,造反起家,回村以後,又以鸚鵡學舌,左嗓子唱小靳莊的高調兒,寫詩成名;不費吹灰之力,扶搖直上,榮任政治隊長,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夢想平步青雲,一步登天,當上“全民所有”,不吃毛糧,鐵稈莊稼,旱澇保收,貨真價實的長字號人物。明明是碟子裡孵出的豆芽兒,卻自以為是一棵棟梁之材的大樹。

    楊吉利眉眼透著鬼頭,其實不到家;前撲後咬得罪人找他,大學選拔學員,工廠招收壯工,全都沒有他的份兒,還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對他重用。連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都看出了其中有鬼,他卻鬼迷心竅,還呵斥他的爹娘私字當頭,沒有公心。

    兒子走了背字兒,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只覺得滿腹委屈,怨天尤人;生怕兒子一口氣窩在心裡,得了臌症,有個三長兩短。轎車的騾子單喂,吃穿都把楊吉利供在上席,老少三輩拔頭份兒;但是,楊家畢竟已經今非昔比,灶王爺和灶王奶奶雖是一家之主,卻也不是金口玉言;兩片刀子嘴的女兒天香,一身占全驕嬌二氣的兒媳婦於芝秀,都不給楊吉利好臉色,楊吉利吃口東西,也是打脊梁骨下去。

    花轱轆老頭乘坐吉普車,指手劃腳,穿村而過;就像宮轎行街,驚動了家家戶戶,男男女女都跑出門來觀看,沿街一條人巷。

    “看見我家吉利了嗎?”花轱轆老頭從車窗裡探出身子,逢人便問。

    “這是誰的汽車呀?”人們反問他。

    “是公安局的逮捕車吧?”有人跟他開玩笑。

    “這是他吳大伯的專車!”花轱轆老頭眉飛色舞,“他吳大伯要找他談話。”

    “你家吉利哪兒來的吳大伯呀?”有人迷惑不解,也有人明知故問。

    “就是當年土改工作隊的吳隊長呀!”花轱轆老頭大聲吆喝,“臥龍出山,老將出馬啦!”

    吉普車帶著一縷塵煙駛出村外,花轱轆老頭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兒子喜歡在河灣子的柳林中掛馬,便又指引吉普車向河灣子駛去。

    從魚菱村西口向南,運河甩了一個大彎;河灣和長堤之間,是一片茂密的柳裸子地,灑滿野花,水邊綠葦叢中鳴禽啼囀,罕有人跡,是魚菱村外一個十分背靜的角落。楊吉利遛馬,跟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使孤家寡人,獨往獨來;把兩匹掛了駒兒的驟馬拴在河灣子的大柳樹上,自己鑽入柳棵子地裡,白沙地上鋪開一張大花塑料布床單,不是睡大覺,就是看小人書,還常常在柳陰深處擺下賭場,招來幾位酒肉朋友打撲克賭錢。楊吉利別無一技之長,只有在賭錢上玲瓏剔透,手眼精明,十局九勝;所以他花錢大手大腳,一支接一支地吸過濾嘴香煙。

    吉普車在河堤上停下來,花轱轆老頭跳下車去,走下河坡,只見柳棵子地上空,香煙繚繞,柳叢裡吵蛤蟆坑似的吆三喝六;一架錄音機播放著令人骨酥肉麻的港台歌星的流行歌曲。

    楊吉利跟他的朋友們正在狂賭。

    “吉利!”花轱轆老頭叫道。

    沒人理睬,只有港台歌星在嘻皮笑臉地打情罵俏:

    好花不常開呀,

    好景不常在……

    “警察抓局來啦!”花轱轆老頭大喝一聲。

    柳棵子地裡一陣大亂,雞飛狗走,拋下了港台歌星,幾聲抽泣,幾聲淒厲:“……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花轱轆老頭捧腹大笑。

    “爹,誰打發您前來詐屍?”從柳裸子地中沖出一個花花公子,橫眉立目地向花轱轆老頭大發脾氣。

    此人便是楊吉利。

    楊吉利三十一歲,生得細皮嫩肉,唇紅齒白,不帶一點農村的土氣;他留的是大鬢角,嘴唇上一抹小胡髭,鼻梁上架一副貼著商標的蛤蟆鏡,上身穿一件套頭緊身尼龍衫,下身穿一條米黃色的喇叭褲,十足的港式派頭兒。

    也許有人不相信,這副打扮,城裡也並不多見,京郊農村怎麼會出產這類角色?

    京郊農村的每個大隊,差不多都有放映機,放映員到公社電影站租片子,每場只花一至五元;不到三夏三秋大忙時節,鄉下人晚上收工,閒著沒事,大隊就放映電影,至少隔一天演一場。而且,大隊部還有一台二十時的電視機,更是每晚都要開放。某些香港和國產仿洋牌的影片,以及花裡胡哨、光怪陸離的電視劇,造就了楊吉利這一類的浮浪子弟。

    “你跟誰在一塊打撲克?”花轱轆老頭笑瞇著眼睛問道。

    自幼把兒子嬌慣得野腔無調,打天罵地,花轱轆老頭被兒子當頭棒喝,也是自作自受;不過,習以為常了,倒不覺得臉上掛不住。

    “北京來的哥們!”楊吉利臉上放著毫光。

    花轱轆老頭一聽兒子結交上北京的朋友,只覺得他家又多開了幾條門路,忙問道:“他們都在哪兒上班?”

    “人家是爭取人權自由同盟的。”楊吉利打開雕花鍍鎳的煙盒,拋給花轱轆老頭一支,“這是人家剛送給我的外國香煙,您嘗嘗。”

    花轱轆老頭聽著耳生,追問道:“這是哪一行的單位,你怎麼跟他們認識的呀?”

    “我前些日子進京,跟他們在民主牆結成戰友。”楊吉利搖頭晃腦,自鳴得意,“連外國人都佩服他們!”

    花轱轆老頭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吉利,京油子可沾不得呀,你別吃不著羊肉反惹一身膻氣。”

    “您一個上老帽兒,懂得什麼?”楊吉利不耐煩的揮手,“去,去,去!”

    “快跟我回家!”花轱轆老頭一指河堤上的吉普車,“你吳大伯特派汽車來接你,要跟你談談話。”

    “您打哪兒給我撿來一個吳大伯呀?”楊吉利翻著白眼。

    “就是吳鉤呀!”花轱轆老頭的得意神氣,不下於兒子,“人家又當上了報社的社長,大老遠的從北京下來看我;你不是會寫詩嗎?正跟他對工,求他提拔提拔你。”

    “原來是那個老右呀,不見!”楊吉利嗤之以鼻,“二次革命一來,還得給他戴上帽子。”

    “什麼,什麼?……還要折騰呀!”花轱轆老頭驚慌失色,直打寒噤。

    “眼下的這些政策,都是要使黨變修,國變色,不折騰行嗎?”楊吉利惡狠狠地嘶叫,“什麼叫讓農民富起來,分別是要使貧下中農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放屁!”花轱轆老頭頭一回跟寶貝兒子發這麼大火,“我土埋大半截,窮夠了!臨死之前,非要富一下子不可!”

    他氣昏了頭,轉身就走,上堤坐車,原路而回。

    “我警告你們!”楊吉利跳著腳,“不許跟吳老有勾勾搭搭,喪失階級立場。”

    花轱轆老頭氣呼呼回到家,錦囊大嬸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麼沒把吉利接來?”

    “小兔崽子還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花轱轆老頭聽見牆那邊吳鉤大說大笑,急得在院裡來回轉磨。

    “我,還有一條妙計。”錦囊大嬸牽著嘴角一笑,酸溜溜壓低聲音,“打發芝秀過去賠情,這把鑰匙一定打得開那把鎖。”

    “唉呀,這……這……”花轱轆老頭面帶難色,“咱們也太下作了。”

    錦囊大嬸臉一沉,下令:“快去接芝秀!”

    就在這時,收了工的兒媳婦於芝秀,懷抱著從幼兒園接回的小女兒,風擺楊柳走進門。

    五

    於芝秀雖然已經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仍然在魚菱村的年輕女人中拔尖兒,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姑娘少女,也比不上她的花光草色。這兩年,她的小姑子楊天香像一朵碧水新荷,嶄露頭角;可是,那丫頭整天一副冷若冰霜的臉子,又是兩片刀子嘴,沒有一點春水柔情,溫馨氣味,還是她更引人注目。

    她的爹,十三歲進京學生意,眼下是北京大柵欄百貨商店的老售貨員,比她娘大十八,節假日替人頂班,也不回家。家裡,她娘帶著她和兩個弟弟過日子,每到月頭,她娘就打發她到北京去,替她爹領取工資,然後給她爹買下十五塊錢的飯票,剩下的五十四元三角二分,整個兒帶走。

    於芝秀的娘,是個小肉頭戶的女兒,年輕時候也長得像三春的桃李,炕上地下又是一雙巧手;她家只雇一個孤兒扛小活,只管吃穿,不給工錢,一年四季都住在她家裡,不知道的只當他們是一家人。八年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兩人就有了情,柳棵子地裡私訂終身;芝秀娘的老爹哪裡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窮小子,就串連同姓的男子,要把那個孤兒打斷了腿,一根麻繩勒死芝秀娘。那個孤兒只得連夜逃走。大軍南下過江那一年,那個孤兒已經當上連長,路過運河灘,打聽芝秀娘的下落,才知道芝秀娘被老爹鬧壞了名聲,忍辱含冤,被迫嫁給了比她大十八歲的芝秀爹。現在,當年那位孤兒,在外省的一個縣裡當武裝部長。所以,芝秀娘不但恨自己的老爹,三十多年不回娘家;而且也看不上芝秀爹那見人點頭哈腰矮三輩兒,樹葉飄下來也怕砸破頭的老買賣人習氣,三十多年同床不一心,到老仍是冤家對頭。

    芝秀娘本來打定主意,不能再叫女兒走自己的老路,要叫女兒自己找個稱心如意的人;芝秀跟邵火把相好,半夜三更出去,也不聞不問。然而,她最後卻屈服了政治的壓力和世俗的偏見,竟比自己的老爹當年還殘忍,插圈弄套,誆騙女兒拋棄了心愛的火把。

    於芝秀和邵火把的愛情,原是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開始。於家住在村西口,跟邵家並不是鄰居,但是芝秀和火把從上小學到初中,都坐同桌,就像天作之合。楊吉利自幼就是個搗蛋家伙,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對男女之事大感興趣,一見芝秀和火把的面,便擠眉弄眼兒,尖著嗓子叫:“哥倆好,天仙配,雙推磨呀!”滿嘴都是他看過的電影片名。邵火把氣得漲紫了面皮,瞪圓了眼睛,揮著拳頭追打楊吉利。於芝秀卻雙手叉腰,甩動兩條扎著花蝴蝶的小辮兒,花骨朵小嘴敲梆子:“就是哥倆好,就是天仙配!就是配得好,好得雙推磨!”一邊還雨點似的呸呸亂啐。

    魚菱村那時候還沒有小學,他們要到八裡外的村莊念書;天朦朦亮動身,還要帶一頓飯,中午不回家。芝秀嬌氣,她娘又分外疼愛她,就手提一盒什錦糕點,兩瓶二鍋頭酒,找到邵家門上;求邵正大答應,火把每天上學下學,陪伴芝秀來去。

    至今,回首往事,邵火把的心還不能平靜,於芝秀更是淚水盈盈,兩個人都覺得恍如隔日。

    黎明,田野靜悄悄,水霧像一匹遮天蓋地的輕紗,籠罩著小小的魚菱村;雞啼聲聲,邵火把肩挎一只裝著紙筆墨硯的布袋子,雙手捧著一塊冷餑餑,到於家去找芝秀。

    “於芝秀,上學啦!”火把站在於家門外,啃著冷餑餑喊叫。

    “火把,你進屋來吧!”芝秀娘走出來,拉開門閂。

    於家每月有五十幾塊活錢進門,在魚菱村雖不是首富,卻也算得上是個上等戶;五間大房,四圍青磚花牆,不壘柴灶,長年燒煤球爐子,生活習慣帶有三分北京風味。

    邵火把走進屋去,於芝秀還裹著水紅灑花的被子粘在炕上,她娘喚她快起,她還大發脾氣:“催命呀!我再睡一會兒。”

    “火把,你給我把她扯起來!”於芝秀的娘笑著說。

    邵火把便把兩手伸進被窩裡,抓撓芝秀的隔肢窩;芝秀帶著一串笑聲,骨碌爬起來,卻又睡眼惺松,懶得穿衣裳。

    火把起了急,喊道:“我走了!”

    “你別走,別扔下我呀!”芝秀慌了神兒,“把衣裳遞給我。”

    火把遞給她褲子,再遞給她褂子,還得遞給她襪子,服侍她穿鞋下炕。

    於芝秀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喜歡打扮,她坐在靠山鏡前,她娘給她端來一碗稀粥和兩個饅頭,她一邊對鏡梳妝,一邊吃飯;火把跺著腳催她快走,她回頭一笑,把一個饅頭捅進火把的嘴裡。

    好不容易才起駕,兩人走出村口,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又沿著河邊的柳巷,披著玫瑰色的霞光向遠村走去。

    河邊柳巷留下了他們童年的足跡,也留下了他們想起來心酸的回憶。

    這條窄窄的柳巷,兩邊都是纏繞爬滿野花籐蘿的河柳,小鳥兒站在枝頭,一邊吸飲喇叭花裡的露水,一邊振翅引頸啼鳴;早晨的花香,清涼清涼的沁人心脾,早晨的鳥語,甜脆婉轉,悅耳動聽。

    火把和芝秀,也像兩只鳥兒;火把像一只翅膀還沒有長硬的鷂子,芝秀像一只羽毛華麗的花翎子。

    人生的道路如果就是這一條長長的柳巷,這兩個孩子也就永遠不會分離;然而,人生的道路九曲十八彎,走出柳巷,度過童年,他們便遇見了意想不到的崎嶇坎坷。

    考中學是一道難關,楊吉利小聰明過人,念書卻是一盆槳糊,連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混到手,只得以同等學力混入考場。眼觀六路,打小抄榜上題名。邵火把雖然眉眼憨氣,卻十分內秀,不但在本校年年考第一,就是全公社會考,也是年年第一名;於芝秀有他給臨陣磨槍,考取了旁聽生。

    中學離魚菱村十五裡,於芝秀的爹給她買了一輛自行車,她每天騎車上學。運河灘上的姑娘少女,於芝秀頭一個敢穿短袖汗衫,頭一個敢穿花裙子,自行車奔馳起來,她像一只翻飛的花蝴蝶。邵火把的娘死得早,身上的褲褂腳下的鞋,都是他爹邵正大那粗針大線的手藝,上了中學還是一身打補釘的衣裳;每天穿青紗帳抄近路,跑步上學。芝秀本想叫火把也學會騎車,上學的時候,她坐在後架上,火把騎在前邊帶著她;可是,火把大了,自尊心很強,他不願被同學們戳脊梁骨,死活也不肯依她。於是,兩人分道揚鑣;柳巷走完了,童年已經過去。

    可是,有一回傍晚放學,大雨滂沱,雨腳就像籐桿子抽人,道路泥濘,自行車轉不動;芝秀站在校門口掉眼淚,火把就把自行車扛在肩上,陪她回村。風雨中,火把頭戴一頂破草帽,扒光了腳丫子,扛著自行車頂風冒雨,芝秀身穿桃紅色的塑料雨衣,腳穿草綠色的高腰雨靴,像一朵雨中的蓮花,牽著火把的後衣襟兒,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天大黑才回到家,火把已經累得精疲力竭,黑暗中芝秀在他臉上嘬了一下。這雨中相伴,門前吻別,他們都不敢回憶;回憶起來,令人傷情。

    芝秀早熟,越長越俏麗,她的心就更不放在書本上。她的手巧,學會自己裁剪縫衣裳,花樣翻新打毛衣,還學會了煎、炒、烹、炸,五花八門做吃食;可是上課就走神兒,大考三門主課不及格,降班又愛面子,干脆退了學,下地勞動當社員。她人雖嬌氣,卻有一雙快手,一出馬就掙上頭等工分;不過,一年四季頭上蒙罩著面紗,伯曬黑了臉。

    那一年,邵正大和邵火把從牛棚裡把吳鉤搶救出來,隱藏在青紗帳裡;天黑收工,芝秀想到地裡割一抱冤絲豆子,回家喂羊,不提防從豆棵下站起來火把,直眉瞪眼的嚇了她一大跳。

    “呀!你……”她倒退了兩步“你快遠走高飛吧!楊吉利他們正四處抓你。”

    “你想告密嗎?”火把冷笑一聲,“我得把你扣留,等我們轉移,再放了你。”

    她受了委屈,一頭撞在火把懷裡,哭道:“你長個子不長心,我能害你嗎?”

    “那麼,你聽著!”火把硬梆梆地下令,“趕快回家做點吃的送來,我在河邊的那棵老龍腰河柳下等你。”

    芝秀的心突突亂跳回到家,她娘已經做得晚飯,她卻又和面烙餅,支起炒勺攤雞蛋。

    “你這是給誰做飯?”她娘提心吊膽地問道。

    “給我的野漢子!”她心焦如焚,脫口而出。

    她娘變了臉色,追問道:“那個人……是不是……火把?”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說:“您等著瞧吧!誰拐跑了我,就是誰。”

    她提著一只飯籃,-著膽子,趁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來到河邊,火把已經在老龍腰河柳下等候很久。

    “吳鉤同志都餓昏了!”火把搶過飯籃,轉身就走。

    “也不道一聲謝呀?”她噘起了嘴。

    “哪裡顧得上這麼多講究!”火把頭也不回,“明天還是這個時候送飯來。”

    “你呀你……!”她怨聲怨氣。

    吳鉤脫險,邵家父子被掛上黑牌,戴著尖帽子游街;楊吉利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大呼小叫:“各家各戶,出來瞧呀出來看!誰不看游街就是同情反革命。”芝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抱著門框,看見邵火把被打得滿臉鞭痕,禁不住失聲哭叫,跑回屋去,趴在炕上,蒙住被子,哭腫了眼睛。

    過了幾天,她在河邊跟火把相遇。

    “你真軟弱!”火把笑道,“我掩護了一位老革命,游街示眾,臉上增光,你該給我喝彩。”

    “我也掩護了你呀!”芝秀撩他一眼,“我的臉上也借了光。”

    河邊正有一朵血紅的野花,火把采下來,插在了芝秀的鬢角上。

    芝秀也算出身好,楊吉利的造反團招兵買馬,沒有多少人願意投到帳下,就發出一道道通令和勒令,強拉壯丁,芝秀被迫加入了造反團。她偷偷去看火把,哭了。

    “跟我劃清界限吧!”火把歎了口氣,“我不怪你。”

    芝秀拉著火把的手,按在她那已經隆起的胸脯上,說:“我臉上跟你冷,這顆心跟你熱。”

    誰想,又來了個清隊運動,芝秀的爹從北京被押解回村,還剃了個陰陽頭。原來,芝秀爹雖然是下中農出身,店員成份,但是當年覺悟低,三五反運動裡替他的東家隱瞞偷稅漏稅的罪行;現在一查檔案,被打成資本家的狗腿子,遣返原籍,監督勞改。“老子反動兒混蛋”,芝秀被開除出造反團,家門口釘上黑牌子;火把無獨有偶,又跟芝秀天作之合了。

    芝秀娘哭天搶地,痛不欲生,又打又罵芝秀的爹;家裡亂成了一鍋粥,芝秀逃到了河邊去。

    火把正在河邊的看水窩棚裡,一個人加班看畦口。

    這兩個清白無辜的社會孤兒,像被驅趕得無枝可依的鳥雀,在這座孤懸村外的河邊稻田看水窩棚裡,相依為命了。芝秀枕著火把的胳臂,摟住他的身子,秋雨連綿的淚水,都流進了火把的心井裡。

    天亮之前,芝秀才不得不回家去。

    她爹像一根燒焦的樹樁子,孤苦伶仃地坐在房簷下,她娘不許老伴進屋。

    “芝秀……”她爹膽怯地叫了一聲。可憐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又趕忙低下頭去。

    “芝秀,不理這個資本家的狗腿子!”屋裡,她娘怨恨地喊道,“老東西害了我一輩子,又連累你一朵鮮花還沒開就遭了災,咱們娘兒倆跟他鐵面無情。”

    芝秀走進屋去,她娘像大病一場,目光失神地坐在炕沿上,一夜之間老多了。

    “娘!”芝秀挨坐在她娘的身邊。

    “你……到哪兒去了?”她娘木呆呆地問道。

    芝秀扯了個謊,說:“我想跳河尋死,火把救了我……”

    “火把也是生來命苦。”她娘歎了口氣,“等他時來運轉,我成全你們。”

    芝秀含著眼淚笑了,說:“他是一顆明珠土裡埋,早晚得出頭。”

    從此,在青紗帳的墳圈子裡,在河灘坍倒的窯地柳叢中,芝秀和火把明來暗去;她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然而,邵火把時來運轉遙遙無期,前途一片渺茫;芝秀爹卻被落實了政策,接到通知,重回北京大柵欄百貨商店,還補發了工資,不但不再是人下人,而且一口吃成個胖子,一家人歡天喜地。

    “娘,我跟火把……結婚吧!”芝秀羞答答地說出口,忙把臉埋在娘的懷裡。

    “芝秀,聽爹一句……良言相勸……”她爹怯怯生生,囁囁嚅嚅,“爹雖說給解放了,可是還……留著尾巴,干萬不能跟……永世不得翻身的黑牌戶沾邊。”

    “絲瓜瓤子的舌頭,少插嘴!”芝秀直通通把她爹噎了回去。

    “芝秀,你得掂輕簸重,前思後想呀!”她娘三十年頭一回跟老伴一個腔調,“你爹再吃了邵家的掛累,不光每月斷了幾十元的活錢,就連這筆補發的工資也得整個兒吐出來。”

    芝秀只覺得一陣冷風寒氣,這太可怕了。

    一得解放,雙喜臨門,政治隊長楊吉利馬上吸收芝秀入團,還封她當婦女隊的政工員。

    這可招惱了火把。

    “染缸裡拉不出白布!”河邊相會時,火把大發雷霆,“不許你跟楊吉利越渾水。”

    “火把,聽從我的忠告吧!”芝秀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立竿見影,不知不覺傳染上楊吉利的行腔吐字,“你不要再逆潮流而動,可教育好的子女也給出路。”

    “哪個是可教育好的子女?”火把怒氣沖沖。

    “人貴有自知之明呀!”芝秀半開玩笑地說。

    火把競暴跳如雷,打了芝秀一拳。

    這時候,春風得意的楊吉利,卻接二連三失戀;三個眼看到手的對象,一個被選拔上了大學,一個被提拔當上公社的干部,一個被工廠招收當了徒工,都像煮熟的鴨子,又從桌子上飛了。吃一塹,長一智,楊吉利不想再好高騖遠,收回了放風箏的目光,落在了如花似玉的於芝秀身上。他很會玩幾套花活兒,又有他娘錦囊大嬸當軍師,先在芝秀娘身上下功夫;然後再裡應外合,兩下夾攻於芝秀。

    自從芝秀的爹被遣返原籍,到頭來雖是一場虛驚,芝秀娘卻嚇破了膽;這個小肉頭戶的女兒,眼光本來就不遠大,如此一嚇,越發只見眼前三寸了。楊吉利甜言蜜語,錦囊大嬸天花亂墜,芝秀娘便被俘虜,甘當內應了。

    一天夜晚,芝秀娘跟女兒枕一條長枕,頭並頭說體己話。

    “咱們魚菱村,數來數去,楊家的日子比誰家都富足。”芝秀娘在女兒耳邊吹風,“楊家撥一根汗毛,也比邵家的腰粗。”

    芝秀暗暗對比了一下,邵家只有三間泥棚土屋,室內空空,房頂上冒窮氣;楊家當時雖不是十間大瓦房,卻也是磚瓦五大間,屋裡滿滿當當,連豬圈雞窩都好像油汪汪的放光。可是,她咬定牙關,說:“我不嫌貧愛富。”

    她娘又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人家吉利生得一表人材,又脾氣綿柔;看那火把,呆頭呆腦,只比石人石馬多一口氣。”

    芝秀的眼前,閃過楊吉利和邵火把的面影。楊吉利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細皮嫩肉,有一張女人一般的粉白臉子;她跟楊吉利到公社開會,上縣裡看樣板戲,楊吉利像貼身使喚丫頭似的服侍她。而邵火把,鐵青著臉,粗聲大氣,一點也不知道溫存,這麼多年沒聽見他一句柔言軟語。

    可是,芝秀還要強嘴,說:“人不可貌相。”

    “人往高處走,鳥奔高枝飛。”她娘絮叨不止,“人家吉利官星照命,腳踩祥雲走紅運;火把的光影,命中注定,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

    芝秀心中一動,默不作聲。

    是的,她早已風聞,楊吉利將來是公社書記的接班人;火把只知道收工之後,埋頭讀書,可是書讀得越多越蠢,更得不到看重,卻一條道走到黑,死心眼子鑽牛角尖,不會活學活用,順風使船。

    “兒呀!”她娘伸出胳臂,想把女兒摟在懷裡,“你難道就沒有個眼尺心秤?”

    “唉喲!”芝秀一聲痛叫。

    “你……怎麼啦?”她娘嚇得縮回了手。

    “火把,他……”芝秀揉著傷處,“打了我。”

    “這個小喪種,挨千刀的!”她娘心痛得一連聲咒罵,“你剛跟他相好,就這麼心黑手狠,嫁過門去,還不一天揭下你一層皮。”

    芝秀幽幽咽咽哭起來。

    她和火把之間,仍然千絲萬縷,藕斷絲連;直到七六年清明節,火把夜奔北京天安門廣場獻花,一去不回頭,才棒打鴛鴦兩分飛。

    芝秀在炕上打著滾兒哭,不吃不喝,尋死覓活。

    “芝秀!”楊吉利站在炕沿下,輕聲柔氣,“公安局來人調查,你是不是邵火把的同謀犯”我替你擔保,你跟他是兩股道上跑車,走的不是一條路。”

    “把我也抓走吧!”她發狂地喊道。

    “你放心!”楊吉利滿臉驕色,“他們會給我留面子。”說罷,飄然而去。

    芝秀娘把女兒的哭鬧平息下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勸道:“兒呀!你也二十大幾了,花無百日紅,眼看就挑水的回頭過了景(井),難道你當真要給火把守一輩子望門寡?”

    “娘呀!”芝秀啼哭,悲悲切切,“我的身子……早是他的了。”

    “快別說出口!”她娘慌忙捂住她的嘴,急色白臉,“趁吉利香迷了心竅花迷了眼,你抓個利市嫁他吧!”

    楊吉利一天到晚溜溜達達,游游逛逛,每日三出三進於家的門;他一張笑臉兒,耐著性子陪小心,在芝秀身上巧妙用功。他娘錦囊大嬸更是精打細算,緊鑼密鼓,跟兒子一唱一和,能把石人磨得也點頭。芝秀只覺得山窮水盡,看不見柳暗花明,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楊家大擺喜宴,四下撒請帖,全村隨份子,一連三日喝光了兩缸酒;喜事辦完一結賬,淨賺幾百元。

    芝秀過門二年,幾個回合就把楊吉利擒下了馬,接著又斗敗了錦囊大嬸,殺下了花轱轆老頭的威風,只跟小姑子楊天香分不出高低上下。

    楊吉利是個銀樣蠟槍頭,又貪戀芝秀的姿色,就像被芝秀捏成的糖人兒,百依百順;新蓋的茅房三天香,兩人也熱火了一陣子。日久天長,芝秀看夠了楊吉利那細皮嫩內的小白臉子,厭煩了楊吉利的甜膩膩和軟綿綿;這個繡花枕頭滿肚子草料的楊吉利,怎比得上火把那一身硬骨頭,滿腹的學問?她感到空虛、寂寞。煩躁、懊悔,日夜思念火把。

    豈止時來運轉,更是改天換地,邵火把胸前佩戴著光榮花歸來,楊吉利卻被公安局的吉普車押走,芝秀哭回了娘家。

    三年的鐵窗生活,邵火把磨煉得越發深沉;他在家裡沒有歇息一天,又到河邊稻田看水窩棚去,並不大吹大擂。

    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收工回家,路過河灘那座坍塌的破窯,柳叢中走出了於芝秀,一見他的面,便暈倒地上。

    ……他們躺在柳裸子地裡,芝秀淚洗火把的衣衫。

    “火把,你出來!”突然,邵正大那低沉嘶啞的聲音,在不遠處喚道。

    火把掙脫開藝秀緊箍住他的胳臂,走了出來,說:“爹,我馬上回家。”

    “下流坯子!”邵正大跳起腳,左右開弓打兒子的嘴巴,“咱們跟楊家冤有頭,債有主,欺侮他家的女人,天理不容!”

    “爹,是芝秀來找我……”

    “住口!”邵正大又踢了火把兩腳,“她是個有丈夫的女人,你這是犯法!”

    芝秀顧不得臉面,走出柳棵子地,跪在邵正大面前哭道:“大叔,我對不起火把……”

    “芝秀呀,芝秀!”邵正大把芝秀拉扯起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腳步要直正,心得放正中呀!你撇下火把,我不怪你;那時候誰知他是死是活,連我也不敢想他還能回來。可是,眼下吉利剛被拘留傳訊,你又變了心,就是不守婦道,水性楊花了。”

    “大叔,我要跟楊吉利離婚……”

    “傻話!”邵正大喝道,“吉利千差萬錯,到底人還年輕;我看如今黨的政策,不會再有冤案,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還得牽著他的手,改邪歸正。”

    邵正大親自把芝秀送回家去。

    但是,芝秀並不死心,仍然追前趕後,草叢柳棵子裡跟蹤邵火把;直到她發現小姑子楊天香正一步步跟火把接近,她才心灰意冷。

    楊吉利被拘留,是因為他過去結交的一個小哥們犯了案,他被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拘留半個月,真相大白,被訓教一頓,也就把他放了。

    他到岳母家,跪走爬行,以頭搶地,芝秀的心被他漚軟了,只得又跟他回去過日子。幾個月後,芝秀生下一個女兒,整個神思都撲在女兒身上;暗下決心,再不能叫女兒重演自己的悲劇,也就不想舊夢重溫了。

    芝秀下地也像走親戚,花的確良汗衫,隱條滌綸的褲子,丁香紫的面紗蒙頭遮臉,抱著孩子走路也像春風擺柳。

    錦囊大嬸滿臉諂笑迎上前去,低聲下氣地說:“芝秀,你到西院走一趟,請你正大大叔跟火把兄弟,到咱家來,陪你吳鉤大伯喝酒。”

    “我不去!”芝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一不欠情,二不虧理,才不替你們低三下四。”

    錦囊大嬸一臉哭相兒,說:“他家那把鎖,只有你這把鑰匙打得開呀!”

    “找你們的女兒去吧!她可願意當鑰匙。”芝秀說罷,一陣風回到自己屋裡,又摔簾子又打門。

    “倒打一耙的小娼婦兒!”錦囊大嬸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了一句,又提高了嗓子,拉長了聲,“芝秀,你做飯炒菜,我去找天香。”

    六

    楊天香在楊家,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兒;軟不吃,硬不吃,爹不怕,娘不怕,從小就跟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唱反調,長大更是犯上作亂,在家中造反有理。

    錦囊大嬸生下天香沒有奶水,那時正跟邵家好得像一家人,火把娘恰巧剛死了個不到百日的女兒,就把天香抱過來頂缺。火把娘心腸滾熱,疼愛天香勝似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邵正大粗手大腳,卻喜歡天香的燕子呢喃,兩口子反倒把親生兒子火把冷落了。

    天香一直到三歲還住在邵家,干爹干娘偏疼她,有點橫行霸道,不把干哥放在眼裡;火把氣不忿,免不了跟她招貓逗狗兒,她就又抓又咬,常被她抓咬得處處傷痕。火把忍不住一還手,還要挨爹的大巴掌,娘的笤帚疙瘩;火把恨不得揪住她的黃毛小辮兒,隔著籬笆扔回楊家去。

    就在這一年,火把娘死了;天香被錦囊大嬸接回家去,火把又捨不得她了。

    楊吉利吃慣了獨份兒,不願多一個天香跟他平分秋色,就找碴兒打罵天香;天香在邵家也已經嬌慣成性,跟楊吉利正是針尖麥芒兒,於是又抓又咬。然而,此一地,彼一地,花轱轆老頭的大巴掌和錦囊大嬸的笤帚疙瘩,卻落在了她的身上。火把一見干妹子受楊吉利的欺壓,挺身而出,抱打不平;火把雖然比楊吉利小一歲,力氣卻大,三拳兩腳,楊吉利便屈膝乞和,向天香低頭認罪。所以,親兄弟像水火,干兄妹心連心。

    五七年兩家失和,天香才四歲,失去了干爹的疼愛,干哥的護衛。

    天香在爹娘的白眼和哥哥的欺壓中長大,一腦門子反骨。六六年她正念完小學,中學被砸成一片廢墟,兩年不招生,她就下地干活;只憑一條橫心,一股野性,手巧而又肯賣力氣,三年就掙上了婦女的頭等工分。

    這一來,她更加目無長上。有一回,跟她爹娘吵翻了臉,跺腳就走,自立門戶。

    村東口有一座凶宅,這家人的男子,切菜刀抹脖子沒有死,又在門楣上栓繩上了吊;女人帶著兒女,改嫁到本村另一家。留下三間荒屋寒捨,滿院蓬蒿,沒人敢住,也沒人敢買,都怕磚瓦柁檁,沾有鬼氣;楊天香膽大包天,搬了進去,打掃塵土鋪炕席,點起柴灶就做飯,夜晚睡覺,身邊一把魚叉。有個壞小子,還是楊吉利造反兵團的二把手,半夜三更想占楊天香的便宜,被她的魚叉刺穿了左腮幫子,落下一張鬼臉兒,一直娶不上媳婦。

    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害怕發生意外,雙雙來到凶宅勸駕,楊天香卻八抬大轎也抬不動;老兩口子只得請出本村的幾位頭面人物,口干舌焦,嘴皮子磨出了白泡,才勸動了楊天香,得勝還朝。

    楊天香折服了爹娘,又造她哥哥的反。楊吉利身不動膀不搖,只靠嘴力勞動掙分,每天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人前顯貴;楊天香便雨打芭蕉,滾術擂石。夾槍帶棒地挖苦楊吉利,當眾刮破楊吉利的面皮,威風掃地。楊吉利氣得真想將她一頓暴打,又怕天香手黑,魚叉穿腮幫子,只得躲她遠遠的不照面,並水不犯河水。

    一年年大了,楊天香並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也不喜歡梳妝打扮;十八歲的大姑娘,還穿一件十五歲時的粗白布舊汗衫,後背上打個四方大補丁,汗衫裡也不穿個圍胸。有一回,河邊插秧,她只覺得一陣陣芒刺在背,肉皮子發緊;東張西望,遠瞧近看,這才發覺,原來是汗水濕透了窄小的粗白布汗衫,裹在了身上,就像裸露出上半身,小伙子們都從四面八方斜著眼睛,偷看她那兩只白玉蘭香瓜似的乳房。她臊得一蹦三尺,大叫一聲,跑回家去,翻箱子倒櫃,抓一大把錢票布票,蹬上自行車就走。

    “你風風火火的到哪兒去呀?”錦囊大嬸追趕著問道。

    她凶眉惡眼回過頭,說:“少管閒事!”

    楊天香一陣風來到縣城,一連氣挑選了一件素花的確良汗衫,一件半透明的白特利靈短袖汗衫,一件馬甲,一件胸褡;返回家來,關在屋裡叮叮哨哨洗身子,脫下舊衣換紅妝,對著鏡子一照,自個兒都目瞪口呆,鏡子裡這個花姑娘,一點也不比於芝秀遜色。

    她穿上素花的確良汗衫一亮相,可不得了,百鳥朝鳳的媒人擠破了楊家的門框,連城裡吃商品糧的也有人來求婚;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應接不暇,眼花繚亂,老兩口子看中了整整一打。一問女兒的意見,天香只有一句:“我都看不上眼。”

    “塔尖上開天窗,好高的眼眶子!”錦囊大嬸從鼻孔裡哼了幾聲,“你這個彩球,要拋到誰身上?”

    天香咯咯一笑,說:‘哦要學那王三姐兒。”

    錦囊大嬸馬上說:“我可不答應。”

    “那咱們就唱一出《三擊掌》!”天香心裡早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要嫁也嫁給干哥邵火把。

    兩家失和積怨,隔牆雞犬相聞,多年不相往來,她跟邵火把面上生分,心卻相連。要嫁邵火把的念頭像春草萌發,她這才抬頭睜開眼,發覺干哥跟干芝秀早就打得火熱;於是,生出一股怨氣,恨邵火把,更生出一股爐火,要把干芝秀比下去。

    於芝秀買一件新衣裳,她就買一身,於芝秀穿紅,她就掛綠,只是不用面紗包裹頭臉;她那曬得黑翠翠的秀色,別有一番風韻。但是,這一切,邵火把卻都沒看見,他的眼裡只有於芝秀一個人;楊天香在他眼裡,仍然是那個抓人咬人的小黃毛丫頭。

    邵火把被捕,下落不明,於芝秀嫁到她家,她又恨又喜;恨的是於芝秀無情無義,喜的是火把到她手了。要是火把喪命身亡,她耳聞北京的寺院為了外事工作需要,打算招收一批和尚尼姑,她就剃了光頭去投考。

    萬一考不上,她就跟自家一刀兩斷,搬到邵家服侍干爹到老,替火把盡孝。這雖然好似異想天開,楊天香卻是說一不二,只要她把心一橫,什麼都做得出,火坑敢跳,油鍋敢下,可不像於芝秀滿口空話。

    她正要采取行動,邵火把光榮歸來。

    兵貴神速,快刀斬亂麻,有一天火把到河邊稻田上夜班,她已經在看水窩棚裡恭候多時。

    正是月上柳梢頭時分。

    “干哥!”她從窩棚裡一躍而出。

    “呵!”火把跟她多年不說話,事出意外,不免大吃一驚,“你……要干什麼?”

    “還債!”天香目光大膽放肆,直盯火把的眼睛。

    “你並不欠我一分一文呀?”火把迷惑不解。

    “楊吉利搶走了於芝秀,我來嫁給你!”天香粗野而又嬌媚,“丟了一個殘花敗柳,得到一個清白女兒身,你吃小虧占了大便宜。”

    邵火把勃然大怒,大喝道:“你頭腦發昏!”

    楊天香的嗓門更高:“我神智清醒!”

    “天香,你可真有鬼點子!”火把發出苦笑,“全國都要講安定團結,我不報奪妻之恨的個人私仇?”

    “你的眼睛長在腳掌子上!”天香氣恨得真想又抓又咬,“我不是替楊家贖罪,自打十八歲就想嫁給你啦!”

    火把搖搖頭,神情沮喪地說:“我的心……死了。”

    “難道我不比於芝秀漂亮嗎?”天香看過法國電影《巴黎聖母院》,學那位吉普賽舞女埃斯米拉達的神態,雙手叉腰,挺起豐滿高聳的胸脯,歪著頭,乜斜著眼睛。

    火把匆匆看了她一眼,紅漲著臉倒退一步,說“你比她純潔無瑕。”

    “那你為什麼不娶我?”天香逼上前去,“我一不跟你要房子,二不要你的彩禮,結婚證都不用你掏錢,你還不趕快把我娶走?”

    天香步步進逼,火把連連後退:“我……我……”噗通一聲,仰面朝天,跌下河去,水下逃走。

    躲在柳棵子地裡跟蹤火把的於芝秀,目睹又耳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錦囊大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還被蒙在鼓裡。

    錦囊大嬸一路小跑,到河邊稻田來找天香;天香也已經收工,不過又剜了一柳筐豬菜,娘兒倆在半路上遇見了。

    “天香,火把還在河邊嗎?”錦囊大嬸劈頭就問。

    “咱家火上了房,找他救火;還是芝秀跳井,找他撈人?”天香一出口就嗆她娘的嗓子。

    錦囊大嬸溜瞅一下四外,咬著女兒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問道:“你願當這把鑰匙嗎?”

    “您這是拿自己的女兒釣大魚!”天香冷笑道:“我打開他家的鎖,就進了他家的門,一轉臉兒給您抱出個外孫子。”

    “死丫頭,你好不要臉!”錦囊大嬸啐道。

    “不要臉,沒良心,是咱們楊家的門風!”天香的舌頭不但帶刺,而且掛鉤兒。

    錦囊大嬸搜索枯腸,再也無計可施,只得忍痛孤注一擲,說:“娶媳婦就得拜丈人,你快把他擒到楊家來!”

    天香把裝滿豬菜的柳筐交給她娘,神了神身上那件半透明的特利靈短袖白汗衫,攏了攏散亂額前的頭發,陽光下照了照影子,走著比於芝秀那風擺楊柳還優美的腳步,到看水窩棚去。

    七

    邵火把已經二十九歲了。

    他的爹娘,泥土本色,一對土命人;他是土命人的兒子,本色也像泥土。

    他在泥棚茅捨的小炕上呱呱墜地,當時吳鉤正從縣委副書記調任市委農村工作部政策研究室主任,來到魚菱村跟老朋友告別,趕上他落生,就給他起了火把這個名字。

    火把六歲死了娘,邵正大為人粗獷,哪裡有慈母心腸?他每天吃的是燒糊的夾生飯,常年穿的是打補丁的破衣裳,一開春就光腳丫子,不上大凍不穿鞋。文盲世家,邵正大並不看重識文斷字;只因吳鉤被發配到運河灘農場勞改,火把得到吳鉤的關心和指教,邵家才破天荒,出了他這個文化人。

    吳鉤把他的藏書,從北京運到魚菱村邵家,邵家的西屋,便是他的個人圖書館;只要能從農場抽身一個小時,就到邵家來看書寫字,火把也跟著沾光。

    天下大亂初起,北京焚書的消息傳來,吳鉤和邵家父子挖了個地窖,把這些書深藏密存。楊吉利帶領北京造反小將抄家,砸爛邵家的壇壇罐罐,藏書卻沒有損失一冊一頁。後來,吳鉤被押送邊疆的五七干校,這一窖書就全歸火把享用了。

    魚菱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火把有學問,可就不知道火把的學問從何而來;火把怕露了餡,一出家門就呆頭呆腦,像一只沒嘴兒的問葫蘆。

    天香的心目中,火把是一位天生的奇人,上天下界的文曲星。

    來到看水窩棚,天香不見火把的人影,卻聽見河坡下的水柳叢中,火把嘴裡嘰哩咕嚕。

    她拾起半塊磚頭,一道流星投下河去,河水飛花,濺溫火把一身。火把逃上河坡,急不得,惱不得,皺起眉頭說:“天香,你光知道淘氣!”

    天香吃吃笑,問道:“你念的是什麼咒語呀?”

    “英文?”火把亮出一塊磚大小的厚書,那是英漢大詞典。

    “喲!你的肚子裡開了個雜貨鋪。”天香伸了伸舌頭,大驚小怪,“還有外國貨。”

    “坐牢這三年,同號有個科學院的助理研究員,他怕荒廢了學問,天天給我上數學、物理和英語課。”火把微笑著,把大詞典遞給天香,“你隨便翻一頁,隨便點一個漢語詞匯,我能說出這個詞匯的英語。”

    “你跟我回家拜丈人,叫老丈人當面考你!”天香接過大詞典,順手牽羊扯住火把的胳臂,“你那個老丈人楊花轱轆,也會嘰哩咕嚕說洋文。”

    “天香,你這個楊排風!”火把掙扎著,“我想上學,不想戀愛。”

    天香哼了一聲,說:“過年你就三十了,別忘了男大當婚呀!”

    “過年我就三十了,大學不要我們超齡學生了。”火把淒然地苦笑了一下,“可是聽說明年農學院經濟管理專業招收研究生,報名的人不會多,我想拼命准備一年,明年碰一碰。”

    “牛不喝水,我也不強接頭。”天香故作冷淡神氣,“只因是吳鉤大伯作媒,把我許配給你,兩家言歸於好;我不敢掃他的面子,才好像跟你死皮賴臉。”

    “吳鉤大伯!”火把跳了起來,“他還活著?他當真來到咱們魚菱村?”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天香更把臉一沉,“人家又當上大官,大老遠從北京下來,為的是解決咱們兩家的老大難問題;你房頂開門,六親不認,那就出面把他噎回去。”

    這時,跟火把換班的小伙子,酒足飯飽來接班,大喇叭嗓子高唱電影《小花》的插曲:

    妹妹找哥淚花流……

    “咱們快去見吳鉤大伯。”火把壓低聲音,“你走南路,我走北路,別叫這個家伙看見。”

    “我偏要公開表演!”天香忿然作色,“你摟住我的腰,我枕著你的肩膀,胳臂腿兒粘在一塊走,為什麼咱們就要比電影明星的臉皮兒薄?”

    火把急得打轉,半天憋出一句話:“這是魚菱村,你得因地制宜呀!”

    “那你親我一下!”天香仰起黑翠翠的秀臉兒,又妖媚,又無賴。

    火把看她那野性十足的神態,怕招惱了她,又抓又咬,只得彎腰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兒,便馬上揉了她一把,說:“快走!”

    天香撫摸著發燒的臉頰,忽然變得含情脈脈,羞答答地說了聲:“你在我臉上蓋了章!”一只山雀兒似地飛走了。

    火把交了班,大步流星回村;村口,天香正等他,火把只得跟她並肩而行。但是,走出不遠,火把又站住不走,難為情地說:“我見了你爹娘,可怎麼張口?”

    “你拜我為師,學唱我的樣板戲!”天香嘻笑道,“咱們先到你家去,看我怎樣拜公公。”

    他們躡手躡腳,繞道走進邵家;邵家滿院綠樹蔥蘢,他們站在一棵海棠樹下,先聽聽動靜。

    邵正大關門閉戶,死守三間泥棚土屋,不許吳鉤人內;吳鉤手夾著一支香煙,在窗下走來走去,就像來回拉鋸,要鋸開邵正大這個榆木疙瘩。

    “正大呀,正大!黨中央號召咱們向前看,你怎麼長了個申公豹的腦殼,臉朝後方?”

    “吳鉤,你不必跟我白費吐沫了!”邵正大門聲悶氣,“我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火把怕老哥倆吵崩了,連忙喊了一聲:“吳大伯!”跑了過去。

    “呵,火把!”吳鉤跟火把猝然相見,打了個愣怔,鼻子一酸,熱淚奪眶而出。

    天香也喊道:“吳大伯!”一步搶先,趕在火把的前面。

    “你……是誰家的姑娘?”天香在吳鉤的記憶裡,並沒有留下印象,十分眼生。

    “吳大伯,您剛才並沒有見過她呀?”火把又瞪住天香,“你說吳大伯保媒,原來是騙我!”

    “這叫先斬後奏!”天香站在吳鉤面前,大大方方,面不更色,“吳大伯,我是楊家的女兒,跟火把情投意合,求您當個媒人,您賞光不賞光?”

    吳鉤大笑道:“你們這是抬舉我。”

    “我不同意!”邵正大在屋裡咆哮。

    “婚姻自主,您老人家還是順水推船,錦上添花吧!”天香走到窗前,拍打窗戶,“我的干爹,火把都給我蓋章了。”

    “那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邵正大氣得戰抖,“天香,想不到你小小的人兒,也學會了你爹那一套花活兒鬼點子。可恨我前世造孽,生下個兒子軟骨頭;小子無能真無能,情願更名改姓,你就把他帶回家去倒插門吧!”

    天香一串脆笑,說:“喜兒唱得好:‘鳥成對,喜成雙,半間草屋做新屋’,我跟火把到看水窩棚拜花堂。”

    “滾,快滾!”邵正大大叫。

    吳鉤哈哈大笑道:“正大,楊六郎惹不起穆桂英,你還是收起那《轅門斬子》,開門認兒媳婦吧!”

    “我放火燒房!”邵正大在炕上大跳,跳塌了炕面。

    吳鉤知道邵正大牛脖子難拐彎,不如先把他掛起來,放一放,冷處理;便說:“火把,天香,你們的爹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我只有當你們的代理家長,包辦一切,咱們喝喜酒去!”

    東院,於芝秀掌灶,錦囊大嬸幫廚,葷、素、冷、熱,八盤四碗,擺滿一桌。

    天香到灶上,挑選了幾樣菜,裝進柳籃,又拎起一瓶酒,送到西院去。

    聽得見,邵正大有如吳牛喘月,呼呼生氣,火氣吹得窗紙嘩嘩響。

    “爹!”天香敲敲屋門,“您肝火旺盛,傷神氣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補一補身子。”

    “拿回去!”邵正大冷冰冰地說,“我不吃你們楊家的飯。”

    “您開門,我做邵家的飯,咱們爺兒倆吃。”

    “你還是回家吃酒席去吧!”

    “好馬不吃回頭草!”天香喊道,“我餓死在邵家屋門口,您得給我償命。”

    邵正大只得開門放天香進屋,天香撲到他懷裡放聲大哭。

    “兒呀,你哭什麼,哭什麼?”邵正大慌了手腳。

    “狠心的爹呀!”天香哭道,“我小時候,您跟干娘多麼疼我,如今卻鐵石心腸……”

    邵正大被感動得肺腑一陣疼痛,老淚橫流地連連說:“兒呀,爹人老眼發昏,棍掃一片,誤傷了你。”

    爺兒倆吃了一頓粗茶淡飯。

    東院的酒宴,一直吃到太陽落山;火把到河邊看水窩棚換班,吳鉤掙脫了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的挽留,又回到西院去。

    “我睡了!”邵正大跟吳鉤余怒未息,“小廟裡裝不下大神仙,你還是到東院睡那高房大炕,才不辱沒了你的官體。”

    吳鉤在房簷下一坐,說:“打鬼子,鬧土改,辦合作社,此處都是我的堡壘戶,看誰敢把我掃地出門?”

    邵正大不吭聲了,過了半晌,忽然從窗裡飛出一件錦襖,落在吳鉤身上,怒而又怨地說:“灌滿了一肚了貓兒溺,別再著了涼,快技上搪一搪寒氣吧!”

    吳鉤卻拿起掃帚,在窗下打掃一片淨地,鋪上一塊席頭,仰面朝天躺下,邵正大又扔出一床被子。

    “月是故鄉明,人是故人親呵!”吳鉤慨歎一聲,“想當年,咱倆常常頭並頭睡在院裡;院裡風大沒有蚊子咬,整宵半夜地掏心窩子呀!”

    “唉!當年,當年……”邵正大悲愴地嗚咽,“吳鉤,你能把當年找回來嗎?”

    “你開門走出來,在我身邊躺下……”吳鉤咽下辛酸的淚水,“……我們溫故而知新。”

    此時,呱嗒一聲響,門閂落下來。

    八

    楊家包產到戶,家裡又有分工;於芝秀和楊吉利,承包幾片養魚栽藕的池塘。

    楊吉利結交北京那些身份不明的狐朋狗友,這幾個家伙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暗中大搞盜竊、走私、裡通外國的勾當,被一網打盡;楊吉利也背上黑鍋,拘留半月,在看守所裡被剃光了大鬢角,刮掉了小胡髭,改頭換面而歸,也大減了歪風邪氣。

    於芝秀的心在火把身上,越看越覺得楊吉利面目可憎,常常十天半月的不搭理他。楊吉利就像丟了魂兒,下跪,啼哭,打嘴巴……都不管用,就主動“勞改”;白天黑夜挖塘泥,賣到隊裡記分,吃飯也不敢上桌面,而且只吃全家的殘羹剩飯,苦累得眼窩塌陷,一天比一天枯瘦。楊吉利既有他爹的轉功,又有他娘的巧妙;大熱天的睡覺,他給於芝秀打扇扇風,於芝秀在風涼中安睡,他可累出了滿身大汗起痱子。念他“認罪”態度良好,於芝秀心軟下來,才又跟他同床共枕。

    承包魚池藕塘,於芝秀是一把手,楊吉利是被管制分子。

    他出外賣鮮魚、荷葉、蓮蓬、嫩藕,臨走過了秤,堆著笑臉請示:“魚賣多少錢一斤,荷葉賣多少錢一張,蓮蓬賣多少錢一只,藕賣多少錢一條?”

    於芝秀說出數目兒,又叮囑道:“上下漲落別超過三五分,給你一元二角的飯錢,不許喝酒。”

    楊吉利謹遵“聖旨”,一絲一毫也不敢走樣兒,他做生意是個行家,到自由市場,賣出的價錢都超過於芝秀規定的最高價格,而且白賺一頓飯;他一分錢也不敢私人腰包,回家全數交給於芝秀,只想討芝秀一個笑臉兒。

    “你可不許哄抬物價呀!”芝秀沉著臉,“你再叫公安局抓去,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個人世?”說著,眼淚像兩串滾珠似地淌下來。

    楊吉利悔恨交加,哭喪著臉說,“芝秀,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了我這攤牛糞上,委屈你一輩子;我只有痛下決心,重新做人,雖不能使你臉上光彩,也不能再給你臉上抹黑。”

    於芝秀歎了口氣,跟火把破鏡重圓,今生難以如願了,只有收心攏性,認命跟楊吉利搭伙吧!她看到,天香粗中有細,將火把捏在了手心裡;她十分納悶,這個頭上角、身上刺的野丫頭,從哪兒學會如此美妙動人的狐媚子手段?

    每天晚上收工,天香就跑到西院做飯,然後像趕馬上路,催逼火把打開電視機上課;她在火把身邊相伴,手裡也不閒著,不是給邵家爺兒倆拆被褥,洗衣裳,就是編筐織簍。筐簍賣錢,只算邵家的家庭副業收入,分文也不拿回楊家。上課的時候,邵正大不願打擾兒子,就到他帶著幾個老頭包下的十畝果園去,房中只剩下這一對熱戀的情人;火把越看天香越愛,忍不住想動手動腳,天香早有提防,抽出編筐織簍的柳條子,揮舞自衛,打得火把不敢再生邪念。可是,等到課間休息,電視屏幕播送文藝節目,天香就跳到火把的腿上去,摟著他的脖子看演出,就像青籐纏綠樹。

    於芝秀承包這幾片池塘,聯產計酬,超額得獎,所以十分精心;她打發楊吉利到縣城的新華書店,買了幾本養魚栽藕的書籍,還訂閱了一份雜志。這一天,正交中伏,天熱得像頭上吊著個火盆子,楊吉利起早到北京朝陽門菜市場賣魚,於芝秀中午看守池塘。她坐在一棵翠柳下,只穿一件肉桂色緊身背心,手捧一本新買的書,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陣鈴聲吵人,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小郵遞員跟她調皮搗蛋。

    小郵遞員十八九歲,非常喜歡跟於芝秀打牙逗嘴兒,服務態度熱情周到。

    “芝秀嫂子,雜志!”小郵遞員叫了一聲,又抽出一個大紅信封,嘻笑著在干芝秀眼前搖晃,“邵火把考上了農學院的研究生,請你轉交他,我這是偏向你,你得敲他一筆竹槓,勒令他給你買二斤喜糖。”

    於芝秀一聲驚呼,臉色煞白,接過大紅通知書緊貼胸口,癡呆呆僵立。

    “號外,號外!”小郵遞員跨上自行車,飛馳呼叫,“邵火把進京趕考中進士啦!”

    於芝秀在翠柳下翻過來掉過去看那封大紅通知書,觸景傷情,百感交集,淚水潺潺而下,眼前就像煙雨迷蒙。

    “芝秀……”火把在於芝秀的淚眼朦朧中走來。

    於芝秀抹下一大把淚水,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說:“恭喜你。”

    火把不敢看她那淒惶的神色,躲避她的目光,說:“這一年你也有不少新氣象。”

    “多麼想再從頭活一回呀!”於芝秀悲涼地一聲長歎,晚了。”

    他們沉默無語;池塘裡魚兒在荷葉下戲水,紅翅膀的蜻蜓成雙成對地落在荷尖上,一只青蛙噗通跳入水中,把他們驚醒。

    “芝秀,給我通知吧!”火把小聲說。

    於芝秀把灑滿淚痕的大紅通知書遞到他手裡,問道:“你一步登天,還看得上天香那個野丫頭嗎?”

    “難道你願意我做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火把冷峻地反問道。

    “不……要……學我。”於芝秀掏出手帕蒙住臉,揮了揮手,“快去向天香報喜吧!”

    楊家的自留地,六口人一畝八分,水柳籬笆夾成一塊菜園,大蒜已經收成,又種上秋菜,鮮姜也已經刨出,新栽晚黃瓜,大蔥翠綠挺拔,紅辣椒在菜畦的密葉中像朵朵火花。園中打了一口井,土井上搭一架葡萄,井旁野花叢生;天香一邊搖著轆轤把澆園,一邊吸溜著鼻子啼哭。

    “天香!”火把從水柳籬笆上跳進園去。

    天香松了手,絞到半路上的柳罐斗又砰地墜落井中。火把三步兩步來到她身邊,扳住她那抽搐的肩膀,兩人臉對臉兒,含淚相望。

    “你……熬出了頭……”天香閉上一雙淚眼,“我……不累贅你。”

    火把一把撕開身上的汗衫,露出他那寬厚的紫棠色胸脯,說:“天香,你的眼睛是鏡子,照得見我的心。”

    天香哭笑著投入火把的懷抱。

    這時,村北口的楊、邵二家,正發生一場吵鬧。

    邵正大在十畝果園,也聽到小郵遞員廣播火把考中農學院研究生的喜訊,幾位老兄弟起哄叫他請客;他跑回家開櫃取錢,打算到小賣部買一瓶好酒,幾樣下酒菜,老哥們在果園裡慶賀一番。錦囊大嬸哭哭啼啼走進來。

    “正大兄弟,你給我們做主呀!”錦囊大嬸迎門當戶跌坐在一棵雪花梨樹下。

    這兩家雖然已經結親,老人之間卻還沒有完全解開疙瘩,並未正式復交。

    “嫂子,你是來滾車道溝子嗎?”邵正大以為錦囊大嬸前來無理取鬧,虎起臉,甕聲甕氣地問道。

    “你家火把金榜題名,嫌棄我家天香啦!”錦囊大嬸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天香是個血性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只求你把她葬在邵家墳地,也不枉她一片癡情。”

    “你聽說火把變了心?”邵正大的眼睛瞪得銅鈴大。

    “全村都哄動了。”花轱轆老頭也蔫頭耷腦地走進來,“正大,哥哥在你身上虧了心,認打認罰;我把天香嫁給火把,四間新房當陪嫁,也是為了立功贖罪。

    “大哥,大嫂,你們放心!”邵正大面皮紫漲,亂蓬蓬的胡髭扎煞開來,“我去找那個小畜生!他膽敢跟天香變了心,我打折他的雙腿,叫他走不進大學堂的高門檻。”說著,就像一頭牛,橫沖直撞而去。

    這本是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作弄的活局子。直腸子的邵正大中了計。

    “正大,正大,你可不能下毒手呀!”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緊追慢趕,“門婿半個兒,你打壞了火把,就是要了我們的半條老命。”

    邵正大一馬當先,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嬸流星趕月,村道上塵煙四起。

    路過楊家自留地菜園,只聽葡萄架下,天香和火把笑聲盈耳,相依相偎在綠陰中。

    邵正大還要闖園問罪,花轱轆老頭和錦囊大嫂趕上前來,一人扯住他的一條胳臂,架著他向後轉,老少兩輩皆大歡喜。

    當天夜晚,月白風清,兩家扒牆,也不再夾起水柳籬笆,合二而一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楊家並不吃虧,邵家也沒有占便宜。

    一九八一年五∼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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