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 九
    長河落日圓。何滿子跟周檎,在鄭整兒和荷妞那裡吃過晚飯,才踏著夕陽西下的霞光,沿運河邊縴夫踏出的小路回村去。

    夏日的傍晚,運河上的風暴像一幅瑰麗的油畫。殘陽如血,晚霞似火,給田野、村莊。樹林、河流、青紗帳鍍上了柔和的金色。荷鋤而歸的農民,打著鞭花的牧童,歸來返去的行人,奔走於途,匆匆趕路。村中炊煙裊裊,河上飄蕩著薄霧似的水氣。鳥入林,雞上窩,牛羊進圈,騾馬回棚,蟈蟈在豆叢下和南瓜花上叫起來。月上柳梢頭了。

    何滿子的胳臂上還挎著個小飯籃,那是替荷妞給老木匠鄭端午送飯;老木匠鄭端午那塊瓜田,正在他們回村的半路途中。

    這塊瓜田,從河岸上一直種到河坡下,原本只有一畝;另外那三分,是老木匠鄭端午帶著鄭整兒和荷妞,一冬一春挑土墊出來的。老木匠鄭端午不但是一位能工巧匠,而且是一名高手瓜把式;他的瓜個兒大,皮兒薄,結得多,色、香、味都是上品,很是名貴。然而,他的瓜從不丟失。老木匠鄭端午從十二歲學手藝,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木匠這一行的規矩最講究。他這大半輩子,手藝上從沒走過尺寸,規矩上從沒差過板眼。他是北運河兩岸的活魯班,但是從不目中無人,從不惡語傷人,更從不同行結冤,損人利己;因此,他在這一方是個出名的老好人。他的瓜田本來不必看守,就是手腳最不乾淨的人物,也不忍心偷他一個瓜,摘他一片葉;他住在瓜棚裡,是為了驅趕黑夜進犯瓜田的刺蝟和狼叭狗子。白天,他一個人孤獨寂悶,常常到渡口上找擺渡船的柳罐鬥,或是到釘掌鋪找吉老秤,一坐就是半天一晌;等回到瓜田,到瓜壟裡轉一遭,哪一棵秧少了一個瓜,撥一撥瓜葉,執一扒浮土,就會找到或是扒出三兩個銅板。

    何滿子跟著周檎來到老木匠鄭端午的瓜田地邊,突然站住了腳,說:「檎叔,你替我把飯籃送過去吧。」

    「為什麼?」周檎感到奇怪。

    「我不敢過去。」何滿子說,「一到瓜田,干爺就得讓我吃瓜,不吃得肚兒滾圓不讓我走。」

    「那你就放開肚量吃吧!」周檎笑道,「瓜吃多了撐不著人,走兩趟小水就洩空了。」

    何滿子搖頭說:「干爺種瓜,是為了掙出一年的嚼谷,我怎麼能糟害他老人家呢?」

    「好個懂事的孩子!」周檎很感動,提著籃子走向瓜棚。瓜棚裡沒有人,他向四下喊道:「鄭大舅,端午大舅!」

    瓜田一角的沙岡上,有個女人答話:「把飯籃掛在瓜棚橫樑上吧!你舅舅吩咐,叫你趕快到他船上去,他們老哥幾個在那兒聚會。」

    這是一條微微沙啞而又甜潤悅耳的嗓子。

    周檎知道,她是舅舅柳罐斗的情人云遮月,一位每年入夏到運河灘走村串莊唱京東大鼓的女藝人。

    「滿子,你自個兒敢回家嗎?」周檎向爪田地邊揚手問道。

    「我陪雲姑奶奶坐一會兒,你走吧!」何滿子跑過來,「要是我睡著了,你把我背回家去,我跟你睡。」

    周檎答應一聲走了,何滿子就跑上瓜田一角的沙岡,在雲遮月的身邊仰巴跤躺下來。

    柳罐斗是這個小村的頭一條好漢子。他現年三十八九歲,高大魁梧,頂天立地,寬肩膀,細腰身,扇面胸脯,五官端正,一副莊嚴英武的神態,深沉大度的氣勢。何大學問很少看得起人,可就是誇柳罐斗是活趙雲,賽平貴。

    年輕時候,柳罐斗在董太師家扛長工,董太師的女兒愛上了他,有了身孕;董太師怎能容忍?一條白綾勒死了女兒,掛在後花園的涼亭上,說是受辱不屈,自盡全節。董太師要抓住柳罐鬥,活剝了他的皮。柳罐斗拿著姐夫的一封信,投奔了打到河南的北伐軍;兩年後,柳罐斗練就一手百發百中的槍法回來了。董太師還想抓他五馬分屍;可是那時候北平掛上了青天白日旗,有個北伐軍的連副跟他是磕頭把兄弟,帶著一隊人馬前來看望他。董太師的團丁正要捆綁柳罐鬥,那個連副的人馬趕到,當場就把兩個團丁槍斃在柳罐斗的腳下。然而,柳罐斗不但不感謝這位連副救了他的命,反而怒喝道:「你對不起咱們的蔣團長,我早就跟你割袍斷義,劃地絕交了!」那個連副跪倒地上,哀求著:「大哥,不是你戰場上從槍林彈雨中三次救出兄弟,兄弟哪有今天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你就開一開金口吧,要什麼兄弟都給你。」柳罐並說:「我要一支槍,二百發子彈。」那個連副趕忙摘下身上的駁殼槍和子彈帶,還有他的坐騎好馬,交給了柳罐鬥。柳罐斗又喝令他摘下軍帽,掛在一棵河柳枝杈上,抬手一槍,打碎了帽簷上的國民黨徽,然後猛一揮手,向那個連副厲聲說:「你走吧!咱倆誰也不欠誰的情,清賬了。」那個連副不敢違拗,叩了個頭,淒淒惶惶而去。臨走,那個連副又闖進董太師的宅院,恐嚇董太師,膽敢碰柳罐斗一根汗毛,他就要帶兵把董太師一家殺得雞犬不留。此後,董大師也真的不敢再跟柳罐斗找碴了。眼下,這個連副在駐防通州的冀東保安總隊裡當大隊長,早已跟柳罐斗不相往來,但是對董太師依然起著威懾作用。

    原來,柳罐斗跟這個連副,都在北伐軍裡一位名叫蔣先雲的團長手下當兵。蔣先雲是個共產黨員,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英勇善戰,赫赫有名。他這個團打到河南,不管是吳佩孚的隊伍,還是張作霖的奉軍,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後來,蔣先雲團長陣亡,換了個國民黨的團長,在團裡大舉清黨,把那些跟蔣先雲接近的官兵,殺的殺,抓的抓,遣散的遣散。柳罐斗當時已經當了排長,這個連副當時是他的排副;柳罐斗不滿國民黨團長的為非作歹,扯下領章軍銜,忿而解甲歸田,這個連副卻不肯走,還補了他的缺。

    柳罐斗回到家鄉,京東農民大暴動已經被鎮壓下去,姐姐帶著外甥周檎,一對孤兒寡母,跟老娘和他一起過日子。他賣了那個連副送他的坐騎好馬,打造了一隻大船,就在渡口擺船為生,養活一家四口。

    柳罐斗人品出眾,不少人給他提親,他都一口謝絕。有一回,何大學問保媒,他還是不肯答應,一丈青大娘惱了,找上門跟他吵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三十出頭的人,老哥老嫂操心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反倒不賞老哥老嫂的臉?」柳罐斗長歎—聲,說:「老嫂子,兄弟不是狗咬呂洞賓。你想,我的姐姐是個苦命人,一奶同胞,手足情深,我要好好服侍她一輩子。娶個媳婦進門,就算她是個賢良女人,可是居家過日子,天長日久馬勺沒有不碰鍋沿的;真要是三天吵架,五天拌嘴,傷了我姐姐的心,豈不是我的罪孽?」一丈青大娘聽他說得有情有理,也就不為難他了。過了兩年,周檎的母親去世,一丈青大娘又給他說媒;柳罐鬥心情沉痛地一聲長歎,說:「如今我姐姐過了世,檎哥兒更是個孤兒;我娶個媳婦進門,誰知道她是個什麼脾性?真要是待我的外甥不好,我怎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即便她脾性溫順,待我外甥不薄;就怕我有了親生兒女之後,生出偏心眼兒,疼愛自個兒的,慢待了檎哥兒,無情無義,天理不容。所以,還是讓我打一輩子光棍,給檎哥兒扛一輩子長工吧!」一丈青大娘聽他說得傷感,也落了淚,不再勉強他了。

    柳罐斗每天黎明拂曉解纜,日落西山收船,往返兩岸,迎送行人。那年月,有句俗諺:「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這當然是污蔑不實之詞;可是,這五行人,也真是各有其刁鑽之處。船夫一般都很粗野,夏天穿一條短褲,赤身露體;一言不合,張口就罵街,動手就拚命。然而,柳罐斗卻與眾不同。三伏大熱天,頭戴一頂斗笠,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小褂,紐絆兒扣到脖頸上,下身穿著一條紫花布褲,挽著褲腿兒,只到膝頭。他為人非常文明,未曾開口面帶笑,說話聽不見半個髒字兒。他那一條船,能運送三輛大車,站立幾十位乘客,擺船的卻只有他一個人;一支三丈大篙,握在手裡,舞弄得十分輕巧。解開纜繩起了錨,大篙一抵河岸,大船便馴順地直奔河心;然後他在河心一篙直刺到底,大船定住方位,在水流中不晃不轉,平平穩穩向對岸靠攏。這個小村渡口,河面也有幾十丈寬,他非但不手忙腳亂,而且自有板眼路數;幾篙到岸,不多一篙,不少一篙。看看臨近對岸碼頭,他抓起纜繩,揚手一抖,那粗大的纜繩便像一縷游絲,團團纏繞在水邊的河柳上,爾後拋下錨去,大船就像石舫一般鑄在碼頭上;於是,他鋪上跳板,人馬車輛平安下船。

    幾年前,農曆五月初五賽船會,從通州下來一個唱京東大鼓的女藝人,藝名雲遮月,住在花鞋杜四的小店裡。過河時,她剛踏上柳罐斗的渡船,就對柳罐斗一見傾心。雲遮月不到三十,可是淪落風塵,又染上一口煙癮,已經是殘花敗柳。半夜三更,這個女藝人情不自禁,爬牆出來,跑到柳罐斗停泊大船的地方,鑽進船艙,要跟柳罐斗同床共枕。柳罐斗一向潔身自愛,雲遮月卻是老於風情;柳罐斗婉言謝絕,雲遮月死活不走;柳罐斗又氣又惱,把她挾下了船,然後解纜划船躲到對岸去。

    雲遮月卻不死心,她竟打定主意不回通州了,每天就在渡口打地攤賣藝。夜晚散了場,柳罐斗早已躲往對岸,她便隔河相望,站在一座沙岡上,向河那邊的大船歌唱,唱完一段又一段。

    雲遮月有一條好嗓子,歌聲像行雲流水,動人心弦,攪擾得柳罐斗睡不著覺了。

    「姑娘,你睡覺去吧!」柳罐斗從船艙裡走出來,站在皎潔的月光下,「你吃的是開口飯,累啞了嗓子,那就砸了飯鍋;我靠賣力氣吃飯,你吵得我不能安歇,明天撐船拿不動大篙,也是斷了我的生路。」

    雲遮月停止了歌唱,說:「你不請我到你的船艙裡睡,我就唱一宿;砸了我的飯鍋,斷了你的生路,咱們一塊餓死。」

    柳罐斗覺得跟這個耍貨兒真是沒咒念,便玩笑道:「我的船艙敞著門,你就過河來吧!」

    雲遮月二話沒說,撲通跳下了河,她本不會鳧水,一下河就沉了底;柳罐斗慌了神兒,趕忙下水,一個猛子,將她撈上了船。

    盛情可感更難卻,柳罐斗收留了她。

    這個女藝人自從跟柳罐斗相好,煙也戒了,也不搽胭脂抹粉了。不多日子,竟面如滿月,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朵,沐浴春雨,又盛開怒放起來。她從小學藝,一不會燒火做飯,二不會針線女紅;可是自從跟柳罐斗相好,飯也能做了,針線活也學會了。兩人夜夜三更相會,好得如膠似漆。

    一丈青大娘感到不安了,勸說柳罐斗道:「你跟這個煙花女兒打連連,敗壞了自個兒的名聲,背興不背興?」

    柳罐斗正色道:「嫂子,她雖是個人下人,人品卻高。」

    「那你就娶了她。」

    「她是一隻水鳥兒,我不想把她關在籠子裡。」

    一丈青大娘又把雲遮月找到家裡去,說:「你要有心跟我罐斗兄弟好一輩子,那就嫁給他。」

    雲遮月淒然一笑,說:「我這一條洗不淨的髒身子,怎麼配當他的妻室呢?他應該娶一個好人家的黃花閨女。等他看中了誰,明媒正娶,我就跟他一刀兩斷,絕不藕斷絲連。」

    可是,柳罐斗並不想娶別的女人,他們相好幾年,仍然像新婚燕爾的少年夫妻一般。為了避人耳目,不受驚擾,柳罐斗每晚收船之後,將大船撐到遠離渡口的僻靜河灣停泊,等候雲遮月悄悄前來幽會。

    何滿子很喜歡聽雲遮月演唱京東大鼓;他愛聽雲遮月的歌聲,也愛聽唱詞裡的故事。今晚上,他躺在雲遮月的身邊,乞求地說:「雲姑奶奶,您給我唱一段頂好聽的。」

    雲遮月沒有給他唱京東大鼓的曲段,卻目光迷離,神不守舍,用低柔的鼻音哼唱一支搖籃曲:

    風兒輕,月兒明,

    樹葉遮窗欞;

    蛐蛐兒叫聲聲,

    寶貝兒睡在了搖籃中……

    唱著唱著,把何滿子唱進了夢鄉裡。

    等他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原來他從瓜田一角的沙岡,喬遷到周槍的小炕上。周檎臨窗放了一張小飯桌,正在晨光中埋頭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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