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會上身份降低下來,再沒有別人像素雲感覺得那麼深切,那麼可憐的了。她在曾家是那麼愁眉苦臉,那麼抑鬱寡歡,一半由於她總覺得背後有人議論紛紛,一半由於她對經亞感覺到失望。雖然經亞在北京的國民政府裡得到了一個差事,她卻大部分時間跟娘家人住在天津。因為她在婆家不辦理什麼重要家事,她每一次請求回天津去,曾太太都答應。在天津,她家的人正開始新的生活,她也在開始她自己的新生活。在這個北方的大商埠,麇集著無數的生活上喪失了基礎的一類人,素雲感覺到一種新的金錢崇拜的誘惑,現代奢侈的快樂,以及舞廳、戲院、汽車,種種新奇的時尚,而舊思想、舊標準很輕易的遭受抹殺,社會上的成功的標準也很輕易的建立起來——總而言之,有錢的人受到尊敬,受尊敬的人一定有錢,素雲的本性就和這種情形不謀而合。她每次到天津就覺得受到刺激,也就在天津盡量多住,一回到北京,兩個大城市比較之下,就覺得北京單調沉悶。她越來越習慣於天津這個龐大的通商港埠的生活,就越覺得北京的家像個監獄。
等牛家因惡遭報的大風波鬧起來,曾太太嚴禁僕人們提起這件事,好使素雲不致於太難為情。木蘭,在素雲家遭此禍事的那段日子,對素雲特別體貼照顧。並且叫丈夫到監獄去探看懷瑜。她自己和曾太太也到素雲娘家去探望。但是這種探望徒然引起了誤會,招來了素雲的惱怒。她心裡覺得木蘭是外面故作親密,而內中正稱心願,正自鳴得意。曾家每去探望一次,總是更發現幾件不愉快的事,結果倒彷彿是去刺探牛家的秘密。牛太太也許是不甘心這次崩潰,也許是承受不起這次致命的打擊,總是天天鬧脾氣。她硬是不相信拿牛家的福氣會一直蒙受恥辱,會一直跌倒爬不起來。她對她自己,對兒子懷瑜,還有她的命運,依然抱有萬分的信心。她咬緊牙關要向那位御史,向所有跟她作對的人報仇雪恨。在人間她把握最大萬無一失的,是官場,是政治。
她丈夫說:「算了吧!咱們沒整個兒捲進去,就算天大的好運氣。這該感謝攝政王,他還念著咱們過去的功勞。」牛太太說:「哼!我以前真沒想到你這麼沒有用。若不是我,你現在還不是一個山東錢莊的掌櫃的!」
這位牛大官人現在算承認自己一敗塗地,也覺得自己精疲力盡了。喪失了以前的自命不凡,現在又依然故我,成為以前那個地位平平的老實大好人了。也許是累夠了,也許是失去了以前那份兒精神,也許是沒臉見人,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六、七天,哼啊唉的歎息沒完。牛太太就偏偏不願看那麼一個軟精懦材沒出息的男人,那樣的女婿,那樣的兒媳婦,她天天不停的哭。只有女兒素雲還有點兒骨氣,懷瑜的太太,軟弱而愚蠢,丈夫在獄裡,她更是無能為力。她對牛家也算有功勞,一個孫子連著一個孫子的生,名字叫國昌、國棟、國梁、國佑,都表示牛太太對他們的願望,最後兩個是雙胞胎,還在襁褓之中,祖母已經對他們如此期許之甚。
木蘭有一次去探望的時候兒,正趕上牛太太大罵兒媳婦,兒媳婦低聲啜泣,小孩子們在一旁。這位兒媳婦的父親是湖北省的督學,以前在牛家錢莊存了五萬塊錢。牛家垮台後三天去提款,這時牛家在天津及其他各地的錢莊仍然照常營業。牛太太拒不付款,很不愉快。現在牛太太正向俯首貼耳不敢反抗的兒媳婦發洩一腔的憤怒,兒媳婦簡直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牛太太對兒媳婦暴怒如雷,吼道:「親戚,親戚還不如路人。簡直是墮井落石!他良心何在?你忘記了他用我錢的時候兒我們怎麼幫助他。現在他的女婿還在獄裡,他就來逼錢。
真沒想到我兒子會有這麼個狼心狗肺的老丈人。」兒媳婦只好說:「這是我父親的事,我和這件事也沒有關係。」
正在這時,一個僕人通報有個建築商,姓張,要見牛太太。牛太太已經忘記他,想不起他的來意。不過知道,在那些日子到她家來的沒有好事。
門房兒把那個人領進來。若在以前,進來見到太太是不容易的。但是時候兒變了,門房兒就自做主張把他帶進來,因為建築商答應若把錢要到手,會分給他一份兒。姓張的建築商是一個普通的建築商人,穿的也是普通商人的衣裳,因為現在來見以前的牛財神,他犯不上再穿上最好的衣裳了。牛太太對門房兒說:「老蔡呀,你真是昏頭昏腦的。你也沒問我是不是要見他,就把他帶進來了。」
老蔡回答說:「太太,他說他一定要見您。」
牛太太喊說:「你老糊塗了!那麼說,隨便一個人說要進來見我,你就帶他進來嗎?老爺現在生病躺在床上,我這兒又有女客。你們下人都是一樣,主子一有麻煩,沒有一個忠心耿耿的。」
這時候兒曾太太和木蘭正來探親,一看牛太太和商人有事情要辦,就和素雲、懷瑜的太太到隔壁另一間屋子去了。
牛太太向商人轉過臉去問:「你要幹什麼?」
商人回答說:「我要我的錢。」
商人態度客氣,但是話說得很硬。拿出一張紙來,是一張字據。他說:「太太,三年前,我在方家胡同給您蓋一棟三萬五千塊錢的房子。給牛大人蓋房子,我敢賺一塊錢嗎?你當時給了我兩萬七千塊錢,說就算是清了。像您這樣官大勢大的太太們這麼說,我們敢怎麼樣?蓋那棟房子,連工帶料,我就賠了七、八千塊錢。您當時答應我找官活給我做,那點兒錢,我就算孝敬大老爺了。後來,我不但一點兒官活沒包上,而且每次我來,都不許我見您,可是王大耳朵把活都包去了。現在我也不再想做官活。我要我的錢。八千塊錢加這三年的利錢,應當是一萬兩千多。我是生意人,不能像你們做官的在紙上寫點兒什麼,就能上千上萬的進洋錢。」牛太太不肯付錢,並不是說什麼道理,只是說她沒有錢,意思是不打算給。商人失去了客氣禮貌,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於要打官司告狀。素雲在裡間屋愁眉苦臉。曾太太覺得當時太難為情,就和木蘭從另一個走廊連忙溜走了。後來,木蘭聽素雲說,由於門房兒答應代墊四千塊錢給那個商人,事情才算了結。其實說是四千塊錢,商人只拿到三千。
另外一次前去探親,木蘭又知道了一件事,也是素雲引以為恨的。木蘭發覺牛太太,也就是素雲她媽,在家有一個私生女兒,叫黛雲,八歲大。黛雲像一般的私生子一樣,非常聰明,不過沒有她母親美。臉上多肉,嘴很敏感的樣子,倒像她父親。非常活潑,愛說話,可以說是家裡的一個精靈鬼兒。牛太太雖然把丈夫看得很緊,禁止他納妾,可是也不能完全阻止他在外頭有那種事情。她發現之後,大怒,立刻逼著丈夫丟開那個情婦。她丈夫一向俯首貼耳慣了,至此頗覺丟臉,像個逃學的頑童一樣,只好老老實實的就範。黛雲的母親接受了三千塊大洋,被送回南方去,禁止再踏進北京城,否則後果嚴重。那時牛家氣焰正盛,黛雲的母親知道馬祖婆的虎威,不可與之抗衡,悄悄兒南下,被迫把女兒扔下。那時黛雲正好六歲。現在她不得不叫牛太太「媽」,但是由於環境關係,不久就變成了個小叛徒。
等袁世凱成為中華民國的總統,牛太太覺得時機已至,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打算給丈夫弄個官職,竟然失敗。袁世凱很有用人的眼力,他用人的時候兒,他知道這個人求官的動機為何——求錢,求名,求勢力,求女色,他總讓人人稱心如願。可是他決不願用像牛思道過去那麼名聲狼藉惡跡昭彰的人,讓自己的新政權受到污染。所以他對為牛思道說項的人,說先讓他休養些日子,這樣說來還算中聽。牛家遭受了這種挫折,也漸漸接受了這種新形勢,於是在民國二年,決定搬到天津去住。住在租界裡,交新的朋友,形成新關係,也擺脫了舊日閒話中傷的氣氛環境。
在曾家,素雲感覺到那種氣氛——因為這些事情只有感覺到,並不是誰分明用嘴說出的。由於素雲對僕人的態度,這種緊張的情形越發加甚。她的丫鬟金香,向來跟別的丫鬟很冷淡,從不接近,因為素雲不鼓勵她去和別的丫鬟廝混,或是和她們親密結交。一天,金香向曾太太的丫鬟鳳凰找碴兒吵架。鳳凰很高傲,話裡有一兩句顯示諷刺的味道。金香向主人告狀。素雲把這件事告到婆婆那兒去的時候兒,婆婆早已聽見自己的丫鬟說過那次口角發生的情形,因此不肯在素雲面前責罵鳳凰,素雲就把這件事做為自己在家裡站不住腳的證明。
因此之故,素雲常常請求回天津娘家去。在曾家,有老祖母高高在上,下有幹練的曾太太,使那麼個大家庭人人各守其份,各盡職責,素雲的跋扈飛揚的本性,壓制得無法施展,她頗為不樂。素雲雖然是離開北京到天津娘家去住,可是她並不和曾家的生活一刀兩斷。不管古往今來,每個人的生活,一定會影響他周圍的別人,尤其是家族的關係。素雲離開北京,在天津的所作所為,和不滿足的野心,就影響了經亞,就猶如木蘭的生活之影響蓀亞,此種情形,容後再說。
在目前,蓀亞是閒在家裡,享福度日,經亞在政府機關裡有個差事。蓀亞向父親說,政府目前太不安定,並且因為到了民國時代,也許不應當像以往那樣做官,他自己也可以走另外一個行道兒,他若再多念點兒書,也未嘗不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他也正遭遇到選擇職業的問題。他沒有向父親說出口的,是他厭惡政治。
他父親對民國這一代並不熱心。似乎是由於政權的轉移,滿清官場那種味道都已破壞無餘。他覺得民國的官服太可笑。他在不得已之下才剪去了辮子,認為這是老年人的老不正經,頗失老人的尊嚴。倘若他在新政府為官,他要不要穿那種醜陋的怪褲子?穿那種怪領子的襯衫?也繫上那樣的領帶?要不要像自己幾個老同僚看來那麼滑稽可笑?穿著中國的長袍而帶上外國的呢帽,看來又成什麼樣子呢?曾文璞是一個高雅之士,為了身份體面,也戴瓜皮帽盔兒一直戴到老,這種帽子和他的中國長袍兒是正相配合的。因為他習慣於中國長袍兒輕鬆灑脫、飄飄然的線條,走起來顯得步態大方而悠閒從容,他想自己穿著褲子讓人看到,真是件可怕的事。因為外國紳士穿褲子,才走得那麼快,像販夫走卒那麼沒有尊嚴,所以中國才叫他們直腿鬼子。他看見些年輕的返國留學生,還有南方來的革命黨人,走路拿著文明棍兒,戴著煙囪帽子,說南腔北調兒的官話。在他心裡,很看不起這種人。若是這類年輕的後輩新貴或是暴發戶兒跟他握手,他覺得握手太不雅觀,太尷尬,手摸手,太親近了。官銜也改變了,舊的聯想含義都一掃而空了。狀元、榜眼、探花、翰林、進士,早已廢棄。大臣不再叫郎中,六部中副級的大臣不再叫侍郎,一省的最高長官不再叫總督,知府也不再叫道台或府尹。一切都改用含有民主味道沒有神秘氣息的粗俗名字。叫什麼「部長」、「次長」、「省長」、「縣長」。舊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舊日的文武百官之高貴威武也再無從得見了。過去士大夫的揖讓進退,文質彬彬,自然的莊嚴肅穆也無影無蹤了。所有紅纓帽子,水晶頂子的帽子,寬大繫帶子海藍色的官袍子,方頭黑緞白底的靴子,水煙袋,高雅和諧的笑聲,用手指頭捋鬍子那種斯文的姿態,引經據典風雅優美的談話,意在官外合禮中節的措詞達意,巧妙的紆曲遁詞,柔和流暢節奏美妙的京腔,一切一切都不可再見了。斯文儒雅的士大夫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沒開化不斯文的一代年輕人。
有一個回國來的留學生,自稱是政府某機關的官員,來拜訪他,和他說話的時候兒,不斷野蠻的用食指指他,這等官員連官話也不會說,廣東籍的革命黨說起話來更是罪不可恕。甚至,孫中山先生把「人」字都說成「銀」。據說一個回國的留學生,在江蘇省政府的會議上,在中國話裡夾雜上英文字,如but,democracy,so longas。不懂英文的人聽來難受得要死。曾文璞相信確有此種情形,因為一次飯局上,有一個年輕人說話,在他聽來,那個人說的似乎是:「瓦拉,瓦拉,你說的並不是真喀哧夫耳克沙包;昂尼拉拉拉,他的胖頭有,申樹阿拉和你的一樣。」若只按英文部分聽來,上面說的話似乎是:「但是你,看,瓦拉——瓦拉——瓦拉——瓦拉,但是可能。在另一方面他的觀點,基本上瓦拉——瓦拉——
拉——拉——拉。」
因為這種緣故,曾姚兩位先生見面時,必須把政治避開不談。時代的改變,使姚思安的思想得以免除約束,得到自由,曾文璞則不與時代有接觸,也不為時代所沾染。他仍然是一位滿清官僚那一套,絲毫不曾改變,與時代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仍舊昂然不屈,傲視一切。木蘭深信有朝一日他躺在棺材裡之前,還一定要吩咐給他穿上大清的靴帽袍套那身官服才埋葬呢。
自從他自己離開了政治生涯,誓不肯妥協,他再不勉強蓀亞去從政。他心想蓀亞之不願入官場,一定與木蘭有關係。其實,蓀亞自己也不熱中官場生涯。他從小就看見他父親部下年輕的低級員司的生活。在他的眼裡,那種生活全然沒有老百姓的人情味,不能只憑官銜兒想像做官的氣派。倘若他父親仍然做官,他一定順著抵抗力最少的方向發展,也就去做官。但是他實在是對做官沒有什麼幻想。在做官以前,先要掙扎奮鬥,才能求得那個飯碗兒,那段爭奪就夠可怕的,以後還要掙扎奮鬥保持住那個飯碗兒,那種氣氛是那麼惡劣,那麼陰險,完全的冷酷淡漠,再加上幾分恬不知恥。
一天晚上,蓀亞對木蘭說(這時他對木蘭是又敬又愛):「妹妹,你知道,我不會做官。好多事情我都不會,做官也當然不會。我不會巴結奉承。你應當看看科長在父親辦公桌兒前面,氣兒都不敢出,過了五分鐘,父親才抬起頭來看他。他的舉止動作和說話的樣子,簡直跟個耗子一樣。不知道的人以為做個科長好神氣,是一個大都會的官員。在外面,他尊嚴神氣,下級都怕他。不過,我告訴你,做官的越是對下級擺出威風嚴厲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在上級之前就越發畏縮,越發像個耗子一樣。這就是諂媚逢迎之輩的求進之道。」木蘭攔住他說:「我懂得。不做官,男人就像年方二九的小姐;做上官,就像撫養嬰兒的兒媳婦了。」
蓀亞聽了木蘭的譬喻,微微一笑說:「妹妹,不過這話也不完全對。雖然你有孩子,二嫂沒有,你還是像她一樣乾淨整齊呀。」
木蘭回答說:「當然那也看人。不過女人若是照顧嬰兒,她總是不應當穿綢裹緞的。錦兒幫忙很大。不過單憑女人出去應酬時穿的衣裳就說她是不是整潔,當然不可靠。錦兒聽素雲的丫鬟說,她們少奶奶的內衣十天也不換一次呢。這種事只有她丈夫和丫鬟才知道。」
蓀亞說:「這就和我跟你說的科長一樣。一個人擺官架子,往往和女人穿應酬的衣裳一樣——你別看底細,單看表面兒,倒還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諂媚奉承。」
木蘭沉思道:「我想你是不會奉承人的。可是你以後幹什麼呢?」
蓀亞回答說:「我能幹什麼呢?誰都有這個問題。在北京等差事的人真是成千成萬的。都是一無所長,所以只好找官做。你知道我怕官場生活。我以前每天坐在辦公室,閒談,看報,喝茶,在幾件公事上簽名。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大家都是這種態度。父親若是在官場,大概我還會有陞遷。若是只憑我自己,我最後頂多做到一個科長,一輩子向人磕頭作揖,來保持一個位置而已。我是決沒有那種耐性的。野心、權力、成功——這些個都和我無緣。妹妹,我恐怕你是嫁了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哪。」
木蘭說:「我想咱們也不會挨餓的。你若真這樣兒想,我也不會怪你。我早就看出你厭惡官場。那麼就不要跟官場接近,不要受官場的污染。我父親常說:『正道而行,邪惡不能侵。』最好,內衣清白,外穿布衣,也勝似內衣污穢,外罩綢袍。」
在中國「布衣」是表示遠離功名利祿的隱士生活。木蘭停了停,突然又說:「三哥,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不加思索,立刻回答。」木蘭有時候兒還叫她丈夫「三哥」,是一種半開玩笑式的稱呼,因為這麼叫可以喚起幼年甜蜜的回憶。
「什麼問題?」
「比方一天,咱們窮了,就像牛家一樣,你在乎不在乎?」
「那怎麼會呢?」
「誰也不敢說。我並不是說我願意過窮日子。可是有的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怎麼樣?在乎不在乎?」
「只要你我這樣相親相愛,窮,我也不在乎。你真怪,老有這種怪想法!」
木蘭說:「我想我這是受我父親的影響。每逢他說出家當道士,我就害怕,後來也聽慣了。但是,也可能。我到西直門外頭看見那些船夫,心想我應當像他們一樣。咱們也應當有那麼一條船。你想像一下兒,有朝一日,堂堂的曾少爺成了那麼個船夫,我,這位姚家的千金小姐,成了一個船娘!我的大腳片子正好站在船上撐船!我給你洗衣裳做飯,我很會做菜呀!」
蓀亞說:「你真是異想天開。」他笑得聲音好大,那邊屋裡的錦兒進來說:「你們笑什麼呢?」
木蘭對她說:「我跟他說,有一天,我們也許會窮得沒有錢。他就做船夫,我就做船娘。錦兒,那時候兒,你就已經嫁了人,有七、八個孫子了。我們家有老朋友來,我就到你們家去借一隻雞,回來殺雞預備酒,請朋友吃飯。你覺得怎麼樣?」
錦兒說:「少奶奶,您真會開玩笑。人不窮的時候兒,說說過窮日子開開玩笑,倒是滿好玩兒。」
蓀亞解釋說:「她說這話是因為他要我去做官兒,我說我不能,她才說的。」
木蘭說:「不是,我是問你想做什麼。」
蓀亞說:「我來告訴你我要幹什麼。我是要『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錦兒說:「人生做什麼好,少爺當然知道。」
木蘭說:「可是天下沒有這種事。問題是,你有十萬貫而在揚州過活呢,還是要駕鶴遠遊呢?你若能駕鶴遠遊,也就不要到揚州了。這兩者只能居其一,不可兼而有之。聽我說,還是當個船夫吧。」
木蘭於是吟出一首自己心愛的詩來:
兄拋魚網赴中流
妹撒釣絲待上鉤
盡日得來仍換酒
雨後空舟歸去休
蓀亞說:「妹妹,我若和你待久了,我也會成個詩人。我喜愛你前幾天對我引用的鄧景揚的那首詩。」
木蘭問:「哪一首?」
蓀亞背誦出來。那首詩是:
人本過客來無處
休說故里在何方
隨遇而安無不可
人間到處有花香
木蘭問:「你真是愛這首詩嗎?那麼你是寧願騎鶴遨遊而不去紅塵萬丈的揚州了。咱們去萍蹤浪跡般暢遊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這當然辦不到。將來總有一天會吧,是不是?」木蘭這樣輕鬆快樂,蓀亞真覺得心曠神怡,他說:「聽來真是詩情畫意。但是將來能不能如願以償,誰又敢說?」木蘭大笑:「暫時說一說,夢想一下兒,又有何妨?比方這種夢想不能實現,做不成漁翁船夫?將來你飛黃騰達做了國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為大官夫人,也滿不錯呀!那時候兒再一齊想起來笑一笑今天的癡想,不也很有趣嗎?」
蓀亞說:「你真是妙想天開。以後我就叫你妙想夫人吧。」
木蘭說:「那麼我就叫你胖子。」
其實木蘭說將來她和丈夫有自由時再去遊山玩水的那種快樂,現在她也並不是享受不著。她意思指的只是去游遠處的名山,如陝西的華山,安徽的黃山,河南的嵩山,四川的峨眉山,再到南方繁華的城市如蘇州、杭州、揚州。這是她生平的願望,朦朧的幻想。如今正在北京,北京的自然之美,生活之樂,已經盡美盡善,她已經在享受人間的福氣。
木蘭的公公婆婆,不久發現木蘭有一種毛病,也可以說是兩種毛病,就是以年輕婦道人家而論,太愛出去。第一件是她太愛和蓀亞出去吃小館兒,第二件是太愛出去逛公園,逛市郊的名勝古跡。她和曼娘太不一樣,曼娘大多的時光都是消磨在家裡自己幽靜的庭院裡。再者,這也會使曼娘受到熏染。公婆二人真有點兒惱她。
木蘭現在,在蓀亞看來,真是有點兒莫名所以了。她是隨季節而改變。她的外號是「妙想夫人」,果然是隨時妙想天開的。她似乎是有意對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反應。在冬季則平靜沉穩,春來則慵倦無力,夏天則輕鬆悠閒,秋來則舒爽輕快。甚至連她頭髮的式樣也隨之改變,因為她喜愛改變頭髮的梳法。在冬天下雪的早晨,她穿鮮藍的衣裳,花瓶裡插紅石竹帶有櫻桃狀的小果實,或一枝野桃,或一枝臘梅。在春天,尤其是仲春,楊柳初展鵝黃小葉,或暮春時節,法源寺丁香盛開之時,她要睡到日上三竿,頭髮松垂,有時身著睡衣,穿拖鞋,立在院中,整理牡丹花畦。在夏天,是她最能享受庭院的季節,因為她那院子是專為炎熱的夏季而設計的,比曾府上所有別的庭院特別寬大,特別敞亮。各處有石凳子,立鼓狀的磁墩子。院子的西邊兒有格子涼亭,上面爬滿葡萄蔓。涼亭下有一個石頭方桌,可以做固定的棋盤。在夏天的清晨,僕人收拾屋子之時,或是在上午快近黃昏時,她常和錦兒或是蓀亞在那兒下棋。不然就一卷在手,躺在低長的籐椅上看小說。秋季到來,在乾爽的北京九月十月,她不能關在屋裡。有一次,她和蓀亞到西山別墅去,在西山姚家的別墅,蓀亞生平第一次看見木蘭的臉上流下了眼淚。那時節,她往遠處看,只見一片丹紅的柿樹林,在近處,只見農夫的一群雪白的鴨子在水上遊蕩。這時流眼淚,被蓀亞看見,她很不好意思。她是要改這個老毛病,但是改不了。
民國二年秋天,木蘭在逍遙遊覽中,消磨時光。她現在已然結婚三年,以一個已婚婦人之身,隨同丈夫出去遊玩,比未婚當小姐時,是自由得多。並且,在民國時代,以前是屬於宮廷中的花園,湖泊,有名的建築,現在都已開放供老百姓遊覽。她去游北海,中南海。這「三海」,分幾天才游得完,其中包括光緒皇帝被囚禁的「瀛台」。又到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壇」,民國後改為中央公園,園中蒼松翠柏,皆百年老樹。木蘭最喜歡的是中央公園後面,正對著紫禁城的御河,那裡遊人稀少,非常清幽,木蘭常和錦兒、蓀亞一同去。全家去遊逛的地方,則是更為重要也更大的名勝,如南海,故宮,以前是皇家的禁地。到這等地方去的時候兒,曼娘是在大家催請之下才和大家一齊去。只圍著金鑾殿的高石頭台基走一圈兒,就把曼娘累壞了,因為那個廣大的地方可以容一萬二千人呢。她到現在還是像以前一樣靦腆矜持,在人多的地方兒仍然不肯向四周圍多看。曼娘已經身體很疲勞之時,木蘭卻因為宮殿建築的宏偉壯麗,氣象萬千,精神上也看得疲勞了。
曾先生開始說他不贊成這種遊玩。木蘭一次在夏天清早,吃早飯之前,同丈夫到景山以西御河的岸邊去,離家很近,趁清露未晞之時去聞荷香。她帶了一個玻璃瓶子,在荷葉上收集露水珠兒,以備烹茶之用,在岸上斜身伸出胳臂,若不是蓀亞及時一把揪住她,她差點兒栽下河去。
她,還有丈夫蓀亞,都飽吸了夏日清晨的芳香。但是一回家,聽見錦兒說,曾先生聽門房兒說他們倆一大早晨就出去了,曾先生對於這位「瘋少奶奶」,嘴裡曾經嘟囔了幾句話。木蘭一聽說,趕緊去見公公,拉著蓀亞,手裡還拿著那個露水瓶兒。
她說:「爸爸,您早起來了。」
曾先生正在看報,沒抬起頭來。木蘭又轉向婆婆說:「我們倆到御河收集荷葉上的露水珠兒去了。這個可以留著沏茶。」
曾太太說:「我剛才還納悶兒你們倆那麼大早晨出去幹什麼去了。」
曾先生抬起頭來說:「你為什麼非要自己去呢?派個用人去也就可以了。」
蓀亞說:「我們也是要去看荷花。」
木蘭不敢再說什麼。
父親說:「咱們家裡不是也有些個盆荷花嗎?還不夠你們看的?」
木蘭說:「在御河裡有一里長,都是荷花呀。花兒開得真美,氣味好香。」
做父親的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美!香!你認為是詩情畫意,是不是?可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不應當那麼老往外頭跑哇。不分早晚,一個年輕女人,在外頭教人家看見,像什麼樣子?」曾先生知道在荷葉上去收集露水沏茶,是讀書人的雅事,等他一聽說他們倆出去是為了這件事,他覺得這也不能算木蘭的什麼大過錯。他知道木蘭稟性風雅,可是女人稟性風雅,喜愛詩詞歌賦,他可有點兒不以為然。因為詩與情愛有關,情愛就會使女人墮落。他差一點兒要說出賢德的女人是不宜於舞文弄墨的。至於青樓歌女,那可以;對於良家婦女,就太不相宜了。
曾太太還寬大。她說:「孩子們年輕,難免傻里傻氣的。木蘭天性就喜愛這些東西。她既然是和蓀亞去的,也不能算什麼錯兒了。」
父親說:「木蘭和蓀亞,你們倆聽著。我倒不介意你們做這些年幼無知的事,偶爾下午到中央公園去一趟,也無妨。可是你們要知道,公園這個地方兒,現代的男女學生,各種身份不同的年輕人,都去遊逛。還要記住,你嫂子是個寡婦,公園是她最不宜去的地方兒。我可不許你們帶著她去,除非你母親和老太太大家一齊去。你們倆也不要天天兒去跑。咱們家裡也有花園子,你們應當知足才是。」
不錯,在那種年月,木蘭未嘗不可以算做是個「不規矩的」女人,所以從這一方面看,她也可以說是個「壞」兒媳婦了。
今天早晨,曾先生說話的腔調兒很直正,但是並不嚴厲,事情也就算過去了。木蘭此後下午出去散步的時間縮短了些,總想辦法約婆婆一齊去,這樣就有所恃而無恐了。一個禮拜天下午,甚至老太太,曾先生也一同前去,還有桂姐,曾太太,全家都參加。曾先生這樣出去遊玩,也有他正當的理由,因為他是陪伴著老太太,這彷彿是在為人子者向母親盡孝道,這樣做會使母親歡喜。認真說起來,他也許覺得和家人在古松老柏樹下坐著喝茶,看御河對面皇宮金黃的殿頂,確是心神舒暢的事,但是他卻不使心頭的快樂流露出來。
有幾次,木蘭也要曼娘一齊去,曼娘不去,她就和蓀亞單去。回來之後,她就興高采烈把那次出去的見聞向曼娘說,並且最後說:「下次你一定要去,我替你向媽說。」但是曼娘總是說:「最好不要。我倒是願待在家裡。蘭妹,你知道,我跟你的地位不同。」
有一天晚上,曾先生的惱怒可說是到了極點,那是木蘭和蓀亞帶著曼娘和小阿-,在前門外一家飯館兒吃完了晚飯之後,一同去看了一場電影。那是曼娘有生之年第一次看電影,也是最後一次。原因是曾先生認為電影是傷風敗俗的。他們原來並不想去,也曾經告訴母親說吃完晚飯就回家的。就傷風敗俗而論,在中國戲台上和在西洋電影銀幕上,都是一樣。全家的女人,在固定的時候兒,如逢年過節等,是一定去聽戲的,那是風俗。可是西洋電影就不同了,因為影片上有女人,渾身赤裸裸,觀眾都看得見,還有男女親嘴,在中國戲台上是決不允許的,還有男女摟抱著來回轉,叫跳舞。在中國戲台上,男女戲子也表演調情,當然不假,但是只限於眉目傳情,最壞也不過在身段兒及手和胳膊姿式上,暗示一下兒而已。當然不抱住對方拚命轉圈兒,讓群眾看見女人赤裸的背部。看西洋的這類影片兒,外表上認為令人厭惡而心中竊喜的,並不止曾先生一人。在王府井大街附近有一家新電影院。有一次因為不知道電影是什麼樣子,曾府全家一齊去看,曼娘趕巧生病,沒有去。
電影上演出一個夜總會,有一個范倫鐵諾,吻一個少女,一直吻了大約十秒鐘才鬆開。
桂姐不由得吃吃而笑,曾太太覺得很有趣,曼娘的母親只在黑暗中覺得臉發燒。
老祖母看得十分開心,她說:「真奇怪!他們怎麼會畫得出來。那個人抽煙的時候兒,好像真煙從他鼻子眼兒裡冒出來一樣。」
木蘭覺得外國女人好像只穿著內衣一樣,看得幾乎看呆了。曾先生覺得那些洋女人的腿很美,但是認為青年男女不應當看。
那一次之後,他單帶著桂姐去看過幾次,可是不許女兒愛蓮麗蓮一同去。對曼娘他倒沒有特別明說不許去。在電影的默片兒時代,在電影院裡觀眾是可以說話的,也和中國戲院裡的老傳統習慣一樣。茶房端茶,在大池子裡「嘿!」一聲,穿空扔過熱手巾帕兒,另外一個茶房說時遲,那時快,早一把接住,擔保乾淨利落,就好像在青天白日裡看得那麼清楚。所以有時候兒,觀眾看見熱手巾帕兒的黑影子,從銀幕上一飛而過,所以在電影院裡說話並不算打擾別人,正如同在外國宴會上可以和旁邊的人閒談個沒完,因為別人也是一樣說話。但是聲音往往越說越大,對方才能聽得見。演這類電影時,有一次,銀幕上演一個去交際的婦女,穿上夜禮服要出去參加宴會時,台下一個老紳士從座位上立起來,向觀眾大聲說:「看那些洋女人!上半身兒滿滿的,卻毫不遮蓋;下半身兒空空的,卻偏要遮蓋。在上邊兒,沒褂子;在下邊兒,沒褲子!」觀眾吼聲雷動。一個洋人在後喊叫:「Quiet!」叫觀眾靜下來。出乎洋人的意料,這位中國老紳士不但懂他的英文,而且轉過身去,用漂亮的英文把剛才說的中國話的意思說了一遍。洋人大驚,也因老人妙語詼諧而大笑。北京的洋人,後來漸漸知道這位老哲學家叫辜鴻銘,提到他都肅然起敬,無限仰慕,這反而更鼓勵起這位老人加甚揶揄西洋文明。他曾在英國愛登堡大學唸書,回國來之後,成了個很乖僻的人,對自己的辮子,自己穿的老式衣裳,都非常自負,並且以這樣外表做為偽裝。在火車或是飯店,若聽見洋人用洋文批評中國,他就出其不意,使洋人大驚。不管洋人是用英語,德語,法語說話,那都沒關係,他都能以同樣語言回答。辜鴻銘雖然諷刺文明,不知為什麼,他卻愛吃西餐,愛看西洋電影。你不能說他是裝腔做勢的人;因為他自己的信仰十分堅定;即使說他是一個裝腔作勢的人也罷,北京的洋人卻因為他的才華機智,而不以他的尖酸刻薄的話為怪。後來,木蘭由詩人巴固,認識了這位光怪陸離的學者。
那天晚上,在飯館兒裡,木蘭、蓀亞、曼娘,飽餐美味沙鍋魚頭,隨後一道菜,是剛上市的既鮮又嫩的豆子。蓀亞,一如往常,吃得舒服,喝了幾杯酒,興致極佳,木蘭現在已經知道他是一個講究飲食的人。現在渾身三萬八千個汗毛孔都感覺到快樂,臉又熱又紅。這時候兒,他就常常清嗓子,因為比平常痰多。
他出主意說:「咱們去看一場電影兒怎麼樣?」
曼娘說:「我覺得我不應當去。」
木蘭說:「父親反對看電影兒。」
蓀亞說:「全由我負責。這種娛樂,不能不看。實在太妙。」
曼娘說:「到底像什麼樣子。我都沒法兒想像。」蓀亞說:「就是在一塊白布上,像畫兒一樣。可是上面的東西都動,是活的。去,去!」
於是他們就去了。那天的電影不是什麼傷風敗俗的。是醜角兒卓別麟演的,他的手杖,褲子,兩隻腳,特別惹人發笑。曼娘有生以來還沒有像那天笑得那麼多。
可是曾先生曾太太老早就等他們回家,已經心情很不安了。大概十一點半他們才到家,曾太太大喊一聲:「你們到哪兒去了?」
蓀亞說:「我們到戲園子去了。」
曼娘說:「我們去看電影了。」話說得太天真太老實了。父親大吼說:「什麼!木蘭,這都是你的主意!前幾天我跟你說什麼來著?電影這種東西,寡婦能看嗎?」
蓀亞解釋說:「我說要去的,我帶嫂子去的。」父親說:「夠了。曼娘,你若現在知道你錯了,我就不怪你。不過以後不許去。至於你呢,木蘭,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偏偏還帶她去。她跟你不一樣,她是個寡婦。不要再拉她往外跑,讓她分心。要去的地方兒沒完呢。」
木蘭,幾乎要哭出來,但是卻沒有眼淚,她說:「爸爸,我真不對。」公公從來沒對她這麼嚴厲過。蓀亞又說:「都是我不對。今天演的是一個笑片兒。我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是卓別麟演的。」
父親的擔心,現在鬆了下來。他過去看過卓別麟的笑片兒,也很快樂,並且一想到卓別麟的怪樣子,惱怒也變得溫和了不少,但是不肯笑,只是說了聲:「噢!」
木蘭和蓀亞回到自己屋裡,木蘭說:「都是我的不是。我應當知道這種情形。但是當時我只想讓她至少看一次電影兒。」
蓀亞說:「我應當負這個責任。可是爸爸不信我的話,咱們得讓他老人家知道,時代變了。咱們不能把大嫂這麼關起來。這麼把她看得緊緊的幹什麼呀?」
木蘭說:「這個,你可以跟爸爸說。我不能。」讓木蘭心裡生悶氣的是,第二天早晨曼娘來到她屋裡,怪她帶她去看電影兒。
木蘭問:「這對你有什麼害處呢?」
曼娘說:「一點兒也沒有。我能看一次電影兒,也高興。但是咱們應當聽父母的話。我不看也沒關係。你若不想,也不去看,日子過得還不是一樣的好舒服。我媽說電影裡有些東西不很好,她和公公的看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