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家也許會說錯。也許,算命是一種藝術,而不是科學,就如同醫生看病也是藝術,並不是科學。這種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個醫生所宣佈的診斷治療是絕對的科學的定論,找有經驗的老醫生也就沒有什麼益處,若遇有急症,磋商會診也就沒有必要了。因為甲醫生會問乙醫生:「你以為怎麼樣?」我們外行是要相信絕對斷然無疑的話,內行人,我們看來應當是持一副明確的態度,是他以真實情形具有瞭解把握的樣子。所以,若是這樣,命相家對人臉的分析,和醫生對症候的診斷,也就頗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種臉型實在沒有嚴格硬性的區別。五種類型往細裡再分成若干分型,這若干再細微的分型彼此會相互混入。所以問題就是哪一類型在整個中占的份量重,各種類型聯合而構成一體之時,其顯著的差別與細微的不同,可以說是無限的了。只有很有經驗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細微的不同之處。至於木蘭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毫無疑問的,就是木蘭的眼睛比莫愁的長,比起莫愁來,木蘭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臉上五官較為瘦削,輪廓線條較為清楚,眉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潑愉快,生氣充沛。莫愁,因為是土命的性質,所以是圓臉盤兒,圓眼睛,五官也較為豐滿多肉,比木蘭沉穩而實際。莫愁的皮膚較為白嫩,這是她的優點。這種皮膚的細嫩就表示她一輩子過的生活安閒舒適。不論東方西方,不管古往今來,理想的女人,大家都認為要皮白肉嫩,身體輪廓要豐滿,要柔軟。
莫愁若是嫁給蓀亞,誰也會相信仍然是一對佳偶;木蘭若嫁給立夫,也是一對佳偶無疑。不管這四個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們都是相當好的細分的類型。莫愁,具有世俗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樣大家庭,自然也會幸福的,因為她對好多細瑣的事情都有趣味,對上對下都處得來。另一方面,木蘭會改變立夫的家庭生活,會使他多做逍遙之遊,會使他的日子過得更富詩情畫意,當然也許一切事情不那麼條理井然。木蘭會覺得和立夫在蘇州河的畫舫上細品佳釀,是件樂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儉過日子的人,也許立夫會更為清貧,縱然如此,她也會別出心裁為立夫想出幾種不太費金錢而新穎有趣的尋樂之法。不過立夫性情剛烈而有才氣,恐怕木蘭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許她會成為像楊繼盛太太那樣的女人,楊繼盛是立夫母親的祖先,楊繼盛監禁在獄中時,他太太曾經上表請求替丈夫一死。
倘若當年有由男女自行選擇的婚姻制度,木蘭大概會嫁給立夫,莫愁會嫁給蓀亞。木蘭會公開告訴人說她正在和某青年男子熱戀。那就是她的感受是神秘微妙,不可以言喻,是心猿意馬,自己無法控制,這種情況和其他人間萬事比較起來,則凌駕一切而上之。倘若木蘭的熱戀發生於今日,她會和曾家解除婚約,還我自由的。但當時古老的制度,還依然屹立不搖,她的一片芳心,雖然私屬於立夫,自己還不敢把這種違背名教的感覺坦然承認,同時她對蓀亞的喜愛,她也向來沒有懷疑過。她對立夫的愛,是深深隱藏在內心的角落裡的。
實際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蘭是推動蓀亞,把他刺激向前。因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動,這自然是一般人所習見,也許莫愁是個較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蘭去推動氣盛才高的立夫,則大可能招致災難,後果不堪。
木蘭出嫁時是二十歲,是宣統元年。曾家正式向姚家送上龍鳳帖,請求選擇好日子,舉行婚禮。隨同龍鳳帖,送有龍鳳餅、綢緞、茶葉、水果、一對鶴、四罈子酒。姚家的回禮是十二種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禮,新郎應當親自到女家去迎親,這樣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女方佔盡,其實,女方把自己的女兒送與男方,這算是將恩惠施與男方。
男女雙方同意,木蘭的婚禮要大事鋪張,要算北京空前壯觀的婚禮。第一,因為雙方都有的是錢;第二,姚先生最喜愛這個女兒,曾家娶到這位新娘也最為光彩;第三,因為經亞那次結婚曾經辦得有聲有色,對這個兒蓀亞也要公道,對外也要風光體面,曾家一定還要保持先前的氣派;第四,因為木蘭的父親對錢已經看得很開,大把花錢,沒有比嫁一位掌上明珠更風光了。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後空回想。財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煙火,看來是霞光萬道,光彩耀目,結果只是煙消光散,黑灰飄落,地上留下些烏焦的泥巴煙花座子而已。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幾個月,向福建定制特別的煙火,一則由於運費高,一則由於特別請了一個製造煙火的師父,遠自福建來到北京,這就花了將近一千塊錢。阿非和父親在南方時,曾經和父親見過那種煙火,他也曾經告訴過他姐姐和紅玉那種煙火的美妙。
請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級官員,滿族的王公、公主,那時節,袁世凱已經罷黜還鄉,在他的故里投閒置散,隱居度日,但是他送來的喜幛立即和牛尚書,王大學士,及幾位滿族王爺的喜幛懸掛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幾個大廳裡掛著,就好像朝廷上覲見的名單一樣——那些堂皇的名銜如軍機大臣,禁衛軍統領,九門提督,直隸總督,山東總督,滿族的王爺。
曾府那麼一大片房子,都裝飾得煥然一新。這年夏天,老祖母身體滿硬朗,她早就盼著這件喜事大熱鬧一番。因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經涼風刺骨。第一大廳的隔扇拆卸下來,跟前後石頭院子連成一個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約四十尺高,把整個院子和側院兒都罩起來,所以人一進去,在走過了綠底噴金的四扇屏風之後,就猶如進入了一個八十尺深的大廳一樣。裡頭,三尺高的紅蠟燭,照在四周牆上掛得密密扎扎的紅絲綢幛子上,幛子之多,擠得把幛子大部分重疊起來,只剩下送總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見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鑲金邊黑絨的,令人覺得滿堂紅、滿堂金。順著石台階兒走,通到裡面正廳,就是舉行婚禮的喜堂。喜堂中間寬大明敞,正中掛著濤貝勒的喜幛,左邊兒是軍機處大臣那大人的,右邊兒是王大學士的。這三個喜幛的左右,緊接著是素雲的父親牛大人以親戚的名義送的。另外一個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份,雖然沒有功名,但是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處煥然一新。西邊通到裡面的繁複住宅的一條遊廊,整個油漆一遍,牆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頂棚重新裱糊過。祖母已經搬到後面正院兒,家人去請安問候還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東南面那個院子,原是祖母住,現在素雲搬進去,兩棟房子之間由一個狹窄的走廊和花園隔開。在西邊兒有一個籐蔓爬滿的假山,把素雲的院子和另外一個小院子隔開,那個小院子裡住的是塾師方老先生,再往遠處是一棟老舊的大廳,因為靠近一帶有樹的空地(也靠近姚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礫),為夏季納涼建築的。那個大廳去年已經改成住房,住起來很爽快舒適,夏天曾先生的桂姐在裡頭住。這是曾家這棟大住宅西南院子裡最偏遠的房子,穿過月亮門兒,可以看見那片空曠的地方。在商量辦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決定把這棟房子讓給他兒子蓀亞住,因為曾先生記得木蘭是那麼喜愛這一帶的空曠景色。在這一帶空地上已經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個臨時用的戲台,要在這個戲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戲。靠北有一條小路,通到正開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個門;後面是靜心齋,曼娘和她母親由山東剛來到曾府時,曾在裡面住過。
婚禮的日子越來越近,要準備的事情實在繁多,電報局的職員有一部分借來幫忙,有些山東的親戚,山東同鄉會的職員,在婚禮舉行之前就來到曾府住了一個禮拜,大家分配事情做,有些人送喜帖,有些人收禮金禮物,有些人登記禮金禮物,有些人記帳,發放送禮的僕人賞錢,有些人去雇戲班子和唱大鼓、說書、雜耍的藝人等等,安排花轎在街上進行的執事旗、牌、羅、傘等,還給他們租行頭,安排花轎,找飯莊子辦筵席,從同鄉會借傢俱,等等等等,一言難盡。四個僕人專管照顧全宅第之中的蠟燭,燈火,喜幛等懸掛的東西;四個僕人專管打掃地,收拾桌子;兩個僕人照顧桌子上的銀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個人,在照顧傢俱的一批人協助之下,專管準備茶水,給客人倒茶。這些工作嚴格分為伺候前面的男客,和後面的女客,以大廳為界線。女客在第三廳容納不下的時候兒,就在靜心齋,第三客廳以西的悟元堂招待。
這千頭萬緒的事情開始安排之時,老祖母就說一切都要照去年經亞結婚時候兒那個辦法;不過,因為她老人家今年福體康泰,心情極好,又因為特別喜愛蓀亞和木蘭,只要有人提說加添點什麼,她都答應,譬如在家裡搭戲台唱戲,經亞結婚時就沒有。全家看見老太太興致那麼高,大家都高興,處處兒討老人家歡喜,結果是準備慶祝節目,遠超過經亞的婚禮。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禮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親,蓀亞,經亞,都湊在祖母的屋子裡。曾太太問經亞是不是一切準備已經齊全。經亞是曾家的長子,他負責指揮外面一切有關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說:「吹鼓手和其他樂隊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就是從同鄉會借傢俱。喜幛還會接著有人送,也得掛起來。筵席,蠟燭都有人專管,用不著操心。只有東邊兒的廚房還沒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爐灶、煙囪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前只有一件麻煩。就是明天還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雲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轎,人家已經租出。全北京城再沒有那個樣子的第二頂了。不過我倒是想到一個辦法。去年三月濤貝勒第三公子結婚的時候兒,新娘坐的是一輛馬車。現在風俗習慣慢慢變了,咱們也大可以那麼辦。」
老祖母說:「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濤貝勒夫人,去借那輛馬車吧。一輛馬車,四匹好馬,馬頭上裝飾上絲綢彩飾,金紅天鵝絨的花兒,看起來好神氣。」
素雲對她丈夫說:「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著一頂花轎。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頂轎子一樣呢?」
愛蓮說:「我想坐馬車是個好辦法,又新鮮,又壯觀。」雪花說:「討奶奶和太太的恩准,我要在您面前說幾句話。我想這次婚禮既然辦得這麼風光,就不應當用人家用過的舊花轎。這個婚禮主要是為迎接新娘。咱們現在娶這麼個仙女一般的木蘭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轎,不但跟咱們這麼大的氣派不相稱,也跟新娘不相配。」
蓀亞看了看這個丫鬟,沒再說些什麼。
曾太太說:「就那麼辦吧。你找人去向濤貝勒家借馬車,告訴人家明天接新娘,千萬別來晚了。」
素雲說:「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麼,就這麼辦吧。」素雲說著看了經亞一眼。經亞出去之後,她又對別人說:「好像外頭什麼事情都要等他辦。這幾個禮拜以來,他都瘦了好多。」祖母說:「給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份內的事。咱們也不應當太講究,太浪費。不過,佛爺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兒是我最小的孫子,木蘭又是這麼個千嬌百媚的小姐。看了他們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來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沒來看咱們了。姑娘羞慚,也是自然的事。」曼娘說:「奶奶,您會想不到,她是越長越漂亮。現在高多了。」
曾太太說:「今兒下午送嫁妝,聽說有七十二抬呢。」
曼娘說:「錦兒跟小喜兒也是這麼說的。」
愛蓮說:「我等著看都等急了。一定會叫人看花了眼呢。」桂姐說:「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為兩家都答應把這件喜事辦得熱熱鬧鬧的,新娘家當然也會盡力而為。木蘭是他們特別喜愛的女兒。他們家又有的是錢。」
一提到錢,素雲有點兒氣惱。她出嫁的時候兒,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風光了。現在聽說木蘭的嫁妝是七十二抬。她認為自己是曾家最富的兒媳婦,當然不錯。她知道木蘭有錢,但是從來沒夢想到木蘭的嫁妝會勝過她的,她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雲於是說:「咱們的運氣不錯。也許咱們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過來,姚家半份兒家兒也落到咱們手裡了。」曾太太有點兒生氣,她說:「說實在的,多少抬的嫁妝倒沒什麼要緊。咱們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東西。再說,沒看見姚家的東西之前,咱們也不能說什麼好壞。」
素雲一聽,回到自己房裡生悶氣去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木蘭的嫁妝開始陸續到來。除去新郎這邊派去的八個人去迎接嫁妝的,新娘那邊也來八個陪送嫁妝的。嫁妝是分裝七十二抬,一路敞開任人觀看的。按先後順序是金、銀、玉、首飾、臥房用物、書房的文房四寶等物,古玩、綢緞、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送嫁妝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觀眾,把東四牌樓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沒有看見這個送嫁妝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妝行列,而覺得錯過了眼福。站在牌樓最前面的一個是對這件事是最感興趣的女人。她不是別人,正是華太太。體仁告訴了她送嫁妝行列經過的時間,告訴她,他父親給木蘭花五千塊錢備辦嫁妝,古玩還不在內,那些古玩有些是無價之寶呢。華太太站在那兒,看一抬一抬的過去,每一抬有兩個人抬著,較為貴重的珠寶,金銀,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這些都是華太太看著抬過去的:一個金如意(是一種禮器,供陳設之用),四個玉如意,一對真金盤、龍鐲子,一對蝦須形的金絲鐲子,一個金鎖墜兒,一個金項圈,一對金帳鉤,十個金元寶,兩套銀餐具,一對大銀瓶,一套鑲嵌銀子的漆盤子,一對銀蠟台,一尊小暹羅銀佛,五十個銀元寶;一套玉刻的動物,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瑪瑙(木蘭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別針,耳環,戒指兒,一個大玉壓發,兩條頭上戴的大玉鳳,一個大玉匣子,一個小玉瑪瑙匣子,一個舊棕黃色玉筆筒,一對翡翠鐲子,一對鑲玉鐲子,兩個玉墜兒,一尊純白玉觀音,有一尺高,一顆白玉印,一顆紅玉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塵,兩個玉嘴旱煙袋,一個大玉碗,六個玉花水晶花瓣的茶杯,兩個串珠長項鏈,一副珍珠別針,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環,珍珠戒指、珍珠鐲子各一個,珍珠項飾一個。然後是若干個古表銅鏡,若干個新洋鏡子,福州漆化妝盒子,白銅暖手爐,白銅水煙袋,鐘,臥房傢俱,揚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隨後而來的是文具,古玩,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櫥、凳子、古硯、古墨、古畫,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個漢鼎,一個漢朝銅亭頂上的銅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隨後是一匣子的雕刻的象牙,再往後是十大盒子的綢,羅、緞,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個紅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絲綢被褥,這些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贈送新郎的親屬,做為新娘的禮物。
所有這些盒子東西都到達,新郎家覺得真是氣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說:「木蘭是我生平所見最有福氣的小姐了。這麼多的好東西,若送給一個沒有她那麼美的新娘,就把這些東西糟蹋了。」
但是華太太站在街角兒的前排,瞪著眼看著這些東西過去,尤其是金元寶和玉器,覺得眼睛也隨著一抬一抬的過去,眼睛都要隨後飛去了。她回家之後,決定和體仁徹底談一談,叫他要和父親和睦相處,不要太任意胡鬧逼得父親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所以兩天以後,體仁來的時候兒,她對體仁說:「我以前若是知道你們家那麼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們家了。你又是個長子,最大的產業繼承人!我告訴你,小伙子,不要冒險丟了你這份家當兒。你若是不聽我的話,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討父母歡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我就不在乎。」
體仁說:「嘿!你知道我父親為什麼要把那麼多珠寶,那麼多東西給我妹妹嗎?他是跟我賽,看誰往外扔的錢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萬塊錢——老天爺才知道他存什麼心!這次婚事又花了一萬五千塊。他若一直這麼花,幾年之後,我們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小看木蘭結婚那天戴的鑽石別針兒。那一個小東西就值五千塊錢。」
華太太問:「為什麼你妹妹倒比你結婚得早呢?」「我也不知道。這是趕巧吧。三年前我要到英國去的時候兒,木蘭的親事就說定了。事情就是趕巧的!」
華太太在心裡,開始給體仁想主意。
再回頭說木蘭的喜事。嫁妝行列、宴席、唱京戲、音樂。這一切都是一個寶貝的陪襯而已——那個寶貝就是木蘭。倘若富貴榮華是人在世的福氣,是紅塵中美夢的實現,木蘭是有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蘭像別的新娘一樣,她也流了幾滴眼淚。那幾滴眼淚是從她最意料不到的心窩的一角兒裡,流出來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裡去,眼裡噙著淚,把她書桌子上用的一個圓環玉鎮紙送給阿非,算是臨別的禮物。後來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書桌子上,永遠沒有離開過。木蘭跟阿非說:「你姐姐就要到別人家去了。三姐還在家。你要聽她的話,遵從父母的教訓。你十一歲了。要立志做好人,做個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樣兒。你要給姚家爭氣,我們姐妹也會臉上有光彩。立夫來了,你盡量跟他在一塊兒。跟他做朋友。哥哥現在是沒指望了。姚家將來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們姐妹是女孩子,沒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幾個月,你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她話說完之後,淚已經流到眼圈上來了。
姐姐眼睛裡的愛是那麼真摯,阿非後來一直字字記在心裡,常常用心想。這幾句話在阿非成長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規規矩矩,後來他每逢提到這件事,就非常感動。他姐姐的這些愛,比母親的愛還重要,在他一生當中影響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國,一個人若向上,若要強,就在於要光宗耀祖,勿墜家聲,勿敗家產。只有這樣,才能說明中國的傳統道德,進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國文化歷史中無所不在的老生常談,和永無止息的道德說教,這套大道理會跟人一輩子,到人進棺材而後已。
這也是因為木蘭極願生為男兒漢,她才把重振家聲,把自己不能達成的熱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裡。在那個時代,生為女兒身的人,曾經懷有不能實現的夢想,不能滿足的雄心,一出嫁就受了挫敗的希望,這些願望後來一直潛伏在胸中而形成對兒子的希望,這樣的女子真是屈指難計!多少願繼續求學而不能如願的!多少要進大學而不能的!多少想嫁個自己認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朧的理想,像花苞一樣,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無情的狂風摧殘了。曾經有可愛而得不到歌頌的女人,曾經有默默無名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們配與不配,她們留給後代的傳記,只是在村落山岡上,荒煙野蔓荊棘縱橫中一丘土墳前,那平凡無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蘭說過,她嫁得算是如意,雖然她從來沒和立夫真正戀愛過。她嫁給蓀亞,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蓀亞愛她。她知道。婚後她會愛蓀亞,她也知道。在這種愛裡,沒有夢繞魂牽,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許,互相敬重,做將來生活上的伴侶,只是這麼一種自然的情況。只要雙方正常健康,其餘就是順乎自然而已矣。若想使妻子永遠像天使天仙一樣,永遠具有使人意亂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遠沉醉在她的誘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遠有同樣力量,並不容易,自屬真實;但是老天爺確已賦予了年輕夫婦一種自然的和好相處的方法,這種方法就猶如情愛的水泥,由於賦予男女雙方對於對方所有而自己所無的某些品質的需求,由於賦予了男女雙方對於彼此各獨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補微小的裂縫,能熨平婚姻的衣裳上的縐痕,每天隨晨光俱來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於正式的婚姻之內,也存在於正式婚姻之外,而人類終必化為塵土的肉體,在婚姻生活上終必喪失性的誘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蘭的婚禮莊嚴而肅穆。新娘,為萬眾注目的中心,美如滿月,以前沒見過她的男男女女,見其美貌,都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樂美,她的身段兒窈窕,令人目迷心蕩。一如我們常形容美女說:「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喜愛身材高一點兒的,覺得她夠高;喜愛身材矮一點兒的,覺得她夠矮;喜愛體態豐滿的,覺得她夠豐滿;喜愛瘦削一點兒的,覺得她夠苗條。身體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勻完美,竟至於此極。可是她並不節食,也不運動。造物自然賦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
奈何!
時代正在改變,木蘭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樣,兩眼下垂不敢仰視,她也並不緊繃著臉不敢笑。那並不是兩片嘴唇不敢動,她甚至於還跟桂姐低聲說話,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邊的。她雖然因淑靜謙遜而將頭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間若有什麼吸引她興趣的事,她會向群眾把眼睛迅速一掃。這樣,做新娘之對於她,並不像在過去對一般新娘那樣一段折磨熬煉。看見她微微的一笑的人,只認為是一種對舊習俗的擺脫,並不認為是輕薄浮蕩。
喜宴進行期間,木蘭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蓀亞簡直樂不可支,人只看見他露著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飛向何方去了。離開了宴席之後,木蘭必須趕緊準備客人去鬧洞房。她正換衣裳,桂姐告訴她蓀亞的幾個同學鬧洞房來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幾個年輕人不要胡鬧。
逗新娘的風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說種種的笑話,或是口頭的玩笑,有時也有實際行動的玩笑。可以新郎新娘有種種令人難為情的請求,前來挑逗的青年則大聲幫腔贊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給丈夫看的,現在則可供外人一飽眼福了。但是木蘭上過洋學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況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說:「素雲的弟兄們可來了,他們在北京城是最出名會戲弄新娘的。不過祖母也告訴素雲叫他們規矩一點兒,他們不敢不聽話,因為他們是新郎的親友。你怕不怕?」木蘭回答說:「不怕。不過我的鞋有點兒緊,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問:「曼娘在哪兒?」
「她在外頭呢。因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規矩她是不能進新房來的。」因為曼娘是寡婦,不能進新房。
桂姐說:「孔太太和她兒子、女兒也在外頭呢。」木蘭說:「噢!立夫哇?!」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能跟他說句話嗎?」
桂姐說:「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訴蓀亞跟他說,叫他進來,站在客人那一邊兒。客人裡頭有這種人很有用。我並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進來了。蓀亞的一個同學,姓江。他長得大胖臉,臉上的肉會亂動,會發怪聲音。最初他得意洋洋,因為每一次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蓀亞的說話和走路兒的樣子,把蓀亞在學校所說的笑話也學著說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後的伴娘和錦兒,都不得不笑。這樣一成功就越發有了勇氣,那個姓江的又說一個故事引大家發笑。他說:「從前有一個地痞流氓,沒有錢過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錢。他說:『不用愁。』正好這時候兒有個剃頭匠在門前經過,他要剃頭匠剃他的眉毛。等一個眉毛已經剃完,他跳起來大怒喊說:『你怎麼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麼出去見朋友哇?走,去見縣官兒去。』剃頭匠害怕了,給了他三百個銅錢,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見他只有一個眉毛,就說:『你過新年是有錢了。不過你應當叫他你剃兩個眉毛。你不知道看起來多麼好笑。』那個無賴說:『噢,不要緊!不要緊!咱們還要再過一個節呢。我那個眉毛還等著過正月十五元宵節再剃呢。』」
說故事的那個姓江的拿了一張紙,用舌頭蘸濕,粘在他一個眉毛上。這個時候兒,真出乎大家的意料,木蘭不但跟大家一齊大笑,而且說:「再說一個。」
那個胖傢伙說:「不行,不行。我不幹。新娘都笑了。現在還叫我逗笑兒?我等於守門兒的抱著球往自己門兒裡踢。這不好玩兒。我算了吧。」
可是大傢伙兒一定要他遵從新娘的意思再說一個。他只好又開始說:
「從前有一個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樹下一塊空地去解手兒。把扇子放在樹枝子上。他立起來一看有把扇子,很高興說:『是誰把一把扇子放在這兒了?』白找到一把扇子,心裡好得意,就邁步走。不想一腳踩在自己的屎上。大喊說:『天哪!是誰鬧痢疾,弄得這兒這麼髒?』」木蘭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蓀亞說:「老江,我想你最會學動物叫。給我們學個豬叫。學豬八戒吧。」
於是那個小伙子開始裝醉,像《西遊記》裡的豬八戒一樣,繞著屋子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學豬叫。但這個,木蘭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立夫知道怎麼辦。於是說:「你看,這次你沒能招新娘笑。再來點兒更有趣味的,學學驢叫吧。」
姓江的這小伙子,現在一個人包辦了洞房裡的全部表演了。他把兩隻手放在頭上,像驢耳朵一樣,向新娘新郎走過去,開始學驢叫。木蘭還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說:
「新娘,你應當笑一笑。這個驢不是叫得很好嗎?」
木蘭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幫助她。抓住這個暗示,她立刻微笑說:「江先生,您真是多才多藝。謝謝您費心表演,使大家今兒晚上都很快樂。」
事情到此突然一轉,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說的話似乎是和來開玩笑的人賓主易了位。姓江的這個小伙子覺得自己表演供新娘娛樂,簡直成了個傻瓜,只好搖了搖頭溜出去走了。因為新娘居然向鬧洞房的道了謝!這可以說是個反高潮。以後別人沒有再起哄開玩笑的了。牛東瑜走出去看京戲的時候兒,他和他哥哥說:「我一輩子還沒看見鬧洞房的人倒被新娘給耍笑了呢。這真是個摩登小姐呀!」
客人散了,可是新娘新郎還得等,因為也許還有客人進來看新娘。蓀亞的同學走了以後,蓀亞向立夫道謝,感謝他的幫助解圍。木蘭說:「謝謝立夫哥。」於是一同笑那個鬧新房小伙子的窘態。
立夫告辭要回去,他說他母親和妹妹等著他回家呢。客人現在漸漸散去,但是奏樂之聲,仍然可以聽見,由窗子往外望,木蘭仍可以看見花園裡燈光明亮。到了半夜,聲音才沉寂下來。這時錦兒和伴娘才幫著新娘卸裝,之後,請新娘安歇,他倆出來,順手把門拉鎖上。
那天下午,新郎新娘飲「合巹杯」時,木蘭曾經和蓀亞說了幾句簡短的話。在別人散去之後,忽然就剩他倆在屋裡了,這時,他們沒有普通新郎新娘相對如陌生人那份兒尷尬拘束。
現在木蘭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脫下太緊的鞋,彎下腰揉搓腳。蓀亞看看,微微的笑。
木蘭問:「你看什麼呀?」
蓀亞說:「我看你哪,妹妹。」
他過去要幫忙。木蘭趕快把穿著襪子的腳放下去,說:
「這跟你沒關係。這雙新鞋太折磨人了。」
蓀亞請求說:「妹妹,我給你揉一揉吧。」
木蘭把食指在臉上一畫,半害羞半得意的樣子說:「好意思!」但是蓀亞彎下腰去替她揉腳的時候兒,她的腳在地下踢了幾下兒,也就任憑他揉了。蓀亞把木蘭的腳在手裡攥好之後,他說:「現在怎麼樣?我算得到你了吧。」
木蘭的心怦怦的跳。蓀亞問:「你還記得我們在運糧河的船上,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嗎?」
「當然記得。你還記得在你們老家山東遊泰山時,我們倆爭論,說什麼『貴處寶山』,『敝處小山』嗎?」
蓀亞立起身來,引木蘭到床上去。他倆接著說話。幾乎還沒有睡覺,天就黎明了。
木蘭這位新娘第三天,一早起來,真是快樂幸福。伴娘趕快前去道喜。新娘必須向全曾家的每一個人「敬茶」,算是正式見面,由祖母開始。每一位長輩必須在茶盤子裡裡放一件禮品,算是見面禮。這一天有午宴,招待第一天沒招待過的客人;晚上又開宴席,請新娘全家,叫做「會親戚」。在下午,木蘭抓住一點兒機會,在新房裡小睡一下兒。她是需要睡眠,但是剛剛打盹,就聽見錦兒在外頭和一個丫鬟小聲說話。錦兒用腳尖兒輕輕走進屋裡,木蘭聽見她又輕輕走出去,對人說新娘剛睡著。
木蘭叫:「錦兒,有什麼事兒嗎?」錦兒就進來說:「石竹在外頭呢,她說全家都在祖母屋裡,他老人家很高興。新郎也在那兒,祖母派她來看您是不是有事。老人家希望你也過去。我剛才看見您正睡覺,沒驚動您。您大概還沒怎麼睡。」木蘭說:「我只是打了個盹兒。我怎麼能真睡得著?現在什麼時候兒了?」
「大概四點。我們家五點鐘來吃晚飯,有一位舅媽和她的小孫子要看新娘。」
木蘭問:「哪一位舅媽?」
錦兒說:「我也沒見過,我聽說她是太太的表親,住得離北京不遠。」
木蘭坐起來,趕緊收拾停當。石竹現在正在門口兒帶著小喜兒,羞羞慚慚的微笑,不敢進屋去。
木蘭說:「石竹,小喜兒,進來。你們倆為什麼沒伺候你們太太呢?」
石竹解釋說:「小喜兒央求我把她帶來看新娘的唱時鐘。」小喜兒說:「她也是要看。對不對?是桂姐告訴我們的。」
木蘭叫錦兒帶著那倆小丫鬟去看那個金鐘。到一個鐘頭和一刻鐘的時候兒,一個小鈴兒受到壓力,就發出音樂聲音。
兩個丫鬟都看得迷呆了。
小喜兒說:「桂姐告訴老太太,說新娘把鬧新房的人弄得很窘,大家聽了,覺得好有趣兒。」
木蘭又問:「二少奶奶在那兒嗎?」
小喜兒回答說:「沒有。」現在她們都已準備好,但是小喜兒不願把那個唱時鐘放下,一定讓木蘭拿給老太太去看看。
木蘭到了老太太屋裡,差不多全家都在那兒,屋裡因此擠滿了人。祖母倚在她的臥榻上,伺候她的丫鬟石竹立在一旁,大臥榻上和她對面坐的是一位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太太,身上穿的可以說是窮人家的好衣裳,看來人還滿硬朗,就像鄉下那些年歲大而健壯的老太太一樣。他的孫子有十歲大,穿著一件沒洗過的新衣裳,衣裳長得多兩寸。曾先生和曾太太坐在比臥榻低的地方,桂姐鳳凰站在身後,曼娘的母親坐在另一邊兒,曼娘則站在母親身後,雪花則更在他們母女身後。木蘭在早晨已經正式見過全家,這一次只是非正式的家庭聚會而已。站在外面的丫鬟先通報木蘭來了,屋裡聽見了就一陣動亂,祖母叫石竹扶著她坐起來。
曾太太說:「您不必動了,媽。」祖母說:「她是新娘。今天我敬他是新娘,以後她敬我的時候,就要伺候我,把家事管得合規矩,有條理,生男育女。咱們家的事不交給孫子媳婦兒手裡,那還交給什麼人手裡呢?」
木蘭一進來,祖母就哈哈大笑著歡迎她說:「孩子,來見你舅母,她從鄉下來的。」
木蘭看著屋裡全家人微笑說:「真對不起,我來晚了。」現在她穿的是一件繡花粉紅襖,下身是繡有雲頭兒海水波紋的密褶子,比婚禮當天穿正式禮服,顯得更為窈窕。胸前戴著一個綠玉墜兒,上面刻的是一隻猴子兩個仙桃兒,並沒有戴昨天戴過的鑽石胸針,她先走到臥榻前向祖母行禮,然後再向老舅媽行禮。
曾太太說:「這是你舅媽。以前沒見過。」
錦兒隨著用茶盤端來了一杯冰糖茶。木蘭接過來,遞給這位新舅媽。
木蘭正式叫了一聲「舅媽」。那位老太太在棉襖的兜兒裡,掏出來兩塊銀元,放在茶盤兒裡說:「哎呀,侄女兒呀,你就像過年人家買的那面人兒一樣啊。」
木蘭把茶盤子交給錦兒,就停下來,不知道還要做什麼。老舅媽拿出一副眼鏡,戴上說:「侄女兒呀,你別走。讓我看看你。」老舅媽伸出一隻手,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然後說:「我聽老太太說,你上洋學堂,能唸書能寫字。能有這麼個有學問的媳婦兒,真是好命啊。來,讓我看看你胸膛前頭戴的是什麼。阿彌陀佛!這是真玉的呀?龍王爺的公主也沒有這樣寶貝呀!」
祖母說:「我這個孫子媳婦哪兒會愁沒有珠玉戴呀!」這位鄉下老舅媽攥著木蘭的手,開始細看她的戒指兒,臂鐲。她手摸索著翡翠鐲,大喊說:「在北京整個兒的珠寶市兒,我恐怕你也找不到一對像這個樣子的。我今天看見這種東西,真是有眼福哇!小福,」她叫她的孫子說:「小福,你要好好兒唸書,將來做官兒,也娶一個像她這樣的穿戴講究的新媳婦。」
石竹在祖母耳朵底下小聲說了句話,祖母就說:「孫子媳婦兒,拿你那個金錶給我看。」
木蘭從兜兒拿出來,遞給祖母。石竹告訴祖母怎麼按才能響。一聽那表一連串兒的音樂聲,祖母好歡喜,在手裡轉著看,說:「洋人不懂禮教,可是做出的東西真叫巧哇!」這位鄉間的舅媽看見孫子擠過來要這個表,她大吃一驚,大聲向他喊:「別動。你若給弄壞了,一百擔稷子豆子也賠不起。」
木蘭說:「不要緊,讓他看吧。」說著把表遞給他,可是他害怕,不敢拿,手縮了回去。曾太太說:「讓我看看。」木蘭便遞給了婆婆,孩子們都跟過去看。
曾太太對新娘說:「坐在這兒。」用手指給她靠近自己的一個座位。
木蘭說:「大嫂還站著,我怎麼敢坐呢?」於是曼娘坐下。祖母說:「這都是家裡自己人,隨便在一塊兒說話兒。大家都要輕鬆隨便,誰也不要拘禮。」木蘭才坐下。那個表在大家手裡傳來傳去,連別的丫鬟也來看。
鄉下舅母說:「光緒二十六年,外國兵搶皇宮的時候兒,有好多人看見外國的洋鬧鐘。可是我總沒聽說有這種少見的寶貝。這一定是皇宮裡來的。不知道這個表有幾百年。」木蘭說那是她父親從新加坡買回來的。
祖母想到素雲,問她為什麼沒在屋裡。
經亞說:「我想她大概有點兒頭疼吧。」
祖母說:「叫她來。全家都在這兒。說我讓她來。」
素雲一直自己在屋裡坐著,有點頭疼,她說是這幾天為喜事忙的。但是真正原因,是她覺得自己在曾家原先那最富的兒媳婦的地位,如今受到威脅了。她的家是比木蘭家富,但是富有之家在嫁女兒上,卻不一定都會像姚家那麼奢侈闊氣。現在她出現了,出乎大家的意料,穿得樸素,沒戴珠寶。
祖母向她那個鄉下舅媽介紹說:「這是我的二孫子媳婦兒,她是度支部牛大臣的小姐。」
素雲發現屋裡有一個滿臉皺紋的鄉下老婆子,只點了點頭兒,就在低處的座位上坐下。
鄉下舅媽問:「她爸爸就是牛財神嗎?」
祖母說:「一點兒也不錯。你在鄉下也聽見了他的名字?」老婆子喊說:「怎麼沒聽見!北京城外,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牛財神和馬祖婆的。人都說他們家有金窖銀窖呢。他們的門房兒都有成千成萬的大洋,在城裡有幾家當鋪,在鄉下還有地。前天,門房兒的他媽做壽,朝廷的大官還送禮呢。怎麼闊家的小姐都嫁到咱們家來了!」
素雲雖然不明白她家門房兒的事,也覺得很受到了恭維。大家的眼睛都轉過去看她,但是她沒說什麼話。曼娘坐在她的上面,把那個表傳給她:「這是新娘的表,我們剛才正傳著看呢。」說著一按彈簧,表就響起來。
素雲顯著不耐煩的樣子說:「噢,這倒很好玩兒。」連伸手去接也沒有。曼娘碰了釘子,拿著那表走過屋子,還給木蘭。木蘭深悔不該拿這個表來。但是曾先生還沒仔細看過,現在開始拿過去玩兒,按彈簧響了好幾次。
他說:「這個很好。老年人晚上睡不著覺,可以按這個表掌握時間,省得點燈看了。」
木蘭說:「爸爸,你若愛那個表,您就用吧。我請我爸爸從新加坡再買一個來。」
公公說:「我只是說一說,」又把表遞回來,但是木蘭站起來,雙手接過,送給婆婆:「就拿這個小東西兒孝敬您兩位老人家吧。」
婆婆說,「我已經收過你的禮物了。」
「您就收下好了,算對於當年救我命的,一點兒感恩的表示吧。」
祖母又玩笑說:「這是公公當眾接受賄賂啊。小三兒,我可不許你欺負她呀。這件婚事真是天作之合。」大家都看蓀亞,他只是微微的笑。
桂姐說:「老祖宗,您讓我把事情說一下兒。蓀亞的這位新娘,不會受她丈夫的氣,也不會受別人的氣。若有人能欺負她,我蹲在地下讓您老人家當凳子坐。老祖宗,您告訴木蘭別欺負小三兒就好了。您沒看見我們這位新娘怎麼捉弄鬧新房的人丟臉呢。」
祖母說:「好孫子媳婦兒,你告訴我你怎麼捉弄他。」木蘭說:「您別信她。我只是向那位青年人道謝,謝他費心說故事。沒有別的。老奶奶,我上有公婆,再往上還有您老人家,下有我丈夫,大哥,大嫂,還有小姑子。我若敢欺負誰,那還有什麼家規嗎?」
桂姐說:「您聽,她說得多麼好!」
祖母非常歡喜,她說:「不過她說得滿有道理。真正的口才就是得佔在理上。」說完轉身對她兒子說:「兒子,現在我的孫子都成家了,全家又都安樂團圓,你應當對他們年輕人說一說治家之道才是。」
做父親的先高興地微笑了一下兒,然後說:「曼娘,你來到我們家已經五年了,我在你做人做事上,沒找到一點兒過錯,這都得歸功於你母親的教訓。經亞和蓀亞,你們都是已婚的。我這兩個媳婦都是出自好家庭,教養都很好,甚至比你們還好。我們做公婆的非常滿意。這一家現在是在你們年輕人手裡。我們老年人不久也就該退下去了。治家之道只在兩個字上,一個是忍,一個是讓,我很高興看見木蘭把表讓給別人。並不是在乎這個表,而是在於這個讓的道理,要自己退讓,要顧到別人。你們做兒媳婦的,在家都受過教育,用不著我來說,你們的第一個本分,就是幫助丈夫。一個姑娘家受的教育越好,在家裡就越有禮貌。若不然,唸書有才學,反倒有害於人品。要孝順婆婆,伺候丈夫。幫助丈夫,也就等於孝敬我。」
這一段話說得很好,也很謹慎,但是德性的對比,卻無可避免。木蘭由於性格愉快,慷慨大方,又生就的魔力,獲得了家人以及僕人的歡心之後,素雲就一直愁眉苦臉,一百個不高興。
木蘭的家裡人現在來「會親戚」了,大家到外面客廳去接待。愛蓮走近木蘭問:「那個表多少錢買的?」
木蘭說:「我不知道。是我爸爸給我買的。」
「你若再買一個的時候兒,你能不能請你爸爸也給我買一個?」
「你若真喜歡,當然可以。」
素雲這時站得不遠,對小愛蓮說:「你若買,就買兩個。一個自己用,一個送給將來的公公。不然將來結婚的時候兒,還得再從新加坡買,不是麻煩嗎?」
木蘭聽見素雲諷刺的話,忍住不回答,裝做沒聽見。
木蘭家的來人沒有待多久,因為這種「請宴」只是一個形式,主人知道他們也不會真吃的。
新郎家極力稱讚木蘭的規矩禮貌,莫愁也很受曾家讚美。
第四天新娘回門的日子,丈人家要正式請新郎。一對新人要早起,要在太陽出來之前到達,這是老風俗,大概跟新娘不看自己家的「屋頂」這種迷信有關,「屋頂」這一個字眼兒一定又和一句俏皮話兒或是雙關語有關,不過現在失傳了。
新娘回門的宴會只是自己一家人。木蘭雖然是只離開家三天,現在回來好快樂,看見阿非非常高興,蓀亞也很喜歡阿非。
那天晚上,晚飯之後,立即舉行早已說好的放焰火了。阿非好像是自己在任命為放焰火的主持人,又是焰火的說明人。他一整天焰火不離口,也看著焰火匠在房子西邊靠近宗祠的那片地上立起一根高高的柱子。因為嫌後面果園的地方太小,而且樹木太多,會擋著,不容易看,木蘭的父親願意把這美麗的焰火讓鄰居一齊看。因為姚家嫁女兒已是人人皆知,這項特別焰火也早傳出去,所以在那天傍晚七點鐘,附近的胡同兒裡就擠滿了人,有的人甚至高高的坐在祠堂的牆上。
一套不同的焰火擺在橫桿子上,從二十尺高的木頭柱子上伸出來,就像一排帆桁一樣。引信的時間和各焰火之間的聯繫安排的恰好,第一次火花冒完了就自動緊跟著第二次。在焰火開始之前,那些焰火在橫桿子上懸掛著,就像許多紙包和折疊起來的竹筐子。不過這些紙包必須排列好,保護好,不要接觸火星,免得還不到時候兒就著火燃放起來。柱子的頂端是一隻仙鶴,開始的時候兒,由仙鶴嘴裡噴出火焰,高射入天空,然後爆炸,金紫兩色的星火,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隨之而出現的是接連發射的九隻火箭,叫做「九龍入雲」。阿非說:「這還不算最好的。後頭還有猴子打旋兒呢。」
的確不錯,忽然從竹筐子裡猛跳出來一個紅猴子,身子被照得通明,由後面火力的推動,颼颼的旋轉,從身後放出一圈兒發出嘶嘶聲音的火花,所以站在木柱子附近的孩子婦女的臉,突然照得很清楚。
阿非興高采烈的喊:「這叫猴子撒尿!」
再後,是一個大西瓜裂開,火星四散,發出一連串的爆炸聲。紅玉怕得用手堵住耳朵。阿非說:「這有什麼可怕。這後頭是葡萄。」阿非好像把整個的順序都已記住。等西瓜裡最後的那些熔渣消失了,果然掉下一串串又紫又白的葡萄,默默無聲的放光,照亮了下面的一切。每個人都為之咋舌喘氣,大飽眼福,看著那膠質的東西燃燒,停息之後,掉在地下。這個以後,是「散仙桃」,有一個輪子,依照火箭原理,自動旋轉,隨著出現的就是最美一幕。忽然間,一個四尺長的七層紙塔由框子裡跳出來,向下懸垂,每一層裡面都有光亮照明。然後是兩三個焰火,有顏色的煙構成濃雲向四外散開。再往後是「快開蓮」和「慢開蓮」。再後是「竄老鼠」,有顏色的小火球自半空中掉在地上,向各處亂竄,亂抽搐蠕動,在熄滅前,引起靠內一圈兒的人歡呼喊叫。再後是各種照亮的人物,如「八仙獻挑」、「七聖降妖」,赤魔紅孩兒在煙裡燒得失去蹤影。還有「田園景色」,「家船景物」,還有「朱紅樓閣」,「仕女憑欄」。最後一個焰火是「連升三級」,是用一個大火箭在高空中爆炸三次。一切都完畢之後,人群四散,只恨結束的太早。
紅玉最喜愛最後的人物圖,每一個最後燃燒消失,她就立刻喊叫:「不要燒掉!幹什麼要燒?我要永遠看哪。」焰火都放完之後,她很失望,問:「放完了?」
阿非說:「放完了。焰火當然早晚要放完的。」
紅玉說:「那麼我再不看放焰火了。」
阿非帶著紅玉走後,蓀亞對木蘭說:「看看你那個小表妹,她那副傷心的樣子,太多愁善感了。」紅玉站在那根木柱子附近,望著那個空架子,上面垂著一兩根沒燒完的細繩,在空中搖擺,剛才還朱紅的樓閣,家船,穿著漂亮的人物,由焰火匠的神奇技術使之曇花一現,深深印在兒童的心裡,而現在真在煙消雲散渺不可見了,紅玉臉上,顯得那樣悲痛欲絕。
在整個燃放焰火的時間,那個焰火匠,是個老年人,辮子纏在頭上,坐著抽旱煙,很喜歡自己製作的焰火,看得也和那些小孩子一樣高興。阿非走過去,帶著他去看新娘。木蘭讚美那個老人,說他做的焰火非常之好。但是發現老人來自福建,聽不懂她的話。阿非在南洋時,曾經隨便學會幾句福建話,就替老人翻譯。蓀亞拿出來兩塊錢給那個老人,他十分歡喜,深深作揖,謝謝新娘新郎。蓀亞問他怎麼學的這種技術,他說他家做焰火為業,已經三代。
木蘭的新婚慶祝就這樣結束。可是紅玉還吵著要千年萬年永遠點著不滅的燈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