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與平亞在泰安的瑣事這樣詳細敘述,也有其必要,因為在桂姐回京之後那年的春天,平亞忽然身染重病,曾家把曼娘接到北京與平亞完成了親事。
平亞,一般說來,算個健康正常的孩子,雖不是身材魁梧,以官宦之家的孩子論,還算可以,不健壯,可也沒有什麼疾病。但是在青年時期因為相當用功,關在屋子裡的時候兒太多。孩子越是功課好,往往臉色越蒼白,身體越軟弱。那年的二月,平亞時時發燒,又像是流行性感冒。曼娘聽到這消息,知道對他清明節回泰安給岳父掃墓的希望,又粉碎了。
平亞回京兩年,曼娘大大的改變了。平亞在家呆了兩個月,那段甜蜜的日子,只留給曼娘特別的寂寞,也變得越發沉靜。那段在默默之中似乎是冷淡的相愛,在她的芳心裡留下了愛與愁,所以她們愛與穿孝服不可思議的聯繫在一起。她做了幾身白孝服,常常替換,洗後燙得整整齊齊,而且開始喜愛這種孝服。她也愛聽念佛經。她看門前別人家出殯,看得出神。在她心裡想,喪禮也就表示愛情。別人會以為她喪父之後,心裡憂傷,可是她母親知道,因為木蘭有信來告訴平亞的消息,或是北京有來信,她一定心情活潑興奮幾天,過後又恢復以前的孤獨沉默。她母親看出來,她一打開木蘭的來信,就雙頰紅暈,小小薄薄的嘴唇就顫動,表現出她那獨特的神情。李姨媽說曼娘跟平亞已經動了情,可是祖母不願承認自己在他倆婚前使他們倆太接近。老太太由曼娘的母親陪伴,如今已經很習慣,所以曼娘母女到北京去住是辦不到的。曼娘別無他法,只有等三年居喪期滿之後到北京去出嫁,那時就十九歲了。現在是十八。
所以今年清明節,她在父親墳前哭得特別傷心,竟至著了涼。平亞病好的消息到時,她正生病在床,一聽到這個喜信兒,感冒很快就好了。
平亞吃了由治感冒常用的幾劑兔耳草熬的湯藥,發燒很快就痊癒了。在養病期間,他服用由甘草、阿膠、豆蔻配製的丸藥,很有效,把病治好了。但是元氣耗損太大。白天睏倦,四肢無力,這樣過了一個月,再一個半月之後,又去上學。
快到四月底的時候兒,他又病倒。陣陣打寒噤,陣陣頭疼,脖子發酸。父母以為流行性感冒又犯了,又給他兔耳草熬的湯藥吃。一個禮拜之後才請醫生。由於木蘭家的關係,他們認識了那位蔣太醫。他到了之後,按了按脈,沒說什麼話,開了一服藥,裡面有桂皮、甘草、杏仁,好使病人出汗。
木蘭那時已經十四歲,看過幾本醫書,由他父親那位非常之士的鼓勵,跟那位御醫談論過多次,所以一到曾家聽說那個藥方兒,她立刻明白那是治傷寒初起的。她回家之後,立刻告訴了父母。
傷寒是醫生最怕的病。這個病在中國醫學上爭論得最多,以這種病為主題寫的醫書也最多,最不易瞭解,也是人懂得最少的一種非常複雜的病。這種病裡頭包括好多種其他的病在內,時而發燒,時而發冷,叫做「仲景傷寒」,現代稱之為腸炎。這種病先犯「三陽經」,再可能犯「一陰經」或同時「三陰經」。三陽經是營養系統,指的是小腸、大腸、胃的入口,膀胱、幽門;有時說「六陽經」,則包括膀胱、膽囊、胃肺、心、心外的薄膜與胰、腎、肝,都屬於陰經,司呼吸循環,排除廢物之用。陰與陽則相關相輔,並非獨自發揮功能,並非互相排斥。營養系統陽經職司支持身體,發熱發力,而其他系統,也就是陰經,職司調和身體各部,分泌汗液,使全身靈活。腎與肝,尤其是胰臟是分泌重要液體,保持全身平衡的。
人身的疾病在初起之時,還局限於陽經之時,極須善加調養。不久之後,平亞覺得口與唇發乾,但並不口渴,眼花、耳鳴、胸口發悶。醫生告訴曾家大人平亞的病很嚴重,可是曾太太以為那病與心情也有關係,是青春常有的。心中怪老太太不該讓兒子和曼娘走的那麼親密。又過了半個月,燒仍不退,脈本來浮而不實,現在開始下沉,母親真嚇怕了。她立刻想到叫曼娘來。有兩個理由,第一,她以為平亞的病大體上是相思病,唯一可靠的治療法是見到,摸到,聽到他的意中人。第二,因為她相信沖喜,在病中給兒子完成花燭之喜。她想等一等,看看是不是需要走這一步。若是叫曼娘來京住在左近,如果需要總是方便的。醫生,雖絕非一籌莫展,至少治傷寒也沒有十分把握,於是也贊成這個辦法。現代醫學稱之為混合心理治療。
母親問平亞願不願曼娘來北京看他,平亞說願意。
曾文璞於是往山東打電報。曾文璞那時在擔任舊有的官職之外,又兼任政府電報局副總監,那時正是袁世凱當權,是朝廷的一個權威人物。官居直隸總督,兼鐵路礦務督辦,電報局督辦,最主要的是新軍訓練處督辦,訓練新軍使用來福槍。曾文璞由於一位姓牛的同僚又是山東同鄉認識了袁世凱,袁世凱就給了他電報局副總監的職務。所以他往泰安家裡打了一封長電報,讓母親立刻叫曼娘母女急速來京,說平亞病重。
對曼娘,這封電報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她心裡想她必須上京,毫無疑問。老太太與曼娘的母親兩人商量此事。老祖母低聲向曼娘的母親說,一定為了趕緊完婚,在病中沖喜,不然不會這樣分明要母女同去。可是曼娘的母親不能把這話告訴女兒,因為她不能說這種話。雖然坐船旅途還舒服,曼娘不在乎這個,她告訴母親要坐車坐轎,這樣一個禮拜,就可以到北京。老祖母聽到這個消息,也非常震驚,因為平亞是長孫,在家裡地位很重要。她說她想去,不過是幾天之後帶著李姨媽坐船去。先派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陪著曼娘母女去。另外單派一個丫鬟叫小喜兒的伺候曼娘,小喜兒原本叫四喜。
北京曾家接到母女起程的復電,以為她們最快也要走十天。平亞那時已經病情危殆。已經顯出憔悴而衰弱,還是發高燒,脈搏微弱,偶爾嘔吐,四肢發冷,他說肚子裡寒痛,悶脹而虛軟。由種種病象上看,陽經「內陷」,已然侵入陰經。彷彿身體正在乾涸,咽喉乾,眼睛無神。這時醫生不再用肉桂、甘草等熱藥表內熱,而是用平和性的藥來溫暖陰經了,因為已然看出是一種陰寒,是分泌器官功能不調。於是服用乾薑、蔥白、豬膽等熬成的湯藥。但是病人情況越來越壞,於是開始服用猛藥,裡面有大黃、硭硝等。
大家等曼娘到來等得十分焦急,她來後第一次與身染重病的平亞相見必須慎重安排。大家都對她寄予很重的希望,因為她可以說是病人的醫生,願她能起死回生,也是病人的救星。平亞幾次問他母親曼娘是不是要來,什麼時候兒才到京。有時他發高燒,神智不清,他嘴裡喃喃的叫曼娘。有一次,桂姐單獨照顧他,聽見他清清楚楚說:「妹妹,你為什麼跑走呢?」還有:「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日子過呢。」她覺得這種話傳到別人耳朵裡頭不好聽,偷偷兒的告訴曾太太,太太越相信曼娘一來,兒子的病就會大有起色。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使曾太太、桂姐和曾先生大為不安。那就是他們決定催曼娘來京時,平亞的病已經越來越重,原來打算沖喜的想法和現在情勢已經不同。現在又該想到曼娘。病若不太重,自然還不難。現在平亞的病已經吉凶難卜,再叫曼娘嫁過來沖喜,對曼娘實在是太說不過去。曾太太說:「兒子已經病得這麼重,我怎麼開口向曼娘說呢?」她一心盼望曼娘一到,兩人一見面,兒子的病就會好轉。可是不成婚沖喜,單憑一見面兒,未免所望過奢,而沖喜已經是最後的一個辦法,因為醫生已經是人事已盡,束手無策。曾太太自然可以把沖喜的想法委婉的暗示一下兒,萬一曼娘的母親能自行提到,就不致那麼難為情了。她心想,按理曼娘的母親一定會想得到,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沖喜的事是顯而易見的,不然曾家也不會特別請曼娘的母親一同來北京。曼娘已經和平亞正式訂婚,要再改嫁別人是不可想像的。可是曼娘和她母親會願意嗎?因為沖喜,雖然也常常有,若不得到對方家庭同意,自然不能辦。在一切的婚姻上都是如此,現在對將來的新娘曼娘,更需要取得同意。
一個小姐嫁給一個病勢垂危的人,甚至可以說嫁給一個即將嚥氣的男人,要純然出乎自願,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雖然希望或是假定他病還會好,可也許一病不起。守寡一事在中國禮教上看得那麼鄭重,當然不可以輕易決定而冒昧一試。甚至於普通的真正守寡,最嚴格的家庭還不能勉強。而現在這種性質的守寡,當然更加倍受人敬重,視為非常之舉。丈夫死後不嫁,謂之「守節」,未「過門」而終生不嫁謂之「守貞」,也叫「守望門寡」。若非完全出於本意,天下沒有一種力重能勉強女人守節,或是守貞,因為那等於立誓進修道院,入尼姑庵了此一生,純粹是個人自己的事。
曼娘也許會以處女之身,向愛情的神壇上鄭重獻祭,就猶如好多姑娘,因情郎死亡,自願終身不嫁,堅拒一切的求婚一樣。曼娘的今日,未嘗不會如此吧。
五月二十二下午,在黃塵漫漫之中,曼娘母女到達了北京。所謂黃塵漫漫就是說,在大地表面平靜如常,可是在整個天空高處,卻黃塵滾滾,不見邊際。太陽隱約可見,如一個灰白圓盤,這時令人感覺全城異狀,寂靜安寧,好像朦朧黃昏,提早降臨,特別漫長,迢迢無盡。
曼娘心情激動,因為現在來到她夢想的北京城,就要到平亞的家了。她還不知平亞病情多麼嚴重,恨不得一步就踏入曾家大門才好。她注視著街道,尤其是看滿漢婦女衣著服飾之各自不同的樣子。她母親,丫鬟小喜兒,以及女僕,無不心情激動,因為除那個男僕之外,她們沒有一個人曾經來過京城。
曼娘心裡也想著木蘭,木蘭一定知道她要來了。過了四年之後,木蘭現在是什麼樣子?她心中很納悶兒。她又想到自己處境的尷尬;若是個小女孩,自然可以住在曾家,可是現在自己是個玉立亭亭的大姑娘,曾家的男孩子也多少快成年了,即便是小蓀亞也十五歲,她怎麼和他們相見,怎麼跟他們說話呢?
她心裡正在沉思這些事,車已經拉近一所大宅第的門前。白牆有一百尺長,門口是高台階,有二十五尺寬,左右兩邊兒的牆成八字狀接著大門,門是朱紅,上有金釘點綴。門的頂上有一個黑漆匾額,刻著一尺高的金字「和氣致祥」。門旁有個白地撒金的長牌子,上寫「電報局副總監曾公館」九個鮮綠的字。門口兒高台階前面擺著兩個做張嘴獰笑的石獅子。大門前的橫路正對大門那一段,向後展寬,後面端立一段綠色的影壁牆。這樣門前寬敞,供停放車輛之用,曼娘在山東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氣派。
曾家已然充分準備接待她們,但沒料到來得這麼快。所以門房一回稟她們到了,全家立刻亂做一團兒。經亞與蓀亞上學去了,曾先生曾太太和桂姐所生的兩個女兒,以及男女僕人都到大門迎接,留下桂姐照料生病的兒子。
平亞正在打瞌睡,桂姐不敢離開,她聽見外面女人的說話聲,僕人的高叫聲。過了一會兒,她女兒愛蓮跑進來說曼娘多麼漂亮,她長大了,穿的什麼衣裳。桂姐把手指頭放到自己嘴前叫孩子住口,不要吵鬧。但是一聽到曼娘的名字,平亞睜開了眼說:「她來了嗎?」桂姐趕緊走到他身邊兒輕輕的說:「平兒,曼娘來了。你很高興,是不是?」平亞高燒未退,有氣無力的微微一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她真來了,你沒說瞎話吧?為什麼她不進來看我呢?」
桂姐說:「你別急。她們剛到。她還穿著孝,不能那樣進病房來看你。」
「她們在路上走了幾天?好像好久了呢。」
「才走了七天。心裡別亂想這些事。她們算來得很快了。
你在病中,你不知道。」
平亞說:「我的病能好嗎?」二十歲身染重病的青年人說話像個孩子。
「當然能好。你先心裡靜一靜,歇一歇兒,等紫丁香開花兒的時候兒,我帶你和曼娘去逛什剎海。你說好不好?」她拿溫著的熱湯給平亞喝了點兒,叫一個僕人看著他,自己出去看曼娘和她媽。
曾公館宅第寬大,有四層院子深,在正院兒的東側,有一條榆樹交蔭的狹長小徑,還有若干紆回曲折供散步的走廊通往正院兒西邊的幽深的庭院。平亞已經搬到最深的西側後院兒,有一道牆把父母居住的後中院兒隔開。他的屋子向著一個三十尺寬的院子,有假山,有魚池,大花盆裡種著石榴樹。他搬到這個院子來就因為這裡極其幽靜,再者,若有個不幸,也省得正廳大院子以後會令人有點忌諱。桂姐若到曼娘母女跟曾氏夫婦正在說話的第三個客廳,必須從後院穿過一個六角形的門。
因為穿重孝的日子已滿,曼娘現在穿著藍褂子,綠褲子,她編起來的頭髮上戴著一個黑髻兒,上面有一朵黑花兒。她本來並不高,自從桂姐去年見過她之後,她似乎又長了不少。她們正說來時旅途中的事和平亞的病,不過曾太太還沒敢說平亞真正的病況。曼娘母女一看見桂姐帶著愛蓮走進屋,她倆立刻離座站起來,桂姐道了個萬福,向母女問好。桂姐道歉說:「孫伯母,您別怪罪,我來晚了。」母親稱呼親戚往往隨著孩子的輩分稱呼,這是一般的習慣,所以桂姐也稱曼娘的母親為伯母。「一路一定很辛苦。我剛才陪著平兒了。愛蓮進去說您兩位到了,他正好睡醒。他問你們,又問曼娘為什麼還沒去看他。」
曼娘聽了,臉上微微含羞發紅,她母親回答說:「告訴他安心養病。我們現在還穿孝,得沐浴更衣之後才能去看他。」
聽了這話,曾太太心裡又想到怎樣安排曼娘見平亞才妥當呢。
於是她說:「一點兒不錯。這次可真麻煩你們母女二人,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們以為這病是心病。因為平亞已經長大,他和曼娘在一起呆慣了,也許他們倆一見面兒,心裡一高興,病會好得快。在吃午飯時,我還和桂姐說你們這次來北京的事,心想你們起身的時辰一定已經選定了。按黃歷上看,今天傍晚七點到九點是個吉辰。我說嫂子,就在今天傍晚您洗澡歇息之後,可以先進去看看他。您一定累了。我先帶您到您住的屋子去吧。」
曾太太的話暗示她對曼娘去看平亞,是比她母親去看更重要,但是她仍然對做母親的禮貌周到,因為若按平常,她把這件事交給桂姐辦,叫桂姐帶去也就夠了。曼娘的母親謙謝說不敢勞駕,可是曾太太一定要自己陪她們母女過去。這因為是她覺得有好多話要告訴她們母女,不過這時候兒她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話。於是她叫桂姐還是回去看著平亞,這時曼娘母女向曾先生和杜姐暫時告別。
她們的行李已經送到靜心齋,這是在正院大廳西面的一個跨院兒,在西邊有個旁門兒通到平亞的院子。這所大宅第所有的院子,設計建造得都是各成格局,但家人住在一起又很方便。每個院子都幽靜,嚴謹,看著絕沒有跟別的院子接連的感覺。曼娘穿過花格子的走廊和小門兒之後,她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出來了。
她們母女住的房子有三間屋子的小院子,房子向南,東邊有個走廊通到僕人住的屋子。靠著白色的南邊圍牆,有一叢清瘦疏落的竹子,和竹子相伴的是立在一旁的一塊又高又瘦玲瓏剔透的石頭,灰藍色,八尺左右高。這個地方真是具有素淡質樸,高雅幽隱的靈淑之氣。但是這個院落設計得仍然十分敞亮,白天晴空在望,夜晚月升之時,得見明月,毫無阻礙閉塞之弊。
靠西邊是曾氏宗祠,是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地方水果樹的枝丫都長得荒野了,還有一個舊亭子,幾堆瓦礫,守宗後面是一個院子,現在平亞住著。
這是這所大宅第之中最精緻的幾個院子之一,頗為適於另一家居住,因為和正廳不接連,給書生做書齋,或給名妓做青樓,真使人羨慕之至。這個所在適於遺世退隱,寄興於所好,或讀書撰述,或陶性怡情,在此可以完全忘記紅塵的擾嚷煩囂。
曾太太對她們母女待以非常之禮。她親自察看屋子,檢看被褥,看食櫥碗櫃,看梳妝台,親自帶著小喜兒與女僕到廚房裡去。不久端上龍眼茶,杏仁湯。曾太太又告訴她們等一下再吃麵,做下午的點心。
一個僕人拿進來一對新椅墊子,一個新痰盂,一個白銅水煙袋,小桌兒上鋪著白新繡花桌布。曾太太責怪僕人說:「為什麼不早把各種東西準備好,到現在才忙亂?」她知道客人是比曾家預料的到得早幾天,所以這並不是僕人的過錯。她說這話也是表示對客人特別的敬意。
她又說:「您若缺什麼東西,就叫小喜兒過去向桂姐要。」曼娘的母親回答說:「這次來北京慌慌張張,也沒能從家鄉帶點兒像樣兒的東西,反倒蒙您這麼慇勤招待。這屋子就是神仙住,也夠好的。但願有福氣就好了。」
曾太太回答說:「當然!當然!我們還怕請您請不來呢。我想我們今年是交厄運。自從春天,家裡就不順遂。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但願借您母女二人大駕光臨,我們的運氣能夠好轉。平兒差不多病了一個月了,總不見好。」
曼娘的母親問:「他現在怎麼樣?」
曾太太說:「一個年輕人的身子,怎麼能經得起肚子裡的火煎熬這麼多日子呢?」一邊兒說,一邊兒想到應當把孩子的病情先給曼娘母親的心理上做個準備,於是又接下去說:「他大便秘結,小便頻繁,說肚子寒痛,膨悶脹飽,四肢發冷,軟弱無力。昨天給他換內衣,我看見他的肩胛骨都高伸出來了。病初起的時候兒,沒請醫生看,真是千錯萬錯。那時候兒竟會以為是感受風寒!現在醫生開的藥是十全大補湯。醫生說這種藥是克制實火,您知道,這跟虛火是不一樣的。這藥裡用硝石,若不是血裡有毒,是不會用硝石的。可是我一直想這麼個年輕輕兒的身子,能抗得住多少硝石呢?每種病都是因為在內元氣不調,在外感受寒熱而起,就跟草木一樣:根強,枝葉就茂盛;根出了毛病,枝葉就枯萎。因為別無辦法,平亞的父親和我心想你們來了,他心裡一定高興,他那元氣的泉源自然就開了。這是我們為什麼請您母女兩位來北京的意思。我這個可憐的孩子……」曾太太說著哭起來。
曼娘的母親說:「您請放寬心。這麼個好孩子不會年輕輕兒的有什麼好哇歹兒的。我們要盡人力,但願菩薩保佑。我們母女二人是願盡全力讓他早日復元的。」
曾太太帶著眼淚說:「你們母女若能救我這個兒子一條命,就是我們曾家的大恩人了。」
說到這個節骨眼兒,她悲悲切切轉向曼娘說:「曼娘小姐,求求你救我兒子的命。」
曾太太說話,已經不再是一位表伯母,完全沒有未來的婆婆那副權威的樣子,而是可憐的母親為生病的兒子向一位可能的救星懇求了。
聽到這樣敘述平亞的病況,曼娘的心尖兒感到一陣劇痛,淚如湧泉,像斷線兒的珍珠自臉上滾下來,只是不敢放聲大哭而已。等聽到曾太太說「求求她」,她再無法忍耐,走到另一間屋裡,躺在床上去抽抽噎噎的哭。
曾太太聽見那間屋裡嚶嚶啜泣之聲,立刻又精神貫注。勉強抑制住自己,她說:「天老爺若有眼,他應當保佑這一對好孩子,讓他們完成婚配才是。」說到這兒,實在不能再往下說了。自己覺得彷彿像曼娘的母親一樣,走進那間屋子,坐在床邊兒,想辦法安慰曼娘。曼娘坐起來,覺得很羞慚,又趴在曾太太的懷裡低聲哭泣。
這樣,這位太太和這位姑娘,就達到了一項默契。
那時,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經在門簾外站了半天,不敢進去。等曾太太抬頭看,看見珠簾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進來。你要幹什麼?」曼娘很難為情,身子轉過去,低著頭,一聲不響。
香薇回答說:「媽派我來問孫太太現在吃麵呢?還是等一等?現在要,立刻就端來。」
孫太太說:「我們還不餓。」這時她已經隨著曾太太到這間屋裡來了。
曾太太又問曼娘的母親,但是曼娘的母親說心情不好,這時候兒不想吃東西。曾太太向丫鬟說:「回去說,現在還不要。一個鐘頭以後,她們歇一會兒再端來。」然後又轉向孫太太說:「你們剛來,我不應當把心煩的事打擾你們,我該走了。」
孫太太說等她一洗完臉,換了衣裳,把頭上的黑結子拿下來,立刻去看平亞。至於她的孝服,已經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兩年已過,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個鐘頭以後,會有個丫鬟過來帶她去。
曾太太說:「您應當勸勸曼兒,叫她鎮靜一下兒。」曼兒這樣親密的稱呼,她不知不覺,連事前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她又說:「她應當好好兒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兒的時候兒,您給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樣平兒看見更高興。」
香薇要陪著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並不太遠,但是順著牆有走廊,設計的時候兒是要盡量建造成迷宮的樣子,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之處甚多,閒來無事之時,徘徊漫步固然很好,有事時要急忙走過,就嫌不方便。主僕二人一同到桂姐的屋裡。曾先生正在裡間兒小睡,桂姐走出來告訴曾太太平亞的病情。她說:「他醒來之後,就沒再睡,一再問曼娘為什麼還不來。」
曾太太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對年輕男女相親相愛如此之深。曼娘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了。」
桂姐問:「您提到沖喜的事了嗎?」
「她倆剛來,我還不能說,不知道她媽願不願意。」桂姐說:「可是不管怎麼樣,他們倆的命已經連結起來,密不可分了。有誰能解得開老天爺紅線牽定的姻緣呢?我去跟曼娘說;她若願意,她媽就不會反對。自從我去年回山東,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會告訴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當然會害羞的。」
曾太太說:「這倒是個好主意。等一下兒她媽來看平亞。
那時候兒你可以一個人兒去跟曼娘說。」
曾太太於是進去看平亞,要在那兒等著曼娘的母親來。她由桂姐房裡出來,碰見兒子經亞和蓀亞,剛剛下學,都很興奮,要去看表姐,但是母親告訴他們說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倆再去。
在屋裡,香薇向桂姐說她看見的情形,吃吃的傻笑。她說「我看見婆婆跟兒媳婦兒倆人,哭成了一團兒。」
桂姐很關心,問她:「曼娘哭得很厲害嗎?」
香薇說:「我怎麼能看得見她。我一進去,她就背過臉去。」
自從來到北京,現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親倆人在一塊兒。在一種劇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裡走來走去。這個地方兒,那麼清靜,叫人覺得賓至如歸,那麼舒服,又那麼熟悉。一個大金魚缸,直徑有四尺,裡面養著金魚,立在庭院裡。看見丫鬟打扮得那麼美,她都會覺得侷促不安;門房兒都比當年她父親穿得好。
大床是雕花兒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帳幔的床柱兒上有黑棕兩色的花紋,帳子是淡綠的羅紗,鍍金的帳鉤兒樣子很精巧。床頂由三部分構成,在絲綢上有三個顏色的畫。中間是荷葉荷花鴛鴦戲水;右邊是幾隻燕子在富麗嬌艷的牡丹花上飛翔,左邊是杜鵑鳴春。她聞到一種異香,從帳子裡的前面兩個床柱兒上掛著的香囊裡發出來,裡面裝有麝香。她坐在床上,看見褥子上有自己濕濕的淚痕,不由覺得羞慚。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邊接著西院,下午向晚,溫柔的陽光由窗紙和密集的貝殼窗台上穿射進來。那天下午,好像在異地他鄉度一個漫長無已的黃昏。靠近窗子放著一個紅木桌子,桌子上有一個多年的舊竹子筆筒,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都已變成了棕紅色。南牆上有一個書架子,西牆上掛著草書對聯。這間屋子顯然以前是一個書房。
整間屋子都引起她的想像。坐在床上,她看見西南角兒書架子一旁,有一座細瓷的觀音像,大概有兩尺高,雪白的瓷,精緻高雅的圖形。臉上浮現出仁慈安詳的微笑,從容鎮定,寧靜的心境,絕不為紅塵的擾攘繁華所動。每個女人都知道觀音菩薩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曼娘不知不覺走到觀世音菩薩像前面,立在那兒,以虔誠之心默默禱告。這是女孩子在孤立無援無可奈何之下,來皈依一個大慈大悲的神靈,祈求對隱而未現的神秘,對尚未出現的命運得到玄秘的啟示。
曼娘的母親對她這個獨生女兒的緘默陰沉的樣子已經習以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臉換衣裳,等著小喜兒回來幫她打開箱子找東西。小喜兒是個胖胖的鄉下蠢丫頭,斷了個門牙,自從來到這個大公館,一直是慌慌張張的。現在她是奉命去拿個新笤帚,借一個錘子,過了二十分鐘才回來。她回來時,孫太太問她:「你到哪兒去了?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兒說:「我從來沒見過像這樣兒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門那兒,也不知怎麼走的。門房兒問我要什麼,我告訴他我要到後面廚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後來他告訴我一直往裡走,在第三個院子往右轉。可是回來的時候兒,我又繞了半天才找回來。」
孫太太說:「現在咱們是在北京城,在一個有花園兒的大公館裡頭,你說話要小心。有人問你話,要想想再開口,不要多說話。話要說一半兒,嚥下去一半兒。要知道,不像在鄉下了。睜眼看別人,跟人家學禮貌,學規矩。」
孫太太叫曼娘來梳洗,曼娘進來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還不知道怎麼用呢。
在平亞屋裡伺候的一個丫鬟名叫雪花,由側門兒進來,沒有一直進入房去,而是先到東邊的下人屋裡,說孫太太一準備好,她就帶她去看平亞。小喜兒進屋來回稟,孫太太立刻說:「你看,這就是規矩禮貌。你若到別的院子去也別一直去見太太或是少爺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說才是。」
孫太太叫雪花進屋去,雪花進去說:「太太問您好,說您準備好了,我就帶您過去。」
孫太太過去了,曼娘又孤獨一個人兒。不久,僕人端來了一碗雞絲面,說她母親在那邊兒吃。曼娘還多少有點兒頭暈,兩腿一路坐車太久還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熱湯麵,覺得暖和了,進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她覺得有點兒異乎尋常的睏倦,剛一閉上眼,就看見一座荒廢的古廟,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還紛紛揚揚的下。她自己不由得納悶兒,而同伴又哪兒去了呢?她看了看廟門上的匾,原來是一家的宗祠,匾額太舊,看不出字跡。她邁步進去,見裡頭完全荒廢冷落。天已黃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許能點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點兒稻草。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見外面有人叫。回身一望,見一個女孩子,身穿黑衣裳,提著一籃子炭,微笑說道:「曼娘,你看,你看我給你送什麼來了。」那個女孩子長得像木蘭,只記得是似乎多年沒見了。黑衣姑娘走進來,她正自己說:「哪兒有火柴呀?」黑衣姑娘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於是說:「你看,那盞萬年燈上不是有火嗎?」她抬頭一望,果然看見掛在神桌上的油燈。她們倆都拿了點兒稻草到油燈上去點,於是點起很好的一堆火。她倆走到裡間,看見幾個棺材停在狹長的走廊下,她怕起來。忽然一個穿白衣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臉生得很俊,因為很像觀音菩薩。那個女人向她叫:「曼娘,過來。」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過走廊過去,不過她很想去近走看看那個女人慈祥的臉。她要黑衣女郎陪她過去,可是黑衣女郎說:「不,我不去,我要站在這兒,好讓這火一直著,不要滅,我會等著你回來。」好像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吸引她走過邊上停滿棺材的走廊。道很黑,她猶豫不決。這時像觀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笑,向她喊別怕,說過去之後,她會帶她去看她的宮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條深溝,只有一塊棺材蓋橫擺在上面當做橋,而白衣大士卻在溝的那一邊兒。她向白衣大士說:「我過不去。」「你能過來,你一定要過來。」那個棺材蓋只有一尺半寬,而且向下扣著,而她又是裹的小腳兒。對這種不能做的事,她當然無可奈何。那邊又有聲音:「你能過來,你一定要過來。」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邁步走過了那座橋。看哪!她到了玉樹瓊花的仙島,還有雕繪的棟樑,金黃的殿頂,朱樓寶塔,崎嶇婉轉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後那荒涼的古廟已然不見,這座神仙宮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白孝,而白得那麼美。銀樹上懸著冰墜兒,整個氣氛是清瘦而稀奇。那個女人說:「你看這些個。」她走向那個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個觀世音菩薩。她們走過大埋石台,進入一座宮殿。她知道那是「永明宮」,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著花籃兒,別的人在神桌上燒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說話,一起生活,全無一點兒羞態。那些人當中有一個穿綠衣裳的,走上前來向她打招呼,說又看見她回來,真是高興。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這個宮殿果然似乎很熟悉。於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慚的感覺,跟男孩子說話,一起過從,完全輕鬆自然。綠衣女郎問她:「跟你降落凡塵的那個同伴兒現在在哪兒?」曼娘心中納悶,想不起來那個同伴兒是誰。綠衣女郎說:「你們倆離此而去,都是你們的過錯。」現在曼娘想起來了。她以前也是果園裡的一個仙女,起凡心愛上了一個青年園丁,那是不應當的。於是兩個人被貶謫出去,去嘗愛的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麼要比她的同伴兒受的苦難更多更大。
那個白衣女人現在走來把她領去,說她的朋友大概等著她呢。她們走到大門口兒,那位像觀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輕輕的一推她,她似乎自高處向低處落下來,忽聽見身畔有人呼喚:「曼娘,醒一醒!」她向四週一望,自己仍然置身於荒涼的古廟之中,黑衣女郎還在那兒照顧那堆火,她自己還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
曼娘問:「我現在身在何處?」
「你一直就在這兒。你一定做夢了。你已經睡了半點鐘。
你看這火,都快滅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認為自己一定做夢了。「我夢見在一個極美的怪地方。我走過了旁邊停著棺材的狹長走廊,走了一塊棺材蓋做的獨木橋,你並沒跟我一齊去。」
黑衣女郎問:「什麼走廊?」
曼娘回答說:「在那兒呢!」起身就去找。
「你剛才做夢了。沒有什麼走廊——這兒就是這麼一個院子。」
「不會。是你剛才做夢吧。我要去找。」
黑衣女郎把她拉回來,向她說:「簡直糊塗!做了一個傻夢,還這麼大驚小怪的。我們在這兒,外面還下雪呢。」那個女郎更用力拉住她時,她又聽見:「曼娘!你做夢呢。」她一睜眼,看見桂姐站在她旁邊兒,在曾家的臥室之中,拉著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說:「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來,迷離恍惚。她問:「你什麼時候兒來的?是不是我讓你等了很久?」
桂姐微笑回答說:「不很久。」她坐在曼娘身旁,拉緊她的胳膊。
曼娘說:「不要拉得這麼用力,會叫我把夢忘光的。」
桂姐問:「你說什麼?你到底醒了沒醒?」
曼娘說:「你捏我。」桂姐依話捏她。曼娘覺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語說:「這次大概真醒過來了。」
「你剛才夢見什麼了?你剛才跟人說話,跟人辯論,說你沒有做夢,說那個人是做夢。」
「我夢見我做了一個怪夢……後來由第二個夢中醒來,回到第一個夢裡,那時火還沒滅,地上還有雪……噢,我都糊塗了!」
這時,她的眼睛看到書房角兒上的觀音菩薩像,那就是在夢裡跟她說話的那個白衣女人的臉。她想起來剛才曾經過去仔細看過觀音像的臉,而現在自己住的這所大宅子正像夢裡的宮殿。
桂姐一個人來的,沒帶孩子,好跟曼娘密談。因為這個話題太微妙,她得摸索著找個恰當的地方兒開始。
她說:「你的頭髮還沒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時,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裝做不知道,問說:「去看誰?」
桂姐鬼笑一下說:「看他!你到北京來若不是看你的平哥,還看誰?」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別人向曼娘直接說是來看她的未婚夫。曼娘雙眉緊皺,很難為情。她說:「我怎麼能看他呢?你跟我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我說的是正經話。由山東把你請來就是讓你看平哥。不然幹什麼打電報?兩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見面兒,可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呀。」
「我若不見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說這話是要免得羞慚。桂姐說:「你父親去世之後,有個有人願意穿孝,還把他的名字在你家在祖宗牌位上刻成孝婿。現在那個人病了,你連去看一下兒都不肯?」曼娘說:「我並不是忘恩負義,只是人家會笑呀。訂婚是由父母依照規矩辦的。若是我現在把貞潔淑靜擺在一邊兒,他躺在床上,我去看他,人會說閒話。我不羞死了嗎?」「這倒用不著擔心。這也不是幽期密約。當然沒有別的男人在場。只有他母親,你母親,另外還有我。沒有人會笑你。起來我給你梳辮子。」
曼娘說不敢勞駕,可是桂姐堅持要替她梳。於是拉著她到梳妝台,讓她坐在前面。桂姐打開上面那個黑漆小櫥子,打開蓋子,裡頭有個鏡子,把鏡子立好。她立在曼娘身後。覺得這樣兩人才容易談論她心裡那件事,同時還可以從鏡子裡看到曼娘臉上的表情。她打開了曼娘的頭髮,頭髮就披散在肩膀兒上,正好清清楚楚襯托出曼娘那小白臉蛋兒和秀氣的朱唇。曼娘的眼睛微微發紅。
桂姐說:「你不用瞞著我。你哭過。」
曼娘有點兒煩惱,轉過去搶那梳子。她說:「奶奶,你若想跟我開玩笑,我就不讓你給我梳頭了。給我吧。」桂姐按她坐好,又向鏡子說:「若不趕快,永遠梳不完了。
經亞和蓀亞已經放學,也等著見你呢。」
曼娘這才服貼聽話,梳好了辮子。桂姐看了看鏡子裡曼娘的臉,她說:「看哪!我不怪平亞。臉生得這麼漂亮,我若是男人,也會相思成病的。在病中一看見這麼美的臉,我的病也會好的。」
桂姐看見曼娘的眼睛在鏡子裡抬起來看著她。
「你把我看做什麼?我又不是一味草藥可以治病。」桂姐說:「還不止呢。你簡直是個活神仙。」這時用兩個手指頭壓平曼娘的頭髮。「我從來沒告訴別人。我真不知道平亞打聽你打聽過多少次。幾天以前,我一個人在他屋子裡,那時他發高燒,他叫你的名字,還說:「妹妹,你為什麼老是躲著我?」
曼娘羞得滿臉通紅,兩片薄薄的嘴唇又顫動幾下。在她心裡,只想此時此刻能立刻跑去看他才好。
桂姐又把話加緊:「說實話,我告訴你,全曾家的人都把你看做一個活神仙去救平亞的命呢!只有你,他一看見,心裡就會舒服,病也就會減輕,也不那麼受罪了。」
曼娘低下頭,用雙手捂起了臉。
桂姐坐在後面,兩手扶著曼娘的肩膀兒,姓說:「我知道你也為難。不過你與平亞也不是不認識,表兄妹,一塊兒長大的,這也是長輩的意思,並且平亞病得很重,這也不是拘泥老規矩的時候兒了。」
曼娘抬起頭來,眼睛濕濕的:「我們倆也還沒成親,我見了他又能怎麼樣呢?即使我願意伺候他,調養他,又怎麼辦呢?」
桂姐覺得曼娘說不但去看平亞,並且伺候調養他,這就大有深意。
桂姐說:「我想現在你還不必早晚去照顧他。他也只是要見你,跟你說話罷了。你若這樣能幫助把平亞的病治好,曾家會萬分感激的。現在,當然不方便,太太昨天晚上跟我說,你若是跟平亞成了親,你就可以一直看著他,別人也就不會再說什麼話。可是現在,你若在他屋裡,我們也得在,這就成了個徒具形式的探病了。」曼娘一直仔細的聽著,桂姐又接著往下說:「曼娘,你知道,我們最初給你打電報讓你來,太太是想叫你跟平亞立刻就成親,這樣好沖沖喜,這也就是為什麼也請你母親陪同你一起來的緣故。可是現在平亞的病比以前又重了好多,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所以太太就不敢跟你提這件事了。萬一有什麼不幸——你又這麼年輕。」曼娘毫不猶豫,立刻說:「萬一有什麼不幸,你想我還會再嫁別人嗎?他們家對我這麼好。我若不感恩圖報,我就不是個人了。」她臉上十分嚴肅,接著往下說:「奶奶我告訴您我心裡的話。活著,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這句話,說得簡明有力,出乎真誠,說時態度嚴肅冷靜,並不是感情的衝動,就好像她心裡對這種態度從來就沒有半點兒疑問。
桂姐說:「當然,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不願意。我們都盼望沖喜之後,平亞心裡高興,病就會快快好起來。但是做父母的總得想想你的將來;你自己若不願意,他們絕不肯那麼做。現在我們是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所以怎麼決定,實在為難。」
曼娘哽咽而言:「不論怎麼辦,只要能治好他的病就行!」曼娘想了想又說:「萬一有什麼不幸,我就削髮為尼。」桂姐說:「別亂說!事情也不會那麼糟。公婆也不會答應,而且你還有母親呢。照我看來,你現在已經算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和平亞的命是分不開的。誰又敢說明年老爺太太不會得個孫子,我們也會有紅蛋吃呢?」
曼娘歎息了一聲說:「你怎麼又跟我開玩笑?」說著站起來轉過身子去。
香薇這時站在門外,回稟說二少爺、三少爺要見曼娘。桂姐向曼娘小聲兒說她要擦乾眼淚。又說:「都是我不好。不要叫他們看見你眼睛紅紅的。蓀亞現在還是淘氣不改。你知道,他還是孩子氣。」
曼娘到鏡子前頭擦乾臉,桂姐告訴香薇把兩個男孩子帶到中間客廳。這又提醒桂姐,木蘭不住派人來問她什麼時候兒到,桂姐說她一定那天傍晚告訴她。曼娘一邊兒在臉上擦粉,一邊兒覺得這一天的事簡直全像是夢。不久聽見蓀亞在外面叫:「曼娘,我們來看天仙來了,天仙怎麼化妝還沒完呢?」
曼娘往鏡子裡一看,看見蓀亞正立在門口兒。
桂姐大聲責備說:「怎麼小叔子能往屋裡偷看嫂子呢?你若不去好好兒坐下,我告訴曼娘不要見你。」
雖然曼娘天性羞怯,一點兒激動就心跳,可是聽見蓀亞的聲音,還是高興,也令她想起了木蘭,和四年前那段快樂的日子。她一出去就笑容滿面,經亞、蓀亞看見她烏黑的眼睛,在眼毛下閃動。她裊裊娜娜走出去,立在門口兒,大家問好。經亞已經長了不少,臉比以前顯得瘦長,蓀亞還是肥胖,不高,臉色比以前紅,咧著大嘴笑。兩個人都穿著家常穿的灰藍的縐綢大褂兒。蓀亞長得較為英俊。眼睛大大的,嘴唇顯得厚了一點兒,一笑有個酒窩兒,好像是問:「現在你要幹什麼呀?」經亞十七歲,欲笑不笑,有點兒忸怩不安。
桂姐說:「現在都長大了,就是不懂規矩,彼此傻看,不會說話,還不給大姐作揖問好!」
孩子們聽話照辦,曼娘還禮。但是孩子們不知道怎麼開始說話。香薇在一旁站著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溫和的聲音,低得剛剛可以聽見,讓他們弟兄們坐下,自己拿了個凳子,靠門口兒坐下。蓀亞還不停的咧著嘴笑,一邊兒不停的望著曼娘,彷彿曼娘是什麼新奇之物,或是一個陌生人一樣。
曼娘說:「經亞,蓀亞,咱們有四年沒見了,你們現在都長了這麼大。」她拿著那麼造作的腔調兒,向平亞的弟弟們說話,這是以前所沒有的。「你們剛剛放學,是不是?你們的老師好不好?你們學什麼功課?」
經亞回答:「我們學天文、地理、數學。」
曼娘雖然曾經聽說過這些學科,她知道這是她永遠不會學習的,所以對這些覺得與她漠不相干。她父親以前在世時,曾經斥罵這些在各處宣傳的怪科學,如天文、地理,還有其他如物理、化學,這些洋鬼子的東西;他還罵那批下賤的新人物鼓吹什麼天足運動。
曼娘一邊兒想像平亞在學校學的功課,一邊兒又問:「你們還學什麼中國的學問不?」
蓀亞說:「我們正念《左傳》,不過有一個老師說左傳太舊,沒有用。自從離開山東,就沒有念《詩經》。您還記得《詩經》裡生了七個兒子的母親還想再嫁的那首詩嗎?我們當時多麼喜歡那首詩。現在在班上連高聲朗誦都認為不必要了。」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來,他們一齊上學,她與木蘭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覺更美。還有一同誦詩,當時朗誦的聲調韻味,現在依然在耳。
曼娘說:「蓀亞,你還是那麼淘氣。」但是蓀亞跳起來攔住她的話。他說:「我們現在念英文了!Good Morning FaBther.Mather.Brathet.Sister.You are may Sister.Iime Your Btather,One,Two,Tree,Four,Fav……」蓀亞,像北方人一樣永遠不能發a的短音,又把am和Ime,Five和Fav弄混。經亞嘻嘻大笑,曼娘則哈哈大笑。曼娘問:「你說的是什麼?」蓀亞又說:「Fav,Ome,Two,Tree,Four,Fav,」一邊兒說一邊兒屈指計算。「You—are may—sister,You—You—are—may—sister,Ping—Ya is may brather.」
蓀亞哈哈大笑,經亞則抿嘴輕笑。曼娘則茫然不解。她只聽見「平亞」那個字,覺得怪不好意思。
曼娘說:「好哇,你學洋文罵人哪。」
蓀亞說:「我沒罵你,我說你是我的Sister。」
桂姐問經亞:「那是什麼意思?我敢說,他一定指的是曼娘。」但是經亞不回答,只是大笑起來,曼娘氣惱了,滿臉羞紅。
這時候兒,曼娘她母親走了進來,雪花引路來的。這些男孩子們早在那個院裡見過,都立起身來。她看見他們大笑,曼娘很窘,都快哭了,就向桂姐說:「是怎麼回事?」又轉向孩子們說:「曼娘剛來你們可別欺負她。」
桂姐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您問經亞。」
經亞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您問蓀亞。」
蓀亞回答說:「我們不是欺負大姐。經亞說我們在學校怎麼念英文來著。」
曼娘說:「我聽見他說……」她要說「平亞」兩個字,又從舌頭尖兒上嚥下去。
蓀亞問:「說什麼?」
曼娘說:「算了,沒關係。你們說洋文,我就以為你們罵我。」這樣把問題躲開了。
桂姐轉向經亞問:「蓀亞說的是什麼?」
經亞解釋說:「他說平亞是他哥哥,曼娘是他嫂子。」
曼娘的母親說:「這也不算什麼壞話呀。」但是曼娘抬起腳來,用腳踩地。蓀亞走近曼娘身邊兒,很溫柔的說:「別生氣呀,你看,我不是罵你呀。」
曼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為蓀亞雖然頑皮淘氣,她還是喜歡他。
桂姐帶著孩子們到他們的院子裡去了。自此以後,蓀亞只要是開玩笑或是要逗弄曼娘,就用Sister這個字。不過不論是蓀亞或是他們別個弟兄,在學會這幾個基本的單字之後,在英文方面都沒有什麼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