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呀面孔上的那兩塊肉——可惱惡狠狠的眼睛——乘機進言——旁觀著天翻地覆——冤枉得利害難以做人
阿長喝醉了酒似的,挑著擔子回到家裡、他心裡又好過又難過,有好幾天只是懶洋洋的想那女人的事。但他的思想是很複雜的,一會想到這裡,一會又想到那裡去了。
「女人……洋油……大餅……奶……一百念……賊骨頭……碰翻了!……」他這樣的想來想去,終於得不到一個綜合的概念。
然而這也儘夠他受苦的了,女人,女人,而又女人!
厭倦來到他的腦裡,他不再想挑著擔子東跑西跑了。他覺得女人是可怕的,而做這種生意所碰著最多的又偏偏是女人。於是他想來想去,只有改行,去給撐劃子的當副手。他有的是氣力。坐在船頭,兩手扳著槳,上身一仰一俯,他覺得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新的行業不久就開始了。
和他接觸的女人的確少了一大半。有時即使有女人坐在他的船裡,賴篷艙的掩遮,他可以看不見裡面的人了。
但雖然這樣,他還著了魔似的,還不大忘情於女人。他的心頭常常熱烘烘的,像有滾水要頂開蓋子,往外衝了出來一般,——尤其是遠遠地看見了女人。
其中最使他心動的,莫過於堂房妹妹,阿梅這個丫頭了!
她每天坐在阿長所必須經過的大門內,不是縫衣就是繡花。一到大門旁,阿長的眼光就不知不覺的射到阿梅的身上去。
她的兩頰胖而且紅,發著光。
他的心就突突跳了起來,想去抱她。想張開嘴咬下她兩邊面頰上的肉。
在她的手腕上,有兩個亮晶晶地發光的銀的手鐲。
「值五六元!」阿長想,「能把這丫頭弄到手就有福享了——又好看又有錢!」
但懊惱立時上來了。他想到了她是自己的族內人,要成夫妻是斷斷做不到的。
懊惱著,懊惱著,一天,他有了辦法了。
他從外面回來,走到阿梅的門邊,聽見了一陣笑聲。從玻璃窗望進去,他看見阿梅正和她的姊夫並坐在床上,一面吃著東西,滿面喜色,嘻嘻哈哈的在那裡開玩笑。
「我也暗地裡玩玩罷!」阿長想。
他開始進行了。
頭幾天,他只和她寒暄,隨後幾天和她閒談起來,最後就笑嘻嘻的丟過眼色去。
但阿梅是一個大傻子,她完全不願意,竟露著惡狠狠的眼光,沉著臉,轉過去了。
這使他難堪,使他痛苦,使他著惱。他覺得阿梅簡直是一個不識抬舉的丫頭,從此便不再抬起頭來,給她恩寵的眼光了。
阿梅有幸,她的父母很快的就給她找到了別的恩寵的眼光,而且過了兩個月,完全把阿梅交給幸福了。
他是一個好休息的銅匠,十天有九天不在店裡,但同時又很忙,每夜回家總在十二點鐘以後。阿才賭棍是他的大名。他的家離易家村只有半里路。關於他的光榮的歷史,阿長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最不喜歡他左頰上一條小刀似的傷疤。他覺得他的面孔不能再難看了。
「不喜歡人,卻喜歡鬼!」阿長生氣了,他親眼看著阿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頭上插著金黃的釵,兩耳垂著長串的珠子,手腕上的銀鐲換了金鐲,吹吹打打的抬了出去。
「拆散你們!」阿長怒氣沖沖的想。
但雖然這樣想著,計策卻還沒有。他的思想還只是集中在紅而且胖的面頰,滿身發光的首飾上。
「只這首飾,便就夠我一生受用了!」他想。
一天上午,他載客到柳河頭後,繫著船,正在等候生意的時候,忽然看見阿才賭棍穿得斯斯文文,搖搖擺擺的走過嶺來。阿長一想,這樁生意應該是他的了。於是他就迎了上去,和阿才打招呼。阿才果然就坐著他的船回家,因為他們原是相熟的,而現在,又加入一層親戚的關係了。
「你們到此地有一會兒了罷?」阿才開始和阿長攀談了。
「還不久。你到哪裡去了來?」阿長問。
「城裡做客,前天去的。」
「喔!」
「姑媽的女昨天出嫁了。」
「喔!」
「非常熱鬧!辦了二十桌酒!」
「喔,喔!」
阿長一面說著,一面肚子裡在想辦法了。
「你有許久不到丈人家裡去了罷!」阿長問。
「女人前幾天回去過。」
「是的,是的,我看見過!——胖了!你的姨丈也在那裡,他近來也很胖。有一次——他們兩人並坐在床上開玩笑,要是給生人看見,一定以為是親兄妹嘍!」
「喔!」阿才會意了。「你親眼看見的嗎?」
「怎麼不是?一樣長短,一樣胖……」阿長說到這裡停止了。智慧暗中在告訴他,話說到這裡已是足夠。
阿才賭棍也沉默了。他的心中起了憤怒,臉色氣得失了色,緊緊咬住了上下牙齒。在他的腦中只旋轉著這一句話:「他們並坐在床上開玩笑!」
懶洋洋地過了年,事情就爆發了。
那天正是正月十二日,馬燈輪到易家村。阿梅的父母備了一桌酒席,把兩個女婿和女兒都接了來看馬燈。大家都很高興,只有阿才看見姨丈也在,心裡有說不出的痛苦。他想竭力避開他,但坐席時大家偏偏又叫他和姨丈並坐在一條凳上。阿才是一個粗貨,他喝著酒,氣就漸漸按捺不住,衝上來了。他喝著喝著,喝了七八分酒,滿臉紅漲,言語雜亂起來。
「喝醉了,不要喝了罷!」阿梅勸他說,想動手去拿他的酒杯。
「滾開!(屍求)東西!」阿才睜著兇惡的兩眼,罵了起來,提起酒杯就往阿梅的身上摔了過去,潑得阿梅的緞襖上都是酒。
一桌的人都驚愕了。
「阿才醉了!快拿醬油來!」
但阿才心裡卻清醒著,只是怒氣按捺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佯裝著酒醉,用力把桌子往對面阿梅身上推了過去。「婊子!」
一桌的碗盆連菜帶湯的被他推翻在地上,連鄰居們都聽見這聲音,跑出來了。
「你母親是什麼東西呀!」阿才大聲的叫著說,「你父親是什麼東西呀!哼!我不曉得嗎?不要臉!……」
「阿才,阿才!」阿梅的父親走了過去,抱著他,低聲下氣的說,「你去睡一會兒罷!我們不好,慢慢兒消你的氣!咳咳,阿才,你醉了呢!自己的身體要緊!先吃一點醒酒的東西罷!」
「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我醉了嗎?一點沒有醉!滾開!讓我打死這婊子!」他說著提起椅子,想對阿梅身上摔去,但別人把他奪下了,而且把他擁進了後房,按倒在床上。
這一天阿長正在家裡,他早已擠在人群中觀看。大家低聲的談論著,心裡都有點覺得事出有因,阿才不像完全酒醉,但這個原因,除了阿長沒有第二個人明白。
「生了效力了!」阿長想。
許久許久,他還聽見阿才的叫罵,和阿梅的哭泣。他不禁舒暢起來,走了。
但是這句話效力之大,阿長似乎還不曾夢想到: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這禍事愈演愈大了。阿才罵老婆已不僅在酒醉時,沒有喝酒也要罵了;不僅在夜裡關了門輕輕的罵,白天裡當著大眾也要罵了;不僅罵她而且打她了,不僅打她,而且好幾次把她關禁起來,餓她了;好幾次,他把菜刀磨得雪亮的在阿梅的眼前晃。阿梅突然憔悴了下來,兩眼陷了進去,臉上露著許多可怕青腫的傷痕,兩腿不時拐著,隨後親家母也相打起來,親家翁和親家翁也相打起來,阿梅的兄弟和阿才的兄弟也相打起來——鬧得附近的人都不能安靜了。
阿才是一個粗貨,他的嘴巴留不住秘密,別的人漸漸知道了這禍事的根苗,都相信是阿長有意搗鬼,但阿才卻始終相信他的話是確實的。
「是阿長說的!」有一天,阿才在丈人家罵了以後,對著大眾說了出來。
「拖這賊骨頭出來!」阿才的丈人叫著,便去尋找阿長。
但阿長有點聰明,賴得精光。阿才和阿梅的一家人都趕著要打他,他卻飛也似的逃了。
那時滿街都站滿了人,有幾個和阿梅的父親要好的便兜住了阿長。
易家村最有權威的判事深波先生這時正站在人群中。阿梅的父親給了阿長三個左手巴掌,便把他拖到深波先生的面前,訴說起來。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天在頭上!冤枉得好利害!我不能做人了!」阿長叫著說。
深波先生毫不動氣的,冷然而帶譏刺的說:
「河蓋並沒有蓋著!」
這是一句可怕的話,阿長生長在易家村,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能做人——跳河!
「天呀!我去死去!」阿長當不住這句話,只好大叫起來,往河邊走去。
沒有一個人去扯他。
但阿長的腦子裡並不缺乏智慧。他慢慢的走下埠頭,做出決心跳河的姿勢,大叫著,撲了下去。
「死一隻狗!」河邊的人都只轉過身去望著,並不去救他,有幾個還這樣的叫了出來。
「呵喃——呵喃!天呀!冤枉呀!呵喃——呵——喃!」
岸上的人看見阿長這樣的叫著,兩手用力的打著水,身子一上一下的沉浮著,走了開去。——但並非往河的中間走,卻是沿著河塘走。那些地方,人人知道是很淺的,可以立住腳。
「賣王了!賣王了!」岸上的人都動了氣,拾起碎石,向阿長摔了過去。
於是阿長躲閃著,不復喊叫,很快的撥著水往河塘的那一頭走了過去,在離開人群較遠的地方,爬上了岸,飛也似的逃走。
他有三天不曾回來。隨後又在家裡躺了四五天,傳出來的消息是阿長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