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榮譽——出胎之幸運——幼時之完美——芳名之由來及其意義
阿長有這樣榮譽的父母,我們一點也不能否認,那是他前生修來的結果。易家村裡的人們,無論老幼男女,都勇於修來生的幸福,已不是新發明的事,你去問一塊千百年前的老石頭,恐怕它還記得年青時,易家村尚叫做周家村,或周家村尚叫做陳家村的那從前的從前,人們對於修行的熱烈的。如果人人都修行,唸經又拜佛,拜佛而又唸經,從不堪追計的過去直奉行至無盡的未來,誰能說這個地方還會有不榮譽的事,而阿長,顯然前生也在修行的,還會有不榮譽的父母呢?
講到阿夏,阿長的父親,不但是易家村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就是離易家村數十里的地方,也人人知道他的大名。在山與海圍抱著,周圍約有百餘里的區域中,像這樣出名的人,二百年中還只有三個。第一個,是光緒初年的李筱林進士;第二個是發洋財的陳順生;第三個——那就是阿夏了。他拿著一條打狗棍,背著一隻污舊的飯袋,到處敲著竹板或小木魚,唱情歌或念善經給人家聽,走遍了家家戶戶,連每一條路上的石頭都已認識他。但榮譽之由來卻不在於此,——那是因為他喜歡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隨便帶一點東西回家的緣故。
至於阿長的母親,還沒有嫁給阿夏,便已有了她自己的榮譽。阿長的來源,一直到現在還有點模糊。因此阿夏在阿長還未落地之先,曾和阿長的母親翻過幾次臉。分娩時,阿夏在房裡瞪著腳盆和剪刀,已經決定給這孩子一個冷不防,覆了下去;或插了下去。但他畢竟是一個唱情歌和念善經的人,孩子落了地,他的心腸就軟了下來,瞧一眼,不自主的溜出去了。
但阿夏雖然饒了他的命,總還有點不曾釋然,有好幾天懶得出去幹他的勾當。於是這影響到他的妻子,使才出世的阿長不得不嘗難以消化的稀飯。
然而阿長有幸,造物主寵愛他,給了他粗健的腸胃,使他能夠一天比一天長大。他有了落落的黃色的皮膚,短短的眉毛,炯炯發光的眼珠,低而且小的鼻子,狹窄的口,尖削的下巴,小而外翻的耳朵,長的手指,長的腿,小的腳。在靈魂中,造物主又放了一點智慧和歡樂。每當他的父親發了脾氣,惡狠狠地打他一個耳光,他便轉過臉去,朝著他的父親嘻嘻笑了起來,現出舒服而且光榮的表情。他凍凍也可以,餓餓也不妨,整六年中沒有生過幾次病,偶爾有病,不吃一點藥就好了。他雖然長得瘦,曬得黑,但卻生得高,也不缺乏氣力。六七歲時,他已能拖著一個拉草把,到街上去拉殘草斷柴回來,給他的母親煮飯;提著一隻破籃,到人家已經掘完的芋艿田里去拾殘剩的芋艿片;也曾帶著鐮刀去挖藜藿。還有許多事情,別人十幾歲才會做的,他七八歲時便會做了。有時,他還賺得一二個銅元回來。只有一次,他拿了沉重的鋒利的鐮刀出去割路邊的茅草,出了一點禍:那就是他割完了茅草,和幾個同伴要鐮刀,把它滴溜溜的丟了上去,看看它滴溜溜的落下來,刀尖剛剛陷在草地裡,一個不小心,鐮刀落在腳旁,砍去了左腳腳跟的一塊肉,腳跟好後,這個地方再也不生新的肉,偏了進去了。他的父親起初以為這是極不雅觀的事情,但他的母親卻覺得這樣更好;有了這個特殊的記號,萬一孩子失了蹤,便有法尋找了。
阿長漸漸長大起來,才能也漸漸表露出來,使他的父親漸漸忘記了以往的事,對他喜歡起來。其中最使他父親滿意的,就是用不著誰教他,便像他父親似的,曉得在人家不注意的時候,順手帶一點東西回家。他起初連自己母親衣袋內的銅錢也要暗暗摸了出去,用小石頭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格,又在格內畫了兩條相交的叉線,和幾個同伴打銅錢;或當新年的時候,擠到祠堂門前的牌九攤旁,把銅錢壓在人家的最後一道。但被他母親查出了幾次以後,他漸漸連這層也明白了。他知道母親的就是自己的,不應該動手。
到了十二三歲,他在易家村已有了一點名聲。和他的父親相比,人人說已青出於藍了。他曉得把拿來的錢用破布裹起來,再加上一點字紙,塞在破蛋殼中,把蛋殼丟在偏僻的牆腳跟,或用泥土捻成一個小棺材,把錢裹在裡面,放到陰溝上層的亂石中,空著手到處的走,顯出坦然的容貌。隨後他還幫著人家尋找,直找遍最偏僻的地方。
然而阿長雖然有了這樣特出的天才,命運卻喜歡不時同他開玩笑,給了他一個或幸或不幸的一生,使他在童年的時候就蒙上了怎樣也消滅不了的美名。
那事發生在他十四歲的時候。
一家和他們很要好,比他們稍微富一點的堂房嫂嫂,有一次因為婆婆出門找兒子要錢去了,一個人睡在家裡有點膽怯,便請了阿長的母親去做伴。正所謂合該有事,三天後阿長的父親竟有兩夜不曾回家,阿長的母親便不得不守在自己的屋內,派她的兒子去陪伴。第二天的半夜裡,隔壁的人家突然聽見他的嫂子大聲叫了起來,接著拍的一聲,似乎打在一個人的面頰上。
「瘟東西!……敢想天鵝肉吃!……」她罵著說。
隨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便寂然了。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隔壁的人不覺笑了起來。顯然這個十四歲小孩想幹那勾當了。
第三天的清晨,他嫂嫂的臉上還露著盛怒,和他的母親低聲的說著話。他的母親很不安的,搖著頭歎著氣。當天晚上,便不叫他去陪他的嫂子,關著門,把他打了一頓。
有好幾天,人家和他的嫂子提起阿長,她便非常痛恨的叫他「小鬼」。
但阿長畢竟有特出的天才,他一見嫂嫂仍和從前一樣的態度。他的嫂嫂儘管不理他,遇見他時咬著牙,背轉臉去,他卻仍對著她嘻嘻的笑,彷彿沒有事似的。而且還不時的到她房裡去。
造物主曾在他嫂嫂的靈魂裡撒了寬容,幾天過去,她漸漸氣平了。她覺得他母親給他的懲罰已有餘,用不著再給他難堪。他到底還沒有成人,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便漸漸和善起來,給了他自新的路。
阿長似乎也懂得他嫂嫂的善意,於是轉了一個方向,接著做了一件無損於他嫂嫂的事。
離開想吃天鵝肉的日子還只有十一二天,他赤著腳踏著雨後的濕地,從外面走回家來。一到他嫂嫂的門邊,便無意的推開半截門,跨進了門限。他的嫂嫂和嬸嬸沒有在家,房內冷清清的彷彿正為他預備好了動手的機會。他一時心血來潮,便抬頭四面望了一望,瞥見久已羨慕的錫瓶在衣櫥頂上亮晶晶地發光,便爬上衣櫥面前的凳子,捧了下來。同時智慧發出一個緊急的號令,叫他脫下背身,裹著錫瓶,挾著往二里外的當鋪走去。
他的嬸嬸幾分鐘後就回了家,立刻發現房裡失了東西。她細找痕跡,看見了一路的足印,在衣櫥前的凳子上顯得更其清楚,左足後跟削了進去。這便有了十足的證據了。她開始去尋阿長,但他不在家,也不在鄰人的家裡。據隔壁的一個婦人說,確曾看見他用衣服裹著一個和錫瓶一樣大的東西,匆匆地走了出去。他的嬸嬸立刻就明白他往當鋪裡去了。於是她便站在大門口等待他。
約莫過了一點鐘,阿長回來了。他昂著頭一路和人家打招呼,這裡站了一會兒,和人家說了幾句話,那裡站了一會兒,和人家笑幾聲,態度很安靜。他的嬸嬸一看見他,就滿臉發燒,奔到他的面前,右手拉住他的前胸,左手就是拍的一個耳光。
「畜生!」她一面還罵著說。
「怎麼啦?」他握住嬸嬸的手,仰起頭來問,聲音頗有點強硬。
「還我錫瓶,饒你狗命!」
「啊,到底什麼事呀?先講給我聽!錫瓶怎麼樣?」
但他的嬸嬸卻不講給他聽,一把拖到屋柱旁,叫媳婦拿了一條粗繩,連人和屋柱捆了起來。
「把錢和當票拿出來,饒你狗命!」
「我哪裡來的錢?哪裡來的當票?一會兒說是錫瓶,一會兒又說是錢和當票!不曉得你說的什麼!你搜就是了。」
他的嬸嬸動手搜了,自外面的衣上直搜到裡面的襯衣。但沒有一點影蹤。然而足印清清楚楚,左足腳跟削了進去的,沒有第二個人。不是他是哪個呢?
「藏到哪裡去了,老實說出來,免得吃苦!」他的嬸嬸警告他,預備動手打了。
阿長彷彿沒有聽見,一點也不害怕,卻反而大聲叫起苦來!
「你冤屈我!天曉得!……我拿了你的錫瓶做什麼!……」
他的嫂嫂臉上全沒有了血色,氣恨得比他的嬸嬸還利害,顯然是又聯想到那夜的事了。
「賊骨頭!不打不招!」她從柴堆裡抽出來一束竹梢,往阿長的身上晃了過去。一半的氣恨便迸發在「賊骨頭」三個字上,另一半的氣恨在竹梢上。
阿長有點倔強,竹梢打在身上,一點也不變色。
「打死我也拿不出東西!」
「便打死你這賊骨頭!」他的嫂嫂叫著說,舉起竹梢,又要往他身上打去。
但阿長的母親來了。
這一天她正在街上的一家人家做短工,得到了阿長綁在屋柱旁的消息,便急忙跑了回來。她先解了竹梢的圍,隨後就問底細。
「當票和錢放在哪裡,老實說出來,她們可以看娘的面孔,饒恕你!」她聽完了嬸嬸的訴說,便轉過身去問阿長。
「我沒有拿過!她們冤枉我!」阿長訴苦似的答說。
「賊骨頭!還說沒有拿過!看竹梢!」他的嫂嫂舉起竹梢又要打了。
但阿長的母親畢竟愛阿長,她把竹梢接住了。
「包在我身上!我想法子叫他拿出來。」她說,「現在且先讓我搜一遍。」
她動手搜了。比她嬸嬸仔細,連肋肢窩裡都模過,貼著肉一直摸到褲腰。——東西就在這裡了,她摸著阿長的肚子上圍著一根草繩,另外有一根繩直垂到陽物上,拉起來便是一件紙包的東西。她打開來看,果然有六角錢一張當票。
「滾出去!畜生!這樣不要臉!」她罵著就是一個耳光,隨後便把繩子解開了。
阿長得了機會,就一溜煙的跑走了,當晚沒有回來,不曉得在哪一個垃圾堆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走回來,躲在柴堆裡,給他母親看見了,關起門來痛打了一頓。
於是,這個美事傳開去,大家談著他的時候,從此就不再單叫他阿長,叫他「阿長賊骨頭」了。
「賊骨頭」這三個字在易家村附近人的心中是有特別的意義的。它不僅含著「賊」,「壞賊」,「一根草也要偷的賊」等等的意義,它還含著「卑賤人」,「卑賤的骨頭」,「什麼卑賤的事都做得出的下流人」等等的意義。一句話,天下沒有什麼綽號比這個含義更廣,更多,更有用處的了。
阿長的嫂嫂,極端貞節、極端善良之外,還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人!她想出來的這個芳名,對於阿長再合適沒有了。只有阿長這個美的、香的、可愛的人,才不辜負這個美的、香的、可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