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
八月二十八日
又到了“灰霉病”的季節,牡丹和芍藥葉片上長了許多褐色的斑點,尤其是春天開花時,把花剪掉的位置,好像開刀之後的傷口發了炎,最靠切口的地方是黑的,往下漸漸轉為咖啡色和白色,那“白色”就是一種霉。
照園藝書上說,灰霉病是因為濕熱造成,今年的夏天特別熱,也特別多雨,怪不得病這麼重。書上又說必須把患病的葉片和枝子全剪掉,還強調,剪下來的葉子千萬別掉在樹下面,因為會造成整株樹都被感染。
多妙啊!所謂“落葉歸根”,居然有些葉子就不能歸根,即使想歸根,也得把它移開,寧可施化肥,也不能讓葉子去滋養它的“母株”。
這種落葉大概就像所謂的異議分子,放逐海外,到老也不准回國,因為你回國帶來的不是養分,而是毒素。如此說來,最被歡迎落葉歸根的應該是松杉之類了。有時候走進古老的杉木林,腳底下一片軟綿綿的,好像踩在厚厚的床褥子上,原來全是它掉下的針葉堆積而成。針葉不大有水分,大概也沒什麼養分,雖然不太能滋潤母株,卻另外有個好處,就是雜草不長、蚊蠅不生。據說連蚯蚓和吃蚯吲的鼴鼠都找不到。這麼干淨、安詳、寧靜的森林多可愛啊!沒有一點“雜音”,是真的“一言堂”。
可惜我現在面對的是個充滿異議分子的牡丹。它是標准的美國,花開得又大又香又漂亮,葉子長得奇形怪狀,是最復雜的“二回三出羽狀復葉”,而且在那葉子之間容易得病。炭疽病、灰霉病、皰腫線蟲病,樣樣會造成感染。
照中國和日本園藝的理論,要讓牡丹長得健康,最好的方法,是在九月中旬,把整株樹的葉子摘光,既然沒了能長蟲的葉子,也就不容易得病。這跟某些國家的政治理論是很像的,鏟除一切可能散布毒素的異己,是維護國家安寧的最好方法。
但是換成美國的園藝家,就會說,好好的牡丹,只是長幾個黑斑算什麼?早早把葉了摘了,哪還像株樹?要知道,生病的葉子總是葉子,它還照樣行光和作用,也照樣在秋天染上一抹紅。這灰霉、炭疽,說嚴重也不嚴重,大不了明年少開兩朵花,何不留著?
面對長了斑點的牡丹,我開始矛盾,最後要取折衷方案,先剪掉生病的葉子,再等中秋,摘掉全株的葉片。
我很小心地抓牢葉片,再由基部剪下去,只有這樣才能確定,沒有一個異議分子潛逃入境。
突然,葉子抖了一下,我左手食指上一痛、一緊,一片葉子的尖尖居然帶個倒鉤,鉤住了我的手,我自然反應地狠狠甩,把那葉子摔到草地上。
葉子居然站了起來,而且搖來擺去的。原來不是葉子,是只螳螂。
好極了!我喜出望外,多少年沒見這小東西了。記得上次養螳螂還是十兒年前,兒子小時候為他養的,養了兩個月。更早的記憶則是我自己小時候,在紙盒裡養螳螂,不記得活了多久,只記得那灰黑色的螳螂屎。
我趕緊沖進屋子找紙盒,車房裡紙盒一大堆,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真急死了。盒子可以慢慢找,螳螂可先得抓到,我隨手拿了一個麥當勞的紙袋往外跑。
跑回院子,它居然還等在那兒,看到我,又恢復原來彎著兩只上臂,作勢要攻擊的樣子。我把袋口撐開,成為一個圓形,慢慢向它靠近。准備在它冷不防的時候,狠狠罩下去。
它還是沒有躲,伸著三角頭,盯著我的紙袋,上身高高抬起,好像一個拳擊手要出拳的樣子。“真妙了!”我心想:“似乎不用我費力,它既然以為可以跟我的紙袋一戰,而且十分自信又自大的樣子,當然也就不會潛逃,即然不會潛逃,也就犯不著我帶手銬和腳鐐去拘捕它了。
這螳螂就是“大哥”,大哥可以接受邀請進去談談,大哥也可以被捕,但是大哥要面子,大哥絕不尿遁,也不鼠竄。
它果然被我輕松地罩上了,袋子裡發出啵啵出拳的聲音,我把袋口往草地上壓,再慢慢縮緊,心裡興奮極了:“看!多棒!多走運,不但抓到一只螳螂,而且是只又狠又勇敢的。”
把紙袋放在桌子上,用鎮紙壓住袋口,開始為它找“家”。這家得夠它住,所以要大;但不能太大,太大不容易管理;送進小蟲大盒子裡飛來飛去,也不容易抓。這盒子最好完全透明,只有透明才能看它在做什麼。尤其是當它貓殺的時候,把一只活蹦亂跳的大蟲,手到擒來,一口一口地吃掉。再優優閒閒地洗個臉、唱首歌,這是多麼驚險又刺激的事。
正好老婆帶女兒從圖書館回來,我立刻報告這大好的消息。
“什麼是螳螂?什麼是螳螂?給我看!給我看!給我看!”女兒喊著往書房跑。趕緊把她叫住:“小心!螳螂很凶的,會咬人,還會抓人,等爸爸找個盒子,把它裝進去,再看。”
妻也很興奮,我老婆從來不許我養小動物,美其名說怕我敏感,其實是怕麻煩。但對這螳螂,她倒不排斥,大概想那麼一只小東西,要麻煩能麻煩哪裡去,而且由我去煩。
現在麻煩已經開始,我翻東翻西,總算找到一個裝巧克力的盒子,這盒子做得很漂亮,不但透明,而且結實。
為了讓螳螂透氣,我又找來老虎鉗和鐵釘,鉗子夾住鐵釘,再打開瓦斯爐把鐵釘燒紅。女兒跟前跟後地看,正好來個機會教育:“過來!從這兒看,鐵釘是不是變紅了?鐵釘用火燒,很熱很熱就會變成紅色。”
把塑膠的巧克力盒放在料理台上,又叫女兒站遠一點,我把燒紅的鐵釘對准盒蓋的中心點插下去,很輕松地就穿過了,發出一股臭味。
再將那一點向四周擴張,呈放射狀態地打,大約一次可以打四個洞。再燒紅、再打,一共打了十二個洞,“爸爸對得准吧!”我得意地對女兒說,又把每次鐵釘拔出來時,拉出的“一絲一絲”,遞給女兒:“看!這就是一種人造纖維,你穿的衣服,有些就是這樣拉出絲,再織成的。”
把塑膠盒放在書桌上,再拿起那裝了螳螂的紙袋,紙袋裡發出一陣啪啪的聲音。想必它已經掙扎很久了。將盒蓋打開,先把盒底從上往下扣在紙袋口上,慢慢把袋口拉開,再翻過來,果然清脆的一聲,那螳螂落在了盒裡。
以最快的速度蓋上盒蓋,大喊一聲:“來看喲!劉氏馬戲團,正式開張啦!”
馬戲團既然要表演,就得有配合的演員。我到廚房拿出個透明的塑膠袋,沖到院子裡招幕演員,這演員必須是不大不小的,恰恰能讓我的主角抓住,所以我不打算抓蟬:蟬太大,螳螂還太小。這演員也一定要肥美而肉感,使我的主角能宜於入口,所以我不會抓金龜子,金龜子太硬,這演員還必須有活力,有活力的演員,才能演出“對手戲”,所以我不會抓蚯蚓和蝸牛,它們太慢。
大地真是無盡藏,沒一會兒,我就罩到一只蜜蜂,這真是再理想不過的演員了。
我把蜜蜂擠到塑膠袋裡的一角,小心地捉緊了,再將盒子拉開一個小縫,把這臨時演員塞了進去。
盒子裡立刻就熱鬧了,蜜蜂嗡嗡地飛著,如同一具小馬達。我大聲吆喝:“再不快來,就看不到好戲了。”才喊一聲,兒子就從樓上沖下來。這小子剛才不見人影,現在卻一下來就說要看螳螂吃蜜蜂,可見他一直都知道樓下發生的大事,只是等好戲開鑼,才入場。
“這不叫螳螂吃蜜蜂,叫螳螂蜜蜂世紀大對決。”我對兒子說。又教女兒靠近一點:“你盯著看,當蜜蜂飛到螳螂身邊,螳螂只要一下子,就能把蜜蜂抓住。你一不注意,就看不到它抓的畫面了。”
於是一家人聚在盒子的四周,如同羅馬的仁紳和淑女圍在況技場的四周,看場內的血腥殺戮。隔岸觀火是最有意思的事,好比在防彈玻璃保護的屋子裡,看外面的警匪槍戰。自己處的是絕對的安全,對方處的是絕對的不安全,於是那不安全更能對比自己的安全與滿足。對方的悲劇更可以凸顯自己的喜劇。
現在這盒子裡的螳螂一定心想,是蜜蜂害它被關進來,蜜蜂也一定恨螳螂擋了路,小小的盒子使冤家路窄,如同擁擠的城市,使人們更容易產生摩擦。我幾乎可以看到,在那玻璃盒中逐漸累的仇恨,沖突必定一觸即發。
看!蜜蜂飛近了,看!螳螂舉起它的武器准備出擊了。快!出手!奇怪,為什麼到眼前還不出手?等什麼?快啊!
不知道為什麼,一分鍾、兩分鍾、十分鍾過去了,那螳螂居然連一次也不曾出手。蜜蜂也就好像看透了它,不但往它眼前飛,而且好幾次落在它身上,把它嚇得翻身掉在盒底。
“它一定不餓。”女兒說。
“這是一只爛螳螂,比我以前養的差多了。”兒子說。
“大概剛才抓它的時候嚇到了,一時不能恢復。”我說。
你剛才抓它的時候,不是還說它力量好大,差點把你抓傷,為什麼現在這麼窩囊?”老婆說。
說完,大家全散了。我又守了一陣,看蜜蜂飛累了,停在一角喘氣。那螳螂則走來走去,走過蜜蜂也視若無睹。可能螳螂就像人,有孬種。
很不幸,這是只孬種螳螂。
囹圄
八月二十九日
昨天夜裡我特別留了一盞燈給它,希望它雖然沒有胃口吃晚飯,總能吃點消夜。不過,它確實是個孬種,早上看它,倒掛在盒蓋上,一動也不動;那只蜜蜂則安安靜靜地躺在盒底,也一動不動,死了。恐怕連打斗都不曾有過,蜜蜂是自己拼命找出路,而活活累死的。
我打開盒蓋,它也跟著蓋子被提了起來,仍然掛在蓋子下面。但是當我將蜜蜂的屍體拿出來的時候,它突然快速移動,一下就翻出蓋子,爬上了我的手臂,我嚇一跳,本能地想把它摔掉,又怕把這小東西摔死了,只好忍住那本能的反射動作,任它爬。它居然“打蛇隨棍上”,順著我的胳臂往上爬,天哪!它居然順著睡衣寬大的袖口爬了進來。我趕緊用左手抓住右邊衣袖手肘的位置,使它爬不上去。這小子居然還不回頭,硬是用頭頂。現在麻煩了,這袖子雖寬,要卷起袖口把它弄出來還真不容易,也不是不容易,而是怕卷的時候也卷了它的腳;那麼細細的腳,一定會斷,斷了還有什麼好玩?
靈機一動,我放松左手,很快地解開扣子,把左半邊睡衣全脫下來,只剩右邊一只袖,果然它已經順勢通過了袖子,從另一頭冒了出來。我用左手去捉他,它居然又舉起兩只鉗子,作成攻擊的樣子。我實在有點火大,覺得它不知好歹,還以為可以和我決一死戰。想到年輕時看的“○○七情報員”,一只黑寡婦蜘蛛能上能下詹姆斯龐德的床上。詹姆斯不動,等它爬過胸口,再爬到床單上的時候,一下子卷起床單,狠狠捶下去。電影裡沒有演出床單再打開來的結果,但是可以想見,一定是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現在我也想,如果我真火了,把它用衣服包起來,捶下去,還不是一團?只是,因為我把它看成了寵物,所以不能跟它生氣,還要被它嚇、被它氣。
記得以前養的一只大鸚鵡,常站在我的手臂上,一邊念念有詞地跟我說話,一邊冷不妨地,一低頭,狠狠咬我一口。咬得又青又紫,痛徹心脾。可是,我竟然能忍著“反射動作”,硬是不反應,還慢慢走回它的籠子,請它下去。有時被冷不防咬這麼一口,我真是氣得想一巴掌將它打死,可是想想打管什麼用?它懂嗎?打死了,是打死自己的寵物,我更得傷心,何況它還是我兒子的寶貝。
其實寵物就是子女、我兒子跟我比賽,我贏了,會說“老子贏了!”我輸了,我可以說“我的兒子贏了。”我常在比賽開始的時候,用<為徐敬業討武氏檄>上的一句話: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然後說,不論誰贏,總是我家的天下。
這世間的爭戰,碰到一家人,最糾纏不清。連那小小的螳螂,只因為進了這家門,就要有不一樣的對待。
說時遲那時快,這小家伙已經爬出袖口、爬過衣服、爬上了領口,所幸它好像還沒什麼翅膀,不然一定飛了。我輕輕松松地把衣服從另一面翻起來,它以為“大地長高”了,便又往上爬,爬到一半,就被我從衣服的後面一把抓住。它居然猛力踢,先抱出雙臂,用它的鉗子狠狠戳我隔著衣服的手,再低下頭咬。我想把手放松,都辦不到。趕緊把巧克力盒子拿來,扣在它身上,再把衣服蓋下去。
現在我知道它雖然沒吃東西,還是很強的,我想,它昨天不吃蜜蜂,一定是因為沒有挑戰性,它既然敢跟我拼,當然看不上小東西。所以,我得給它找個有力的對手。
我拿起塑膠袋往外走,直直走到冬瓜田。這有我早春先在屋裡播種,再由我老婆種下去的冬瓜,大概因為種的時候沒松土,又種得太密,只見開花,不見結果。我母親用有妙的詞,稱呼那些花,叫“謊花”。
我就等在“謊花”旁邊。因為我知道那種特大號,渾身長滿毛的大黑蜂(bumblebee)總愛光顧我的謊花。我也猜想,這“謊花”之所以變成“謊花”,就是因為大黑蜂作怪,不錯!我是知道大黑蜂不但無害,而且能幫助傳播花粉,但是當五谷不登、四方不靖的時候,好官也成了壞官。更何況我要抓這“好官”,總要先為他羅織一個罪名才是。遇到國事蜩螗,殺幾個官員,就能平百姓多怨,免得傷到龍顏。
大黑蜂果然來了,一朵花、一朵花地穿梭。我不敢走進瓜叢中,怕跌踩傷了瓜籐,只好等在外面。終於等它飛到了最靠近的一朵花,塑膠袋唰地一聲罩下去,一直罩到花下面,連花拔起,大黑怎麼可能逃得掉呢?
大黑蜂在塑膠袋裡,單單聽那震翅的聲音,就驚人、就過癮。它不是嗡嗡嗡,而是吱吱吱,翅膀震得太快,發出一種高音,再碰到薄薄的塑膠袋,就好像飛機的螺旋槳穿進叢林,一副要墜機的驚險。
照老方法,我又把它逼到一個角落,再將其余的塑膠袋往反方向套,於是那小角落就變成一個小袋子,只要把“開口處”抓緊,對准盒子的縫隙,大黑蜂就飛了進去。
(這次我沒有拉觀眾,唯恐如前一天的“漏氣”。)大黑蜂果然不凡,足有兩公分多,身子大、腿又粗壯,好像一架會飛的坦克車,在盒子裡橫沖直撞。“你不是很強嗎?敢跟我狠,現在試試這個,去抓啊!”我心裡對螳螂喊,可是那家伙就像許多人家的孩子,專會“把著門檻狠”,對自己人像凶神惡煞,出門就變成了兔子。它嚇得直躲,大黑蜂飛到這角,它就躲到那角,最後居然以盒蓋的一邊,把頭對著最角落,變成了鴕鳥。
這下我就真想不通了,它現在雖然還不大,也有了七、八公分長,它如果不知道獵殺,又是吃什麼長大的呢?難道它吃素?螳螂明明不吃素啊!
我發現自己需要進修了,如同娃娃總不吃東西,媽媽一方面可以懷疑孩子生病,一方面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照顧上有問題。我立刻請老婆開車,帶我去圖書館,找螳螂的書。
號稱長島最大的圖書館,居然有關螳螂的書,一共不過四本,其中兩本只是昆蟲書裡的一章,剩下兩本還是在兒童圖書部找到的。難道在美國只有孩子玩螳螂?
雖然是兒童書,內容倒也十分豐富,尤其可喜的,是圖片多。其中一本《ThePrayingmantis,InsectCannlbal(byLilOHess)》,單單看這書名的“Cannibal(食人族,或吃同類的動物)”就驚心動魄,敢情這螳螂不但獵殺別的昆蟲,連它自己的同類都吃?
書裡也登了一張新幾內亞asmat人的圖騰木刻,刻的正是一只作祈禱狀的螳螂。Asmat族,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都還吃人。吃他們自己的敵人,也吃外來的“朋友”。正因此,他們特別崇拜會貓殺同類的螳螂,甚至認螳螂作祖先,在矛上、鼓上、盾牌上,乃至酒杯上都刻著螳螂的圖案。
書裡還登了螳螂孵化的圖片,母螳螂前一年產下的卵,會封在一團黑色的膠狀物質裡,度過寒冷的冬天,再於第二年溫暖的時候開始孵化,幾百只小螳螂從孵裡鑽出來,一只連一只地垂落到地面,開始它們獵殺的一生。
一只只有蚊子般大的“螳螂寶寶”能抓到什麼?它們脆弱得只有被抓,被螞蟻們抓去當食物。為了自保,它們必須快速長大;為了長大,它們必須趕緊吃東西。而最容易吃到的東西,就是最靠近它們的——
兄弟姐妹。
於是一只吃一只,稍微強一點的吃掉稍微弱一點的。今天能吃掉親手足,變得再強壯,明天就能再多吃一些手足。一次幾百只螳螂,就這樣彼此吃、彼此殺,愈吃愈少,愈吃愈大。也由於最後剩下的同胞不多,使它們能分享有限的空間和食物。
想想,以螳螂那種不主動出擊的方法獵食,必須等著蝴蝶、蜜蜂飛到身邊,才能抓住的情況,如果一次幾百只螳螂都長大,就算它們彼此不相殘,只怕也得餓死。
於是,我想:說不定母螳螂一次生那麼多蛋,就是准備讓它們彼此殘殺,被吃掉的是母親存心留下的食物,吃掉兄弟姐妹的則是傳宗接代的子女。台灣產的“艾氏樹蛙”不就這樣嗎?母蛙等卵孵化成蝌蚪之後,繼續產卵,給蝌蚪當食物。又如同男人一次可以射出幾億的精蟲,每一只都在動,也都在拼命地游泳、拼命地比賽,看誰能先游到卵子成孕。每一只都是機會,也都可以稱為生命,一次放出這麼多機會,目的只是為了增加機會。沒能游到的失敗者,當然是死亡。
我也見過一種澳洲的小老鼠,母鼠一胎可以生八、九只小鼠,卻只有六只奶,小老鼠一生下來就沖向乳頭,一口咬住乳頭,再也不放,在生物紀錄影片裡,只見六只小鼠掛在母鼠的肚皮上,另外沒搶到乳頭的,則注定要餓死。
生命就是競爭,從沒有成孕的精子,到互相殘殺的螳螂,到搶奶頭的小老鼠,到飛彈大炮的人類戰爭,看來雖不一樣,道理卻相同,也就不必有什麼同情。
現在我對這小螳螂,突然有了極大的敬意。如同聽說門口走進來的那個初入堂口的小弟弟,已經撂倒了許多大哥,而不能不刮目相看。
這小東西,怪不得敢跟我打斗,原來從小到大,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它已經是一路殺出天下。由殺同胞手足,到殺蚜蟲螞蟻,到殺……。它的每一片皮肉,都是用別人的血肉累積的。它的肉裡有別人的肉,血裡有別人的血,真是“地將功成萬骨枯”,多像歷代開國的帝王”
只是,我更不解,為什麼它現在居然如此儒弱?難道這小小的囹圄,就能折殺一位殺人無算的猛士?又或殺人無算的猛士,進了囹圄,就成為縮頭的烏龜?
這螳螂讓我想起十三歲殺人的秦舞陽。
苟活
八月三十日
幾乎是昨天的翻版,一早過去看,大黑蜂已經面朝上,直挺挺地躺在盒身上毫發無傷,表示又是“自然死亡”。
對的!你可以稱它為“自然死亡”,它不是撞死的,也不是被咬死的,更不是餓死的,而是因為用完了它一生被准許使用的“氣氛量”,而自然死亡。
Forinsects,thetempooflife,notthepassageoftime,determineshowlongtheylive。”這是我在《自然歷史》刊物上讀到的。對昆蟲而言,它們的壽命不是決定於它所經歷的時間,而決定於它生活的節奏。
(TheLongandtheShortoflt.byRobertG。Allen)譬如:
把兩百只公蒼蠅放在一立方英尺的籠子裡,蒼蠅大約可以活十六天;當把那些蒼蠅的活動空間縮一個小瓶子裡,使它們不太能飛時,大約可以活五十天;而當把個別的蒼蠅放在極小的瓶子裡,又冷凍到華氏五十五度,則能活上六個月。
妙的是,這些蒼蠅活的長短雖不同,但它一生用掉的氧氣量卻是相近的。所以當它不斷折翅膀,使用比平常多百倍的氧氣時,當然沒多久就死了。你可以說它是累死,也可以說它用完了老天給它的氧氣量而自然死亡。
雖然論文裡說哺乳動物不一樣,否則住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一定活得特長;那些不做運動、好吃懶做的人也必然長壽。但是我想,說不定人也都有個“定數”,如同老一輩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一定的福分。小時候太享福,老來就要蕭條;少時命苦,老來又能榮發。
只是“榮華富貴”和“福壽康寧”都不能代表“幸福指數”。這就好像前些時調查全亞洲最有幸福感的是哪國人,發現富裕的日本、台灣,都不高,反倒是貧窮又混亂的菲律賓和泰國人最感到幸福。
看這社會上的個人,也一樣。那些家財萬貫的人不見得快樂,寅吃卯糧的人也不見得痛苦。前者樂歸樂,可能表面滿足,骨子裡空虛寂寞;後者苦歸苦,卻常能苦中作樂。只是有錢人常猜窮人苦死了,用這“對比”來讓自己覺得快樂些;那些窮苦人又常猜有錢人有多快樂,結果哀哀怨怨使自己更痛苦。
如果他們各過各的,誰也不去比誰,我相信人的一生,無論榮發與蕭索,那“幸福指數”應該是相近的。上帝給每個人同樣的快樂,用完了,就該死了。
現在我開始了解為什麼這螳螂雖然不吃不喝三天,卻還生猛有力。你看!它不停地在盒子裡爬,精力還那麼旺盛。這是因為它不飛,“飛”是最耗氧的,比“爬”要多耗數十倍的氧氣。
此外,它的身體很科學,細細的腳、細細的上身,還有小小的頭,使它接觸空氣的面積很小。加上硬硬的負骨骼,能像仙人掌一樣,避免水分的蒸發。
這小頭使我想起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琪塔豹(Cheetah),也是大大的屁股、細細的脖子、特小的頭。它在快速運動的時候,由於頭部輕、脖子長,而減少震動。腦部少了震動,就不容易累。
螳螂跟琪塔豹真有點像,琪塔快是快,一次沖刺只能持續一分鍾,所以它們總是站在高處觀察,看准了,再沖過去。抓不到,就放棄。
螳螂也一樣,正如古書上說的,它是“陰殺之蟲”,偷偷躲在葉子後面,等獵物接近才出擊,抓不到就暫時罷手。
大凡這種獵殺型的動物和昆蟲,都特別能挨餓。所謂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它可以挨上七、八天的餓,瘦得像是“掛著兩層皮”,但是愈餓愈機靈,也愈輕巧、愈狠毒。好像躲在一角的古董店,十天半個月沒客人,沒關系,只要一個上門落了網,就夠三個月的開銷。
想想這螳螂在野外,要多久才有顧客上門?它當然能挨餓,也當然能夠忍受孤寂。而且螳螂總是單獨獵殺、自己享用,所以比群體合作的琪塔更孤寂。
想起老詩人紀弦的〈狼之獨步〉——
我乃曠野獨來獨往的一匹狼,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歎息,而恆以數聲淒厲已極之長車,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夭地……
對了!還有哪位詩人,說“故鄉土、故鄉土,掬一把故鄉土……”?這螳螂不吃不喝,是不是有了鄉愁,或水土不服?水土不服時,是不是該用古人的方法,吃一點故鄉帶來的泥土?
它的故鄉,太容易了!不就在窗外嗎?
我突然觸動了靈感,也產生了“同情”,決定為它帶一點故鄉的風土來。
走到當時抓到它的那株牡丹旁,摘下兩片葉子。上面還有露水呢!多棒!正是它的家鄉風味。
打開盒蓋,把葉子放了進去。對著在一邊觀看的女兒說:“它想家了,所以給它放葉子進去。”又拉著女兒,繞著放在地毯上的玻璃盒子轉。一邊轉、一邊唱:
“捧一把故鄉土啊、故鄉土!飲一掬故鄉水啊、故鄉水……”
繞了兩圈,跳個舞、打個轉,我放下女兒的小手,說:“爹地要出去抓蟲了!書上說螳螂只吃活的蟲子,它現在不想家了,不生病了,也有胃口吃東西了,爹地要給它找好東西吃了!”
我以跳舞的步子,一步一跳地到後院,跳到花圃,覺得很開心,好象自己這一跳、一唱,便回到了故鄉,又覺得自己成了螳螂,在玻璃盒子裡,唱故鄉的歌、吃故鄉的食物、穿故鄉的衣服。
才一下子,就抓到一只黃蜂(Wasp),黃蜂跟蜜蜂不一樣,蜜蜂身上比較圓有點笨。黃蜂身子比較長,顏色也鮮艷,尤其黃黃的肚子上還有著黑色的條紋,就像老虎,所以中文就該是“虎頭蜂”。
虎頭蜂進場候教了!我的信心十足。第一,我的第六感讓我知道,有了故鄉的樹葉,螳螂的心好多了;第二,虎頭蜂比昨天的大黑蜂小得多,又比前天的蜜蜂美麗,豐乳細腰肥臀,十分性感,螳螂一定會喜歡。
虎頭蜂開始使用它的“氧氣配額”了,嗡嗡地東撞、西撞,撞著撞著變成攀附,攀在盒子旁邊休息,又沿著盒子爬來爬去。
這螳螂也爬來爬去,倒不是為了捕食,而是莫名其妙地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笨蛋居然好幾次跟虎頭蜂面對面地碰上,甚至憧到了鼻子,它卻不下手,還一扭頭、躲開了。難道它們競是“小同鄉”?
在這小小世界裡,好像有兩個漂泊者,不斷轉來轉去,當然也可以說是兩位落難者,突然不知怎地掉到了另一個空間,於是什麼都不顧了,只想找路出去。
對!它雖然來了三天,又有了故鄉的樹葉,還是在想家。想家就不能安心。它實在太笨了,為什麼不懂“此心安處是吾鄉”的道理呢?這就好比人,對前一個家的心不死,就不能享受下一個家的快樂。對來生不斷地矚望,也便不能把握有限的今生。連武陵人,都沒能留在“桃花源”。
看看!美食當前,有酒當歌,既無風、又無雨,住在玻璃屋裡,這是多麼美善的“桃花源”啊!只要沉下心來,細細看看周圍,就能樂不思蜀了。
還是虎頭蜂聰明,你瞧!它不飛了,也不再忙著找出路,它躲到了大黑蜂的身邊,如同一只小黃狗躲進大黑熊的懷裡。多麼溫暖而有安全感啊!大黑蜂渾身長滿了細細的絨毛,我幾乎可以感受到那種柔軟。
看!虎頭蜂緊緊偎在大黑蜂的六只腳之間,開始它的午餐。
大黑蜂的腳上掛滿了黃色的花粉,在小小的虎頭蜂看來,應該像是六大盤佳餚。多好啊!不必辛苦地在花間奔波,只要偎在這死去的大黑蜂間,就能擁有這麼多現成的食物。
何必想強敵當前呢?何必想明天或後天的死呢?又何必想“義”與“不義”呢?自己活著最重要。
傍晚,我又丟進了一只大螞蟻和蒼蠅。我對“它”是完全失望了。連這只螞蟻和蒼蠅,我也不奢望它會去抓。毋寧說,這兩只“小丑”,是我給它的最後的晚餐,也是給它的諷刺。
吃了!你是為活一條狗命,而“馬食雞早”;不吃,你是連最下三濫的小鬼,也應付不了。你是可憐的英雄,不再能奪權,甚至不再跳得上馬背,又一時死不掉;便賞你個閒差事,坐坐冷板凳,混口飯吃吧!
夜裡,再去看這家伙一眼。螞蟻在爬、蒼蠅在飛,虎頭蜂躺在大黑蜂的懷裡,在睡。
“它”的頭靠在盒子的一角,已經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