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內駐軍按兵力對比,最強的是新附軍,漢軍次之,蒙古軍的精兵都被抽調去歐洲了,雖凶悍卻力寡。漢軍與新附軍聯手之後,雙方力量對比更為懸殊。新附軍一邊用嘉龍大炮把探馬赤軍的火力壓下來,一邊派出兩千多人增援漢軍,聯手把衝進大營的蒙古軍包了餃子,消滅得乾乾淨淨,然後乘勝追擊,揮師攻向虎頭山蒙古軍大營,半個時辰便佔領了大營。漢軍奧魯立即派人向東門街多家海鮮野味美食棧訂購了數百桌酒席,並要求送餐服務,在營裡大肆慶祝。就在這個時候,三千多探馬赤軍突然從泉州東門進城,殺了漢軍一個措手不及。蒲壽庚在書房的會議結束後,探馬赤奧魯即與蒲家三十名武林高手帶著三千兵馬直撲東嶽山,捉拿少林住持西山鐵擔。當三千官兵把東嶽山圍了個水洩不通,奧魯大人率領武林高手在少林寺門前擺下陣仗,準備與少林武僧聯手上演一場精彩紛呈的功夫大片時,卻意外地發現少林寺內空無一人,成了一座空寺。不但佛殿、禪堂這些地方見不著一個和尚,就連茅廁都沒發現一個光頭的。
奧魯大人乘興而來一無所獲,未免有些生氣,一生氣就覺得肚子有些餓,想起了譽滿全球的少林佛跳牆,便進了佛跳牆專賣棧,點一份加料特大頂級佛跳牆,意外地逮到了一個和尚。應該說,奧魯大人逮到的是一尊跳牆的佛。在奧魯大人剛剛揭開熱氣騰騰的佛跳牆鍋蓋時,這尊傻佛便「撲通」一聲從牆上摔下來,然後迅速爬起,兩眼直盯著奧魯大人的佛跳牆,兩個鼻孔像吸塵器一般使勁吸氣,擺出餓狼撲食的姿式,配以草上飛輕功,撲到香噴噴的佛跳牆前,再「撲通」一聲摔暈過去,演了一出貨真價實的佛跳牆,把自己送到奧魯大人的手心。
審訊這個忠於職守的和尚沒費什麼工夫,剛剛來得及把佛跳牆吃完。把最後一勺佛跳牆汁嚥下之後,奧魯大人便問清了西山鐵擔的去向,原來是到泉州西邊的雙陽山舉行圓寂儀式去了,少林舉寺和尚也全部跟去了雙陽山,因此寺內空無一僧。
事情是這樣的,今日西山鐵擔一早起床,帶著四個老園頭(寺內菜園種地的低級和尚),抬著一口棺材走出禪房,一路向寺門走去。許多和尚覺得奇怪,便問方丈大師扛棺材做什麼。西山鐵擔說,他已測算清楚,今天就是他圓寂的日子,圓寂的位置就在城西雙陽山,因此抬格前往,估計時間剛剛好,遲了就來不及了。
西山鐵擔離寺後,和尚們才如夢初醒,執事高僧們即刻召開緊急會議,討論西山鐵擔方丈圓寂的儀式和規格問題。大家一致認為,西山鐵擔乃泉州佛門第一高僧,宗教領袖,假如讓他老人家孤零零地圓寂,必定有損少林聲望和地位,被佛界同門恥笑,被宗教界人士所不齒,破壞少林佛跳牆專賣棧的形象,影響少林全方位立體式多種經營創收集團的生存與發展。考慮到如此眾多的不利影響,高僧們便作出決議,除佛跳牆專賣棧繼續營業外,所有同門即刻趕赴雙陽山,為方丈舉行圓寂追悼大儀,並令羅漢堂派出輕功上佳的武僧,奔赴城內各寺廟宮觀,把鐵擔方丈圓寂大儀的時間、地點通知佛門同道及其他宗教單位,敬請他們派代表出席。
雖然西山鐵擔是羅漢齋派,少林寺眾僧是佛跳牆派,大家派系不同,觀點不一致,但還有一點相同之處,都是佛門弟子,慈悲為懷是最根本的。眼見鐵擔大師即將圓寂,眾僧慈悲之心油然而生,立即齊齊下山追趕西山鐵擔,瞬間走了個乾淨。
大約是不想招搖,西山鐵擔沒有進東門橫穿泉州城直奔雙陽山,而是沿城牆繞北門西門而行。少林僧眾向北追趕,很快追上了西山鐵擔。羅漢堂的羅漢們最先趕上,四個羅漢上來便搶過園頭們肩上的棺材,扛到自己肩頭,懇請鐵擔方丈上棺材就坐,讓他們把方丈扛去圓寂。西山鐵擔也不推辭,立即把那四個老園頭打發走,自己爬上棺材,盤腿打坐棺蓋上,在一千多個和尚的護送下,一片沉痛莊嚴的頌經聲中,飄然向西而去,儼然佛祖下凡,菩薩降世,釋迦牟尼視察人間。
少林大隊人馬路過城北朝天門外時,城門已聚集了一大群和尚和道士,他們來自城北崇福寺、淨真觀,城東釋迦寺、承天寺等寺廟宮觀,由於距離少林寺較近,最先接到通知,即刻趕往朝天門恭候,相伴鐵擔大師一同前往雙陽山。這批和尚道士比少林和尚多好幾倍,在朝天門會合後,合起來足有五六千人之眾,浩浩蕩蕩地沿城牆開往西門。朝天門內不時奔出更多的和尚、道士和穆斯林、基督教士、天主牧師、婆羅門教徒、摩尼教徒等各教各派的宗教信徒,都是聞訊趕來參加西山鐵擔圓寂大儀的,遲了一步,錯過了在朝天門會師,都發足向西追趕。
泉州素有古風,宗教鼎盛,故被稱做「泉南佛國」(可惜在20世紀改稱了「世界宗教博物館」,宗教已成博「物」,足見後人之無恥),特別是在宋元時代,全世界各種宗教在泉州都有立足之地,各教各派的宮觀寺廟遍佈城內城外,道觀有天慶觀、廣孝觀、淨真觀、柏庭觀、碧虛觀、佛寺觀、天後宮、純陽道觀、東嶽行宮等數十座,佛廟有開元寺、招慶寺、承天奪、少林寺、崇福寺、水陸寺、延福寺、光孝寺、法石寺、明心寺、封崇寺、北藏寺、廣福禪院、萬安撣寺等近百家,還有伊斯蘭清淨寺,婆羅門教毗濕奴神廟、濕婆神廟,天主教大聖堂,基督教興明寺,白蓮教白蓮仟堂,摩尼教草庵,等等等等。各教各派雖信仰不一,神明各異,但在少林方丈鐵擔大師西行圓寂這天,大家都拋開宗教分歧,擯棄門戶之見,齊為德高望重、謙沖恬退、大慈大悲的鐵擔大師送終。
隊伍到達西門時,雲集門外的和尚道士與各教信徒已達數萬,西門外灰濛濛一片——道士,黑壓壓一團——基督教與天主教士,白花花一群——穆斯林,光溜溜一堆——和尚,還有其他各色服飾的宗教派別人士,大家誦念著自家教派經文,為西山鐵擔頌讚、祈祝、誦咒、唱仟、禱告等等,一起浩浩蕩蕩地開向雙陽山。
泉州俚語有云:佛靠扛,人靠裝。西山鐵擔被扛在棺材上飄然西去,身周更有萬人送終;場面壯觀,氣派恢宏,老和尚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在棺材上不斷向各教人士揮手致意,合十為禮,不時伸手撥開眼前濃眉,欣賞送終盛況。
西門外的熱鬧場面,探馬赤奧魯是看不到了。他帶領三千兵馬把東嶽山圍了個鐵桶一般,只逮到了一位高度敬業的跳牆和尚,白耗了許多體力。使得奧魯大人非常生氣,把整整一鍋四人份量的加料特大頂級佛跳牆吃了個底朝天,也不付錢結賬,一腳踢翻了那跳牆的佛,奔出門去,把三千兵馬重新招集起來,下山開向泉州東門,直奔西門捉拿西山鐵擔。但這時候,要想穿越泉州已經不可能了,城內交通已徹底癱瘓,東西大街上人橫豬豎,散架的轎車堵塞了所有街道,除了滿城刺耳的殺豬慘叫之外,南邊還有隆隆的炮聲,而泉州城的標誌性建築:城北那兩根摩天大廈與摩雲大樓都消失了——被嘉龍大炮轟塌了。奧魯大人看不懂城裡的新景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即抓來兩名渾身浴血的士兵詢問。這兩士兵一名來自蒙古軍,一名來自漢軍,兩人都指責對方叛亂謀反,反元復來。探馬赤奧魯的腦子比較清楚,計算出漢人反蒙古人的概率要比蒙古人反蒙古人的概率高,便下令把漢軍士兵砍了腦袋,然後兵分兩路,一路向北增援蒙古軍,自己親率兩千人直撲草埔尾漢軍營。
漢軍在虎頭山蒙古軍大營大擺筵席慶祝平叛大捷,開懷暢飲,毫無防備,被探馬赤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死傷慘重。好在漢軍人數佔優,喝酒後又勇武異常,一場混戰之後,總算把來襲的探馬赤軍消滅殆盡。但留守草埔尾軍營的漢軍就沒這麼幸運了,被探馬赤軍一陣衝殺,沖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命,軍營被佔領。查知新附軍正在炮轟棋盤園,探馬赤奧魯顧不得收拾那些散兵游勇,即揮師西進,攻向百源川池。新附軍則掉轉炮頭,轟向草埔尾,並派出三千人迎頭抗擊。漢軍主力也從虎頭山上下來,揮軍南下收復草埔尾軍營。探馬赤奧魯料敵如神,預先在東門街伏兵五百,把漢軍擋在了東門街北,自己則率軍奮力攻擊新附軍。但由於兵力不足,探馬赤奧魯的努力也只是添亂而已。
形勢正向新附軍和漢軍這邊逆轉,東門外卻又殺來了一支隊伍。該隊伍身著水手服,胸前繡著一個大大的「蒲」字,進城後不分三七二十一,見到穿軍裝的就殺。正在東門街南北對峙的漢軍與探馬赤軍,都搞不清來者是敵是友,被這伙蒲字大軍打了個落花流水。準確地說,這支軍隊並不是軍隊,而是蒲仲昭統轄的天風海雲樓武裝,以及蒲家船隊的武裝水手。蒲仲昭接到蒲壽庚的命令後,立即組織下屬部眾和船隊水手共數千人,急奔泉州鎮壓叛軍。至於誰是叛軍,一時沒搞明白,反正進了城自然就會知道。衝進東門後,蒲仲昭才發現,城裡的不但局勢嚴重,而且全亂了套,漢軍從蒙古軍營向漢軍營進攻,探馬赤軍卻從漢軍營向蒙古軍營反攻,新附軍的大炮不但轟擊棋盤園,還轟擊探馬赤軍和漢軍大營,而蒙古軍的散兵游勇全在東街上驅趕暴民,在滿街的廢車堆裡翻找財物。這四國大戰到底誰是誰非,估計不花上十天半個月的調查是搞不清楚的,現在要緊的是制止戰火蔓延,解棋盤園之困。於是蒲仲昭下令蒲家水兵迅速投入戰鬥,不分叛軍友軍一律格殺勿論。
戰火在泉州城東、城南、城北迅速蔓延,誰也搞不清戰爭是怎麼打起來的,為什麼打的,只知道不能打輸。打贏了還可以搶到話語權利,跟蒲壽庚解釋戰爭不是自己發動的;輸了就陪上了命,連解釋的機會都沒了。特別是新附軍,他們很清楚這場戰爭的爆發與嘉龍大炮有直接關係,這關係雖然一時很難理出頭緒,但如果他們不打贏的話,也就沒什麼關係不關係的了。不過局勢卻對新附軍非常不利,探馬赤軍向這邊步步逼來,南教場的另一隊探馬赤軍在達魯花赤的率領下,沿多條小巷北進,企圖穿過塗門街攻擊百源川地。漢軍主力遲遲下不來增援,卻冒出了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武裝,不但與漢軍和探馬赤軍為敵,還分兵攻擊百源川池。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嘉龍大炮的炮彈打光了。
嘉龍大炮的炮彈是碗糕大小的石塊,這種東西雖然便宜,福建地區又特別盛產,但由於大宋已滅,福建已非戰爭地區,軍營裡積存不多,一百門大炮連轟了兩個時辰後,庫存火藥還有一大半,碗糕石塊卻打光了,連瘤蛋炮打過來的瘤蛋,都給裝進炮筒轟回了南教場,整個軍營再找不出一塊姓石的東西。新附軍奧魯一下子傻了眼,昏令亂出,先是叫人把刀槍劍戈扔進炮筒轟將出去,後來又叫人提桶打水,準備以水為彈,來一個水淹南教場,均被左右勸住,才沒做出這些傻事。奧魯大人仍不死心,突發奇想叫士兵們上街拆居民大厝取石頭。一位幕僚勸往奧魯大人說,泉州大厝雖也用石頭做基,但都是方石,體積太大,根本裝不進炮筒,雖可以把方石拆來後再敲碎,但眼下一時召不到那麼多惠安石工,等到砸碎方石,足夠軍需之用,估計已經是十天後的事了,到時還需要不需要炮彈,怕是另一回事了。奧魯一聽之下,萬念俱灰,便要舉刀自刎,刀子舉到一半,想起斡脫所的存款,使命令侍衛到斡脫所把銀子兌現出來,速送福州老母家中。奧魯大人的孝心感動了另一位幕僚,過來給奧魯大人獻計說,大人何不派人去搶斡脫所?奧魯抬手就給了幕僚一巴掌,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出這種餿主意,死到臨頭了還搶什麼銀子?幕僚摸著被打疼的臉,很委屈地說,就是死到臨頭了才搶銀子來做炮彈嘛!
幕僚的話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把奧魯大人炸醒了。眾所周知,泉州近年施行數字流通,銀子被信用牌取代,基本失去了流通作用,只有碎銀還做零錢使用,大部分銀錠都被各家斡脫所收了回去,存放到地下金庫,堆積如山,形同廢鐵。還有一項眾所周知的是,在棋盤園主義時代,斡脫所比米鋪多好多倍,一條街充其量只有一家米鋪,而斡脫所卻會有十幾家,就在百源川池附近的桂壇巷、打錫巷、井亭巷這一帶,就遍佈二三十家斡脫所,如果算上南邊的塗門街,數量便能翻幾倍。一家斡脫所的庫存銀錠,足夠一百門嘉龍大炮發射三五次之用,比起拆民居搬石頭再雇惠安石工把方石敲成碗糕的辦法,顯然可行得多。
奧魯大人頓時樂得手舞足蹈,仰天狂笑。
片刻之後,一團團白花花的銀子從百源川池轟隆而起,向東、北、南三個方向呼嘯而去,泉州上空白光閃閃,銀聲蕭蕭。南教場、棋盤園、草鋪尾、東門街等地,銀子紛紛如雨狂落,官兵們抱頭鼠竄。
以成本計算,這些新式炮彈統統都是五十兩一錠的官銀,一炮轟出去起碼三四千兩銀子,百炮一輪齊發就打掉三四十萬兩銀子,看起來很不划算。但對新附軍奧魯來說,擾亂金融秩序的罪名遠比謀反叛逆小得多,受到的懲罰也輕得多,說不定因自己指揮得當,應變有方,得到蒲壽庚的表揚,奏請朝廷提升他為達魯花赤,取代那個笨蛋傻瓜蠢驢,當然,達魯花赤的官職一般是給蒙古人做的,期望值有些過高,那就做個副都元帥或者宣慰使什麼的也行。
城裡,勞動力貨品們都看到了銀子升空的奇景,他們不清楚這是奧魯大人陞官的手段,卻都明確地知道是他們自己發財的機會,於是都瞧準銀子轟擊的方向,拎起麻袋,提上籮筐,扛著箱子,發足狂奔追趕銀子。人們冒著被銀子砸死的危險,從城內各處衝向革埔尾、南教場、東門街。泉州街頭剎時人頭攢動,群情激昂,你追我趕,充分體現了「時間就是銀子,忙碌就是生命」的新風尚。
應該說,泉州的勞動力貨品雖不再是馴良百姓,但在正常情況下,還保留著一些勤勞善良的百姓特徵,因此還算是善良勤勞的勞動力貨品,但從他們拎上麻袋提起籮筐扛著箱子衝出家門那一刻開始,他們的使用價值便被徹底偽造了,從勞動力變成了破壞力,破壞金融秩序,破壞社會安定,破壞城市,破壞自己。一暴民扛著銀子往家趕時,左右眼眶都被砸進了一塊大銀錠,像戴了副反光墨鏡,把所有能見光都反射掉了,結果進錯了家門,把一整袋銀子送給了鄰居。一暴民還沒跑進南教場就被釘了一身密密麻麻的銀錠,看上去像個銀甲武士,歪靠在牆邊,腳下還依偎著一隻同樣被紮了無數銀子的豬母,不知情的能把他們看做一尊雕塑。一般而言,能活著把銀子扛回家的,基本上都得受點傷,不是腦袋上長了幾個銀子角,就是滿嘴牙齒被打掉,頭破血流者不計其數。據很完全統計,當天在草埔尾、南教場、東門街以及通往這三個地方的街巷上,官兵與暴民死傷於銀子的怪異形式,共有一千四百多種,有被整箱銀子壓斷氣的,有被銀子進喉活活嗆死的,有被銀子打斷雙腿,有被銀子震聾,有被銀子砸傻,有被銀子活埋,等等等等。
世人皆知,銀子是用於流通的貨幣,其使用價值是替代一切貨品進行交換,但在棋盤園主義時代的某年某月某日,泉州的銀子被賦予了另一種使用價值,成為了殺人武器。雖然銀子確實既能殺人,但被偽造出這樣直接的殺人使用價值,可算是空前絕後。連棋盤園主義的創始人蒲壽庚都看得目瞪口呆,頻頻點頭。目瞪口呆是為銀子,頻頻點頭是為新附軍奧魯——此人打仗見機隨性,異想天開,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蒲壽庚愛惜起新附軍奧魯的才幹,只是轉瞬的念頭,但已說明他下棋不夠專心,被打攪了,就跟上次棋局半途日本海盜偷襲一樣,假如再有個告急的軍官站在他面前,攪他的棋局,一定下令把人家的腦袋砍了。於棋盤園外面的世界到底怎麼了,蒲壽庚倒無所謂,下完棋再說。
對蒲壽庚來說,泉州就是變成了廢墟,也不如這盤棋重要,他明白得很,天災人禍對棋盤園主義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戰亂過後泉州經濟將會得到一個新的發展契機,棋盤園主義將更加頑強壯大。這不是天方夜譚。假如你知道20世紀日本阪神大地震雖震死不少日本鬼子的後代,卻使得日本通過災後重建獲得了新的經濟增長點,幫助日本經濟走出了低谷,獲得復甦;又或者你瞭解美國跑去欺負伊拉克人民,用飛機導彈轟炸南斯拉夫百姓,製造一系列人間慘禍,卻讓美國經濟通過軍火生產與售賣而獲得了新的發展契機,從而推動了全球經濟的共同發展,你就知道蒲壽庚的思想超前了七百多年。
這也是棋盤園主義極大高明之處,連天災人禍都能被偽造出重要的使用價值,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有力工具,使災禍完全不成為災禍——雖然要死很多人。由此可見,口交會在對棋盤園主義的理解上,比蒲壽庚差了十萬八千里,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極誅賊計劃」,用棋盤園主義使用價值偽造原理對付棋盤園主義始作俑者蒲壽庚,根本就是個荒謬已極的策略。哪怕天上掉下金子,泉州變成廢墟,蒲壽庚也不會在乎,棋盤園主義自會讓泉州繼續繁榮,更加繁榮。蒲壽庚在乎的是棋盤上那匹紅衣臥槽馬,還有楚河邊的那個頭頂大炮的鶯鶯,這兩隻棋子緊緊鉗制著蒲壽庚一半的子力,如果能把紅馬趕走,如果那個腦袋豎著大炮的不穿紅衣改穿綠衣,那該多好呀!
雖然蒲壽庚不在乎,但發展到後來,天上確實掉下了金子——新附軍的填彈手不小心把整箱金錠倒進了炮筒,泉州也確實變成了廢墟——此事要怪蒲仲昭。
被銀子大炮打得暈頭轉向的蒲仲昭,率領部眾衝進了草埔尾漢軍軍營,把探馬赤軍全部消滅,把勞苦功高的探馬赤奧魯斬落馬下,之後遇見了一位身負重傷,全身共中二十錠共一千兩銀子的武林高手,才知自己消滅的是友軍而不是叛軍。但此時已管不了那麼多了,蒲仲昭立即重新部署兵力,進攻百源川池,這時一個部下報告說,在漢軍兵器庫裡發現了一批新式先進武器——火箭炮。
每次研製出新式武器,達魯花赤都先裝配給新附軍和漢軍,讓他們進行實戰試驗,這是因為新式武器帶有危險性,常常傷及使用者,不該讓高貴的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冒險。比如給新附軍配備的一百門嘉龍大炮,鎮壓三包工時就轟爛了八門,轟擊探馬赤軍和蒙古軍時自爆了十九門,發射銀子炮彈時,由於銀子的比重超過石頭好多,不符合大炮的設計規格,到現在已經炸掉了四十多門,前後總共折損了六百多名炮手和填彈手,足見新式武器之危險性。配給漢軍試驗的火箭炮是最新式武器,只試發過三次,實驗數據都還沒統計出來。這種火箭炮的創意來自泉州孩童玩的一種煙花,在一個小竹筒裡填裝了火藥,點燃後帶著竹籤呼嘯上天,在空中爆炸,本沒有什麼殺傷力,經機巧淫技院的院士們加以改良,小竹筒換成大鐵管,填裝的火藥裡還摻有鐵砂,小竹籤被換成一支五尺長的大鐵箭,用一種大型弩機發射,鐵箭飛出時,鐵管邊的引線會與弩機上的硫磺紙發生摩擦,火箭在空中被點燃,加速飛行,射程提高了四倍,殺傷力更是提高了二十倍。但試射的時候出過好多事,有時火箭會卡在弩機上射出不去,引線卻已點燃,把弩機和射手一併炸個灰飛煙滅;有時發射很順利,但火箭在空中點燃後卻自動改變了方向,飛回軍營,把營帳裡正在睡覺的士兵趕了出來。有一次試射更加離奇,火箭不知怎麼掛住了射手的蛇皮腰帶,把射手一路送上了天,所幸這枚火箭沒有爆炸,升空不久就掉了下來。那位漢軍射手上天遨遊了一番後,帶著火箭直直插進新附軍駐地百源川池,竟然沒有摔死,事後被淫技院請去講述火箭升空的速度、軌跡和狀態,幫助院士們改進設計。
蒲仲昭聽說過火箭炮,知道它們威力極大,殺傷力極強,卻不知它們的安全係數,就算知道也來不及請淫技院院士改進。蒲仲昭年輕氣盛,又被銀子炮彈炸紅了眼,立即下令押來幾名漢軍俘虜,讓他們簡要講解了發射技巧,就讓水兵們架起三百台火箭炮,全部對準百源川池,一聲令下,三百支火箭炮同時升空,在空中陸續點燃,四散而去。
所謂四散而去,就是目標很不一致,喜歡朝哪兒飛就朝哪兒飛。其中一部分倒是遵照蒲仲昭的命令,飛向了百源川池,落在新附軍炮陣,炸響了整箱整箱的火藥,把大營撤掉了一半。但大部分的火箭炮卻飛向了各條大街小巷,落進各家大厝。
泉州的古式大厝都是磚木結構,方石做基,地面與外牆鋪砌紅磚,屋頂砌三槽筒瓦,此外就全都是木頭構造,有些房屋甚至整棟不用一根鐵釘,從樑柱、門窗到小巧傢俱,全以木樣攢接,技藝非常高明,21世紀的後輩們是做不出來的。這種大厝的防火性能本來也不差,要把居於燒掉比較費勁,需要四處點火,用風箱煽風,並且不予施救,把井口用石頭埋了,將大門緊鎖,這樣才毀得成。假如在往常,火箭炮對大靨也構不成太大的威脅,它們並不能射穿大厝的瓦頂,也射不穿紅磚牆,沒有幾支能飛進厝裡。事實上,這三百支火箭炮並沒有直接燒掉幾座大厝,假如不是有個蛇話網絡,泉州城內的民宅大厝是不會在一夜之間燒個精光的。
我們知道,泉州城有個長蛇絞纏而成的蛇話網絡,給城市增添了五彩斑斕的景色——也有人覺得恐怖,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使用價值:通訊上的方便,窺探的樂趣等。現在這個蛇話網絡又有了更新的使用價值,把星星之火迅速燎原。所謂網絡,就是把大家連繫在一起,捆綁在一起,有信息就共享,有火災也得同當。經過技術處理的蛇皮管子,不但傳聲效果奇佳,導火的性能也很棒,被蒲仲昭的火箭炮點燃後不到一刻鐘,全城所有大靨裡的蛇頭都同時張開大嘴,向外吐火,蔚為壯觀。假如當做煙花來欣賞,倒也好看,但這些火蛇卻噴燃了桌上的時裝、假毛、當票、棋盤園牌滋潤肌膚養顏益壽永棵青春玫瑰油胭脂(黑將發明的這種胭脂屬於易燃易爆危險品)等等物品,迅速點燃房間,然後四處蔓延,把整座大厝燒掉。假如厝裡有人正在玩發風機,火焰便會從各條蛇皮管子匯總到兩個椰子殼耳機,讓那位發風機發燒友當真發燒,直至燒焦。
巧的是,全城蛇頭一起噴火的時候,居裡的大部分男勞動力貨品都出了門,有的去了草鋪尾,有的去了南教場,有的去了東門街,目的地都比較集中,留在後裡多半是女勞動力貨品,因此許多大厝只傳出足以震碎玻璃的聲音,卻全不見有人滅火。更糟的是,泉州極其發達的鐵牆業,其使用價值在此時出現了完全的顛倒,再與安全無關,而與危險緊緊關聯。大靨的鐵閘門一般都上了三道鎖,大家一急起來,要麼把鑰匙遺落在火裡,要麼就怎麼都想不起擱在哪兒,慌亂逃命中,不是一頭撞到防盜門上,把頭毛燒光,就是一屁股撞在鐵網上,屁股烙出許多方格,撞歪鼻子跌腫臉找不到胳膊的不計其數,(之聲此起彼伏,卻怎麼也逃不出自己的家。
火箭炮發射半個時辰後,大半個泉州城全是一片(之聲,與街上的慘叫聲遙相呼應,絡繹不絕。這個時候,泉州城內一切使用價值都亂了套,轎車不再是交通工具,成了垃圾;驅動豬不再是有機動力,回歸為野獸;火藥不再是煙花爆竹的藥芯,成了嘉龍大炮和瘤蛋炮的殺人動力;鐵牆局產品不再是安全設施,成了殺人助手;蛇話網絡不再傳播信息,改為傳播死亡;銀子不再是流通工具,成了致命武器;勞動力貨品不再是勞動力貨品——也沒有回復為百姓,而是成為社會不安定因素。使用價值的偽造在此時達到最高潮,登峰造極兼駭人聽聞之至。
據小山全會紀要證實,口交會本來只是想搞一次終極誅賊行動,徹底消滅蒲壽庚,並沒有打算把行動升級,但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大家的預料,從一開始就走了樣兒。根據三包工毆打交通行役殺害官兵的情況來看,它很像是一場反動暴亂;考慮到新附軍在事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它也可以稱做武裝起義;但從銀子金錠滿天飛的效果來看,又算得上是一場金融風暴;根據最後的廢墟焚燬的結果來說,也可以稱之為世紀末慘案。
這就難倒了史官們,不知道該把這個污七八糟的事件怎麼個編法。按照中國歷史編撰習慣,此事最好是編成農民起義,這樣就能堂堂正正地裝進史冊,放進教科書裡。但問題是,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不關農民大哥的事,就算可以把發動起義的功勞送給那些三包工,但這些外來工的成分卻非常複雜,有城市小貧民,有破產資本家,有失業工人,有外商,有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有匿藏在勞動群眾隊伍中的車匪路霸,當中雖有部分原本是農民,但整個集體卻完全算不上農民階級。從性質上看,三包工的行為一不是推翻封建主義統治壓迫,二不是反抗種族主義侵略戰爭,因此既不能算是反封建的農民起義,也不能算做愛國主義民族戰爭。假如光把蒲壽庚這一個香客列為反抗鬥爭的對象,倒也勉強可以算是反抗殖民統治,但這未免太過抬舉蒲壽庚,也不妥當。總而言之,史官們始終無法把事件編出階級壓迫和階級鬥爭,無法把性質和意義拔高。這就讓史官們腦袋大了十幾倍,編不出意義顯得自己無能,胡編意義卻會給更擅長編意義的後代史官們恥笑,於是他們就串通起來,使用了一個既不無能又不被恥笑的賴皮招數,就是不予記載,全當此事從沒發生過。因此,大元帝國某年某月某日泉州發生的這場既像是武裝起義,又像是金融風暴,也可以稱之為世紀末慘案之類的東西,一律沒有在正史和野史裡出現,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類似於東門達觀玩的禪機。
史官們雖狡猾賴皮,卻抹殺不了歷史,根據口交會留存下來的資料,我們終於還是知道,在大元帝國時代的某一天,泉州曾經發生過這麼一場「使用價值偽造運動」——這是最準確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