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達觀端坐在太師椅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樓下的石埕棋盤,看著劉邦項羽的旗旛在楚河漢界裡游動,看著灑落在棋盤上的陽光,看著樹影在石板上掃來掃去,靜靜地等待著蒲壽庚的到來。畫樓上的社會名流們都在喝茶嗑瓜子,並在喝茶嗑瓜子之餘,議論著今天的棋局,議論的焦點不是蒲壽庚,也不是東門達觀,而是今天美女棋子中紅方的一隻棋子:紅帥。
說到紅帥,先要介紹棋盤園獨特的下棋方法。前面講到,三十二隻美女棋子分做紅、黑(雖然美女穿的是綠色時裝,但仍按象棋規矩,把棋子分紅黑兩方)兩隊,分別站到棋盤東西兩側底線,這時候,九奶就會在畫樓東梯口敲響皮鼓,表示各就各位,一隻綠衣美女棋子就會向前跨出,這是黑方的將,她跨進棋盤黑方的九宮,大聲發令:向前走!各就各位。然後,黑方其餘十五隻美女棋子邁著婀娜多姿的時裝表演台步,走向各自的位置,比如兩隻黑士會站到黑將左右,五隻黑卒則站到距離楚河漢界僅一格之遙的地方。
綠衣美女棋子都進入準確位置之後,九奶就會舉起一面紅旗,於是一隻紅衣美女棋子就會向前跨出,這只棋子就是紅方的帥——現在畫樓上正在談論的焦點人物。紅帥進了棋盤紅方九宮之後,像剛才黑將做過的一樣,指揮紅方兵馬進入陣地。雙方棋子都準備就緒之後,剩下的就是對弈棋手的事了,九奶就會放下旗子、鼓槌之類的東西,走回樓裡,坐到蒲壽庚身邊看棋。
由於棋子是美女,棋盤園裡走棋的情形就比較特殊,因為棋手不可能走到石埕棋盤上,抓著美女棋子的腰帶,把美女提起來——揪著美女棋子的頭毛拎起來也可以,十幾歲大的小女孩個子不高,拎著不會絆腳——走到棋子要走的地方,再把美女旗子放下來。當真需要這樣下棋的話,東門達觀和蒲壽庚都沒有問題,他們都是武林高手,拎個把十幾歲大的女孩子一點都不在話下。但這樣下棋顯然太麻煩,每走一步棋就要下樓一次,走到棋盤上把棋子拎起再放下,再走回樓上。假如吃子就更麻煩,不但要把自己的棋子拎起再放下,還得把對方被吃掉的美女拎起來,拎出石埕棋盤,一直拎進畫樓下面的棋盒裡,再走出棋盒,走上畫樓,思考下一步棋。我們知道,蒲壽庚是政府高官,東門達觀是少林高僧,兩人都極有身份,不該做這些既麻煩又無趣的事情。
實際的情況是,棋手並不需要去拎起美女走棋,他只須坐在畫樓的太師椅上,向樓下棋盤打出一種特定的手語,棋盤上紅黑雙方的將帥看到手語之後,再指揮棋子們走棋。比如說,蒲壽庚要架起中路炮的時候,他便會向棋盤打出一個手語,棋盤上的黑將看懂這個手語的意思是「炮二平三」,就會發出指令說:小芳,到阿蓮後面去。接到指令後,擔任黑炮的小芳,就會盈盈款款地向東面走去,走到中卒阿蓮身後,站定下來,跟阿蓮小聲地互說體己話。換個例子,假如東門達觀以屏風馬來對付蒲壽庚的中路炮,他就會在畫樓上打出一個手語,棋盤上的紅帥看懂了這個手語代表的是「馬八進七」,就會發出口令:王菲,去跟王靖雯聊會兒。於是,紅方左路馬王菲就會向右前方走上幾步,走到紅方七路兵王靖雯身後,跟王靖雯小聲地聊開了。當然,假如王靖雯跟王菲的關係不是太好,兩人就可能不是聊天,而是拌嘴,但沒關係,只要不吵到樓上的棋手和人客(即客人,泉州百姓管客人叫人客,先承認你是人,再定義你為做客的人,所以叫人客),怎麼吵都不要緊。
從棋盤中的地位來說,紅帥與黑將是三十二隻美女棋子中最高的,因為她們要指揮各自隊伍裡的棋子;從聰明才智方面來看,紅帥與黑將也必須是三十二隻美女棋子中最高的,否則無法理解棋手的戰略戰術,容易下錯棋;從觀賞性的角度分析,紅帥與黑將必須是三十二個美女棋子中最美麗最有魅力的,因為她們出鏡率最高。我們知道,棋盤園裡的美女棋子是泉州城當年最漂亮的十四至十七歲少女,是南宋末年到大元帝國時代初年泉州最美麗的少女,而要想成為這些美女中最美的美女,只有成為紅帥與黑將。
從棋盤園獨特的棋法中可以發現,紅帥與黑將對棋局結果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一舉手一投足都決定著棋局的勝負。就此而言,這兩人的重要性還有差別,考慮到蒲壽庚下棋從來只下黑棋不下紅棋,便可知道,棋盤上所有美女棋子中,只有一個棋子對棋局勝負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就是紅帥。
可以想像,假如蒲壽庚不想輸掉這盤棋,他就會事先請九奶告訴紅帥說,蒲老爺想贏棋。於是紅帥就明白了,她必須在下棋的時候看不懂東門達觀的手語,把「馬八進七」的指令看成了「馬八進九」,或者看懂了卻發錯了指令,沒讓王靖雯去跟王菲拌嘴,而是讓她跳過河去了。這樣下棋,東門達觀必輸無疑。假如紅帥違背了蒲壽庚的意旨,讓東門達觀贏了棋,她的腦袋就會被蒲壽庚砍掉,或者被賣到泉州城裡最破爛的青樓,甚至被送進軍營——要收拾紅帥小姑娘的辦法很多,無須一一介紹。從情理上說,沒有一隻做了紅帥的美女棋子願意接受這樣的一些下場,所以城裡就有這麼一個傳聞,說每次有新紅帥上任的時候,都會聽到卸任紅帥的一句忠告:該不懂時就不懂。
城裡還有傳聞說,達觀大師上個月在棋盤園下的第十五盤棋,蒲壽庚本來很想贏,曾吩咐九奶讓紅帥該不懂時就不懂,但紅帥該不懂時偏要懂,愣是讓達觀大師贏了,蒲壽庚為此發怒,撤換了紅帥。傳聞還說,舊紅帥之所以寧死不屈幫達觀大師贏棋,是因為愛上了英俊瀟灑的達觀大師,曾與達觀大師私下商量私奔,但達觀大師修煉得道,六根清淨,無意做此苟且之事,舊紅帥一氣之下,硬是幫達觀大師贏了棋,先證明了自己的真愛,然後懸樑自盡。
一般而言,小道消息都夾雜了傳播者的情感和品味,所以多半與事實不符。舊紅帥的傳聞就純屬謠言。最清楚此事的便是東門達觀,但他從未出面闢謠。至於那句該不懂時就不懂的話,上過畫樓觀棋的人都知道是謠言,因為蒲壽庚下棋從來都很君子,輸就輸,贏就贏,從不要賴,更不會命令紅帥幫他贏棋,其體育精神與競賽風格遠非20世紀的中國足球甲級聯賽所能比擬,很值得後輩們學習。
至於現在畫樓上名流們很關心的新紅帥,升任紅帥才大半個月,只下過兩盤棋,名流們沒見過是正常的,因為泉州的社會名流有數千之眾,畫樓上卻只能擺三十來張椅子,名流們輪流被邀請,輪流成為名流中的名流,卻很少能在十局棋間被邀請兩次。這次被邀請的名流,多半都有一年沒進過棋盤園了,別說是新紅帥,便是前任再前任的紅帥,他們大半都沒見過。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只要做了紅帥,就是泉州的頂尖美女,因此大家很想知道她到底長的什麼美麗樣子,氣質到底如何,聰明到了什麼程度,以及三圍的具體數字。畫樓上,除了正在給大家斟茶倒水的丫鬟們,就只有東門達觀見過紅帥。由於身份的原因,名流們不便向丫鬟打聽,只能問東門達觀,但見東門達觀一臉的深沉,又不太好意思上去打攪,何況東門達觀是泉州著名的禪宗大師,是有道行有修為的佛門高僧,向一個高僧詢問美女的三國,未免有失體統。所以大家猶猶豫豫,思前想後,考慮著該從什麼角度,用什麼措辭,以什麼姿態去問最為妥當,這種心情跟第一次逛窯子是一樣的。
不料,東門達觀好像很瞭解大家的心情,很主動地轉過身來,面向大家咧嘴一笑,說,大家想問紅帥是麼?直說好了。
眾人立即發出了一陣如釋重負的氣息,接著就是一陣輕鬆愉快的笑聲,然後便是一陣乒乒乓乓的亂響——這是桌椅摔倒茶盤掉地杯盅摔碎的聲音,說明有人性子太急,為了搶先奔向東門達觀,把桌椅都撞翻了。這位性急之人身披鐵羅圈甲,頭戴四方瓦楞棕帽,是個膀大腰圓的蒙古將軍,任職泉州路達魯花赤,相當於軍區司令。他第一個衝到東門達觀身前,迫不及待地問:大師快點告訴我,紅帥長的什麼臉?圓臉還是瓜子臉?
東門達觀對達魯花赤微微一笑道:人臉。
達魯花赤還想說什麼,身後一位胖子擠了過來,衝著東門達觀右邊那只鍋狀大耳朵問說,大師,聽說紅帥身上有一種香氣,是天然的還是熏的?
東門達觀沖胖子微微一笑道:白天不懂夜的黑。
那位剛剛才把東門達觀形容為混合型幾何結構體的淫技院老院士,向東門達觀另一隻耳朵問說:老朽懇請大師明示,紅帥三圍的具體數字是多少?
東門達觀向老院土微微一笑,兩腿一晃,屁股下的太師椅向後轉了一百八十度,整個人跟著轉了回去,抬眼望向天上的一片雲,大笑了三聲:哈!哈!哈!
一一回答了大家的發問後,東門達觀便即轉回身去,面無表情地望著樓下棋盤,不再吭聲。那些問過問題並且得到了解答的名流們,紛紛坐回自己的座位,安安靜靜地,認認真真地,仔細琢磨著東門達觀的回答中隱藏的深奧禪機。其他聽到對答的名流們也都個個眉頭深鎖,認真思考,細細琢磨。畫樓一片肅穆,只有一些站在畫樓簷頭的小鳥們還在吱吱喳喳亂叫。我們知道,泉州少林寺是禪宗大寺,少林寺住持西山鐵擔是禪宗大師,而東門達觀是西山鐵擔的高徒,南少林年輕一輩最出類拔革的弟子,所以東門達觀也是公認的禪宗大師。如前所說,禪宗大師都是些莫測高深的高人,言行舉止出人意表。舉個例子,有人問禪宗大師趙州從諗貴姓?趙州從諗回答說,常州;那人又問他高壽?趙州從諗回答說,蘇州。後來又有人問趙州和尚高壽,他就不說蘇州了,也不說杭州、廣州、泉州等許多州,而是莫測高深地回答說,一串佛珠數不盡。這種對話如果出自一般百姓,會被認為是神經病,但若出自禪宗大師,就成了啟悟世人的深奧禪機,成為禪門公案,記錄在禪宗典籍裡。這類公案非常多,隨便再舉個例子,有人請禪宗大師雲門文偃指點一條覺悟的道路,雲門文偃說,吃粥吃飯。於是這人便被點醒了,從此走上了覺悟的道路。按禪門中人的說法,禪宗大師的這種獨特語言就是禪機話頭,也叫機鋒,是一種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就如東門達觀關於紅帥容貌與三國的回答,便是這種禪機,是排宗大師覺悟他人的一個重要法門,非常深奧,一般人不太容易明白,明白了就開悟了,可以走上覺悟的道路了。
關於排機,還可以用一個簡單例子說明,比如常有人向禪宗大師問什麼是佛?歷史上許多禪宗大師就此問給過無數的回答,在此羅列一些著名禪宗大師的回答:
瑞巖師彥大師答——石牛。
灌州羅漢大師答——牛頭馬面。
琅邪慧覺大師答——銅頭鐵額。
雲居道齊大師答——你是誰啊?
五祖師戒大師答——鼻孔三尺長。
風穴延沼大師答——如何不是佛?
木卑樹慧省大師答——貓兒上露柱。
楊歧方會大師答——賊也是人做的。
北禪智賢大師答——匙子挑不起來。
浮山法遠大師答——大者如兄,小者如弟。
定山惟素大師答——嘴裡有牙,頭上長毛。
西山鐵擔大師答——想說愛你不容易。
東門達觀大師答——紅帥。
東門達觀回答說佛就是紅帥,只是他無數次回答中的一次。與歷史上所有禪宗大師一樣,東門達觀會在不同的場合,根據不同的對象,給不同的問話以不同的回答。這個關於什麼是佛的問題,東門達觀每次的回答都不同,光是這個月就回答了三次,第一次回答說,春光乍洩;第二次答說,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隨即扭了扭脖子,再扭了扭屁股。最近的一次是這樣的,東門達觀先抬頭看看天,再摸摸鼻子說,月似彎弓,少雨多風。其實那是個白天,天上沒有月亮。假如天上有彎弓的月亮,東門達觀就絕不這樣回答,他會改說,日出東方,惟我不壞。
不論是否當真覺悟,那些被東門達觀發佈過禪機的人,都會立即發現自己淺薄無知兼庸碌愚鈍,然後又會隱隱發現自己也有一些超凡的智慧(這些智慧必須是隱隱的,沒辦法說得清楚的,才更像智慧),然後更加地佩服和崇拜達觀大師,堅決地認為達觀大師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師。紹興師爺便是從東門達觀的禪機裡獲益最多的一個,他第一次在棋盤園見到東門達觀的時候,很傲慢地問東門達觀說,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嗎?東門達觀回答說,我知道我到這裡來了。紹興師爺沒聽懂話裡的禪機,以為東門達觀沒有老實回答是因為不知他是蒲壽庚的師爺,就拉下臉問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東門達觀很驚訝地反問,你自己不知道嗎?怎麼會來問我?這話害得紹興師爺想了整整一個上午,在整個棋局過程裡,都一直低著頭,琢磨尋思自己到底是誰,發現自己除了是蒲壽庚的師爺,還是四奶的情夫,是泉州名流巴結的對象,是七十二豬驅動超豪華大房車的司機,是老婆的丈夫,是兒子的父親,是父親的兒子,是侄兒的伯父,是伯父的侄兒,是外甥的舅舅,是舅舅的外甥,是老師的學生,是學生的老師,是暗戀九奶的癡心妄想者,是貪污受賄腐敗分子,是孔聖人的徒孫,是拜金主義者,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誰……一直到棋局結束,紹興師爺都設計算出到底有多少個自己。幸虧蒲壽庚在棋局結束後派他送客,紹興師爺才有機會向東門達觀問清楚自己是誰,否則不知要數到何年何月。
把東門達觀送回到少林山門前,紹興師爺放下架子,虛心虔誠地請教,他到底是誰。東門達觀一臉驚訝地反問,你的頭毛怎麼長在你頭上?
紹興師爺對「頭毛禪機」是這樣理解的:自己的頭毛顯然只能長在自己頭上,沒有道理長在別人頭上,就是說自己顯然不可能活在別人身上,所以自己顯然就活在自己身上,自己顯然就是自己嘛!這是個太簡單的問題了,哎喲不對!如果自己就活在自己身上,那不就有了兩個自己?一個是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一個是被自己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那到底哪一個才是自己?是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才是自己,還是被自己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才是自己?而且,現在正在思考哪一個自己是自己的自己又是一個自己,那這個正在思考哪一個自己是自己的自己又是一個自己的自己又是不是自己?……
關於自己到底是誰的問題,紹興師爺最終還是沒搞明白,但卻搞明白了一點:達觀大師是名副其實的禪宗大師。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就蘊涵了無限深奧的禪機,啟發你內心深處的超凡智慧,讓你去琢磨一輩子都琢磨不透還要繼續琢磨,即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佩服呀佩服!
可以說,畫樓上的名流不懂禪機的並不多,或者說,自認不懂禪機的人並不多,除了一些沒文化的丫鬟。比如剛才向東門達觀詢問紅帥長的是圓臉還是瓜子臉的蒙古將軍達魯花赤,在東門達觀答說人勝之後,立即就在想:達觀大師可能是在告訴我,紅帥既不長圓臉也不長瓜子臉,而是長了標準的人臉,而標準的人臉就是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有眉毛有下巴有嘴唇有一切人臉上應該有的東西,既然什麼都有,就暗示了紅帥是個大有之人。大有即大無,大無即大有。達觀大師是在啟發我,我現在做將軍好像很有,但其實隱藏著許多沒有,比如老蒲一紙撤職命令下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比如一旦打仗戰死沙場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所謂月盈則虧,月滿則蝕。看來我上個月出海走私的事情做得有點過火,被人告到老蒲那裡了,達觀大師跟老蒲這麼親近,一定是聽到了風聲,所以借紅帥的臉給我警示,提醒我收斂些,避開風頭。哎呀!佩服佩服,達觀大師不愧是大師,佩服啊佩服!
需要說明的是,達魯花赤不如紹興師爺讀的書多,所以還不夠水平從禪機裡得到類似「正在思考哪一個自己是自己的自己又是一個自己的自己又是不是自己」的深奧啟悟,但能夠從紅帥的人臉聯想到戰死沙場,從戰死沙場聯想到出海走私,進而聯想到蒲壽庚的耳朵,從而決定收斂,已很不容易,比起站在東門達觀身邊咬手指的那個丫鬟,水平高出了許多。該丫鬟在東門達觀坐下後就興沖沖跑過來問大師吃過早飯沒有。東門達觀既不答說吃過了,也不答說還沒吃,而是莫測高深地說,明天的早飯還沒吃。搞得丫鬟不知是該馬上給大師送上早點,還是吩咐廚房給大師做明天的早飯,站在一邊使勁咬手指,大有把手指當早飯吃下去的可能。
丫鬟不懂禪機,是因為丫鬟沒有文化。畫樓上的人,只有丫鬟與社會名流兩種,前一種不懂禪機是正常的,懂不懂都沒關係;後面一種就不能不懂了,不懂就會被人認為沒有文化,不夠資格進棋盤園,就會被驅逐出名流行列,成為老百姓,這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們都懂禪機。不管是向東門達觀請教了的,還是聽到別人向達觀大師請教了的,都能從達觀大師的禪機裡找到啟悟。比如站在達魯花赤身後的一位中年書生,聽到東門達觀關於人臉的對答後,就在尋思:撣門有公案說,老和尚把無力渡河的婦人抱過對岸之後,小和尚問老和尚男女肌膚相接是否犯戒,老和尚答說我把婦人抱過河就放下了,你怎麼還抱著她。可見得道之人,心中並無男女之別,並無美醜之分,達觀大師沒有把紅帥形容為美女中的美女,把世間最美女子之容貌視為人臉,正是此等境界。可見大師心中早就沒有美醜,沒有男女,早就達到眾生平等的大慈大悲境界。自愧不如啊!我昨天還默許小山書院拒收貌醜的女學生,尊卑貴賤的觀念如此嚴重,太不尊重人權了,唉!枉讀了那麼多聖賢之書,比起達觀大師來,當真是差得太遠了!佩服啊佩服!
這位中年書生是泉州考試局的局長,很有學問,懂得和尚抱婦人過河的公案,自然能懂得東門達觀的禪機。但那位打聽紅帥香氣的胖子,學問就不是太高了,他是色目人,姓氏很古怪,長達八個字,叫做烏然倪格依撻胡突,任職泉州織染局局長,同時還是三家印染坊的股東,這三家印染坊的坊長分別是烏然優格依撻胡突局長的姑媽、外甥和小舅子。烏然倪格依撻胡突局長從東門達觀那裡得到「白天不懂夜的黑」的禪機後,想了老半天都沒想明白,又不好意思去問旁邊有學問的人,顯得自己肚子裡沒貨,全靠賄賂和捐獻才做上局長——連這次的請柬都是從達魯花赤手裡買來的,佔了達魯花赤夫人的名額才進的棋盤園。既然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獲得達觀大師的禪機,卻愣是沒明白什麼叫做白天不懂夜的黑,沒法向銀子交待倒也罷了,暴露自己的愚笨就太失策。想到這裡,烏然倪格依撻胡突局長忽然舉起右手,狠命往桌子上一拍,「砰」地一聲巨響後,滿桌的茶盤茶杯被拍得胡蹦亂跳,乒乒乓乓跌回桌上。與此同時,局長發出一串豪邁奔放的笑聲,引得畫樓上的名流們紛紛向他扭過脖子,看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笑完了,烏然倪格依撻胡突局長才捂著胸口喘著氣,用一種無比明白兼無比欽佩的語氣說,高!就是高!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達觀大師就是高,佩服啊佩服!佩服啊佩服!
名流們雖然都不知道局長被點醒了什麼,卻都相信局長的佩服是發自內心的,達觀大師的高明也是貨真價實的,因此他們都紛紛點著頭,做出很理解很明白的樣子。只有那位淫技院老院士沒有理會,自顧瞇著眼睛耷拉著腦袋,做著某種複雜的數學運算。老院士剛才向東門達觀詢問紅帥的三圍,得到了三聲大笑,老院士把這三聲大笑錄進了腦子,反覆計算三聲大笑的長短間隔,算出前後兩聲比中間那聲用時較長,從而算出紅帥的上下兩圍比中圍要長一些,即腰圍比胸圍和臀圍都要小一些,還算出東門達觀最後那聲大笑持續時間最長,所以紅帥的臀圍比胸圍和腰圍都要大。老院士由此而得出的領悟是:達觀大師用出人意表的三聲大笑,向他透露了新紅帥是個屁股大大的性感尤物。想明白了這個禪機之後,老院士當然也對東門達觀佩服得不得了,心想:禪宗大師啟悟世人的方法果然獨特,德山宣鑒大師使棒子,臨濟義玄大師用吆喝,東門達觀大師則大笑,全都不著文字,不落痕跡,直指人心,明心見性,確然是一派大師氣度,所謂德山棒,臨濟喝,東門笑,成語「當頭棒喝」理所當然應改為「當頭棒喝笑」,佩服啊佩服!
可以相信的是,大家佩服的具體東西,東門達觀並不完全都知道,比如老院士深奧的數學運算程序,比如烏然倪格依撻胡突局長猛拍桌於的內涵,東門達觀就不知道。禪宗大師只負責隨時隨地以禪機啟悟他人。至於別人得到什麼啟悟,則要看各人自己的造化。舉例來說,你問趙州和尚高壽,他回答你常州,不是他聽不懂你的問話,而是你聽不懂他的回答——聽懂了你就覺悟了。老院士向東門達觀問紅帥的三圍,東門達觀回答他三聲大笑,不是東門達觀聽不懂什麼叫三圍,而是老院士聽不懂三聲大笑——東門達觀對此很有把握,因為他自己也不懂。
搞不懂自己在說什麼,對東門達觀來說絕非第一次。比如三個月前一次棋局,東門達觀登上畫樓,優雅澹定地往太師椅上坐下時,沒留意椅墊上豎著一支大號縫衣針(估計是服裝裁剪師們不小心遺漏的)。因為沒有防範,東門達觀就沒有運功護體,一屁股坐了下去,隨即唰地站起,鼻子嘴巴歪向一邊,大叫一聲:哇囗囗囗囗囗囗我囗囗囗!!由於達觀大師武功高強,內力深厚,這句話又是在極端疼痛狀態下迸出來的,所謂真氣鼓蕩如雷迸發,霹靂炸響勢如破竹。滿樓賓客被這句威震八方振蕩四野的禪機妙語震撼,齊齊瞪著大師,眼裡充滿了崇敬、欽佩以及大量的「?」,等待大師進一步啟悟。東門達觀無法回答這些「?」,只好假裝看不見,面無表情,氣定神閒地坐回椅子上,默運少林神功,把刺入肌肉深處的縫衣針逼出屁股,反釘進太師椅裡,內力所及,如釘豆腐,入木三分,直沒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