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白榆 楔子
    二十年後的榆樹鎮已經面目全非了,當年鎮中心的燈光球場現在變成了一條穿鎮的橫街。

    當初看著很大的廣場變成一條街道後並沒留下多大的空地,空著的地方做了城西的停車場。鎮子中心已經東移了,移到了早先的紅旗飯店一帶。紅旗飯店的白面卷餅、香腸拼盤和豬雜碎湯曾令榆樹鎮人心馳神往,駐足流涎,但當時除了一個胸前掛滿勳章的老太太,松樹鎮再沒有誰敢經常光顧那裡。每當他們透過飯店骯髒的玻璃窗,看見那個麻臉矮胖的老太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肉湯,他們的胃裡總是不自覺地痙攣,氣盛的青年人甚至抱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戰爭沒有他們的份,使他們喪失了享受美味的機會。那些掛在舊黃布軍衣上的勳章使喝雜碎湯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那時,他們根本想不到有一天孩子們——他們自己的孩子。會一邊吃著巧克力和叫威化的餅乾,一邊漫不經心地扔幾張錢給遊藝廳的老闆,就在當年老太太喝湯的座位前玩著電子遊戲和賭博的彈子機。

    時光把四十平方米的專營醬油鹽醋和玉米面的解放糧店變成了六層樓的商廈,鎮子裡新一代的年輕人紛紛在裡面開設了宰人的精品屋,有時也偷偷地經營「滾包服」★,商店裡每天都有熱熱鬧鬧的吵罵聲——

    ★指非法進口的外國舊服裝。

    過去的花子胡同和窯子街被打通了,兩邊鋪面擠擠挨挨,雨天,白布、花布、紅布還有其他顏色的雨布沐浴在白亮的雨水中,雨水從而布上飛下兩排瀑布一樣的雨簾。過去在花子胡同經常行走的三個小腦袋人只剩下一個了,比壯漢的拳頭大不太多的腦袋上爬滿了皺紋,更生布褲子的襠部那兒卻變小了。二十年前可不是這樣,三個人那個地方都患著小腸疝氣,差不多和他們的腦袋一樣大小。人們不知道活著的這個叫大,還是叫二,或是叫三,總之就剩這麼一個了,他的下巴竟也可笑地長出了黃焦焦的稀疏的鬍鬚,這新修的街叫中心市場,中心市場裡每天都有鋪面開張的鞭炮聲。

    中心市場的牌子就立在離花子房二百米的地方。花子房曾是鎮子裡最骯髒的場所。說它骯髒,倒不是那裡有廁所或垃圾堆。相反,花子房前面的空地有一個很大的花壇,種植著黃的托盤,紫的步登高,還有堆堆火一樣的串紅。花壇是鎮公安局修的,可不管怎麼打扮,都改變不了榆樹鎮人視那裡極為骯髒的看法。花子房在日本人佔領這個鎮子之前就是窯子了,養著十幾鋪可賣的大炕。現在花壇仍在,沒有花了,豎起了一個二十米高的鋼筋水泥雕塑,雕塑很粗糙,是一個人字形的架子,這是榆樹鎮現在的鎮標。

    榆樹鎮重新設立標誌是兩年前的事,這個頗具時代氣息的標誌直至今日也沒有得到人們的認可。三十歲以上的人們都說:「這算什麼呢?設計這個東西的人不和小腦袋的大二三一樣沒有腦子嗎?榆樹鎮還用重新豎立標誌嗎?榆樹鎮的標誌不就是白榆樹嗎?」

    他們說,榆樹鎮的象徵是白榆樹。

    但是白榆樹在這個正在向更新的時代邁進的鎮子裡已經消失了,現在豎立在鎮子裡的是密密的蜻蜓翅膀和電視天線一樣的腳手架。榆樹鎮正在變成一個大工地,打夯機每天砸得山響,外地來的民工戴著舊安全帽,裸著的後背流著汗泥道道,他們正在為新的榆樹鎮砌著一堵堵磚牆,一座座樓房。休息時,民工們團坐在一起,操著怪裡怪氣的南方口音,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和當地消閒的老人交流。

    漸漸地,這些外地人發現,榆樹鎮的老人們說話時總忘不了這樣的話:那些白榆樹啊!他們敘述事件時對時間的指定也極有意思,比如他們會說,長榆樹錢的時候,榆樹葉滿街飛的時候,燈光球場起蛾子那年,剪褲腿腳的那年,他們甚至還說,燈光球場開宣判大會的那年……

    在他們夢幻般的敘述中,每一個時間都塵封著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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