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沁珠第三天的下午,我正預備走出公事房時,迎面遇見沁珠來了,她含笑道:「嚇!真巧,你們已經完了事吧!好,同我到一個地方,有幾個朋友正等著見你呢!」
「什麼人,見我做什麼?」我問。
「到了那裡自然明白了。」她一面說,一面招手叫了兩輛車子,我們坐上,她吩咐一聲:「到大陸春去。」車伕應著,提起車柄,便如神駒般,踏著沙塵,向前飛馳而去。轉了兩個彎,已是到了。我們走進一間寬暢的雅座,茶房送上茶和香煙來,沁珠遞了一根煙給我,同時她自己也拿了一根,一面擦著火柴,一面微笑說道:
「煙、酒現在竟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那也不壞,原也是一種人生!」我說。
「不錯!這也是一種人生,我真贊成你的話,但也是一種使人不忍深想的人生呢!」
沁珠黯然的態度,使我也覺得憂傷正咬著我的心,我竟無話可安慰她,只有沉默地望著她,正在這時候,茶房掀開門簾叫道:「客到!」三個青年人走了進來,沁珠替我們介紹了,一個名叫梁自雲比較更年輕,其餘一個叫林文,沁珠稱他為政治家,一個張炯是新聞記者,這三個青年人,果然都是青春的驕子,他們活潑有生氣,春神彷彿是他們的僕從。自從這三個青年走進這所房間,寂寞立刻逃亡。他們無拘無束地談笑著,諧謔著,不但使沁珠換了她沉鬱的態度,就是我也覺得這個時候的生命,另有了新意義。
在吃飯的時候,他們每人敬了我一杯酒,沁珠不時偷眼看我,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那夜我並不脆弱,也不敏感,酒一杯杯地吃著,而我的心浪,依然平靜麻木。
我們散的時候,沁珠送我到門口,握住我的手說:「好朋友,今夜你勝利了!」
我只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壞,從今後我們決不要在人前滴一顆眼淚才好!」沁珠點點頭,看著我坐上車,她才進去。
自從這一天以後,這幾個青年,時常來邀我和沁珠到處去玩,我同沁珠也都很能克制自己很快樂而平靜地過了半年。
不久秋天來了,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去看沁珠,只見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手裡捧著一束菊花,滿面淚痕地站在窗前,我進去時,她不等我坐下,道:「好!你陪我到陶然亭去吧!」我聽了這話,心裡禁不住打抖,我知道這半年來,我們強裝的笑臉,今天無論如何,不能不失敗了。
我倆默默地往陶然亭去,城市漸漸地向我們車後退去,一片蒼綠的蘆葦,在秋風裡點頭迎近我們,長空墓上的白玉碑,已明顯的射入我們的眼簾。沁珠跳下車來,我伴著她來到墳前,她將花輕輕地放在墓畔,低頭沉默地站著,她在祝禱吧!我雖然沒有聽見她說什麼,而由她那晶瑩的淚點中,我看出她的悲傷。漸漸地她挪近石碑,用手扶住碑,她兩膝屈下來,跪在碑旁:「唉!多慘酷呀,長空!這就是你給我的命運!」沁珠喃喃地說著,禁不住嗚咽痛哭起來。我蹲在鸚鵡塚下,望著她哀傷的流淚,我不知道我這個身子,是在什麼地方,但覺愁緒如惡濤駭浪般地四面裹上來,我支不住了,顧不住泥污苔冷,整個身子倒在鸚鵡塚畔。
一陣秋風,吹得白楊發抖,葦塘裡也似有嗚咽的聲音,我抬頭看見日影已斜,前面古廟上的鈴鐸,叮噹作響,更覺這境地淒涼,彷彿鬼影在四周糾纏,我連忙跳起,跑到沁珠那裡,拉了她的手,說道:「沁珠,夠了,我們去吧!」
「唉!隱!你好心點吧!讓我多留一刻是一刻。回到城裡,我的眼淚又只好向肚裡流!」
「那是沒辦法的呀!你的眼淚沒有干的時候,除非是……」我不忍說下去了。
沁珠聽了這話,不禁又將目光投射到那石碑上,並輕輕地念道:「長空!我誓將我的眼淚,時時流濕你墓頭的碧草,直到我不能來哭你的時候!」
「何苦呢!走吧!」我不容她再停留,連忙高聲叫車伕,沁珠看見車伕拉過車子來,無可奈何地上了車,進城時,她忽然轉過臉來說道:
「好了,隱!我又換了一個人,今晚陪我去跳舞吧!」
「回頭再商量!」我說。
她聽了這話又回頭向我慘笑,我不願意她這樣自苦,故意把頭掉開,她見我不理她,竟哈哈大笑起來。
「鎮靜點吧,這是大街上呢!」我這樣提醒她,她才安靜不響了。到了家裡,吃過晚飯,她便脫掉那一身黑衣,換上一件極鮮艷的印度綢長袍,臉上薄施脂粉,一面對著鏡子塗著口紅,一面道:
「你看我這樣子,誰也猜不透我的心吧!」
「你真有點神龍般的變化!」我說。
「隱!這就是我的成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樣的把戲,才能使我仍然活著呢!」
這一夜她是又快樂,又高傲的,在跳舞場裡扮演著。跳舞場裡的青年人,好像失了魂似地圍繞著她。而不幸我是看見她的心正在滴著血。我一晚上只在慘恫的情感中掙扎著。跳舞不曾散場,我就拉著她出去。在車子經過天安門的馬路時,一勾冷月,正皎潔的懸在碧藍的雲天上。沁珠很莊嚴地對我說道:「隱!明天起,好好地做人了!」
「嗯,」我沒有多說什麼。過了天安門,我們就分路了。
過了一個星期,在一個下午,我因公事房裡放假,到學校去看沁珠。只見她坐在女教員預備室,正專心的一志替學生改卷子呢。我輕輕地走近她身旁,叫了一聲,她才覺得,連忙放下筆,請我坐下道:「你今天怎麼有工夫來?」
我告訴她公事房放假,她高興地笑道:「那麼我們出去玩玩吧!這樣好的日子,又遇到你放假!」
「好,但是到哪裡去?」我說。
「我們到北海去划船,等我打個電話,把自雲叫來。」沁珠說完,便連忙去打電話,我獨自坐在她的位子上,無意中,看見一封信,信皮上有沁珠寫的幾個字是:「他的確像一個小兄弟般地愛他的姊姊,只能如此……咳,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窮期……」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我暗暗地猜想著,正在這時候,沁珠回來了,她看見我對著那信封發怔,她連忙拿起那信封說道:「我們走吧,自雲也從家裡去了。」
我們到了北海,沿著石階前去,沒有多遠,已看見自雲在船塢那裡等我們呢!
北方的天氣,到了秋天是特別的清爽而高闊,我們繞著沿海的馬路,慢慢地前進,蔚藍的天色,從松伯樹的杈-中閃出,使人想像到澄清如碧水的情人妙目。有時一陣輕風穿過御河時,水上漾著細的波漪,一切都是松爽的,沒有壓迫,也沒有糾纏,是我們這一剎那間的心情。我回頭看見站在一株垂楊旁的沁珠,她兩眼呆望著雲天的雁陣,兩頰泛出一些甜美的微笑,而那個青年的自雲呢,他獨自蹲在河邊,對著水裡的影子凝思;我似乎感覺到一些什麼東西——呵,那就是初戀的誘惑,那孩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吧!
「喂,隱!我們划船去吧!」陡然沁珠在我身後這樣高聲喊著,而自雲也從河旁走了過來:「珠姊要坐船嗎?等我去交涉。」他說完便奔向船塢去,我同沁珠慢慢並肩前進,在路上,我忽對沁珠說:「自雲確是一個活潑而純潔的孩子呢!」
「不錯,我也這樣感覺著……不過他還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也試著嘗人間的悲愁!」沁珠感歎著說。
「怎麼,他對你已有所表白嗎?」我懷疑地問。
「多少總有一點吧,隱你當然曉得,一個人的真情,是不容易掩飾的,縱使他極端守秘密,而在他的言行上,仍然隨時要流露出來的呢!」沁珠說。
「當然,這是真話!不過你預備怎樣應付呢?」我問。
「這個嗎?我還不曾好好地想過,我希望在我們中間,永遠是姊弟的情誼。」她淡淡地說。
「唉!沁珠,不要忘記你扮演過的悲劇!」我鎮靜地說。
「是的,我為了這個要非常地小心,不過好朋友,有時我真需要純潔的熱情,所以當他張開他的心門,來容納我時,那真是危險,隱,你想不是可怕嗎?假使我是稍不小心……」她說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沉默暫時包圍了我們,因為自雲已自船塢辦妥交涉回來了。他含笑地告訴我們,船已泊在碼頭旁邊,我們上了船,舟子放了纜漸漸地馳向河心去,經過一帶茂密的荷田時,船舷擦著碧葉,發出輕脆爽耳的聲音,我提議,爽性把船開到裡面去,不久我們的小船已被埋於綠葉叢中。舉目但見青碧盈前,更嗅著一股清極的荷葉香,使我飄然有神仙般的感覺。忽然自雲發見葉叢中有幾枝已幾成熟的蓮實,他便不客氣地摘了下來,將裡面一顆顆如翡翠橢圓形的果實,分給我們。
正在這時,前面又來了一隻淡綠色的劃子,打破我們的清靜,便吩咐舟子開出去。
黃昏時,我們的船停在石橋邊,在五龍亭吃了一些點心,並買了許多菱藕,又上了小劃子,我們把劃子蕩到河心,但覺秋風拂面生涼,高矗入雲的白塔影子,在皓月光中波動,沁珠不知又感觸些什麼了,黯然長歎了一聲,兩顆眼裡,滿蓄了淚水,自雲見了這樣,連忙挨近她的身旁,低聲道:「珠姊,作什麼難過!」
「哪裡難過,你不要胡猜吧!」沁珠說著又勉強一笑。自雲也不禁低頭歎息!
我深知此刻在他們的心海裡,正掀起詭譎變化的波浪,如果再延長下去,我真不知如何應付了。因叫舟子把船泊到漪瀾堂旁邊,催他們下了船,算清船錢,便離開北海。自雲自回家去,我邀著沁珠到我家裡,那夜她不知寫了一些什麼東西,直到更深,才去睡了。
我同沁珠分別後的一個星期,在一個朋友家裡吃晚飯,座中有一個姓王的青年,他向我說:「沁珠和你很熟吧!她近來生活怎樣?……聽說她同梁自雲很親密。」
「不錯,他們是常在一處玩,——但還說不上親密吧,因為我曉得沁珠是拿小兄弟般看待他的。」
「哦,原來如此,不過梁自雲恐怕未必這樣想呢?」那人說完淡漠地一笑,而我的思想,卻被他引入深沉中去,我怕沁珠又要惹禍,但我不能責備她。真的她並沒一點錯,一個青年女子,並不為了別的,只是為興趣起見,她和些年輕的男人交際,難道不應當嗎?至於一切的男人對她怎樣想,她當然不能負責。
我正在沉思時,另外一個女客走來對我說道:「沁珠女士近來常去跳舞吧?……我有幾個朋友,都在跳舞場看見她的。」
「對了。她近來對於新式跳舞,頗有興趣,一方面因為她正教授著一般跳舞的學生,在職業上她也不能不時求進步?」我的話,使那位女客臉上漸漸退去疑猜的顏色。
停了一停,那位女客又吞吞吐吐地說:「沁珠女士人的確活潑可親,有很多人歡喜她。」
我對那位女客的話,沒有反響,只是點頭一笑。席散後,我回到家裡,獨自倚在沙發上,不免又想到沁珠,我不能預料她的結局,——不但如此,就是她現在生活的態度,有時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浪濤般的多變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熱烈忽冷靜,唉!我覺得她的生活,正是一隻失了舵的船,飄蕩隨風,不過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羈勒的天馬,她是自己造個囚牢,把自己鎖在中間,又不能安於那個囚牢,於是又想摔碎它。「唉!多矛盾的人生呢!」我時時想到沁珠,便不知不覺發出這樣的感慨。
幾陣西北風吹來,天漸漸冷了。有一天我從公事房回來,但覺窗欞裡,灌進了刺骨的寒風,抬頭看天,朵朵彤雲,如凝脂,如積絮,大有雪意,於是我走到院子裡,搶了幾枝枯樹幹,放在火爐裡燒著取暖。同時放下窗幔,默然獨坐,隔了一陣,忽聽房瓦上有沙沙的響聲,走到門外一望,原來天空霰雪齊飛。大地上,已薄薄地灑上一層白色的雪珠了。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仍舊進來,心裡覺得又悶又冷淒,因想在這種時候,還是去看沁珠吧。披了一件大衣,匆匆地僱車到沁珠家裡,哪曉得真不湊巧,偏偏她又不在家。據她的女僕說:「她同自雲到北海劃冰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回來。
這一個冬天,沁珠過得很好,她差不多整天在冰場裡,因此我同她便很少見面,有時碰見了:我看見她那種濃厚的生活興趣,我便不忍更提起她以往的傷心,只默祝她從此永遠快樂吧!因此我們不能深談,大家過著平凡敷衍的生活。
漸漸地又春到人間,便是這死氣沉沉的灰城,也瀰漫著春意,短牆邊探頭的紅杏,和竹籬畔的玉梨,都向人們含笑弄姿。大家的精神,都感到新的刺激和興奮,只有沁珠是那樣地悲傷和沉默。
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獨自倚在紫籐架下,看那垂垂如香囊的籐花;只見蜂忙蝶亂,都繞著那花,嗡嗡嚶嚶,纏糾不休,忽然想起《紅樓夢》上的兩句話是:「釀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被一陣淒楚的情緒包圍著。正在這時候,忽聽見前面院子裡有急促的皮鞋聲,抬頭只見沁珠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嗶嘰長袍,神情淡遠地向我走來。
「怎麼樣?隱!」她握住我的手說:「唉!我的好時候又過去了,那晶瑩的冰影刀光,它整整地迷醉了我一個冬天。但是太暫時了,現在世界又是一番面目,顯然地我又該受煎熬了。」
「掙扎吧!沁珠,」我黯然說:「我們掩飾起魂靈的傷痕,……好好的享受春的旖旎……」
「但是隱,春越旖旎,我們的寒傖越明顯呢!」
「你永遠是這樣敏感!」
「我何嘗情願呢……哦,隱,長空墓上的幾株松樹,有的已經枯了,我今早已吩咐車伕,另買了十株新的,叫他送到那裡種上,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好,沁珠今天是清明不是嗎?」我忽然想起來,這樣地問她。
她不說什麼,只點點頭,淚光在眼角漾溢著。
我陪沁珠到了陶然亭,郊外春草萎萎,二月蘭含妖弄媚於碧草叢中,長空的墓頭的青草,似乎更比別處茂盛,我不禁想起那草時時被沁珠的眼淚灌溉,再回頭一看那含淚默立墳畔的沁珠。我的心,禁不住發抖,唉!這是怎樣的一幕劇景呵!
不久車伕果然帶了一個花匠,挑著一擔小松樹來,我同沁珠帶著他們種在長空的墳旁。沁珠蹲在墳前,又不禁垂淚許久,才悄然站起來望著那白玉碑凝視了一陣,慢慢轉身回去。
我們分別了大約又是兩星期吧,死沉沉的灰城中,瀝漫了恐慌的空氣,XX軍勢如破竹般打下來了。我們都預算著有一番的騷擾,同時沁珠接到小葉從廣東來的信,邀她南方去,並且允許給她很好的位置。她正在躊躇不決的時候,自雲忽然打電話約她到公園談話。
自從這一次談話後,沁珠的心緒更亂了。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她終日掙扎於這兩重包圍中,同時她的房東回南去,她又須忙於搬家,而天氣漸漸熱起來,她終日奔跑於烈日下,那時我就擔心她的健康,每每勸她安靜休養,而她總是淒然一笑道:「你太看重我這不足輕重的生命了!」
在暑假裡,她居然找到一所很合適的房子搬進去了。二房東只有母女兩人,地方也很清靜。我便同自雲去看她,只見她神情不對,忽然哈哈大笑,忽然又默默垂淚,我真猜不透她的心情,不過我相信她的神經已失了常態,便同自雲極力地勸她回山城的家裡去休息。
最後她是容納了我們的勸告,並且握住我的手說道:「不錯,我是應該回去看看他們的,讓我好好在家裡陪他們幾天,然後我的心願也就了了,從此天涯海角任我飄零吧!這是命定的,不是嗎?」
我聽了她這一套話,感到莫名其妙的淒酸,我連忙轉過臉去,裝作看書,不去理她。
兩天後,沁珠回山城去了。
她在山城僅僅住了一個月,便又匆匆北來。我接到她來的電話便去看她,在談話中,她似乎有要南去的意思,她說:「時代猛烈地進展著,我們勢有狂追的必要。」
「那麼你就決定去好了。」我說。
她聽了我的話,臉上陡然飛上兩朵紅雲,眼眶中滿了眼淚,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揣測著,但結果我們都只默然,不久自雲來了,我便辭別回去。
一個星期後,我正預備到學校去上課,只見自雲慌張地跑來,對我說道:
「沁珠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便打電話向學校請了假,同自雲到沁珠那裡,只見她兩顴火紅地睡在床上,我用手摸摸她的額角,也非常的燙,知道她的病勢不輕,連忙打電話給林文請他邀一個醫生來,不久林文同了一個中國醫生來,診視的結果,斷定是秋瘟,開了藥方,自雲便按方去買藥,林文送醫生去了。我獨自陪著她,只見沁珠呻吟著叫頭痛得厲害。我替她擦了一些萬金油,她似乎安靜些了。下午吃了一劑藥,病不但不減,熱度更高,這使得我們慌了手腳,連忙送她到醫院去,沁珠聽見我們的建議,強睜著眼睛說道:「什麼醫院都好,但只不要到協和去!」當然她的不忍重踐長空絕命的地方的心情,我們是明白的。因此,就送她到附近的一個日本醫院去。醫生診查了一番,斷不定是什麼病,一定要取血去驗,一耽擱又是三天。沁珠竟失了知覺,我們因希望她病好,顧不得她的心傷,好在她現在已經失了知覺,所以大家商議的結果,仍舊送她到協和去,因為那是比較最靠得住的一個醫院。在那裡經過詳細的檢查,才知道她患的是腹膜炎,這是一種不容易救治的病,據醫生說:「萬一不死,好了也要殘廢的。」我們聽了這個驚人的消息,大家在醫院的會客室裡商議了很久;才擬了一個電報稿去通知他的家屬。每天我同林文、梁自雲輪流地去看她,一個星期後,她的舅父從山城來,我們陪他到醫院裡去,但沁珠已經不認識人了。醫生盡力地打針,灌藥,情形是一天一天地壞下去,她舅父拭著眼淚對我們說:「可憐小小的年紀,怎麼就一病不起,她七十多歲的父親和她母親怎麼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呢!」我們無言足以安慰他,除了陪著掉淚以外。
又是三天了,那時正是舊歷的中秋後一日,我下午曾去看過沁珠,似乎病勢略有轉機,她睜開眼向我凝視了半晌,又微微地點點頭,我連忙走近去叫道:「沁珠!沁珠!你好些嗎?」但沒有回答,她像是不耐煩似的,把頭側了過去,我怕她疲勞,便連忙走了。
夜裡一點多鐘了,忽聽見電話鈴拚命地響,我從夢裡驚醒跳下床來,拿過電話機一問,正是協和醫院,她說沁珠的病症陡變,叫我立刻到醫院來,我連忙披了件夾大衣,叫了一部汽車奔醫院去,車子經過長安街時,但見雲天皎潔。月光森寒,我禁不住發抖,好容易車子到了醫院,我三步兩竄地上了樓,只見沁珠病房門口,圍了兩三個看護,大家都在忙亂著。
走到沁珠的床前時,她的舅父和林文也來了,我們彼此沉默著,而沁珠喉頭的痰聲急促,臉色已經灰敗,眼神漸散,唉!她正在做最後的掙扎呢,又是五分鐘挨過了,看護又用聽筒向沁珠心房處聽了聽,只見她的眉頭緊皺,搖了搖頭。正在這一剎那間,沁珠的頭向枕後一仰,聲息陡寂,看護連忙將那蓋在身上的白被單,向上一拉,罩住了那慘白的面靨。沁珠從此永久隔離了人問。那時慘白的月色,正照在她的屍體上。
當夜我同她舅父商量了一些善後的問題,天明時,我的心口作痛,便不曾看她下棺就回去了。
這便是沁珠最近這兩年來的生活和她臨終時的情形。
當我敘述完這一段悲慘的經過時,夜已深了,月影徘徊於中天,寂靜的世界,展露於我們的面前。女僕們也多睡了。而我們的心滑潤於哀傷中,素文握著我的手,悵望悠遠的天末。低低地歎道:「沁珠,珠姊!為什麼你的一生是這樣的短促哀傷……」素文的熱淚滴在我的手上。我們無言對位著,過了許久,陡然壁上的時鐘敲了兩下。我留素文住下,素文點頭道:「我想看看她的日記。」
「好,但我們先吃些點心,和咖啡吧。」我便去叫醒女僕,叫她替我們煮咖啡,同時我們由迴廊上回到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