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豪門 第二十八章 相逢一笑泯恩仇
    歐陽逢春從昏迷狀態中剛剛甦醒過來,看到蒼蒼白髮的父親和母親坐在病床前。他想從床上坐起來,鼓足了全身的力氣,頭始終未能挪動半分。母親用手輕輕地止住他,便嚥著說,不要動、不要動,醫生說你這是累的,只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父親笑了笑,很慈祥,他說,聽說媛媛受傷,很早就想來,那時你媽媽正病著,這不,她病一好,我們就來了。歐陽逢春的母親患糖尿病,很有一段歷史,媛媛受傷後,怕影響兩位老人的情緒,逢春一直沒告訴家裡,大概這一次自己實在病得很重。媛媛又是一個高癱病人,公司的同志覺得不能再瞞住老歐陽法官,把兩件事一齊通知了他的父母,急得兩位老人急急忙忙地從大老遠的南方飛來。歐陽逢春好幾年沒有回過家,見到父親母親又老了許多,心裡非常難受。他的嘴唇囁嚅著,兩眼有一種悲涼的微笑。

    母親一隻手放在兒子的唇邊,笑了笑,說,媽媽知道你要說啥,媽媽的病不礙事,你姐和弟弟妹妹都很好,大家約定,今年大家一起來京西市,團團圓圓過個春節。歐陽逢春感到母親的手很溫暖,讓他有一種又回到許多年前的感覺。

    父親那時很年輕,在南川市法院擔任刑事庭庭長。歐陽法官素以辦案果斷鐵面無私在本市司法界有很高的威信,市裡的許多大案要案都由這位鐵面無私的庭長擔任審判長進行審理,判過當時在南川市很有名望的一些要人——包括一個姓李的市委副書記兼組織部長為首的極右反黨反革命集團的徒刑。對於自己審判過的這些案子,歐陽法官總愛津津樂道地講給孩子們聽,希望孩子們能從這些人的人生經歷中吸取教訓,聽領導的話,聽組織的話,做一個正直的人、老實的人。逢春開始上初中了,南川市搞「小四清」。離學校不遠的市黨校內,關押著不少社隊一級基層幹部,據說這些人在前幾年自然災害時,都或多或少地幹過一些違法亂紀的事,個別人甚至還逼死了人命。一天,父親回到家裡,講他這天所審理的一件案子。那是一個本來是個很有前途的公社書記,那陣子社裡受災減產,許多地裡顆粒無收,他為了鼓搗畝產萬斤糧,硬要下面層層加碼往上報產量。一個社員說,連上一起算上吧,把土地交到倉庫裡去,明春就不用種糧啦!書記生氣了,說這不是右傾反動嗎,於是,派人要把這社員弄到公社去鬥爭,路上,這社員想不通,跳了池塘,死了。

    死了的社員有個瞎眼的老母,兒子死了,書記把她接到自己家裡養著。聽說要判這書記的徒刑,瞎老太太哭了,說她已死了一個兒子,現在又要失去這個兒子,她這瞎眼老太太今後還能過日子嗎。現在,這位成了囚犯的公社書記後悔不迭。可是,一切後悔都已經晚了,法律無情,誰觸犯了它,都要受到相應的制裁。歐陽逢春問,是誰支持他鼓搗的呢?支持他在下面瞎鼓搗的該判什麼刑?法官說,支持他搞畝產萬斤,那只是一個認識問題,並不等於讓他在下面胡作非為。歐陽逢春說,這個認識問題可大了,要不,黨校裡為什麼會關那麼多人?學校很多人都在議論,說這個支持瞎鼓搗的人也該判刑的。父親皺了皺眉頭,半晌,把手一揮,說,小孩子們可不許亂講話,說那樣話的人,不定思想裡有什麼不滿情緒呢。歐陽逢春撅著嘴唇說,不說就不說嘛,其實,我看過你審訊犯人,很多時候你們還拿不出足夠的證據,鬼才知道被你判的人是不是冤枉呢。兒子向父親挑戰,法官氣白了臉,說,你這小子思想有問題,明日我可要去你們學校問問,看看他們用什麼樣的政治觀點教育學生。歐陽逢春還要分辯,母親走過去,用溫暖的手捂著兒子的小口,嗔愛地說,去做你的作業吧,爸爸工作忙,這段時間心煩,你少惹他生氣不行嗎?第二天,歐陽法官果然去了學校,瞭解兒子在學校的表現情況,順便也瞭解了學校的政治思想教育情況,臨走時,再三要求班主任替他好好地管束任性的兒子。直到許多年後,歐陽逢春才知道,父親當時審理那樣的案子多了,心裡也不是個滋味兒。馮媛媛的父親那時在法院作副院長,實在憋不住勁兒,在審判委員會裡提出,應追究支持那些瞎鼓搗者的個人責任,受到了審委會的嚴厲批判;被調離了審判崗位,不久,又下放到剛剛建成的市國營陰靈山茶場——據說,那茶場是專門為那些需要以觀後效的人建立起來的。歐陽法官那時正為自己冒出的那種右傾想法,在腦子裡進行著激烈的自我批判,聽小小年紀的兒子講出這番話來,不擔心才怪。

    父親不像母親。總是那《努力地掩飾著自己對兒子的那份摯愛。

    歐陽法官做夢也沒想到,他這個原則性和鬥爭性都很強的人,有一天也會成為資產階級黑線人物。那時,全國人民都成了革命家,歐陽法官被勒令著沒日沒夜地深挖資產階級思想根源,無論法官如何努力地深挖細查,總被革命家們認為不深不細。為這,父親一下老了許多。逢春說,爸爸你不用再挖了,你腦子裡根本不懂什麼才叫做資產階級,你不過是跟著市委和市政法委那些頭頭的屁股轉,上邊爭權奪利,你這小人物庭長自然應該成為犧牲品。當法官的父親為這個滿腦子離奇想法的孩子擔心,讓孩子的母親把他送到了遠在晉西北的叔叔家。孩子不習慣晉西北的生活,不久又回到了南川市。

    那時,一些中學生來邀歐陽逢春去參加他們的活動,逢春悄悄地去了,一次,還偷偷地帶著一支手搶回了家。偷藏在家裡的槍,不知怎麼被父親發現了。從沒打過孩子的父親,這次狠狠地接了逢春一頓,指著他的鼻尖說,你這小子一天閉撐了沒事,明日你就給我滾回老家去啃窩窩頭,不磨出一手老繭,休想再回到城裡來。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領著幾個兒女,偷偷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離家時,父親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那支金星鋼筆,塞在兒子的小包裡,吩咐他每個星期都給他寫一封家書;逢春那時看到,父親在往母親的手提袋裡裝消炎止痛用的藥品時,兩隻眼紅紅的,快要流下淚來。

    發現父親對媛媛似乎有著一種特別的感情,那是歐陽逢春從叔叔家回到南川市後,去陰靈山農村插隊以後的事。那時,歐陽逢春在晉西北農村已經勞動了好幾年,縣裡根據他的表現,準備把他招進當地的工廠,聽到這個消息,歐陽逢春可高興了,催著叔叔給他當法官的哥哥去信,讓他把他的戶口迅速轉去晉西。很快,叔叔收到法官哥哥的回信,讓歐陽建春第二天就啟程回了南川市。逢春以為父親在那裡為自己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到家後,才知道父親是要他去陰靈山農村插隊,繼續去接受那些粗野的教育。逢春「落戶」的地方離茶場只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垣,稍不留神,挖地時就越過了地界。雖然,媛媛的父親老場長在這以前被人們打斷了一條「狗腿」,可仍然是方圓數十里地最受尊敬的人;歐陽逢春時常去馮伯伯家,幫著媛媛於一些挑水劈柴的家務活,馮家有一點什麼好吃的東西,馮伯伯總要讓媛媛叫他去家裡。後來,市委老書記復出,惦著歐陽法官這樣的老下級,任命他為主管刑事的副院長。一次,書記夫人來到副院長家,看見歐陽家的二小子和一個姑娘躲在房子裡複習功課。書記夫人問那姑娘是誰,歐陽逢春的母親回答說是老馮家的女兒。書記夫人說,老馮打仗時負過傷,那裡動過手術,他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個女兒呢?逢春的母親說,聽說是老馮後來領養的,不知到底是誰家的閨女呢!書記夫人又隔著窗看了好一陣,說,早聽說老馮領養了那個傢伙的女兒的,不知是不是這個妞兒。副院長這時削好蘋果送到書記夫人的手中,忙說,哪能呢,要是他的女兒,我能讓她到家裡來嘛。書記夫人說,歐陽啦,老馮這人也挺靠不住的,雖然你們支援大軍時,他是你那個支前小隊的隊長,我家老頭子可是你們的大隊政委呢。1957年,那傢伙反對你們政委時,-開始也找過老馮家的,那時,老馮沒跟那傢伙跑,誰知過了幾年,他以為羽毛豐滿了,還不是想造反嗎?連老上級都不看在眼裡,更何況你過去還是他的下級呢!法官紅了臉,說,其實老馮那時也不知道是反對了老政委,後來知道了,後悔得不行呢。書記夫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是你給他塗脂抹粉吧,如果是那樣,怎不見他來向老政委認個錯兒?副院長搖搖頭,說,他就是這個脾氣,知道錯了,登門認錯吧,怕人說他投機取巧,自個兒偷著改正,前些年,不也因為不肯揭發被人打折了腿嗎?書記夫人說,好像是這麼回事!前陣子,老頭子準備讓他去檢察分院,有人說,這人不可靠呢,那時他不揭發,是因為早就離開了市裡,如果讓他去了檢察機關,包不准什麼時候又會打翻天印的。副院長說,不會的,那些人有偏見。書記夫人臨走時,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說,你家二小子好像與我家小丫是同學,小丫也正準備著考大學,讓你家二小子替她補補好嗎?

    副院長想了想,惶愧地說,二小子的功課讓老馮家的女兒補著呢,如果小丫來,讓老馮家的女兒一起補吧。書記夫人說,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家的小丫從明兒起由市一中的老師補習,讓二小子來我們家吧。歐陽法官說,回頭我給他講講,不懂的時候,讓他去找小丫吧。送走了書記夫人,吃飯時,談起去小丫家補課的事,逢春說:小丫這女孩子再補也白搭,不去還少許多煩惱呢。父親向,那些功課你們都懂?逢春說:有的懂,還有好多好多難題,我們都還在討論的。法官板下面孔,命令兒子第二天就去小丫家,把不懂的問題帶去,弄懂了回來再講給媛媛聽,還說,如果媛媛今年不能考上大學,你考上了也是白搭。兒子說,我可是你的兒子呢,你怎麼對媛媛那麼偏心眼兒?父親眼裡有些莫名其妙地明郁起來,深沉地說,我可把她看得比兒子更重要。從報名考大學以來,父親讓兒子去了茶場,把媛媛接到城裡,與自己家的女兒住在一起。媛媛的媽媽死了好些年,爸爸沒有再娶,媛媛惦記著獨自一人住在茶場的父親,中途回陰靈山去住了一段日子,媛媛在爸爸的再三催促下,又才回到了歐陽法官家。見媛媛來了,歐陽法官可高興了。三妹玉春拍著掌,說,媛媛姐回來了,爸爸陰轉晴,我們又能吃到爸爸的拿手好菜了。法官笑著說,咱只做給媛媛吃,你這小丫可沒份呢。父親從心裡喜歡媛媛關心媛媛,甚至超過了對自己兒女的那份深情。孩子們病了,法官從沒過多的關心,可是,聽說媛媛感到頭痛,法官卻十分著急,硬要領著媛媛去醫院看大夫。為這,玉春對逢春酸溜溜地說,媛媛是馮伯伯的女兒、你的女朋友,爸爸當然更愛她。逢春說,你懂啥,我看爸爸對媛媛的那份喜愛中,有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

    護土小姐來請病人的親友離開病房,父親俯下頭去,說,你和媛媛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和媽媽很感動,在這件事上,你很像歐陽法官家的孩子,我為你驕傲。兒子艱難地動了動嘴唇,笑了。似乎說,他永遠是歐陽家的孩子呢。

    歐陽法官回到兒子在亞東集團的家裡,看到坐在輪椅中的媛媛,眼睛就澀澀的,好想躲到沒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場。看到奶奶撫著媽媽的腿流淚,秋秋說,奶奶你不要難過,爸爸說他的腿是媽媽的,秋秋的腿也是媽媽的,還有好多好多叔叔伯伯阿姨姐姐都說他們的腿是媽媽的呢。法官撫摩著秋秋的頭,說,秋秋懂事了,比你爸爸可懂事多了。秋秋說,我好想好快好快地長大喲,爸爸很忙,沒有時間陪著媽媽玩,秋秋長大了,就可以推著媽媽去周遊世界了。爺爺奶奶笑了,媽媽也笑了。媽媽說,秋秋你去莫奶奶那裡複習功課去,爺爺奶奶走了幾千里地,累了,要休息一會兒。秋秋背上書包,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見兒子出了門,馮媛媛哭了,老太太哭了,婆媳倆擁在一起號啕大哭。法官喃喃地說,哭吧哭吧,把心裡的苦楚都哭出來吧,你們把心裡的眼淚都流乾吧,歐陽家的人,在外面可不許流半點眼淚哩。說著,歐陽法官也已老淚縱橫。

    當年對兒子選擇什麼專業,歐陽法官非常關心。父親對兒子說,報考春城政法大學吧,那是全國最好的政法學院。兒子說,你是想要我子承父業吧。父親說,不全是。他告訴兒子,未來的國家需要健全法制,需要嶄新的法律理念,需要完整的法律體系,而這一切,現在都很薄弱;人治社會所遺留下來的以權代法、以權違法的現狀,在很大程度上,還沒能引起人們的重視,還需要經過你們這代人來完成。兒子說,未來的世紀將是一個以經濟發展為主導的世紀,經濟的發展可能獨立於其他的政府部門而存在,法律卻不同,這個國家有著幾千年的人治歷史,要想在一兩代人之間讓法律不受權力的干擾、高於權力超越權力,是根本不可能的,幹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不如做能體現自己獨立人格的事情。父親說,你這是知難而退了,可不像你的性格。兒子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明智的選擇。父親話難道,你真以為搞經濟不受權力的干擾嗎?兒子說,中國人為什麼要搞經濟體制改革?第一,任何社會的發展都是建立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上的,落後就要挨打,就要遭到淘汰,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第二,經濟的發展有著自身的規律,你只有順應它、服從它,自覺地按照經濟規律辦事,否則就會阻礙、甚至破壞經濟的發展,在這方面,我們的教訓極為深刻。我們已經認識到,行政權力的無休止干預,只能對經濟建設帶來一系列的破壞性的作用,改革經濟工作中行政干預的舊體制已經成為全國的共識,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經濟工作至少比法治建設所受到的權力干擾少得多;第三,經濟建設是實實在在的事業,來不得半點虛假,對於從事經濟工作的人來說,它最能充分地體現出你個人的智慧和才幹,最能有效地證明你個人的自身社會價值,它要求每一個從事經濟工作的人,以他的工作業績來向我們的社會負責,這一點,決不會因為權力的承認或否認而發生事實的更改;這不像那些寫在紙上的條文,可以因權力的大小,個人的好惡去進行任意的解釋。父親說,可是,權力在一夜之間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讓你所進行的事業化為泡影,要麼你得為了事業服從權力,要麼你就會因為違拗權力而毀了事業和個人的前途,可見無論你幹什麼事,你都得受到權力的指揮和制約……不等父親說完,兒子說,再大的權力畢竟不能抹殺掉活生生的事實的。父親知道,他已經不能說服逐漸長大的兒子了。他瞇著眼,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兒子,在兒子的唇上已經生長出毛茸茸的短髭,兒子的額頭兒子的鼻樑兒子的嘴唇,都已生長出了成熟男子才有的那些稜角,兒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變成成年人了。可是,兒子仍是多麼幼稚啊!對政治鬥爭的厭棄,對權力的蔑視,讓兒子早熟、以致尚未開花便已凋零。偏偏兒子卻是一個耽於理想的人,因為這成熟過早的凋落,使他極易在政治與權力鬥爭的紛爭中,成為神聖祭壇上的犧牲。兒子還很年輕,未來的道路還很長,法官想,他還會有足夠的時間去認識這一切的,只有認識了,他才會去學習如何保護自己。兒子見父親長長地歎了口氣,問父親朧裁矗父親說,你是一個頹廢的理想主義者,在未來的經濟建設中,你不可能成為一個成功者,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失敗者,你注定只能成為一個悲壯的殉道土。兒子若有所思,點點頭,說,或許是這樣,不過,走自己的路,給後來者以經驗,總是一件偉大的事。父親遺憾地說,可惜中國未來多了一名有爭議的犧牲,卻少了一名最優秀的法官?br

    事實已證明了法官早些年對兒子的判斷。在那場與汪昕等人的較量中,兒子可笑得就像與風車搏鬥的唐。吉訶德,若沒有老首長宋時輪的躍馬橫刀,兒子早已在那場鬥爭中橫屍疆場了。醫生說兒子的心肌就是那時候開始了壞死,但願他能從這場鬥爭中成長起來,但願他在今後的日子裡心肌不再出現壞死。可是,成長起來的兒子會是一個什麼樣兒呢?是世故圓滑?是放棄原則?還是把原則當作進攻的革盾和長矛呢?還是因此而……。法官想起自己許多年來對子女的教育。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教育呢?他教給了兒女們如何做人、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可是,他卻沒能教會他們如何保護自己,甚至沒有教會他們以退求進迂迴前進的基本技巧;他給他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假面人生,他內心裡的那個隱秘世界,始終拒絕對孩子們敞開。這是自己的錯誤嗎?這只是自己的錯誤嗎?這時他才猛然發覺,他當初為什麼要讓兒子選擇法律的本意了,他其實是想把兒子留在自己身邊,那樣,他就會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把這一切人生的技巧教會給他。可是,教會了他們又怎樣呢?難道能讓兒子像自己這樣,永遠背負著心靈的十字架,時時拷問自己嗎?

    歐陽法官流淚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流淚,為誰而流淚,他可是一個從沒有眼淚的人啊!

    宋時輪早在半月前就已生病,這會兒剛剛精神好一點兒。歐陽法官去看望宋時輪時,給老首長捎來一大桶「陰陽」泉水和數斤「清明銀毫」,看到那桶透明的泉水,看到那一粒粒白茸茸的毫葉,宋時輪頓覺神清氣爽,病已好了一大半。老頭子增袖淨手,要親自動手烹製香茗。護理員取來首長歷史悠久的青花瓷茶壺,用電水炊燒了一小半壺陰陽泉水。待水燒開後,停了停,宋時輪拈了幾許銀毫,小心翼翼地放在壺中,續上水,將青花瓶壺浸放在一隻盛滿沸水的盆中,讓沸水繼續加熱壺中的茶湯。過了一會兒,一陣幽長的香氣從青花瓶壺的長嘴裡飄逸而出,裊裊地在屋內繚繞。法官也是一位條道高手,見老首長烹製「水雲白露」時技法獨道,使茶水的香味變得格外綿軟柔長,也不禁擊掌叫起好來。兩人一邊品茗,一邊談論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談論這些年來的人世滄桑,宋時輪談到高興處,禁不住興奮地大聲嚷嚷。宋時輪說:小山子(在支前隊時,人們都這樣稱呼未來的歐陽法官)呀,你這些年可幹得不錯呢,你送給咱的兩件禮物,可都是稀世珍寶呢。看到你的兒子,就讓我想起了我們年輕的時候,就感到咱們宋旅可是英雄輩出,代有傳人,也使我更相信歐陽山本改當年本色。現在又喝到了真正的「水雲白露」,終於可以了結我多年想去南川市故地重遊的願望,我心足矣,我心足矣。看到老旅長仍是那麼豪氣干雲,歐陽法官也似恢復了當年的青春。他彷彿又是當年的那位支前隊員,推著獨輪車,車上堆著小山似的軍用物資,跟在騎白馬的來旅長身後,從晉西北山溝裡走出來,闖過華北大平原,跨過長江,然後溯流而上,又進入川黔湘鄂莽莽群山……。法官不無感慨地說,這日子過得好快。戰爭好像是昨天才結束呢,一夜間,當年的人皆垂垂老矣。宋時輪也感慨地說,再過不了多少年,我們這一代人都要去向馬克思報到了,這是自然法則,誰也不免如此的,不過,讓人欣慰的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而且長江後浪推前浪,在我們來旅中,又成長起來像歐陽逢春這樣一些有知識有文化有理想的革命後生,我們也可以瞑目了。知子莫若父,法官說,逢春這孩子太稚嫩,有理想卻缺少經驗,這一次,要沒有老首長保護,早已經屍骨無存了。宋時輪說,經驗雖然需要我們去傳遞,但更多卻是在鬥爭實踐中積累起來的,逢春這些年進步也很快,他與汪聽的這場鬥爭,一開始連我這老頭也瞞過了呢!宋時輪停了停,說,要說真正對逢春起到保護作用的,不是我,是新來的市委書記方化文。宋時輪咂巴咂巴著熱香的茶汁,說那次他去找剛剛走馬上任的市委新書記方化文,想請他見一見歐陽逢春,聽一聽亞東群眾對收購C。C。M破爛的反映,正碰上方化文讓鍾緒倫派人去瞭解亞東的情況,因此一拍即合。有了這次交往。亞東的事情解決後,方化文來看我,才告訴我他也是跟著來旅過江的,魯西南人,後來留在南川市搞地方政權呢。

    歐陽法官想了想,說,魯西南人中可沒有什麼姓方的,倒有一個叫李文化的,57年被定為極右反革命集團頭頭,後來送去勞改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聽說過李文化的事了。宋時輪說,剛才我讓人請方化文來,說你帶來了「水雲白露」,他這會兒正在路上,見了面,你準能想起他來。

    兩人正談著方化文,方化文其人就大步地走了過來。方化文問了問老首長的治療情況,握著歐陽法官的手使勁地搖著,說,我代表市委市府,感謝歐陽兄培養了一位好兒子。歐陽法官很感動,說了許多感謝支持和保護的話。方化文剛要品茶,聽法官這樣講,連忙說,歐陽兄言重了,要說對逢春的保護,那可是老旅長見義勇為的事,對於我們來說,卻是份內之事了。

    三人一齊笑了起來。

    方化文品過茶,讚歎了一番,接著剛才的思路說:亞東的誰是誰非十分清楚,事情的本身也並不複雜,可為什麼偏偏要到出了個馮媛媛事件後才能處理呢?關鍵在於很長一段時期以來,黨風政風不正,整個社會缺乏有效的監督制約機制,一些權勢者被個人或小集團的私利鬼迷心竅,他們有的本身就是腐敗者,因此,這些人總是通過手中所握有的權力,千方百計、苦心孤詣地去為他們自己掠奪社會財富,於是,大貪保小貪,小貪肥大貪,沆瀣一氣,生死與榮,他們有的人對物質也並不十分貪婪,卻對權力有著極強的佔有慾,因為一些小腐是或曾經是或正在成為他們小集團中的夥伴,他們也明知其為惡而姑息之,成為腐敗的保護神,使一些本來很簡單的事情複雜化起來,使一些本可以及時制止的錯誤,非到了問題成堆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能解決,這恐怕就是這些年老百姓端著碗吃肉,放下署罵娘的原因之一吧!宋時輪說,亞東出現今天這樣的事,他也有責任,當初他只看到汪聽這人精明能幹,卻忽略了他腦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才有汪聽大權在握後私慾膨脹淪為罪人的後果。方化文笑了笑,說,這可是您老對自己的嚴格解剖之說,這一點我卻不敢苟同。亞東事件發生後,方化文對汪聽其人進行過專門分析,應該說,汪昕曾經是一個很不錯的幹部,對亞東的發展做出過不少貢獻,而且對歐陽逢春也很信任,那麼,汪聽為什麼會在臨退休時跌這麼大一個跤子呢?在他的身旁有一個關鍵人物,這就是他的助理兼秘書婁躍明,婁躍明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汪昕身上花了大量的功夫。他利用汪苗苗自費留學這個機會,與他的一幫同樣野心勃勃的人一起,誘使汪昕同意收購C。C。M總裝線,使其越陷越深無法自拔;私慾膨脹後的汪聽,為了讓汪苗苗在國外有一個好的環境,於是把南方商務代表的要職委給了自以為信得過的婁躍明,給婁在為汪昕謀取私利時提供了肆無忌憚地出賣公司利益暴斂私財的條件。方化文說,這種「夕陽黑」現象和秘書陷阱,絕非只是個別現象,在這件事上,歐陽法官更有發言權。歐陽山點點頭,說方書記講的這兩種現象在各地都有,雖然這些個案本身是孤立的,如果把這些已經發生的事聯繫起來看,自然有著極為深刻的社會根源了。宋時輪憂鬱地說,對這事,我已是「廉頗老矣」,化文你可得在你的治內來一次耕庭犁穴,這樣,也不負我們當年為什麼革命為誰爭天下的初衷啊!方化文站起來,長長地一聲歎息,說:拼著頭上的這項烏紗,我一定盡力而為之。

    聽著方化文擲地有聲的慷慨悲歌,歐陽法官的記憶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那是李文化,原支前大隊大隊長,南川市委副書記兼組織部長,分管全市的農村工作。那年,李文化帶著工作隊去農村調查,發現一些地方一味地強調辦大社,把一些剛剛成立的合作社強行搞成一個經濟組織,在大社裡搞大兵團生產,挫傷了人社社員的積極性,這些地方剛剛恢復起來的勞動生產力又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李文化十分痛心,在市常委會上提出了解散個別大社、恢復小合作社的建議,與書記王思賢發生了分歧。第二年開始了黨內整風,李文化又根據那幾個大社前一年嚴重減產的事例,對王思賢急躁冒進的方法提出了批評。這年春天,因強迫並社,在一些地方發生了區鄉幹部捆打群眾的事,李文化為了瞭解情況,請法院分管刑事的副院長老馮去市委向他匯報,並根據法院匯報的情況,派也是魯南來的農工委主任帶隊去那幾個地方進行善後處理。打人的事件平息後,李文化根據南川市這幾年的農村工作經驗,向省農工委寫了一份報告,請求省農工委同意南川市農工委根據本地山多地少自然條件惡劣的實際情況,因地制宜開展農業合作化工作。這年秋天,全國開始反擊右派進攻,李文化便成了批判的靶子,一開始,市委要他承認錯誤收回報告,李文化說,就是拼著我頭上這項烏紗帽不要,我也要堅持那份報告的精神。於是,李文化被劃成了右派。成了右派,李文化仍繼續向上反映市裡這些年的農村工作得失,王思賢把幾件事和李文化等同為魯南老鄉一串聯繫在一起,認為李文化有意搞地方小宗派,報告上去,把李文化和市農工委主任等一千人定為右派反黨集團,後來,全國搞起了人民公社,李文化反黨集團案上升成了反革命集團案。歐陽副庭長是李文化反革命集團案的審判長,對全部案情十分熟悉,在如何判決李案時,他和馮副院長一起去請示市委書記王思賢,王說:市委意見按胡風案判。於是,李文化被判了重刑。送到大西北某處進行強制勞動改造去了。

    法官的心在痛苦地痙攣,他久久地注視著方化文,張開一張大網,在記憶的海洋中反覆地捕撈著。

    這是一張經歷了過多苦難的臉,風霜在他的臉上刀砍斧劈出無數道溝壑,裝滿了非人的痛苦和屈辱,盛滿了人世的滄桑。也許是經歷了地獄之火的炙烤,這佈滿無數創傷的體表像燃燒的炭,紫紅戴黑;那雙手,十指如鉤,彷彿粗礪無比的鷹爪,它讓人一看到它,就感受到生命在茫茫戈壁灘爬行時的悲壯。他是誰?法官在心裡問自己,如果說這個人與自己從不認識,為什麼自己的心魂會如此震顫?為什麼在這個人面前,歐陽法官總感到自己卑微渺小,甚至會產生一種負罪的感覺呢?即使法官不認識這個人,那麼他一定是一個精靈,一個誰也認不出本來面目的活著的精靈。

    方化文見歐陽法官苦苦思索的樣兒,大笑著說,看來我這人早已變得非人非獸面目全非了,以致於連歐陽山這樣的老朋友也認不出來了。聽到方化文這一陣近似於狂妄的大笑,法官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沙發裡。半晌,歐陽山喃喃地說,是你?你是李文化!你不是方化文!方化文笑了笑,親切地說,我就是李文化哩,李文化是我參加革命時用的名字,方化文才是我的本名。歐陽山站起來,深深地向當年的李文化鞠了一躬,愧悔莫及地說,那年,是我錯判了你,我向你真誠地賠禮道歉。方化文又爽朗地笑起來,對著宋時輪說,老首長你評評這個理兒,那時我是市裡的副書記兼組織部長,歐陽山只是一個副庭長,你說他有那份能耐判我的徒刑嗎?不等來時輪發話,方化文又幽默地說,歐陽山雖然是支前隊裡的第一大力士,我認為他仍然沒有那個力量。床時輪沉思了一會兒,說,這事錯不在王思賢,更不在歐陽山,1957年的反右擴大化,挫傷了我們許多好同志好朋友,我們每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都要從中引以為戒,才能使黨在今後的前進中不犯或少犯這樣的嚴重錯誤。歐陽山點點頭,說,能夠認識到過去的那些錯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不過,如果當年我能堅持以事實為依據,而不是根據某一個人的意思去處理這個案子,老李也不會家破人亡了。聽到歐陽法官發自內心的仟侮,方化文心情格外沉重,不由得浩然長歎,說,左傾誤國,人人自危。

    如果你那樣做,既不能使李文化免於家破人亡,恐怕歐陽山倒先比李文化人亡家破了呢!宋時輪憤憤地站起來,大聲說,左傾禍國之甚,尤於右傾,當年家破人亡的豈止一個李文化喲!看到老旅長宋時輪一副悲憤的樣兒,歐陽山也渾身震顫起來。

    李文化被定為反革命集團主犯後,主動與妻子方若離了婚。在南川市,李文化與方芳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女兒,在李文化出事前幾月,夫妻倆從魯南接來了李文化的大女兒,大約七、八歲。李文化被判刑後,方芳也失去了在文化館的工作,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女兒過日子,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過日子艱苦就可想而知了。法院副院長者馮,與歐陽山一個村子裡出來的,光膠兒朋友,渡江時,敵人的子彈打傷了老馮的生殖器,無法生育,一直光桿兒一個。歐陽山於是讓妻子去給方苦和老馮作伐,兩人沒意見,定下了結婚的日子。眼看婚期就快到了,老馮送到市裡的結婚報告卻一直沒能批下來,於是,老馮去找市委書記、同為晉西北老鄉的王思賢。王思賢問,那倆小丫怎麼處理?老馮說,孩子報跟我,倆小丫也就跟我了。

    王思賢聽了,生氣了,說,你這人怎麼腦子也不轉轉,那女人哪是想嫁給你,她是要你幫李文化養大倆孩子呢!這件事,我不批准。王思賢不批准,者馮沒轍了,去找歐陽山商量,歐陽山也傻了眼,說,你和方苦的事就算了吧,這幾年,王政委的脾氣越來越壞,你與方芳結了婚,準沒有你們的好果子吃!弄不好,你會成第二個李文化的。不久,市裡組織群眾支援農業,方芳帶著兩個孩子被下放到了四省交界的老爺嶺,大飢餓發生後,老爺嶺餓死了不少人,聽說方芳母女仁都死了。一次,老馮去紅旗公社處理一件案子,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一個討飯的小女孩。小女孩雖然又瘦又髒,老馮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孩子,問她,家裡人呢?女孩說,娘和妹都歿了。你爹呢?爹到老遠的地方勞改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老馮心裡緊揪著,問,你爹叫李文化吧?小女孩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轉身就要跑開。老馮想起萬芳,拉著女孩的手,說,你娘是個好人,你就給我作女兒吧。聽說者馮抬回了一個女兒,歐陽山在心裡替老馮高興,幫著老馮給女兒取名媛媛,讓兩家的孩子一同上學一同玩耍。

    大約在老馮被派去辦陰靈山茶場時,老馮與歐陽山一塊兒喝酒。老馮那晚喝多了酒,藉著酒勁說,我這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只有一件事覺得對不住一個人。於是,他講起那年向李文化匯報捆打群眾的事情,李文化聽了匯報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激動地說,表現在下面,根子卻在上面,急躁冒進,不弄出事來才怪。當時,對於農村普遍發生的違法亂紀情況,老馮也感到不只是一些人的個別問題,李文化這句話,一下子使他找到了那些違法違紀現象的根源。後來,王思賢叫老馮去問與李文化的談話情況,老馮講了農村中存在的問題,想提醒自己這位老鄉首長看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把李文化說的這句話也講給他聽了,王思賢當時就變了臉色,後來,這句話就成了李文化反黨的罪證。李文化出事後,老馮在心裡一直懊悔莫及,總感到是他出賣了李文化;見方苦拖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便想幫她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也算是在良心上替自己贖罪。歐陽山聽老馮講出這些事來,說,當時我也感到李文化這案子判得太重,可沒想到會牽連到他的老婆和孩子,見他老婆孩子踉著受那樣的罪,又知道你當時也很難過,所以才介紹你和方苦的婚事,誰知這事沒成,方芳娘仨全遭了罪。老馮說,李文化的大丫還活著,現在讓我養著,總算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歐陽笑了,說這事你倒瞞著我。其實我早已知道媛媛是誰,只不過不想更多的人知道罷了,王書記的老婆曾來過好幾次,問媛媛的來歷,我都只說是你在紅旗公社拾到的一個孤兒呢。不久,老馮要上陰靈山,歐陽讓他把媛媛留在城裡,他會替他好好養著。老馮說啥也不同意,說王政委這人心裡已經容不得人了,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事,把歐陽一家也拖下了水。兩年前,老馮中風了,歐陽山去看他,老馮躺在病床上,含混不清地說,咱老哥倆就要分手了,我這輩子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沒能親手把媛媛交給李文化。歐陽山也哽咽了,說,這些年我一直把媛媛當作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李文化還活著,到時,我會替你把這些事講給媛媛聽,讓她認下她的親爸。者馮歎了歎氣,說,人啦,活著真難,老李這麼多年都沒回來,不准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現在,法官終於確信了方化文就是當年的李文化,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高興又難過。他說,老李呀,這些年你為什麼不回來呢,你可是存心要我們報恨終生麼,即使你不能原諒我們,你也該回來看看你的大丫哩。乍聽說大女兒還活著,方化文一時百感交加,盛滿人世艱辛的眼眶裡重新流出了眼淚。他說,十年前他的問題得到了徹底解決,安排去東北一個城市負責糾正冤假錯案,那裡積案如山,分不了身,於是讓秘書去南川市找他的妻子和孩子。秘書去了老爺嶺,回來告訴他,娘仁人早在大飢餓那年全沒了,他於是去郊外給母女三人燒了一點紙,回到家裡偷偷地大哭了一場。他問大丫在哪裡,他馬上想見到她呢。法官擦淨了臉上的淚水。笑著說,這麼多年不急,現在你可急了,其實,你們早見過面呢,大概是因為你這些年活得失去了紀年的能力,大丫在你的心裡還始終只是一個黃毛丫頭吧。你不願認女兒,大丫也不記得還有你這麼一個親爹,乾脆你這個女兒就讓我替老馮養著,方化文激動地說,你說是媛媛。法官點點頭,憂傷地說,這孩子早些年吃了那麼多苦,將來還要遭那麼多罪,這都怪我沒能照顧好她啊,我怎麼對得起你和死去的老馮呢!

    「媛媛!媛媛!我的苦命的女兒喲!」

    宋時輪這陣子早已是老淚縱橫了。

    那時,宋時輪帶著宋師仍駐守在朝鮮前線,國內外開始反右鬥爭後,一天,宋時輪師長突然失去了與國內妻子的聯繫。第二年回國,宋師長才知道妻子曾講過「林彪怕美國優」,被劃為右派後,帶著女兒子一年前失蹤了。未奏是魯南人,宋時輪以為妻子帶著小女兒回了姥姥家,於是驅車去了魯南,在孩子姥姥家鄉,宋時輪沒有找到妻子和女兒,於是只得讓人去當年宋旅戰鬥過的地方尋找,就這樣苦苦尋找了數十年,直到前不久,方化文來看他,宋時輪才準確地知道,妻子和女兒早在30年前已經離開了人世。

    方化文告訴法官,大丫其實是老旅長的親骨肉。方化文的老家與宋夫人的家鄉家村隔著不太遠,那年,南方山區的夏天多雨,在一個雷鳴電閃的雨夜,宋夫人帶著小丫悄悄地敲開了李文化家的門,見宋夫人和小丫如此狼狽,李文化知道家夫人一定出事了,於是,偷偷地讓家夫人住了下來。不久,這事讓書記王思賢聽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報告上去後,家夫人原來的機關要求將夫人押回原來的單位,王思賢的秘書將消息通知了李文化,李文化見情況緊急,只好把小丫留在自己的身邊,讓宋夫人隻身去四川找李文化的一個表弟。不料,表弟不久也被打成了右派,在審查李文化的表弟時,人們發現了宋夫人的真實身份,把宋夫人看管起來,準備把她送交回原來所在的機關進行監管,夫人不願禍及丈夫和更多的人,在監獄中切腕自殺了。

    方化文講完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歐陽法官更感到自己的渺小。

    聽完爸爸的敘述,馮媛媛驚呆了。沉睡在記憶深處的那些噩夢,終於慢慢地復活了。

    媽媽那時似乎永遠穿著一件藍色的俄國女裝,好年輕好漂亮啊!

    後來,媽媽帶著她去了一片好多好多大山的地方,把她交給一個姓李的男人和姓方的女人,說他們才是她的父母,小丫是他們最心愛的女兒。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啊,小丫在這以前只見過下老大老大的雪呢,穿藍色俄國女裝的媽媽不久就離開了,小丫再也沒有看到她了。在好多好多的山裡過了一段日子,喜歡穿灰制服的父親一天被人押上一座檯子上,父親在這以前也經常登上這座講台,那時是去作報告,這次,他卻被戴上閃耀著金屬光芒的玩意兒,彎著腰低著頭站在檯子的邊緣上。那天,她好擔心父親會從檯子上摔下來,那麼高的檯子,摔下來一定很疼很疼,小丫都不敢往那上面站呢。再後來,她和一樣永遠穿藍色俄國女裝的媽媽和小妹妹又去了一片好多好多樹林的山裡,媽媽去山地裡勞動,她就和小妹妹一起在林子邊的草地上玩捉螞炸,螞炸一蹦蹦得老遠,她和妹妹永遠也抓不著。那時,村子裡的人都一夜間生上了什麼病,身上的皮膚水亮水亮的,一按一個坑兒,不久,媽媽也害上了這樣的病,後來,妹妹也害上了這樣的病,只有小丫一人皮膚還是老樣兒,只是小丫覺得餓,餓得只知道哭,妹妹也哭,媽媽便跟著山裡人去挖野草,野草好苦好苦,妹妹不吃,小丫也不吃,媽媽打小丫,硬讓小丫把那些苦澀的野草吞進肚裡,妹妹和她只喝一點很少很少的又黑又酸的野菜湯。不久,村子裡開始死人了,開始是一個一個的,後來是一家一家的,再後來是一村一村的,媽媽拉著小丫和妹妹往更大的山裡走,走了不遠,妹妹死了,媽媽哭得好傷心喲,小丫也哭。像媽媽一樣哭得傷心,媽媽不哭了,仍背著小丫往山裡走,後來終於看到了一戶人家,媽媽把小丫放在那戶人家門前就再也沒起來了,那戶人家把小丫送到了鎮上一個收容站裡,收容站的人好的好凶,小丫怕看到那些人,偷偷地跑了出來,她要去找媽媽,小丫要回自己的家。在路上,小丫終於找到了爸爸,爸爸看到小丫又瘦又髒,大男人也流了許多眼淚,就是這一次,小丫才知道大男人也會流淚的,原來,大人們說男人流血不流淚是哄小丫玩的呢。小丫跟著爸爸回了城,不再住到原來的那間屋子,除了歐陽叔叔家,爸爸不許小丫跟別的孩子玩,其他的孩子老欺負小丫,只有歐陽叔叔家的姐姐哥哥與小丫好。這會兒,歐陽叔叔不是還用他溫暖的大手撫磨著小丫的頭嗎?不過,沒有人的時候,歐陽叔叔和嬸嬸總會說,唉,苦命的孩子。這會兒,歐陽叔叔怎麼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起這句話來了呢。唉!她真不理解這些大人們。

    她抬起頭來,怎麼有這麼多人在流淚呢?

    「媛媛,我的苦命的女兒,我終於找到你了!」宋時輪拉著媛媛的手,慈祥地看著她。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馮援媛流著淚,高興地呼喊著。

    馮媛媛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有那麼多父親母親愛她、關心她、呵護她,有那麼多人關心地,愛護她,還有她視為生命的丈夫,還有比生命還寶貴的兒子,她生命中的苦難不是很輕很輕的嗎?

    愛意融融、暖意融融。窗外,陽光燦爛,樹枝兒又該綻出新芽了吧!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啊……」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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