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四月十五日,一個春光明媚的絕妙日子。
凌晨5時45分,一團火球般的旭日便從平原東邊不十分規則的弧面上升起來,像一個患有妄想症的畫家,毫不吝惜地將血紅色的顏料傾瀉在凹凸多皺的球面大地上。
京師大學校園內綠樹塗丹,花草一色,紫氣氤氳。一批晨跑愛好者從巖礁般的宿舍區海鰻一樣竄出來,在淡紫色透明的海洋裡捲起熱烈的海流。
7時45分,除了偶爾可見到幾個著便裝的警察游魚一般漫不經心地在禮堂外的林蔭道上游弋,偌大的校園內幾乎空無人跡。
歐陽逢春一個人獨自坐在空曠的禮堂講壇上,熟視無睹他看著台下攢動的無數人頭。
命運這個東西真正令人不可思議,如果歐陽逢春當初按他做法官的父親的想法而在升學志願書上填報什麼政法大學的話,他今天就決不可能坐在中國第一流的京師大學經濟學院「經濟改革論壇」的主席台上,主持這麼一場眾人矚目的演講會了。
歐陽逢春在他父母的五個兒女中脾氣最為古怪。老歐陽後來回憶說:這孩子一點不像他的幾個姐弟,也不像我和他的母親,似乎從他懂事以來就特別喜歡於他隨心所欲的事情,而且幹起來格外認真。歐陽逢春的好奇心特別強烈,只要他所喜好的,他總會竭盡全力去接近它實現它。一次,父親帶著逢春和他的姐姐去城隍廟玩,看見賣糖人的小販,一邊叫賣,一邊不斷地捏著《西遊記》裡的人物,逢春覺得挺有趣,回到家後,一聲不吭地獨自躲在大雜院裡的黑咕隆咚的廚房裡,用麵粉和水,照著小人書上的樣子捏著各種各樣的小人。媽媽去廚房做飯,看到面板上擺滿了像模像樣的小人時,發覺剛從糧站買回來的10斤白面被他糟蹋了一大半。那時糧食全憑定量供應,逢春的定量不過十來斤,還摻搭著許多棒子面和高粱面,白面大約只佔整個定量的百分之四十。母親拿著掃帚疙瘩要揍他,逢春高聲呼喊著說,你是個大人呢,你有膽量就去揍城隍廟那個賣糖人的大人吧!後來母親要把面人兒洗盡沉澱後做成麵筋,逢春說什麼也不同意,他說寧肯不吃午飯也要把面人拿到城隍廟去與那個賣糖人的販子比一比,看誰做得更好更像。
歐陽逢春的父親干了大半輩子法官,審過不少大案要案。恢復高考時,兒子從插隊的鄉下回來,躲在家裡沒日沒夜地嚼著書本。歐陽法官像所有的中國父親一樣,希望兒子報考政法大學,將來能夠子承父業。兒子不以為然。畢竟父親屬於他們那個時代的人,子承父業即使做出再大的成就,也始終逃不出父輩們的沉重陰影。他要走自己的路,看著陌生路上自己的腳印,那是人生的又一種幸福境界。
歐陽逢春運氣極佳,經過短短的三個月複習,便以優異成績考入了中國第一流的京師大學,成為經濟學院卓立不凡的高材生。二年級第一個學期的最後一個禮拜,他被選為經濟學院學生會主席。這位學生會新主席剛一接任,在學院院長和幾位教授的支持下,倡議成立了京師大學「經濟改革論壇」,又以全額票數當選為「論壇」秘書處常務副秘書長。今天輪到常委副秘書長作會議執行主席,成為京師大學有史以來第一個由學生主持的外賓演講會的大會主持人。
8時正,一輛灰色的「奔馳」通過學校校門,悄無聲息地停在禮堂一邊的側門外。「奔馳」剛剛停穩。從車裡鑽出一個有著富士山一樣雪頂的西裝革履精神墨鏡的老者,老者是來訪的日本經濟代表團團長小田光一,應京師大學「經濟改革論壇」的邀請,前來作有關《日本現代經濟與發展》的演講。
小田光一先生是日本最有名的幾個株式會社之一的珠光株式會社社長,又是東京大學商學院名譽教授,還是日本幾大媒體評選出的當年十大新聞人物中僅次於首相的第二位名人。當小田先生蒞臨京師大學登上講壇準備演講時,發現主持會議的居然不是學校官員而只是一位高個子青年學生時,心裡一定發生了有如許多年前發生在東京的那場大地震一樣的劇烈震盪。他在講壇邊怔了好幾秒鐘,回過頭去,看了看剛才迎接他的幾位學校官員正走到台下第一排聽眾席上就坐,並在他們旁邊發現了幾張熟悉而友好的面孔,這才快步走過去與充滿自信的年輕的會議主持者握手,一邊鞠躬一邊連連說著「恭賀您、先生」。為此,他把當天原本要講的「日本現代經濟與發展」的題目修改為「日本經濟發展與青年」,贏得了台下近千名年輕人的狂風暴雨般的掌聲。
一大早,史志鵬就讓父親的司機將他送到離京華商學院大門最近一處公共汽車站下了車,然後步行回到商學院,坐上學院的大巴去了京師大學聽日本小老頭的演講。
他原本可以徑直去京師大學而不必繞這樣的一個大圈子,司機李文就這樣提醒他,可是,他寧肯步行幾百公尺再改乘大巴去京師大學,也不願讓同學們議論自己仰仗副市長老子的特權擺闊。
他在競爭下一屆商學院學生會主席,而他的競爭對手是一位商業部副部長的千金。他和副部長的女公子,是商學院公認的出類拔萃的兩個人物。女公子1.65米高,長長的披肩發黑得發亮,使本來平平的相貌顯得生動起來。她有著出身上層社會優秀女性的那種固有的矜持,卻又不乏對學校公務事業的熱情,尤其能鼓動起男生女生瘋狂,偏偏史志鵬缺乏公眾交誼的信心,只能以勤補拙,每天早早地起床,讓司機李文把他送到離學院最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擠公共汽車,夏天擠一身臭汗,冬天掛一身雪花。當他經過學院傳達室時,傳達室的老頭總會衝他翹起拇指。學院的傳達室十來個平方,即是學生們的信息薈萃之地,每當一些學生抱怨鬼天氣或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兒時,傳達老頭總會說,你們瞧瞧史志鵬,他可是咱們副市長的公子呢,他哪一次不是擠公共汽車來上學的,可他從來不像你們這樣怨天怨地,你們真該向他好好學習學習。有時,傳達老頭還說,史志鵬不愧將門虎子,總有一天他會當上咱們的商業部長。
商學院的學生開始戲德地稱史志鵬為部長,時間一長,同學們便覺得史志鵬真是塊做部長的料子,不知不覺在稱呼史部長時有了幾分尊敬與畏怯。
現在,史志鵬坐在禮堂的硬木椅上聽小田先生作講演。他發現這位日本的商業鉅子好幾次側轉身子向那個京師大學自命不凡的學生主持人點頭致意,而那個傢伙似乎被日本老頭的講演吸引住了。對日本老頭子的致意竟然沒有表示出某種友善的回報。
「蠢貨!」史志鵬在心裡這樣評價「經濟改革論壇」的常務副秘書長。
史志鵬被一種憂鬱的傷感情緒煩惱著,上課時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走了神。不過,這對史志鵬的考試成績並沒有影響,他總是以相當好的考分獲得老師的讚揚和同學們的羨慕,被大家推舉為學習部長。
史志鵬的志趣不在於當一個學習部長,也不在於一個學生會主席。但未來總得一步一步地行走,因此,他總是竭盡全力去做一個與人為善與世無爭的好學生,用人們的讚揚來充實他接近目標的信心。
今天早晨,他照例從父親的小汽車裡鑽出來,跨過橫道線去另一個街口等公共汽車。剛排好隊,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熱情的聲音。
「嘿!『。
「嘿!」他回過頭去,見是副部長的女公子,瘋狂的桑巴女皇祈魯。
「你每天都這樣?」
「這是一種習慣,近似於你的瘋狂桑巴。」
「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祈魯女皇把披肩長髮往後一擺,說:「咱們邊走邊談,省得在這裡無聊地等待。」
兩人沿著林蔭道緩緩前行。早晨的陽光亮極了,空氣帶著濕漉漉的青草味兒,讓人第一次真正領略了朝氣蓬勃這個詞兒飽含的全部滄桑經驗。
「祈魯同學。」
「叫我5200全本。」
「黑貓警長。」
祈5200全本怔了怔,見史志鵬幽默地看著她。她靠近身邊這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輕輕地捅了他一下,說:「你將來真會當部長的!那門衛者頭說得一點也不錯。」
「你也相信那老頭的胡謅。」
「以前不信,現在我卻比他還更相信。」
「為啥?」
「就憑你這能堅持到底的偽善。」
「可我不想當部長!」
「想當總理?」
「只想引起一個人的好奇。」
「誰這麼讓你癡情?」她又看了看他。
「5200全本!」他停住腳步,站在她的面前,「先去聽那個日本人的演講,聽完後我再告訴你我對你的判斷。」
日本老頭的演講很精彩,邏輯嚴謹,富有激情。這老頭一定有很強的性慾,他想。史志鵬為自己這種奇特的評價所迷醉了。他回過頭去,看見祈5200全本正用熱戀中的少女所特有的那種目光看著他。他笑了笑,然後正襟危坐,繼續去看那個日本人不斷張合的口型。
星期六,他就要去拜見那位可以決定他將來命運的副部長先生了,他深信不疑自己的判斷。5200全本的勁舞那麼瘋狂,那麼她的性慾也一定特別強烈。
京師大學研究生院馬列主義哲學研究生黃磊,取下眼鏡用手巾擦了擦鏡片後又重新戴上,他今天本不打算來聽演講。一個只有初中文憑的日本商人,究竟能有多少哲學思考,只有上帝才清楚,要不是導師張卡爾教授督促他的學生不要輕易放棄這次直接研究現代資本主義的機會,他可能仍在床上睡大覺。
昨天晚上,他去聽哲學系學生的辯論。學生們張口一個尼采,閉口一個叔本華,左一句康德,右一句黑格爾,反而冷落了馬克思這位老祖宗。黃磊心裡總有某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想告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低年級學生,這樣的討論是數典忘祖,總有一天會有讓你們吃不盡的苦頭。可是他沒有講,這是一群瞎了眼的牛犢,他不願去冒被鑿成千瘡百孔的危險。
他回到研究生宿舍,同宿舍南方來的李實秋約了兩個同學在宿舍裡玩麻將。見他回來,李實秋以悻悻的口吻說,我早告訴你了,聽那些幼兒園的小娃娃發議論沒意思,你總不相信,咱們三缺一,你回來得正好。黃磊說你們玩吧咱想休息。李實秋說,你這人也真沒意思,兩毛錢一番四番封頂,也不小刺激一下就上床睡覺,我看你總得要失眠。
麻將在屋子裡「嘩嘩嘩」地響,他躺在床上翻動出「吱吱咯咯」的聲音。見他沒睡著,李實秋說,剛才張卡爾教授來過,讓你明天上午去聽那個小日本的演講,明天下午他要你們幾個搞哲學的去他那裡討論呢。
按理黃磊應該成為「經濟發展論壇」的活躍分子,在西湘市當小秘書期間,他懂得了參加這種小團體活動可能帶來的危險,因此,當經濟學院的那批活躍分子來邀請他參加論壇的活動時,他以自己是搞哲學的為借口婉言謝絕了。張卡爾教授雖然是論壇的名譽理事,但也只參加了一次理事會,那次論壇的會員民主選舉一個學生做常務副秘書長,負責論壇的日常活動,他以為這樣的活動讓學生來弄,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弄出事來,要不是因為院系的領導都是這個論壇的名譽理事,他早連這個名譽理事也給辭去了。這件事。教授對自己的學生們多次談起,因此,教授的學生沒有導師的思准,決不越雷池一步,以免傷了老教授視徒如子的那份親情。
麻將聲「嘩啦嘩啦」地響得越來越激烈,黃磊做了一個夢,夢見墨子正帶著他的門生,在宋國的城煤間與魯國木匠指揮下的楚軍進行著空前絕後的生死搏鬥,忽然,一粒石子飛來砸在他的頭上,他在慢慢倒下去的時候,想起了那個肥胖的市委書記的二女兒,他厭惡那個情慾特別強烈的體重近80公斤的女人,在緩慢的痛苦死亡過程中,他終於感受到精神解脫的愉悅。
李實秋的方城之戰鬥了一個通宵,天亮時那兩個對手才搖搖晃晃走了。他搖醒黃磊,要他借給他幾張餐票,說剛發的幾十塊錢工資讓那倆小子給掠奪得一個子兒也沒有剩下。黃磊睡不著了,只得翻身起來,一邊吸鞋一邊說,那兩個傢伙做你的「老千」,沒扒光你的衣服還饒你不死呢。李實秋說,都怪你那麼早就要上床去想老婆,咱少了你這位搭檔就只有認晦氣了。黃磊說過兩天你再把那倆小子叫來,我一定幫你報昨晚的一箭之仇。吃過李實秋用他的飯票買回的稀粥饅頭,黃磊慢吞吞地來到禮堂,找到一個角落坐下來,沒精打采地聽演講。
看到那麼多充滿青春魅力的青年女子,哲學研究生又想起了自己那個臃腫肥碩的妻子。忽然,他耳膜裡響起小田光一蒼勁的聲音:「在日本,隨著經濟的迅速發展,天皇制度更加式微,民主與平等意識更加強烈……」黃磊猛然一驚,他想,經濟發展總是人類文明的進步,不管這老頭說的情況是否真實,他現在總需要某種程度的平等,至少能讓他擺脫那個愚蠢的女人的統治,而選擇一個他真正熱愛的姑娘為伴侶。
他開始對台上的那個日本老頭有幾分肅然了,他認為這老頭兒替他吐出了長期壓抑在胸中的某種淤氣。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熱氣,伸了伸腰,發現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不認識的男青年正低著頭在記事本上塗抹著什麼。
這個在記事本上塗塗抹抹的青年男子叫柏林,都市晚報的見習記者。
幾天前,柏林到京師大學作例行採訪,看到學校貼報欄上貼著一張白紙黑字的海報,吸引了許多同學圍在那裡嘰嘰喳喳地議論。他湊過去,見是將邀請日本著名企業家經濟學教授小田光一先生蒞臨學校禮堂演講,凡願意聽演講的同學,請於15日早晨7時30分前進場。
他在採訪本上記下了這個時間。回到報社,總編想了想,說這可是個重活,明天你與老村一塊去。老村是編報室主任,五十多歲、患有嚴重的肺氣腫,前幾天還在醫院打點滴,昨天剛出院。柏林想,不就採訪一個日本人麼?日本人也一樣有鼻子有眼睛,咱又不是第一次單獨行動,何必勞累大病初癒的老頭子呢。於是柏林鼓足勇氣對總編說,老村身體不好,我想我一個人去把材料弄回來就行了。總編從紅頭文件上移開視線,把柏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背靠在竹椅的籐靠背上,做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半天才說,那你明天就去吧,我像你這個年紀,早跟著部隊一邊行軍打仗一邊寫戰地通訊了。柏林沒等總編把話說完,一轉身離開了總編室。
柏林從不同角度攝了幾張照片,然後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休息。
幹這種會議採訪,重點不在會議而在會議剛結束後的那十多分鐘。趁著演講人往車上走時,記者們一窩蜂似的擁上去,圍著被採訪者,-邊提問一邊作速記,然後找會議主持者去挖背景(當然挖得越徹底越好),如果想搞得更細一些,你可以分頭去找一些參加會議的人談談感想交流交流心得,再花上一點時間進行整理,一篇配有照片的通訊就算大功告成了。如果不發生意外,第二天就可能變成鉛字出現在報紙上。
柏林一邊在記事本上記錄演講要點,一邊信手塗鴉。畫了一個窮愁潦倒滿身污垢的男人,在這個悲哀欲絕的男人旁邊,一個女人正姍姍離去。柏林似乎意猶不足,又在另一頁紙上畫開了。這次,柏林畫了一個大腹便便西裝革履的富翁,在這富翁身旁,環立著一群搔首弄姿花枝招展的女人。柏林想,此一時彼一時也,從這日本人的經歷來看,雖說人生的命運變化無常,其實全在你自己如何去把握。於是,他在筆記本上記下這麼一個公式:命運一公平競爭十偶然機遇十個人奮鬥這時,小田光一先生攏了攏講稿,大聲講道:「日本未來經濟的發展有賴於日本青年的執著奮鬥。中國經濟的發展有賴於中國青年的首創與獻身精神。世界未來的經濟潮流屬於全世界的青年。」柏林知道小田光一的演講就要結束了,站起身迅速地向台前走去。
燕北市光電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何懷志,看到有關日本光電工業鉅子小田光一在京師大學演講的消息報道,是在第二天吃罷午飯以後。
中午,他那位在離家四公里遠的小學校教書的妻子李琛英,領著上幼兒園的五歲兒子,在學校吃著早晨離家時帶去的玉米粥鹹菜和發酵得很好的白面饅頭。他在家做了一鍋撈面,同在研究所子弟學校讀二年級的女兒英子,一邊吃著,一邊聽英子講在學校的學習情況。把女兒送到學校後,何懷志照例來到收發室,趁等著領取當天報紙的工夫,與相識的幾位同事天南地北地閒聊海侃一氣,熱熱身,調整調整鬱悶的情緒。
被浪費的一代——在光電所,與何懷志幾乎同時進人研究所的這批60年代初的老研究生都這樣稱呼自己——午後兩點三十分,又聚集在空間十分狹小有限的收發室裡。
王德似乎午睡未醒,一邊打哈欠一邊問:「老何,聽說這次調工資室裡報上去卻被所裡把你給劇下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何懷志正懊惱著這件事兒呢,讓王德提著柄兒往外倒,氣便不打一處來。沒等他來得及發洩,拿著一份《參考消息》亂翻著的司馬文簽說:「老何總算被他們室主任瞧上了眼,他雖被浪費掉了卻還未被完全遺忘,不像我們連名也沒輪上有人提,咱們比他還慘呢!」
黎會答是老研究生中的推一女性,從農場回來後被分到資料室管資料,與研究所各室各處的人都多少有些交道,算得上所裡的消息靈通人土。這時她從門外走進來,聽見幾位「同聊」正在議論何懷志被刷下來的事,於是湊過去說:「前一陣子,司機小李放話,說這次不把他給調上去,他就拉上所裡的頭兒去撞大卡車。這幾天這小李可樂得顛兒顛兒的,八成這小子把頭兒們唬住了,所頭兒把老何的指標給了他的司機,修養好的老何自然就該刷下來了。」
王德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把手中的報紙一扔,嚷嚷道:「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都什麼時候了!」
司馬文簽不屑地說:「什麼時候不都一樣,人善被欺,馬善遭騎,天經地義,誰不讓你橫著走路?」
黎各警用報紙輕輕地碰了碰司馬文簽,說:「你少說點風涼話行不行?老何可快昏過去了。」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坐在長木椅一端的何懷志呆呆地望著收發室的天棚一角,臉色發紺,報紙散亂地垂落在他的腳下。大家走過去,見何懷志一動不動地沒有反應,於是黎苦苦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也不見他眼皮翻一翻。她叫王德趕快去請醫務室的大夫,說弄不好老何犯上了急性心室顫動,那樣會出人命的。王德急急地往外走。司馬文笙看著黎芸芸,發現她像個老巫婆似的讓人恐怖。一個學理科的女人偏偏嫁了個學醫的老公,這女人就重新發育出來一張烏鴉嘴。
醫務室的大夫是個老處女,年初就已到了退休年齡,人事處勸她退下來,說所裡好幾個回城的知青等著安排呢。女大夫回答得很乾脆,她說我這工資還是60年代調過的,好說也得等著這次調了工資再退休。人事幹部問,如果調不上呢?調不上咱就繼續干。老太太毫不含糊,說你回去給你處長講,他那小子想補缺就不要再變著法子卡咱的調資指標了。老太太聽說有人病了,說去找人事處長治病去,王德說病的是何懷志,這次調資一開始有他的名兒,誰知讓所頭兒把指標給了他的司機。老太太還想問原因,王德一手提了永遠塗著紅十字的藥箱,一手拉著她往收發室走。
到了收發室,老太太像個八面威風的指揮官,命令大伙把何懷志像死屍一樣平放在長木椅上,又讓黎警妾去解開何懷志的衣服。黎警藝剛一猶豫,聽到老太太批評說,與自己的丈夫啥沒幹過,解解衣扣還這麼裝處女。黎谷會紅了臉,正要分辯,卻看到老太太自己動上了手,三下五除二解開何懷志的衣服,拿著聽診器在他佈滿琴鍵的胸脯上用力地彈壓著。
何懷志的臉色終於轉過來了,琴鍵又開始有節律地一張一弛。老太太直起腰,掏出一張潔白的手絹,擦著額頭上沁出的汗珠,說再躺著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過後來醫務室拿一點藥。說完掛上藥箱就往外走,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剛才不該那麼著急,該急該死的是那些有權玩的混混。
又躺了好一會兒,何懷志才從長木椅上坐起來。王德一夥見他沒事了,十分尷尬地離開了這巴掌大的,差一點兒鬧出人命的狹窄空間。
搞收發的老黃頭坐在門外吧卿吧卿地吸旱煙,不時看一眼仍然坐在木椅上看報紙的何懷志。
何懷志老是瞧著報紙頭版下部的那條消息。那上邊說小田光一先生靠開一家小作坊搞電燈開關起家,現在已成為世界電工與照相行業中的巨頭之一。他心裡癢癢地痛,一個助理研究員竟然不如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小日本,咱這偌大中華當然該遭小日本的蔑視了。
他想自己去開一爿廠子,他相信,憑著自己的知識和能力,大不了用十年時間,他一定能讓自己的工廠趕上小老頭的珠光株式會社。
可是,他能有這樣的機會嗎?小田光一在日本,他何懷志只是一個被遺棄了的助理研究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