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醒來時,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聽到一點輕微的聲音,才看見莎梅坐在她身邊。薇妮虛弱地抬起手,莎梅搶先把一杯水湊到她唇邊。一股清涼流下灼燒的咽喉,減少了一點痛楚。
「麥斯……」薇妮困難地張開嘴。「你怎麼了?」她只想知道心愛的人的命運。
「麥斯很好,」莎梅答道。「他一直在問,你醒過來了沒有?」
「你沒騙我,莎梅?麥斯他……他真的還活著?」
「我保證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莎梅再三安慰她。「他只是遷到帳篷去了,把小屋留給你。」
薇妮把手擱在額頭上,痛苦地揉著太陽穴。「我不太記得發生什麼事了,好像只聽到挖掘的聲音,怎麼被救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因為你一直都昏迷不醒。我們找到你和麥斯的時候,你們陷在坑裡已經兩天。把你救出來以後,你又昏迷了兩天。」
真難想像四天就這麼過去了,薇妮伸過手去握住莎梅的手,尋求她唯一知道的安慰。還有太多的事要辦,太多問題要解決,可是現在,她需要睡眠……
莎梅舀了些水在水盆裡,捧到薇妮身邊,開始幫她洗掉臉上及手上的污泥,然後又幫她梳理糾結的頭髮。
「莎梅,誰在陪媽媽呢?」薇妮問道。
「泰利讓水晶宮的瑪姬過去幫忙。那個女孩子滿能幹的,你媽媽跟她也處得很好。」
「希望媽媽不會發現瑪姬的工作,」薇妮有點擔心地說。「媽媽不會瞭解。」
「我吩咐過瑪姬不要說太多,」莎梅說。「她很懂事。我跟你媽媽說我和你在找你父親,反正這也是事實,她沒有多問。」
薇妮眼中淚光瑩然。「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爸爸,吳山姆死了,我們沒有線索了。」
莎梅把她的頭髮在腦後絡住。「不要失望,薇妮。只要我們活著,就有希望。」
薇妮黯然一笑。「你說得對。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莎梅反問:「回哪裡的家?」
薇妮不解。「舊金山呀!難道回英國不成?」
莎梅把梳子放下來,轉到薇妮面前正視她。「我有話要說,你聽仔細,不要用心,用你的腦子去聽。想想你肚裡的孩子,不要只想到你自己。」
薇妮兩手按在小腹上,不敢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孩子的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孩子有一個父親。」
薇妮緩緩抬起頭,在莎梅眼裡看不到任何譴責。莎梅一向很實際,只就事論事。「你在睡夢中有時會喊你肚裡的孩子,我想你是伯孩子會受到傷害。」
「孩子不會有事吧?」
「我不知道,時間才能回答這個問題。」她看見薇妮的臉色,又補充說:「孩子既然還活著,應該沒有什麼事才對。」
薇妮捏著毯子的邊緣。「我不知道怎麼辦。媽媽如果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要了她的命。我真後悔,當初實在太笨了。」
「你不笨,你一直就愛溫麥斯。現在先別想他或你自己,而是要考慮孩子和你媽。」
薇妮無助地看著她。「我們在礦坑裡面以為非死不可的時候,麥斯曾經求我嫁給他,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他一定改變主意了。」
莎梅抬起她的下巴,深切地看進她眼裡的心碎。「麥斯還是決定要娶你,他已經找來一個神父,就只等你醒過來。」
薇妮把臉蒙進顫抖的手掌中。「我要怎麼辦,莎梅?麥斯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我不要他的憐憫,我不要在這種情況下嫁給他。」
「我剛才告訴過你,用你的腦子去想。你知道麥斯是孩子的父親,你應該告訴他全部事實。如果他仍然願意娶你,那就沒事了。」
「我試過告訴他,『』薇妮說著搖搖頭、「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他以為孩子的父親另有其人。」
「也許你應該再試一次。」
「我沒有時間了,」薇妮提醒她。「你剛剛也說我必須為孩子打算。現在我怎麼辦?」
「賈泰利願意娶你,當孩子的父親。」莎梅說,盯著薇妮的反應。
「不行。我不否認,我的確考慮過接受泰利的求婚,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毀了他的一生。他是好人,沒有理由要他娶一個懷了別人孩子的女人,何況還是他朋友的孩子,教他情何以堪?不行,我不能對他這麼殘忍。」
「你的決定要快,我不能離開你媽媽太久。」莎梅說,扶薇妮站起來,然後折起睡袋。「麥斯要見你。」
「我不想見他,」薇妮答道。「我不要他的憐憫。憑什麼他吩咐我,我就得去?喬丹娜不需要他,貝薇妮也不需要。」
莎梅只是聳聳肩。「麥斯不能來見你,他的腿受傷了,醫生甚至不敢斷言他還能不能走路。」
薇妮瞬間刷白了臉。「我的天!」她低呼一聲,眼淚直往下落。「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為了我,他也不會受傷。」
「這是上帝的決定,不是任何人的錯,薇妮。」
薇妮倚在粗糙的牆上,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難辭其咎。」
「那麼你又打算怎麼辦?」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薇妮臉上的絕望很像她小時候需要忠告的樣子。「我想你知道怎麼辦。麥斯是不是以為你懷了別人的孩子,現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你的女兒一個姓。等到麥斯身心都健全以後,你告訴他真相。」
薇妮突然怔住了。「你說女兒!你怎麼知道我會生個女兒?」
莎梅點點頭。「我本來怕你難過,不想說的。我夢到你和麥斯生了一個女兒,我看見的是她長大的樣子。她會返回英國,重建家園。」
薇妮陡然別過頭去。「我不要聽,我不要知道孩子的事,」她大叫。「求求你!就這一次,讓我做我要做的事,不用管別人怎麼想。」
莎梅曉得薇妮已經接近崩潰邊緣,她走過去,把薇妮抱在懷裡,讓她痛痛快快地哭。
「對不起,莎梅。」薇妮好不容易才止住淚水,哽咽著說。「有時我實在很討厭,是不是?」
「傻孩子,」莎梅只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想回舊金山,我們就回去吧!」
薇妮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來。「我要去見麥斯,我會接受他的求婚,這是保護孩於、讓媽媽免於蒙羞的唯一辦法。」
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照在麥斯的帳篷上面,篷裡懊熱難當。麥斯的一條腿吊了起來,另一條綁著密密實實的繃帶,仍然疼得他直冒冷汗。
泰利本來要送他回家,可是他堅持要等薇妮醒過來帶她一起回去。他已經在附近一座教堂找好神父,隨時準備為他們證婚。麥斯根本不去想薇妮可能拒絕他。不!他非逼她嫁給他不可。
帳篷簾子一掀,泰利彎身走了進來。看見他的朋友醒著,便在他旁邊坐下來。「你祖父派人來說要你今天就回家,他要你們的家庭醫生看護你的傷勢。」
「除非薇妮嫁給我,」麥斯斷然說。「否則我決不回家。」
「萬一她不肯嫁你呢?」
「她會嫁給我。」
泰利笑了起來。「你倒很有自信,朋友。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篤定,命運這種事難說得很」
「我不怕命運,」麥斯不耐煩地說。「我只怕躺在這裡一籌莫展。」
他們兩人都沒聽到外面的腳步聲。薇妮在帳篷外站住腳,小聲問道:「我可以進來嗎,麥斯?」
「是你面對命運的時候了。」泰利笑著站起來,向出口走去,臨走前又回頭補了一句:「祝你好運,麥斯。我衷心希望你們能夠結婚。」
泰利在門外碰見薇妮,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的氣色不錯,覺得還好嗎?」
「很好,謝謝你。莎梅說是你救了我,我又欠了你一份情。」
他不理她的謝辭,只朝帳篷點點頭。「你最好趕快進去,他等你等得快瘋了。」
薇妮低聲問道:「他的情況如何?」
「不太好,我們仍然不知道他的腿傷有多嚴重。他雖然硬撐著,不過看得出他一定很痛。」他掀開簾子,微微一笑。「請進!」
薇妮鼓起勇氣,昂起頭,覺得自己真像就要從容就義的烈士。帳篷裡熱得像火爐,但是麥斯的眼光卻讓她不覺打了個哆嗦。
「你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嗎?」他酸酸地問道。
她在泰利剛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下。「你覺得如何?腿還是很痛嗎?」她關切地問道,美麗的銀藍色眸子寫滿了同情。可能的話,她真願意代他受苦。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陷在礦坑裡面的時候,我曾向你求過婚?」麥斯直切正題。他不耐煩玩遊戲了,可是薇妮看不透他眼裡的渴望、害怕,以及不確定。
她設法擠出一個笑容。「我不會硬逼著你娶我,放心好了。」
他不理她的幽默。「我在等你回答!」因為太緊張,他的話竟像是命令一樣。
「我說過我不會逼你——」
「你的回答。」他定定地看住她。「你的回答是什麼,告訴我。」
薇妮不曉得他的心繃得有多緊。他真怕她會當面笑他,笑他自不量力。他雖然在泰利面前誇了口,可是他心裡很明白,如果薇妮拒絕他的求婚,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薇妮垂下頭,躲開麥斯的凝視。「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做?就因為你好心嗎?」她等著他的回答,希望他說他愛她,沒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如果他真的愛她,她就會告訴他一切真相。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有什麼枝節。如果你生的是兒子,他將不能繼承「北方天堂」
「你是什麼意思?」她問道,一顆心隱隱作痛。
「只有我的兒子能夠繼承我的土地,我要你瞭解這一點。」
薇妮想起莎梅說的,她會有個女兒。如果她現在就告訴麥斯,他是她孩子的父親,他會怎麼樣呢?他承認他對她不無感情,但那時怎樣的一份感情?她就為了這個娶她嗎?問題太多,可是答案太少。
「你願意嫁給我嗎,薇妮?」她柔聲問道。
「我不瞭解你為什麼要我們母子,你並沒有提出充分的理由。」
麥斯微蹙著眉,琢磨著要如何不漏他的愛又能說服薇妮嫁給他。「讓我們這麼說吧!我和伊蓓的親事突然告吹了,我缺少一個合適的新娘。我爺爺年紀大了,他希望我能趕快結婚。你會是最好的妻子,會讓我在親友面前風光十足。」
他的話就像一把刀準確的砍在她心上,原來他愛伊蓓,只因為伊蓓不肯嫁他,他才想娶她,為的就是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來?
她把傷痕密密收拾起來,問了一個最明顯的問題。「等到你的親友發現我的孩子早生了兩個月,他們會怎麼想?你考慮過這一點麼?」
「這個不成問題。我們的家庭醫生是多年好友,他可以作證說孩子早產。就算有人不相信,他們只會以為我太愛你,所以等不及結婚就讓你懷了孩子。」
突然間,薇妮找到了真正的理由。「你要別人以為你和我……我們……這個孩子是你的,而且在我們結婚以前就有了。你為了洗刷伊蓓遲婚帶給你的恥辱,所以你要別人以為我們已經——」
「我們已經心心相許,」他替她說完。「那就圓了我的面子,不是嗎?」他笑著對她眨眨眼。「你怎麼說?我們合則兩利,簽約了吧?」
薇妮有一萬個拒絕的理由。撇開他不愛她的事實不說,他們兩人本身就來自截然不同的國度。有一段時期,英國和西班牙還刀兵相向。麥斯相信她愛另一個男人,她相信他愛的是伊蓓。他驕傲矜貴,不可一世,她怎能嫁給這個人呢?
麥斯看見她眼裡掠過千萬種心緒,曉得她正在決定關頭。「告訴我,薇妮,你之所以遲疑,是不是怕我會變成殘廢?我不能怪你有這種顧慮,嫁給殘廢的確不是好玩的事。」
薇妮本能地搖頭。她真想告訴他,就算他四肢俱殘,她也願意陪他一生一世。「你的傷是我的錯,麥斯。」她微顫著說。「你想我是這麼沒有心肝的人,會為了這個拒絕你嗎?」
他笑著握住她的手。「那麼你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了。說你願意成為我的妻子,薇妮。」他的手不知不覺地用勁。「答應我,薇妮。」
「……以後你會後悔。」
「人生沒有肯定的事。我相信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說……好。」他逼她。
她閉上眼睛,眼前浮滿了拒絕的字眼。她又睜開眼睛,面前只有麥斯急切的臉。「……好,我願意嫁給你。」
麥斯及時垂下睫毛,遮住了眼底欣喜若狂的情緒。從薇妮的角度看去,只有一張冷漠的面具。「好,我就知道你識大體。去打點一下,我們就要上路了,我還要安排一些事情。」
薇妮怔住了。他接受她的回答居然就像接過一杯水一樣,一點興奮的表示都沒有。他非得說她「識大體」不可嗎?他為什麼沒有緊緊地擁抱她,親吻她?說他是全世界最快樂的男人?
她站起來,試著掩飾她的失望。「我們幾時結婚,麥斯?」
「今天就結婚。離這裡不遠有座小教堂,我們在那兒舉行婚禮。」
「我不能這麼快嫁給你。我得回去告訴我媽媽,還要跟她說我沒有找到父親。」
「我會讓莎梅帶六個家了去接你母親到『北方天堂』,他們會小心服侍她。」
「你好像把什麼都安排好了。你的家人又會怎麼想?我不相信他們會滿意這樁婚事。」
「我妹妹會欣喜若狂,我爺爺會說我是最幸運的男人,而我媽媽慢慢地就會接受你。現在去叫泰利過來。」
薇妮像夢遊似地走了出去。外面還有艷陽高照,一切如常,只除了她。她剛剛簽定終身,可是是怎樣的終身呢?她茫然地走向木屋。這一會兒她需要莎梅,只有莎梅能給她麥斯給不了的安慰。
雖然痛得難忍,麥斯仍然堅持騎在馬上。他派人陪莎梅回去接薇妮的媽媽,另一方面派人回去通知他的家人,他會帶他的新娘回北方天堂。」
薇妮騎在麥斯和泰利之間,心思還恍恍惚惚地。現在太陽沒那麼熾熱了,她開始能夠考慮她匆促的決定、她發現她對麥斯可以說一無所知,她怎麼去當他的妻子呢?
泰利覺察到她的不安,試著逗她說話。「我還沒有恭喜你,薇妮。你和麥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們能永浴愛河,白頭偕老。」
她展顏一笑。「謝謝,你的情誼我一輩子都會記在心裡。」
麥斯的腿陣陣抽痛,讓他更沒有心情看薇妮和泰利談笑。「你不是要先趕到教堂去通知神父嗎,泰利?」麥斯冷冷地說。
泰利哈哈大笑,瞥了麥斯一眼。他懷疑蔽妮是不是知道她未來的丈夫是個醋罈子,不許老婆隨便和人聊天。「教堂見!」他喊了一聲,縱馬往前馳去。
少了泰利的緩衝,氣氛變得格外沉悶。薇妮看了麥斯一眼,發現他眉頭汗水凝聚,臉色慘白。
「你很痛嗎?」她很快地問道。「這麼遠的路,你真不該騎在馬背上。你為什麼不坐—」
他投給她一個足以讓她安靜下來的眼神。「我知道應該怎麼做,我才不像你們英國人,受不了一點點苦就呼天搶地。」
若是平時,薇妮不會這麼忍氣吞聲,此時她只是咬咬牙,一口氣嚥了下去。她真希望莎梅能陪著她,現在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未來的丈夫傷勢沉重,又不肯接受她的關切。天哪!她暗暗歎道,為什麼這條路老是走不完呢?
麥斯也曉得他傷害了薇妮。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照顧她、珍愛她,可是只要一想她肚裡的孩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但願時間慢慢過去之後,他會學著接受那個不屬於他的孩子。
今天是她的婚禮,可是她連一束捧花都沒有。遠遠地,麥斯可以聽見教堂的鐘聲。一個山村裡的小教堂,一個受傷的新郎,一個簡陋的婚禮。他真為她抱屈,如果什麼都沒有,至少他還可以送她一束花。他舉手招過一個家丁,吩咐他去路旁采一束野花。
原野上開滿了鮮艷的野花,那個家丁膺此重任,格外細心地挑一大把燦爛的花朵,笑嘻嘻地獻給他未來的少奶奶。
「你的結婚捧花,薇妮。」麥斯柔聲道,看著人面花色,相映成輝。
薇妮低下頭,聞著那股陌生的花香。「好美。這是什麼花?」她問道。
「我們西班牙人叫它金盞花,據說這種花只長在加利福尼亞。」
薇妮的微笑映進他眼裡。「那麼這就是最合適的婚禮捧花了,麥斯。你瞧,我就要變成加利福尼亞新娘,就像這些花是加利福尼亞之花一樣。」
麥斯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到腦門上,他真有股衝動,想要擁她入懷,吻去她臉上所有的疑慮。然而他只是舉起手,示意眾人往前走。
薇妮捧著花束,讓一滴淚珠悄無聲息地落進叢花之中。她記起麥斯送她的第一朵玫瑰,那時他叫她銀眼兒。她真希望再回到那個時候,至少當時他是她的朋友,不吝給她笑容。
他們默默往前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想著這不是他們心目中的婚禮。
一行人走了不久,就看到山坡上有座不起眼的小教堂,靜靜座落在橡樹下,牆上爬滿了籐蔓,開著許多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
泰利看見他們,先過來扶薇妮下馬,另外兩名家丁也攙著麥斯下了馬。麥斯一著地,馬上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金星亂冒。泰利搶上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約瑟,你和李克扶我走上台階。」他粗聲吩咐,希望待會兒行禮時他可以自己站定。
薇妮走到他身邊,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麥斯,如果你不介意,我們的婚禮可以改天舉行。你現在身體不舒服,不要勉強了。」
「我要現在就舉行,」他勉強說。「一切都準備就緒,沒有改期的道理。」
薇妮只能一籌莫展地看著他吃力地靠在約瑟身上,慢慢爬上台階。
神父搶出來迎接他們,跟在麥斯身後,嘮嘮叨叨說他感到多麼光榮,能夠為他主持婚禮。他讚美這個日子,讚美結婚的行列,讚美上帝賜給他這個機會能夠為加利福尼亞第一世家主持婚禮。
泰利挽著薇妮步上台階,臉上始終掛著安慰的笑容。教堂裡面殘破不堪,不過神父為了這個特殊的日子顯然刻意佈置過。聖壇兩邊插著兩瓶鮮花,兩支蠟燭靜靜燃著,反而映得一室的喜氣有些側然。
「微笑,」泰利在薇妮耳邊小聲地說。「你看起來不太像個幸福的新娘。」
薇妮低頭望著手裡的花束。「我不覺得自己像個新娘。泰利,我怕我是犯了畢生最大的一個錯誤,我只想逃得遠遠的。」
泰利深深看進她眼裡。「你愛麥斯嗎?」
「是的,我愛他。那似乎是唯一不變的事,至少我相信那是愛。」
「那就嫁給他,薇妮。把煩惱擺到一邊去,把你的手給我,我要親手把你交給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不給我這個光榮嗎?」
薇妮看著麥斯的背影,抑不住滿心的淒楚。她不能想像他壓抑了多大的痛苦,才能走過那條通道。「他是個很奇怪的人,泰利。我沒見過比他更頑強的人,我甚至一點都不瞭解他。」
「他受傳統的影響太深,可是他有滿懷的愛。蔽妮,給他一些時間,你會把他變成全世界最好的丈夫,你要有信心。」
他們已經走近麥斯,所以薇妮來不及回答他的話。麥斯仍然倚在一個家丁肩上,他握著薇妮的手熱烘烘的。蔽妮憂心如焚。他在發高燒,他一定要趕快躺下來休息。可是他不肯。
他甚至對她微笑了。「你逃不走了,薇妮。」他在她耳邊低語,呼吸熱得燙人。「我一輩子都不會放你走。」
神父打開黑白的聖經,開始主持儀式。有一會兒,薇妮覺得麥斯好像要倒下去,趕緊抓緊他的手。泰利也察覺到麥斯情況不妙,悄悄走到他後面去撐著他。
當神父問麥斯願不願娶薇妮為妻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薇妮全心都在注意麥斯的反應,差點忘了回答神父的話。就在這座簡陋的小教堂裡,在神父的祝福之下,薇妮成了溫麥斯的妻子。
就在神父宣佈他們成為夫妻的那一剎那,麥斯倒了下去。還好泰利在後面及時扶住,把他抱了起來。薇妮忙著吩咐人去備車,亦步亦趨地跟在泰利後面走出教堂,幫他把麥斯安置在馬車裡面。她自己也坐進車裡,小心地把麥斯的頭放在膝上,在他身上蓋了一條毯子,再輕輕擦去他額上的汗水。
「泰利,他沒事吧?」薇妮慌亂地問。「他只是累倒了,對不對?」她需要安慰的話。
「麥斯很硬朗,他不會那麼容易倒下去的,」泰利告訴她。「他只要休養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就會痊癒。」泰利只是在安慰薇妮。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敢告訴她,麥斯的傷口萬一惡化,只怕會失去他的腿,甚至連性命都可能不保。
薇妮抓住泰利的手,急切地看著他。「我做得對嗎,泰利?麥斯會不會原諒我騙他的事?」
「我不曉得,薇妮;不過你遲早總要告訴他的,你不可能瞞他一生。」
他避開薇妮的目光,心裡覺得有絲歉疚。他沒聽薇妮的話,曾把喬丹娜懷孕的事告訴麥斯。他想最好還是把麥斯的反應告訴蔽妮。「薇妮,你一定要找個恰當的時機才能告訴麥斯,你就是喬丹娜。」
「為什麼?」
泰利不敢正視她。「因為我已告訴他喬丹娜懷孕的事情。」
她的臉色陡然轉白。「你不能……他不可能知道——」
「不!他不知道你是喬丹娜。」
「你告訴他的時候,他是什麼反應呢?」
這一次泰利定定地看住她。「我不想瞞你,薇妮。他要我給喬丹娜一筆錢,還建議她最好離開舊金山,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銀藍色的眸子盛滿了他不忍看見的痛苦。「我明白了,」她空洞地說。「我不懂的是,他既然拒絕喬丹娜,為什麼又要娶我?」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薇妮。」
她深深地看著她昏迷不醒的丈夫。「是的,我知道。他是溫麥斯,西班牙貴族。他高高在上,喬丹娜配不上他的身份。」
你既然明白這一點,就要小心處理這件事,薇妮。實話要說,但是要用點技巧。」他轉頭吩咐家丁準備上路,才又回過頭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我會留下來處理善後,你自己保重。」
「你不陪我們回去嗎?」她一時方寸大亂。
「不!你不需要我了。這裡離『北方天堂』才幾里路,天黑時你們就會到家,溫家已經請了大夫在那裡等著。」他退開一步,手一揮車輪便轆轆輾向前去。薇妮覺得過去的一切好像告一段落,迎在前面的,是她吉凶未卜、禍福難測的將來。
回「北方天堂」的路程是一個噩夢。蔽妮只能無助地抱著麥斯,看他在高燒中夢吃不停。馬車行進極緩,因為怕走快了會牽動麥斯的傷口。饒是如此,他仍然疼得直冒冷汗。薇妮的一條手巾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北方天堂」還沒到,她甚至以為他們一輩子都走不到了。
直到日落時分,她才終於看到溫家的房子巍然矗立在暮色中。她心裡一鬆,彷彿跋涉千里的旅人總算回到家門。這是麥斯的家,也就是她的家。只要回到家,麥斯就有救了。
「北方天堂」的人早就在翹首盼望,一看到馬車駛入大門,一群人立刻蜂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麥斯抬了出來,急急忙忙把他架進屋裡。溫龍索拄著枴杖,顫巍巍地跟在後面,麥斯的母親走在他身邊,更是憂形於色。
沒有人注意到薇妮。她在馬車裡怔坐了半天,才慢慢地爬下馬車,伸展蜷曲已久的四肢。重到「北方天堂」,她想著自己是不是變成了隱形人,否則為什麼沒有人理她,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還好,麥斯的小妹妹沒有走,她含著淚水向薇妮伸開雙臂。
「歡迎你回家來。」莉雅哽咽道。薇妮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她懷裡,淚珠兒一顆顆落在莉雅肩上。
好不容易,姑嫂兩人都止住了淚水,薇妮急著往屋裡走。「我要去陪麥斯。請你告訴我,他們把他帶到哪裡去了?」她問莉雅。
莉雅卻攬著她的腰。「你現在不能見他。大夫在替他看病,我先帶你回你房間。」
「我不回房,我一定要先去看麥斯。」薇妮堅持。
莉雅點點頭。「好吧!你是他的妻子,你有權利去看他。」她帶薇妮走向一道迴廊。「麥斯派人回來說,他要和他的新娘住在西翼。僕人忙了一整天,才大略收拾出一個格局,希望你還滿意。」
薇妮哪有心情理什麼格局不格局,現在她的心思全在麥斯身上。不過她仍然注意到這裡的佈置比主屋活潑得多,到處放滿了鮮花,的確很有新房的喜氣。
她們在麥斯房門前停住,僕人紛紛讓開來,讓她們兩個進去。屋裡龍索靜坐在一角,麥斯的母親站在床前幫忙大夫。薇妮認出來那個大夫就是從前幫她治療足踝的醫生。她的眼光最後落在床上的麥斯,他仍然昏迷不醒,看得她心直往下沉。
安娜端著一盆血水,大夫則彎身在檢查麥斯的腿傷。蔽妮鼓足勇氣走上前去。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她有權參與他的生活。「我來端臉盆。」她堅決地說。
安娜凌厲地看了她一眼,充滿了恨意。「我自己會端!」她冷冷地說,抓緊盆沿。
薇妮沒有爭,她逕自轉向醫生。「我想你還記得我吧!安大夫。現在我是麥斯的妻子了,我能幫你什麼忙?」
大夫就算對她的表白吃了一驚,表面上也看不出來。他手下不停,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怕見血吧?」
「不怕。」薇妮自信地答道。
「好,那麼你來抓穩你丈夫的腿。我在縫傷口的時候,別讓他亂動。」
薇妮繞到床的另一邊,盡可能抓緊麥斯的腿。他的腿從膝蓋到足踝有一條很深的裂口,仍然血色殷紅。就算醫生不說,她也知道傷口發炎了。她咬緊牙關,眼睛不閃不閉,定定地看著大夫替麥斯縫傷口。她可以感覺到安娜仇視的目光不離她左右,可是這時她心裡除了麥斯之外,對什麼都沒感覺了。
大夫縫好傷口,用乾淨的繃帶包好傷口。「我想腿沒斷,」他對安娜和薇妮說。「給我幾個枕頭,我要把他的腿架高。」
安娜奔出去拿枕頭,薇妮便轉向大夫問道:「他的傷勢很嚴重嗎?」
「如果只是外傷就好辦了,」大夫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傷到神經。如果真的壓傷了神經,只怕他以後就不能走路。不過現在還看不出來,我們只能等著瞧。今晚我就留在這裡,以防傷勢有變。」
薇妮一陣暈眩,急忙抓住床柱。「我的天!」她低語。「不要這麼殘忍,請不要因我的錯而懲罰麥斯。」
龍索不知幾時已經站在他們身後。聽了大夫的話,他只是環住薇妮的肩,想要給她勇氣。「不要絕望,孩子,」他穩穩地說。「麥斯不會殘廢,他不會。」
「我不想給你們錯誤的希望,」大夫搖搖頭,抱憾地說。「情況很難講。我注意到麥斯的腿沒有反應,那不是好的徵兆。事實上,我甚至怕他會有生命的危險。」
薇妮覺得龍索的身子一傾,她趕緊扶著他坐下來。「爺爺不要擔心,」這次輪到她安慰他了。「麥斯是吉人天相,他一定不會有事,我知道,他不會有事的。」
老人撫著她的手,哀傷地微微一笑。「這實在不像歡迎你進門的場面,孩子。」
「麥斯不是更慘嗎?」她告訴龍索。
龍索抬頭看向大夫。「安大夫,你認識這個女孩,她現在是我的孫媳婦了。薇妮,我相信你早就知道安大夫醫術高明,他也是我們家的好朋友。」
大夫已經洗好手,他走過來,緊緊擁了該妮一下。
「很遺憾,我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再見面,不過這也讓我看出你的定力。你剛剛的表現很好。」他眨眨眼,蔽妮知道他是指剛才她與安娜對峙的那一幕。「告訴我,薇妮,你的足踝還痛嗎?」他問道。
她嫣然一笑。「一點也不,因為我有一個高明的大夫。」
安大夫笑著轉向龍索。「麥斯那小子配不上這個美姑娘,我真該先認識她。」
「我有同感,不過只伯咱們兩個也配不上她。」
薇妮幾乎沒聽見他們的話,她走到麥斯跟前,摸摸他的額頭,還是滾燙的。這時安娜已抱了一疊枕頭進來。
安大夫把枕頭安置好,才轉向其他人。「麥斯需要一個人整夜看護他,免得他不小心動到傷口。」
「我會陪他。」安娜搶先開口,話卻是對著薇妮說的,好像要看她敢不敢跟她爭。
薇妮不是不敢爭,是不想爭。在這種時候吵架,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我六點來替你的班,」薇妮說。「如果你有需要,隨時都可以來叫我。」
安娜扭過頭去,連話都不答。薇妮碰了個釘子,卻已經麻木得沒什麼感覺。她轉向龍索,疲倦地開口:「我想洗個澡,休息一會兒。誰能帶我回房裡去?」
老人瞥了媳婦一眼,對她的態度大不以為然。她本來不是這麼不友善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地位也從來沒有受過挑戰——尤其是一個英國女人的挑戰。「請你原諒我們沒有好好招待你,薇妮。」他說,聲音大到讓他的媳婦也聽得見。「莉雅應該就在門口等你,她會帶你回你房裡去。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不要覺得拘束,有事儘管吩咐人去做。」
薇妮點點頭,彎下腰去,在麥斯額上輕輕一吻。他仍然睡得那麼沉,黑髮凌亂地披在額前,像透了一個小男孩,平日的霸氣都斂去了。她真不願意離開他。萬一,萬一他死了怎麼辦?
「對不起!」她哽咽著說,一臉的淚水再也藏不住。她匆匆忙忙奔了出去,躲在一根柱子後面,哭了個肝腸寸斷。今天是她結婚的大喜之日,然而她卻發現,只有淚水能夠慶祝她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