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梅和薇妮在院子的大橡樹下放了一張躺椅,讓芙蘭可以在白天時到院子透透氣,同時看看不同的景致。
芙蘭穿了一襲嫩紅色的長袍,倚在躺椅上,望向葉隙的白雲藍天,一邊聽女兒念《傲慢與偏見》。這些天來,她已漸漸好轉,氣色好了很多。她聽得有點倦了,便慢慢合上眼睛。
薇妮放下書本,看母親睡著了,就幫她拉上毛毯,在她頰上輕輕親了一下。近來一切都好轉了,她們有足夠的錢付醫藥費和房租,又把木屋改造了一番,母親的病也大有起色,只要找到父親,她們的生活幾乎可以說是十全十美了。
薇妮歎口氣,揉揉酸疼的膀子。待會兒她就要到水晶宮的更衣室去練舞,以便應付當晚的演出。
關於她在水晶宮演出的事,她和莎梅決議瞞她母親到底。她們只告訴她說薇妮得到了沈太太的那個工作,芙蘭身在病中,也就信以為真。薇妮也不曉得她的秘密能瞞到幾時,不過現在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做一天算一天,看著辦了。
最近她常常會想到那個黑眼深沉的西班牙人。偶爾她會找出麥斯送給她的玫瑰,凝視枯乾的花瓣,彷彿又看到他在對她微笑,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感覺他的手溫暖的掌握。就像現在,她幾乎聽到他的馬蹄——
她陡然轉過頭,望向外面的道路。她的確聽到馬蹄聲了!溫麥斯恍若平空從她的夢裡走出來,一樣是那身漂亮的西班牙裝束。他摘下低邊的黑帽,向薇妮鞠躬致意。人還沒開口,那對黑眸先已訴說了千言萬語。薇妮伸手撫平鵝黃色的長裙,希望自己臉色還算自然。兩個人面對面,半天都不說話,最後還是麥斯先笑了起來。
「我原來在想,不曉得你是否如我記憶中那麼美麗,結果卻發現你比我記憶中更美。」
「看見你真是太好了,先生。」薇妮說,轉向母親,發現母親已經醒過來了。
芙蘭只看麥斯一眼,就知道他必定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她對他微微一笑,風姿嫣然如昔。
「媽媽,這位是溫麥斯先生。我受傷的時候,就是他和他的家人救了我的。」
麥斯看著那位母親的銀藍色眼睛,分明和女兒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她雖然憔悴,但風韻卻不曾稍減。母女兩人的美都是不朽的。
「真是感激不盡,溫先生。」芙蘭說著法國腔很重的西班牙語。「小女多虧相救,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大恩。」
麥斯有點意外,他沒想到口太太竟是法國人。「我必須說那件事是我們的榮幸,貝太太。」他以微笑掩飾他的驚異。「我不知道您是法國人,夫人,令千金沒有提到這一點。」
「我是,」芙蘭笑道。「難怪小女沒有告訴你,溫先生。你瞧,她一直當我是英國人了。」
麥斯執起那只細瘦的手舉到唇邊,用法語說道:「令千金讓蓬蓽生輝不少,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對,貝太太。」
麥斯和芙蘭相視一下,彼此的欣賞盡在不言中。「你的法語講得真好,溫先生。」芙蘭告訴他。
麥斯坐在芙蘭身旁的門階上。「你的西班牙話也和令千金一樣好,夫人。」
「謝謝你,那是應該的,我們兩個都是我丈夫的學生。」芙蘭眼中的光彩突然盡失,換上一副哀傷的神情。「你應該聽說我丈夫失蹤的事了,對不對,溫先生?」
薇妮看著她母親和麥斯彼此恭維,總算又都說回英語。
麥斯看見貝太太淚盈眉睫,柔聲道:「請不要悲傷,夫人,我有理由相信貝先生還在人世。」
「你發現我父親的下落了嗎?」薇妮滿懷希望地問道。她看見母親臉色變得慘白,趕緊到她身邊去,生怕她會支持不住。
「我去找過令尊的合夥人吳山姆,」麥斯一開口,又吸引了母女兩人的注意。「根據他告訴我的話,我相信令尊還在人世。」
芙蘭躺回枕頭上後,薇妮一時忘情地抓住麥斯的衣袖。「告訴我他說了什麼,」她連聲催促道。「只要還有一點希望,我絕不會放棄。」
「請你信任我,我一定會盡全力去追查令尊的下落。現在先不要問我問題,等我找到他時,我就會告訴你。你能信任我嗎?」
薇妮正視他的眼睛。「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不過我又欠你一份情了,先生。」
麥斯真想將薇妮擁進懷裡,替她擋去任何苦厄災難。為了她,他一定要找到她的父親。「給我一點時間,口小姐。我手上有一條線索,也許不久就能找到令尊了。」
薇妮點點頭。「那我就靜待佳音了,溫先生。如果你有任何消息,請盡速通知我們。」
他的眼光一逕清柔如夢。他想觸摸她,卻又不敢。「我會的。」他鄭重地保證。
「告訴我你的家人如何?溫爺爺的身體還安康嗎?」
麥斯傷感地搖搖頭。「我祖父的健康情況不太好,」他又露出微笑。「我妹妹要我代她問候你,並希望你能盡快再到『北方天堂』去玩。」
談到這裡時,莎梅已經捧著茶盤出來了。麥斯看見這個異國相貌的女僕,又是一驚。四目交視的剎那,他立刻看出這個女人聰明內斂,她必定看穿了他對薇妮那種複雜的感情。
「溫先生,這位是我的伴護人,莎梅。」薇妮介紹道。
麥斯起身頷首為禮,莎梅也欠身還禮。兩個人不必多說,已經彼此瞭解對方的想法。莎梅是薇妮的守護神,她讓麥斯曉得她會盯著他。
這時芙蘭累了,就在躺椅上又睡著了。「請你不要介意,溫先生。」薇妮說。「我母親身體不好,所以這麼容易入睡。」
「你不需要抱歉,令堂實在是傾城佳人,我可以想見令尊為什麼跟她結婚。」
薇妮淺淺一笑。「是的、他們之間……是很不尋常的愛情。」她凝視著他,他可以看見她眼裡的不安。「請你盡早查尋家父的下落,溫先生。」
「我會盡力而為.小銀眼兒。」他安慰道。
他一叫他銀眼兒,薇妮便覺得自己的心像要融化了,向他潑過去。她定定神,又道:「我該如何報答你為我們做的事呢?」
他瀟灑地笑了一下。「為兩位如此美麗的女士服務是我的榮幸,哪談得上報答不報答呢?我有位至交就住在舊金山,我現在就去跟他打個招呼,請他就近照顧你們,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好教我知道。」」
「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還是感激不盡。」
「我堅持。他叫賈泰利,是個很可靠的人。」
薇妮很快和莎梅對視一眼,暗叫一聲糟糕。,她絕不能以貝薇妮的身份和賈泰利碰頭,否則他立刻就會知道她就是喬丹娜了。「不!」她有點口不擇言地說。「我們不需要你的朋友,我們可以照顧自己。更何況,我們與你非親非故,你不必為我們操心了。」
麥斯微笑著站起身來。「我樂於為你操心,銀眼兒。」他柔聲道,戴上帽子往外走,然後又回過頭來,手指摸索帽簷致意。「後會有期,銀眼兒。」
薇妮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恨不得跑過去大聲說她愛他。她真是發瘋了,溫麥斯不嚇跑才怪。
她感覺到莎梅在看她,便轉過頭來。「他找到你父親的下落了嗎?」莎梅問道。
「他說他找到線索,爸爸可能還活著。我真該堅持要他告訴我全部事實的。」薇妮用手緊按在胸口,覺得心跳得好厲害。每次溫麥斯一出現,就在她身上製造一種很奇怪的鮮活感覺。
莎梅遞給她一杯茶,靜靜地說了句驚人的話。「他就是你會愛上的人。」
薇妮了了口茶,根本也沒想到要去否認。「可是他會愛我嗎,莎梅?他已經訂婚了。」
「這我不曉得,將來你自然會知道。」
「我知道我愛他,可是他卻要娶一個很不可愛的女人。為什麼我得去愛一個不可能愛我的人呢?」
時間薇妮妮,讓時間證明一切吧!」莎梅轉身走進小屋了。
泰利欣賞地看著手裡那杯五十年歷史的白蘭地,才小小地飲了一口,便忍不住咋舌作聲,對他的朋友溫麥斯笑道:「我不曉得你為什麼帶這瓶白蘭地來找我,不過有些人為了嘗它一口,只怕連殺人都會在所不惜。」
麥斯放下杯子。「我未來的岳父送了我一箱,大概是從西班牙運過來的。」
「不管怎麼來的,多謝啦!」泰利灑脫地說。「你又進城:幹麼,不會是專誠給我送白蘭地的吧?我還以為你的未婚妻來了,你會寸步不離『北方天堂』呢!」
泰利和麥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泰利的父親是獵人,有一次遭到黑熊襲擊,雖然溫家救了他的命,卻終於治不好他的傷。後來溫家便收留遺孤泰利,麥斯也和他成了莫逆之交。長大之後,泰利向溫龍索借貸蓋了水晶宮,生意不錯,他也可以開始償還貸款了。
麥斯聽到他的話,眉頭卻蹩了起來。「我來幫一個朋友的忙,希望也能請你幫忙。」
「你說吧!」
「你知道有『南十字星』這艘船嗎?」麥斯問道,曝了一口酒。
「知道,那艘船這趟跑波士頓。船長是個紅髮莽漢,我已經把他和他的水手列為拒絕往來戶,因為他們一來就喝酒鬧事砸東西。」
「你曉得『南十字星』幾時回航嗎?」
「這可以查得出來,」泰利困惑地看了朋友一眼。「你問這幹什麼?」
「我有一個朋友的父親據說被賣到那艘船上,我想查出究竟。」
泰利雙眼發亮。「男的朋友還是女的?」
麥斯微微一笑。「女孩。」
「朋友還是情人?」
「她是個天使,你一定沒見過那樣的女孩。她有一頭金髮,眼睛就像銀色閃電一般。她非常非常地美,而且又聰明,反應又快,又——」
「夠了,夠了。」泰利打岔道,笑嘻嘻地舉起雙手。你在吊我的胃口。你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就要結婚的幸福人士,」他聳了聳肩。「除非你在說的天使碰巧是你的未婚妻。」
麥斯的臉色沉了下來,隨即又聳聳肩。「不!我說的不是伊蓓,我的朋友自己住在城裡,除了要照顧一個生病的母親之外,她就只有一個異國長相的女僕叫做莎梅。」
聽到莎梅的名字,泰利的眼睛又是一亮。他記得喬丹娜也有這麼一個女僕,名字也叫莎梅。莫非——「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他問道。「也許我幫得上一點忙。」
「那正是我來找你的另一個原因,泰利。可是我希望你瞭解,泰利,這個女孩是個大家閨秀,和你……平常來往的那些女孩不同。你懂我的意思嗎?」
泰利點了一根煙,徐徐噴出一個煙圈。「你應該信過我。雖然我平常吊兒郎當,該正經的時候,保證正經八百。」他彈彈煙灰。「告訴我這個天使的事吧!」泰利是個守信用的人,他答應過喬丹娜,不去追查她的身份。但機會既然送上門來,他也不會把它推出去。
「她從英國來找她的父母,卻發現她的父親失蹤了,母親又生病。我不知道她缺不缺錢用,這個要托你查明了,盡量幫助她,就算在我的帳上。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我想她不會願意接受任何施捨,所以你要幫助她時千萬得不露痕跡才行。」
泰利轉著手中的杯子,眼光沉沉地望進杯裡的琥珀色液體。現在他知道喬丹娜急著工作的原因了,不過她不必擔心,他一定會為她保守秘密。
「告訴我,」泰利突然轉了話題。「你有沒有聽說我店裡新來了一個舞孃。」他緊緊盯著麥斯,看他曉不曉得喬丹娜的事。他猜她八成沒說。
「沒聽說,」麥斯答道,一臉的興致索然。「不過我想她總比你上一個舞孃強一點吧!那女人不只有張馬臉,還有雙山羊腿。」
泰利咯咯笑著,把桌上的報紙向麥斯推過去。「來,看看記者怎麼形容她的。」
麥斯大略看了看,仍然提不起勁。「原來還是個故弄玄虛的神秘女郎,」他懶懶地說。「我對蒙著面紗在台上跑來跑去的女人沒有興趣,反正我對舞孃一向也沒什麼興趣。你的天才舞蹈家會跳西班牙舞嗎?」
「我倒不曉得,不過她跳了一個星期了,還沒重複過一支舞碼,」泰利說。「你為什麼不來看看,今晚帶波麗一起來嘛,說不定你會改變對舞孃的觀感。」
波麗是麥斯的情婦,麥斯進城時就住在她那裡。「好吧!閒著也是閒著。不過我先警告你,到時我如果睡著了,你可別怪我失態。」
煙霧瀰漫的酒吧間充滿一股緊張的氣氛,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喬丹娜出現在舞台上。麥斯坐在靠舞台的一張桌上,一手橫在波麗肩頭,另一手端著酒杯。他給他的情婦一個迷人的微笑,波麗靠緊了他,好久以來,總算真正開心一點。
「為什麼近來很少看到你呢,麥斯?」她小心問道,不敢太明顯地逼他。麥斯不是那麼容易拴得住的男人。
麥斯擁緊她,哈哈一笑。「比起別的女人,你是最常看到我的人了。」
「我一向知道你的未婚妻回來時,我們之間就完了……可是我希望——」
他的眼睛一瞇,提醒她不該提到他的未婚妻。麥斯看她臉色淒楚,捏捏她的下巴笑道:「今晚誰也不許拉長臉,我們在一起了,不是嗎?」
波麗點頭,她曉得她已經失去他了。他會很慷慨大方,可是,可是——
這時樂隊奏起一首美麗的西班牙舞曲,舞台上的布幕慢慢拉開,一個身穿紅色亮緞衣服的女人站在台上,頭髮上覆著一塊紅紗,橫過臉上,單單露出一雙眼睛。那麼遠,誰也看不清她眼睛的顏色。
觀眾開始鼓噪吹口哨,幾個金砂袋子紛紛拋上舞台,是給她的彩金。那個神秘女郎舉起手臂,等待適當的時候起舞。
泰利坐在麥斯身旁,望著他朋友的臉。「晚安,波麗。」泰利說,把她的手舉到唇邊。
「你那個大名鼎鼎的神秘女郎就要開始跳舞了吧?」波麗問道。
「就是她,」他答道,卻看著麥斯。「她今晚大概要表演西班牙舞。」
「你告訴她了?」麥斯嗤之以鼻。「到目前為止,她除了吊人胃口,什麼也沒做。」
「你等著瞧吧!」泰利說,突然靈機一動。「我告訴你我要怎麼做。我跟你賭一百元,等你看完喬丹娜的舞,你一定會說她是你見過最有天分的舞蹈家。我想你會說實話吧!」
麥斯開始數錢,泰利也掏出錢包。「我們讓波麗保護賭注。」泰利笑著說,他曉得他贏定了。波麗把錢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吃吃笑著。
麥斯也笑得雙肩聳動。「你的喬丹娜該不會是石雕美人吧?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呢!我看你輸了,朋友。」
彷彿聽到他的話似的,薇妮手指輕輕一抬,算是招呼。然後慢慢地,她隨著音樂款擺腰肢,優雅得一如臨風擺柳。她化身在音樂中,隨著節奏越快,她的舞姿也越快。觀眾都像著了魔一般,麥斯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屏住氣息。
那個美麗的紅色身影像一片紅雲,飛旋流轉,一步就是一朵蓮花。她的一抬手一轉身,都好像要把觀眾的心挖出來。而她的蒙面更增加了她的神秘美感。每個人都可以放縱他的想像力,愛把她想得多美就多美。
觀眾猶在夢中,台上的舞者已經伸展雙臂,款款行了個禮,一瞬間便消失在舞台後了。
麥斯忘形地跳起來,加人那群喝采的人,大聲呼喊喬丹娜的名字,求她再出來。
「你贏了。」等到鬧聲漸歇,麥斯立即轉向泰利。「她會回來嗎?」
「今晚不會了,」泰利答道,笑著止住波麗要把錢推到他面前的手。「你留著吧!我只想嘗嘗贏麥斯的滋味,我這朋友難得輸一次的。」
波麗曾了麥斯一眼。她曉得泰利贏了,輸的人卻是她。她看到麥斯瞧著那個喬丹娜的眼神。那個舞孃剛剛攝走了她情夫的魂魄。
田西爾站在窗口,看見薇妮跪在庭院裡挖土,好像在種什麼東西。他抓起帽子按在頭上,立刻衝了出去,要去跟她談一談。
薇妮正在沉思中,計劃今晚的舞蹈,所以沒有聽見田牧師的腳步聲。「口小姐,我要立刻跟你談一談。」他的聲音大得差點讓她跳起來。
她丟下鏟子,站起身子,一邊搓著手上的污泥。「我不曉得你回來了,田先生。令姊說你到礦區去做巡迴講道。」
一絲頭髮粘在薇妮的頰上,西爾有股衝動,想去撩開它,看看它是不是像看起來那麼柔軟光滑。他定了定神,氣惱地開口:「你到底在幹什麼,能告訴我嗎?」
「我在種東西。令姊答應我了,她說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分享收成,像豆子、玉米——」
「我才不管我姊姊說什麼,」西爾暴躁地打斷她,又神經質地掏手絹擦臉。「我是在問,你怎麼有錢付房租,又過得那麼奢華。我姊姊告訴過我,你把木屋重新佈置過,太浪費了。」
薇妮吸口氣,強把一腔怒火按下來。舊金山的房子不好找,不到必要的時候,她不能得罪房東。「你雖然是我的房東,可也無權調查我們的經濟狀況。」她冷靜地說。「我們付房租,你收房租,然後我們就沒有任何牽連了。至於佈置木屋的事,那是因為家母身體不好,我希望能讓她住得舒服一點。」
田牧師碰了個釘子,仍然不死心。他清清喉嚨,繼續道:「我姊姊說你替沈太太工作,可是她根本不可能付你這麼高的待遇,讓你過得如此闊綽。別忘了,才不久以前,你還窮得付不起房租,我甚至還好心地願意娶你。」
薇妮突然同情起面前這個人。他好像以為除了自己之外,全天下都是壞人。她不覺放緩了聲音,說道:「我非常感激你的善行,田先生。可是我不能嫁給一個不愛我,而我又不瞭解,還無從愛起的人。」
田牧師正要答話,他和薇妮同時聽到有人走近的聲音。薇妮一認出來人,本能地就想逃進屋裡去。天,竟是賈泰利!要逃也太遲了。
泰利走近薇妮,看見的便是明擺在她臉上的驚慌失措。他不動聲色地摘下帽子,向她一鞠躬。
他還沒說話,田牧師就搶著開口:「如果你是來找我,抗議我號召群眾抵制你的水晶宮,賈先生,你是在浪費時間。」
他說得義正辭嚴,下巴抬得高高的。
泰利的笑聲讓他大吃一驚,氣得臉都紅了。「這是個自由的國度,田牧師,你有權做你的正義之士。不過我仍要說一句,你能找到多少人支持你呢?我實在很懷疑,大部分人似乎都很沉醉在水晶宮的邪惡與腐化之中。」
薇妮看著賈泰利好心情地跟凡事認真的田牧師開玩笑,嘴角禁不住也露出一絲笑意。她喜歡這個外表像是浪子的人,他對她一直很好。她望進他的眼睛,想要判斷他是否認出她。可是只能看到一絲玩世不恭的神色而已。
「那麼你來幹什麼?我相信貝小姐絕對與你無關。」牧師擋在薇妮前面,好像牧羊人要保護他的羔羊。
泰利卻笑著朝薇妮擠擠眼。「正好相反,我的確是來看貝小姐的。」他直接對薇妮說:「貝小姐,我是溫麥斯的朋友,他要我就近照應你。不過我看見你現在有牧師作伴,也許我該走了,抱歉打擾了你。」
他才轉身,薇妮就趕快攔住他。「等等,賈先生,你還沒進來喝杯茶呢!請容我介紹家母與你認識。」
貝小姐.你的腦袋是怎麼長的!」牧師驚慌地斥責道。「你這樣的大家閨秀怎麼能招待這種惡棍!」
泰利又是大笑。「你別急,牧師,我還要到碼頭去,這次只好心領了。改天好嗎,貝小姐?」
「一言為定一先生。」薇妮嫣然笑道,卻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問道:「賈先生,你曉得溫先生查到家父的下落了嗎?」
她真美,泰利想道,怪不得麥斯會為她神魂顛倒,她真像一朵野地的百合,獨獲上帝的榮寵。「還沒有,」他柔聲答道。「所以我才要上碼頭去,打聽幾件事,說不定不久之後,我們就會查出眉目了。」
就在田牧師虎視眈眈之下,薇妮伸手擱在泰利的袖口上。「你真好,先生,自從我到這裡來之後,遇到了不少好人,我非常感激你幫我查尋家父的消息,等你下次來時,家母也會向你當面致謝。」
泰利笑得兩排牙亮閃閃的。「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貝小姐。」他向兩人致過意,又瀟瀟灑灑地走了。
牧師等他走遠,又氣急敗壞地轉向薇妮。「你不該跟這種人扯上關係,貝小姐。他會坑了你,」他急著說道。「如果你要找你父親。來求我就好了,何必去求他或是溫麥斯?」
「我沒有求他們,他們自動幫我的。」
薇妮丟下一句話,不再跟他囉嗦,逕自進屋裡去。從頭至尾,她還是不能確定賈泰利是否認出了她就是喬丹娜,如果麥斯跟他談過話,他不可能猜不出來。那麼剩下的問題是,他會不會洩漏她的秘密?
自從那一晚驚艷之後,麥斯也變成了喬丹娜迷,每晚必到水晶宮報到,一次又一次領略到她勾魂攝魄的魅力。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喬丹娜一退看著他。泰利告訴他,喬丹娜從不和他的顧客搞七捻三,可是麥斯很難相信這一點。她生來就是男人最理想的床上伴侶,她的舞與其說是舞,還不如說是一種挑逗的姿態。
麥斯的黑眸焚亮如星。他要得到她,就算當拱月的眾星之一也行,八成泰利已經跟她有過一手了。
今晚一如以往,喬丹娜征服了每一個人的心。一舞既終,又有更多的金砂袋拋上舞台。薇妮亭亭站在舞台中央,她看見麥斯坐在老位子上,手上握著一枝白玫瑰,輕輕碰了碰唇,然後也丟上舞台。她在眾多金砂袋中,拾起那朵玫瑰,也舉到唇邊吻了一下。她知道這麼做太大膽,可是她情不自禁。他不曉得,她是想起了他給該妮的那朵玫瑰。
喬丹娜退場之後,掌聲仍然久久不散。泰利坐在他的朋友身邊,深思地看著他。「這兩個星期來,我看見你的時間比整年加起來還多。你不是被我的舞蹈家迷住了吧,麥斯?」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麥斯答道,眼睛仍盯在舞台上。「我要見她,泰利,請你介紹一下好嗎?」
「對不起!麥斯。她說她不見任何人,我恐怕也不能為你破例。」
「既然你贏了我一百元,總得給我一個翻本的機會吧!我們不妨再賭一次,你幫我傳張紙條給喬丹娜。如果她不願意見我,我再輸你一百元。」
「她不會見你。」泰利說道。他發現麥斯還不曉得喬丹娜就是薇妮,情況實在很有趣。
「如果你那麼確定,就幫我送這個信。」
泰利拿過紙條,順勢站起來。「我從不拒絕穩贏不輸的打賭。等我來收錢吧,朋友。」
麥斯看著泰利走遠,心裡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她的確是在舞台上對他賣弄風情,可是那並不表示她願意請他當入幕之賓。不過他實在管不得那許多,喬丹娜像一團火在他體內,燒得他快要發瘋了。他要她,第一夜看到她時,他就已認定這一點。
薇妮來應門時,身上仍然穿著舞衣。她讓泰利進入燭光昏暗的更衣室,疑問地看著他。
「我是來付薪水的,」他笑道。「當然你的收入主要是那些丟在舞台上的彩金,你的事業越來越成功了。」泰利人高馬大,站在更衣室裡,好像整個房間都被他塞滿了。「由於你,我才有這個機會,」薇妮誠心說道。「謝謝你,賈先生。」
「應該是我謝謝你,我沾了你的光,也順帶發財。如果你的聲名一直這麼熱烈,我恐怕就得擴充店面了。」
「不!你不要這麼做,」薇妮趕緊說道。「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賈先生。」
他坐在一張藍色沙發上。「你什麼時候走?」
「還不一定,」然後薇妮做了一件大出泰利意料之外的事,她揭開面紗正視他。「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不是嗎?」
他微微一笑。「是的,薇妮,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一直沒有洩漏我的秘密。」
「我們有過協議了。」
「麥斯知道我是誰嗎?」
那對藍眼中的惻側哀怨今泰利心中一動。可能的話,他真想擁緊她,發誓保護她一輩子。可是他知道他沒有資格這麼做,所以他只是拍拍她的手背。「不!麥斯不知情。事實上,他還要我傳信給喬丹娜,他想見你。」
「我不懂。」
泰利想起他朋友就覺得好笑。「他被你的舞迷住了,親愛的。他想跟你見面,你應該知道他是什麼用意吧!」
「我……」她低下頭。「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是誰。」
「我不會告訴他,丹娜。要我回絕他嗎?」
她遲疑了片刻。「不!我想見他。」
泰利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五味雜陳,半是嫉妒,也是怕麥斯終究會傷害她。「你明知他要什麼,薇妮。他是西班牙貴族,他生下來的時候,一生就已經決定了。你知道嗎?你最多只能是他生活中的一圈漣漪而已。」
「我瞭解,」薇妮黯然答道。「我曉得他訂婚了,可是我還是想見他,我不會讓他知道我是誰。」
「麥斯跟平常人不一樣,丹娜。當他發現你欺騙他的時候,他會輕視你。他認為薇妮是天使,至於他對喬丹娜的想法,我不說你也知道。」
可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薇妮落淚。「我只見他這一次,」她絕望地說。「我不會讓他發現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