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抵達辛格公司的人事室時已經超過五點了,而且她也已經有了結論,認為自己不可能為韋菲力偵察別家公司的任何事。光是想到它,就已使得她在一路開車過來時心臟猛跳且冷汗直流。她是想幫助韋菲力,但這其中牽涉到的陰謀與鬼祟令她不寒而慄。她實在不大願意承認,自己其實仍然有點怕他。
她一邊填著人事室要求的那些無止無盡的表格,一邊想到如今要掙脫困境的最好方法,應該是尊重韋菲力的要求前來應徵——但不要讓自己被錄齲所以,她故意拼錯字,速記時也故意打錯字,更故意漏寫了她的學位。不過她那落井下石的表演出現在應徵申請表的最後一道問題的答案。問題是:請依次列出她最想在辛格擔任的三項職務。羅蘭先寫董事長,再寫人事經理,再寫秘書。
真正的人事經理費先生看到她的答案時,臉都黑了一半,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聲。他冷冷地告訴羅蘭,她不符合辛格的任何僱傭標準,羅蘭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至少她不必陷入任何陰謀了。
羅蘭從辛格大樓出來時,已經華燈初上了。迎面一陣夜風拂過,夾著幾許寒意,她不覺微微一顫,更攏緊身上的蘭色外套,心頭卻輕鬆不少。
一路想著,羅蘭已經來到十字路口。等著紅燈轉綠時,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落。等她衝到對街。渾身已經淋成落湯雞了。她開始打量面前還沒完工的大樓。她的車停在四條街口遠,可是如果穿過這幢大樓,起碼可以省下四分之一的路程。一陣冷風從底特律河吹來,羅蘭又打一個寒顫,決定不理那塊「禁止通行」的告示,從大樓四周圍著的繩子下鑽了過去。
走在泥濘不平的路上,她藉著街頭的燈光看看面前的建築物。它起碼有八十層樓高的表面全部鑲嵌反光玻璃,映著一城的燈光閃爍不定。她突然想到自己是個單身弱女子,深夜裡一個人走在這個惡名昭彰的大城中。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不怕還好,這一怕卻讓她聽到背後彷彿有沉重的腳步聲。她走得快,背後的腳步聲也跟得快。她駭得跌跌撞撞往前衝,跑到入口處時,一扇巨大的玻璃門突然旋開,陰影裡走出來兩個人。
「救命!」她大叫。「有人——」她的腳絆在旁邊一捆電線裡,足踝緊緊纏住了。她覺得痛徹心扉,張嘴想叫,兩手在空中亂揮想保持平衡,然後整個人往前撲,剛好摔倒在那兩人腳前的泥地中。
「你這笨蛋!」兩個人蹲下去扶她時,其中一個焦急地數落她。「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麼呀?」
羅蘭雙手一撐,抬起臉來,懊惱的眼光從那人的鞋子移到他臉上。「馬戲團排練,」她自嘲地說。「觀眾喊安可時,我通常是跳下河去。」
另一個人哈哈大笑,一邊穩穩地扶住她的肩,讓她站直。「請問貴姓?」他問。羅蘭告訴他後,他又擔心地問:「你還能走嗎?」
「保證健步如飛。」羅蘭強笑著說。她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又酸又疼,左腳腳踝更是抽痛得緊。
「那麼你應該還能走進大樓,讓我們看看你的傷勢吧?」他笑著說,手扶在她腰上,要攙她進屋。
「尼克,」另一個人尖銳地說。「我想還是我進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你留在這裡陪譚小姐吧!」
「請別叫救護車。」羅蘭哀求道。「我已經無地自容了。」她絕望地補上一句,還好那個叫尼克的人已開始扶著她往大廳走去。
可是羅蘭卻又不禁暗自嘀咕,跟兩個漠不相識的男人走進一幢空屋可也不甚安全呢!一直到他們走進大廳,另一個人扭亮天花板的一些頂燈,她藉著昏黃的光線瞥見他,才放下心來。他是個中年人,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十足是個成功的商人架勢。至於她身邊的這個尼克,她只看見他的側面,大約三十多歲年紀,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夾克,看來也絕不會是居心不良的人。
「邁可,」尼克轉頭叫他的夥伴。「你去那些物料室找看看有沒有急救箱,帶上樓來。」
「好,」邁可說著,朝一個閃著「樓梯」的紅燈走去。
羅蘭好奇地看看這個寬大得驚人的大堂。觸目所見皆是雪白的大理石、牆壁、地板、高雅的廊柱以及挑高兩層樓的天花板。十來棵高大的樹和生長茂盛的綠色植物沿牆而站,顯然正被等待著置放到適當的地方。
他們走到一大排電梯前,尼克探手去按鈕,亮閃閃的黃銅電梯門應聲而開,羅蘭步入了燈光明亮的電梯內。
「我將帶你到裝潢好的一間辦公室去坐下來休息,等你覺得好點再走。」他解釋。
羅蘭粲然一笑,感激地向他望去——整個人突然呆住了。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看得分明,站在她身旁的竟是個少見的美男子。電梯的門自動合上後,羅蘭猛然把眼睛掉開。「謝謝。」她喃喃的低聲說,不大自然的想離開他扶著她的手臂。「我可以自己站的。」
他按了八十樓,羅蘭直覺的想理一理頭髮——不,那太明顯了,何況也沒用。她想著自己的唇膏不知是否落了色,臉上不知有沒有污點。……算了,她決定自己的反應未免太愚蠢了。對方不過是一個好看一點的男人罷了!
他當真那麼英俊嗎?她想再看他一眼,不過這回不敢那麼直接了。她先是漫不經心地抬頭看看上面的燈光,然後眼光謹慎地往旁邊掃去。……尼克正注視著指示燈,臉微微側著。
他甚至比她想像中更英挺,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吋,肩寬體壯,肌肉結實。一頭濃密的褐髮類似咖啡色的棕,修剪得恰倒好處。從側面看上去,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蓄滿蓬勃的陽剛之氣。眉毛又濃又挺,突出的下顎,一張嘴堅定地抿著,卻又性感異常。
羅蘭正在研究他那張不可捉摸的嘴,卻發現它突然微微咧開,彷彿有什麼賞心樂事似的。她一抬頭,果然那個人一雙灰色的眼睛正盯著她。
偷看人卻被逮個正著,羅蘭窘得脫口而出。「我——我怕電梯,」她慌亂地努力解釋。「我必須集中精神在別的東西上頭,才能。……呃,才能忘了我的懼高症。」
「很聰明。」他說,不過聲音裡挪揄的笑意分明是看穿了她的狡辯,卻也有點欣賞她的急智,想得出這樣的借口。
羅蘭被他一笑,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好鑽進去,還好電梯的門及時打開,燈號正指八十樓。
尼克打開了燈,羅蘭看見這層樓左邊的一半是個大型的接待處,以及四間胡桃木隔間的辦公室,不過尼克卻扶著她的手肘,踏過翠綠色的地毯走向另一邊。
這一半有個更大的接待處,中間擺著張圓形的接待桌。羅蘭注意到右手邊有扇門開著,裡面是裝潢得相當美觀的辦公室,嵌壁的檔案櫃,漂亮的木質秘書辦公桌。她不覺想起自己以前打工時那張小鐵桌,擠在三人共用的小房間裡頭,很難想像這裡一個秘書就能享受如此豪華寬敞的空間。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尼克,他嘲弄地看看她。「經驗老到的專業秘書就是這樣,他們的薪水也是年年看漲。」
「我正巧也是個秘書。」羅蘭告訴他,兩人正穿過接待處,走到兩扇八英尺高的紫檀木門前。「碰到你之前,我才到對街的辛格應徵工作。」尼克將兩扇門全部推開,站在她後面讓她先走,研究她跛腳走路的情形。
羅蘭在他銳利的注視下,雙膝微微發顫,所以直到半路才看清眼前的佈置時,不覺住了腳。「我的天!」她喘了一口氣。「這又是什麼了?」
「這個,」尼克看著她驚歎的表情微微一笑。「是總經理辦公室,全樓剛裝潢完畢的少數幾間。」
羅蘭說不出話來,讚賞地環顧這一個巨大的辦公室。在她面前是一整片玻璃牆,外面底特律的夜景一覽無遺,光化璀璨的霓虹燈影綿延數英里,都盡在眼底。
房裡其他三面都是光潤的紫檀木牆,地上鋪著厚厚的奶油地毯。在她面前右手處擺著一張豪華辦公桌,六張苔綠色的椅子環在桌前;房間另一端則是一組沙發,也是一色苔綠,排成U字型,中間擱著一張玻璃平面的咖啡桌。「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她輕聲說。
「我們先喝點東西,等邁可拿急救箱來吧!」尼克說。
羅蘭轉過身,只見他走到一面牆旁邊,手指頭輕輕一碰,一大片玻璃牆無聲無息地滑開,露出一座漂亮的吧檯,玻璃架上排著一列列水晶玻璃瓶和杯子。
因為羅蘭沒有回答,尼克扭頭看她。她把視線從隱藏式吧檯移到他臉上,發現他一臉掩不住的笑意。很顯然,他覺得她的震驚很好玩。羅蘭這才想到,雖然自己深攝於他的男性魅力,他卻似乎沒把她當成一個女孩子呢!都怪自己這副狼狽相,她想。
六年來她經常承受男性仰慕的注視,有的不懷好意,有的純是欣賞,好不容易終於遇見一個她多麼想讓他留下好印象的男士,結果卻什麼也沒有。完完全全的沒有。帶著點困惑和許多許多的失望,羅蘭想以一個聳肩,不再理會。美麗是欣賞者決定的,而尼克看她的眼光顯然毫無興趣。他能不覺得她可笑,就很不錯了。
「如果你想清洗一下,那邊就有鍵盥洗室。」尼克的頭朝吧檯旁邊的牆一點。
「哪裡?」羅蘭坦白地問,茫然看著他指示的方向。
「往前直走,等你的頭碰到牆,推推就行了。」
他的嘴角又一扯,羅蘭瞪他一眼,照他的話做。果然她的手指頭一碰上平滑的紫檀木,又一片牆滑開,露出一間寬敞的盥洗室,她走了進去。
「急救箱來了。」那個叫邁可的人剛巧走近來,羅蘭正要掩上門,卻聽見他壓低聲音在說:「尼克,站在公司的律師的立場,我得建議你,趕快請個大夫看看她的傷勢,否則說不定哪天就會冒出個律師,說她因為摔這一交跛了腳,很可能會敲掉我們公司好幾百萬。」
「別大驚小怪的。」她聽見尼克的回答。「她不過是個被那一交嚇壞了的大眼睛娃娃,坐救護車去醫院會嚇死她的。」
「好吧!」邁可歎口氣。「我的約會遲了,我要先走一步。不過,拜託千萬別給她喝酒,她的父母會告你誘拐未成年少女,而且——」羅蘭掩上門,對自己被當成嚇壞了的大眼睛娃娃覺得既困惑又侮辱。她皺著眉頭抬眼看洗手台上的鏡子,卻給自己嚇了一大跳。她的臉濺滿污泥,髮髻散了一半,卷髮絲絲縷縷披掛下來,連身上的外套都像個醉鬼似的掛到了左肩上,看起來不折不扣像個卡通人物。
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自己走出去時一定要面目一新。她脫下外套,擦去絲襪上的污點,整理頭髮,又略略補了一點妝,心裡一邊告訴自己,她也不敢冀求尼克會覺得她窈窕迷人。但因為他剛才的嘲弄,她想以實際的效果還以顏色,但她的動作要快,花太多時間,事情就不那麼戲劇化了。
裝點完畢後,她又退後一步,仔細檢視鏡中的自己。她的氣色很好,眼睛閃爍著期待的光芒。白色的襯衫似乎有點呆板,好在優雅的領結襯出她渾圓的頸項,又能強調她的胸部的曲線。她滿意的笑一笑,拿起外套和皮包,轉身走出浴室。
尼克背對著她站在以鏡面為牆的吧檯前說:「我剛剛忙著打個電話,飲料馬上就好。裡面的東西還齊全吧?」
「是的,謝謝你。」羅蘭說著,放下皮包和外套,站在長沙發旁,望著他迅速利落地調酒。他的夾克已經脫下來丟在一旁,身上薄薄藍襯衫格外顯出他寬闊有力的肩。背部逐漸往下削細,然後是窄臀、長腿,裹著牛仔褲伸展自如。聽見他說話,羅蘭趕忙把眼光調回他黑色的後腦。
「恐怕這兒沒有檸檬汁之類的,所以我給你調了一杯加冰塊的東尼水。」
羅蘭聽見他提檸檬汁時,雙手扣在背後,忍住了笑聲。他真以為她不成年?懸疑和期待,在他放下酒瓶,拿起兩杯酒要轉過身時達到頂點,他才走了兩步,竟楞住了。
他皺起了眉,一雙灰色的眼睛瞇了起來,緩緩掃過她披在肩上甚至垂到背後的蜜金色的秀髮,驚訝的眼光繼續移到她臉上,注意到濃密微翹的睫毛下藍綠色的雙眼閃著淘氣幽默的光芒,還有倔強的鼻樑,精雕細琢的雙頰,以及柔和的嘴唇,然後他的眼光往下溜,落在她飽滿的胸前,纖細的腰肢及修長的腿上。
羅蘭原希望他注意到她是個女人,他的確是注意到了。現在她希望他能說點好聽的話,可是什麼也沒有。
他一語不發的轉身走回吧檯,將手中的一杯飲料倒回水槽。
「你在做什麼?」羅蘭小心翼翼的問。
他的聲音充滿自得其樂的嘲弄。「在你的東尼水中加些琴酒。」
羅蘭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扭過頭看她一眼,嘴角一揚。「我只是好奇,不過你究竟幾歲?」
「二十三。」
「你說你今天跌倒前是去辛格應徵秘書工作?」他再問她,並在她的東尼水中加入適量的琴酒。
「是的。」
他將酒杯給她,朝沙發點點頭。「坐下吧——腳踝受了傷,不該站著。」
「它其實並不痛,真的。」她抗議著,但仍聽話的坐了。
尼克仍站在她身前,好奇的打量她。「辛格錄用你了嗎?」
「沒有。」
他把酒杯放在咖啡桌上。「讓我看看你的腳踝。」他說。
「我真的沒事。」她說。但他已蹲了下來,脫下她的高跟鞋。僅僅是手指頭拂過她的腳踝,便像是觸了電似的,羅蘭不由自主地渾身一僵。
幸好他似乎正專心由她的小腿檢查到她的足踝,沒有察覺她的異樣。「你是個好秘書嗎?」他問。
「我的前任老闆說我還不錯。」
他低著頭說:「好秘書永遠不嫌多,辛格的人事處也許終究會打電話叫你去上班。」
「我很懷疑。」羅蘭抑不住笑容。「我看他們的人事經理費先生不覺得我很出色。」她解釋。
尼克抬起頭來,以一種男性坦然的目光欣賞地望著她活潑生動的五官。「我覺得你出色的就像出水芙蓉,那個費經理一定瞎了眼。」
「那是一定的。」羅蘭的笑容更深了。「否則他也不會穿著格子花紋的西裝,又打一條棋盤斜紋領帶。」
尼克也笑了起來。「他真那麼穿呀?」
羅蘭點點頭,覺得兩人之間泛起一股奇異的相知相契。如今,她微笑著面對的不只是個英俊得出奇的男子,她還看見他眼底一抹溫和的玩世不恭,以及堅毅的臉上歷經滄桑的痕跡。羅蘭覺得這使他更吸引人,而且還有一種不容否認的性的磁力,從他粗獷且自信的每一英吋身體上發散出來,將她拉向他。
「好像沒有紅腫。」他又低頭去看她的腳踝。「你覺得很疼嗎?」
「不會。」羅蘭搖搖頭,看著他左手托起她的腳掌,正要套進他右手拿著的涼鞋。
「不是有則童話,說一個男人在找一個穿玻璃鞋合腳的女孩嗎?」他懶洋洋地笑道。
羅蘭點點頭,覺得脈搏正加速跳動。「灰姑娘。」
「如果這雙鞋合腳,我會怎樣?」
「我會把你變成一隻英俊的青蛙。」她立刻接口。
他哈哈大笑,一種渾厚的美妙的笑聲,兩人視線相接的一剎那,羅蘭看見他眼睛深處亮起一簇兩性相互吸引的火焰,一閃又熄了。他替她扣好鞋子,站起來,拿起他的酒一口喝完再放到咖啡桌上。羅蘭感覺這像一個不受歡迎的信號,表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結束了。
她看著他拿起桌上另一端的電話,按了幾個鍵。「喬治,」他對著話筒說。「你追的那個摔倒的女孩沒事了。你去把安全車開過來,送她到她要的車所停的地方好嗎?五分鐘後見。」
只剩五分鐘。羅蘭心一沉,他甚至不肯自己開車送她。看來他也不會問她以後聯絡的地址或電話了。失望之中,她也顧不得去想原來追在她後面的腳步聲是警衛的。「你替蓋這幢大樓的公司工作嗎?」她問,希望多拖延一些時間,也發現關於他的事。
「是的。」他低頭不耐地看看腕表。
「你喜歡建築工作嗎?」
「我喜歡建立各種東西,」他簡單地答。「我是一個工程師。」
「房子蓋好後,你會被派到別的地方?」
「以後幾年內,我大半時間都會留在這兒。」他說。
羅蘭站起來,拿起她的外套和皮包。為什麼?也許是要負責大樓精密的電腦系統吧!它的確需要一個工程師來督導員工。無論如何,她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今晚真謝謝你,希望總經理不會發現你偷開他的酒櫃。」她說,隨他往外走。
尼克瞥她一眼。「每個工友都偷開過了,酒櫃得鎖起來才行。」
搭電梯一路下來後,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而且行色開始匆忙。羅蘭鬱悶的想,他大概是有個約會,對方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至少是個模特,才配得起他自己那樣出色的容貌。不過,他也可能結婚了,但他手上沒戴戒指,他也不像個已婚人士。
一輛漆著「環球工業公司安全部門」字樣的白車停在門口,一位身穿制服的警衛坐在駕駛座上。尼克送她到車邊,為她拉開車門讓她坐入警衛身邊的乘客座。他的身體為她擋住夜間冷冽的寒風,前臂放在車頂,他由開得窄窄的車窗上沿對她說:「我在辛格有熟人,我打個電話過去,也許他們能說服費先生改變主意。」
羅蘭的心因為他居然肯為她費這片心,而飛揚了起來,不過一想到是她自己蓄意搞砸面試時,不禁沮喪地搖搖頭。「不必麻煩了,他不會改變主意的,我給他的印象太壞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十分鐘後,羅蘭付清了停車費,將車開上已籠罩在傾盆大雨之下的馬路。她努力推開尼克盤踞在她心中的影像,回憶著韋菲力的秘書給她的方向指示,打起精神來準備應付即將見面的韋家人。
不到半個小時之後,她就要再度走入韋家那幢大宅郟十四年前她在這幢豪華巨屋所度過的一個備受屈辱的週末,擋也擋不住的侵入她的腦海,令她害怕又尷尬的顫抖起來。第一天還不錯,她大部分是自己過的。可怕的部分從第二天午飯後開始,韋菲力那個十來歲的兒子凱特出現在她的臥房門口對她說,他的母親命他來帶羅蘭離開這間房子,因為他的母親即將接待一些朋友,而她不希望他們看到羅蘭。那個下午,凱特極盡一切能事的令她感覺自己是多麼見不得人,多麼微不足道又多麼上不得檯面的一個人。
除了因為她戴眼鏡而叫她四眼田雞外,他還一直稱她那在芝家哥大學教書的父親是個教書匠,說她那擔任鋼琴演奏家的母親是個玩鋼琴的。
他帶羅蘭去參觀花園,「不小心的」絆倒她,害她跌入一大叢帶刺的玫瑰花圃上。半小時後,羅蘭換掉了被刮破的髒衣服,他又說要帶她去看韋家養的狗。
他那很有誠意的態度和男孩般的熱切,使羅蘭相信了他的確以那些狗為傲,以及花園的事真的只是一場意外。「我在家裡也有一隻狗,」她驕傲的說著,隨著他往大宅邸後面那精心修剪的草坪走去。「它叫菲菲,是白色的小狗。」他們來到一大排的灌木前,後面即是鐵欄杆圍住的狗園。羅蘭笑看著那兩隻杜伯曼獵犬,發現凱特正在解開鐵門上的鎖。「我最好的朋友也有一隻杜伯曼獵犬,它常跟我們玩,且會玩很多遊戲。」
「這兩隻也有它們自己的把戲。」凱特開了門,站到一邊讓羅蘭先進去。
羅蘭並不害怕的走入狗園中。「嗨,狗狗。」她輕聲地說,緩緩靠近那兩隻靜悄悄的注視她的動物。她正要伸出手去拍它們時,凱特突然關上她身後的鐵門,並嚴厲的命令兩隻狗:「注意,注意!」
兩隻狗都突然僵住,露出了森森白牙,開始朝楞在當地動彈不得的羅蘭緩緩逼近。「凱特!」她尖叫起來,開始後退,一直到背部碰到了鐵欄杆。「它們為什麼這樣?」
「如果我是你,我是不會動的。」凱特在欄杆的另一邊嘲弄地說。「如果你敢亂動,它們馬上會撲到你身上,咬斷你的頸動脈。」他說完,竟然就吹著口哨施施然的走了。
「不要把我留在這裡!」羅蘭叫到。「求求你——不要把我留在這裡!」
三十分鐘後,園丁發現她時,她已經叫不出來了。她大睜著雙眼直視那兩隻昂然站在她面前的獵犬,歇斯底里的低聲哀泣。
「出來!」那個園丁大聲呵斥著打開鐵門。「你來惹這些狗做什麼?」他吼叫著,把羅蘭拽了出來。
當他關上鐵門,那毫不懼怕的態度才使她那瀕臨癱瘓的聲帶恢復一點點作用。「它們不會咬斷你的頸動脈嗎?」她沙啞的小聲說,臉上早已淚流滿面。
園丁看著她那深受恐懼侵蝕的藍眼睛,聲音總算和氣了些。「它們不會傷害你的,它們受的訓練只是嚇嚇入侵者,不會真的去咬任何人。」
那個下午剩餘的時間裡,羅蘭都趴在床上設想各種報復凱特的方法,只可惜一一檢討下來都不大實際。
到她母親來找她下樓吃晚飯,羅蘭已認命自己大概只有吞下自尊,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份了。也沒必要告訴她母親,因為以她母親那意大利人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她只會認為血絕對濃於水,不管是多遠的親戚,永遠都會照顧自家人,所以凱特一定只是開開男孩們調皮的玩笑。
「今天玩得好嗎?」她母親在走下樓時問她。
「還好。」羅蘭小聲說,思考著該如何控制住自己想踢那韋凱特好幾腳的衝動。
走到樓梯底層時,女傭走過來說譚太太有電話,她母親便要她先走進餐廳去。羅蘭遲疑的走想門口,遠遠瞥見韋家人已圍坐在巨大的餐桌前,凱特的母親正在說話。
「我特別告訴譚家母女,晚餐是八點鐘,現在都八點零二分了。如果她們不懂得守時,我們也不必等了。」她對一旁的管家點點頭,後者馬上開始將湯舀入精緻的瓷器湯碗中。
「菲力,我已經盡量忍受了,」韋太太接著說:「但我拒絕再讓這些白吃白喝的鄉巴佬干擾我的家居生活。」她轉向在左邊的老婦人說:「韋媽媽,這件事一定得停止了,你該已經收集到足夠的資料了吧。」
「如果夠了,我還需要他們來嗎?我知道他們是一群惹人生厭的下等人,對我們都是一種考驗,但是卡洛,我看你還得忍耐一陣子。」
羅蘭楞在門口,叛逆的光芒出現在她正要掀起風暴的藍眼中。她個人被凱特羞辱是一回事,但她可不容許這些可怕、惡毒的勢利鬼矮化她高雅傑出的父親和美麗而且頗具藝術才華的母親。
她母親來到她身邊,挽住羅蘭的手走進長廊說:「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高貴的韋家人自顧自的喝著湯,沒有一個人費神答理她們。
羅蘭看看她那優雅地攤開餐巾的母親,心中妙計突現。她低下頭,緊握雙手,故意用顫抖的童音說:「親愛的上帝,請求你賜福眼前的食物,並請求你原諒那些只不過有一些錢就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偽君子。感謝上主,阿門!」她故意避開母親的眼光,若無其事的拿起她的湯匙。
那湯是冷的,管家舀完湯站到一旁,注意到她放下湯匙,從鼻子裡哼出聲音道:「有什麼不對嗎,小姐?」
「我的湯是冷的。」她解釋著,勇敢的迎向他的不屑的凝視。
「我的天,你可真蠢!」凱特在羅蘭拿起她的一小杯牛奶時,冷冷的哼道:「這是馬鈴薯奶油湯,本來就是要冰冷了吃的。」
牛奶從羅蘭的手中「滑掉」了,將凱特的大腿和座椅淋得濕冷一片。「噢,真對不起,」羅蘭在凱特和管家急急搶救時,忍著笑說道:「那只是一個意外——凱特,你是最瞭解什麼叫意外了,不是嗎?要不要我告訴大家你今天碰到的『意外』?」她不理會他那要殺人的眼光,轉而向他的家人說:「凱特今天出了不少『意外』,他帶我參觀花園時,『意外』讓我跌了一跤,又在參觀狗園時,『意外』將我鎖在鐵門內,還有——」「我拒絕再聽任何無禮和惡意的指控。」韋卡洛惡狠狠的對羅蘭說,她美麗的臉冷硬如冰山。
羅蘭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絲毫不為所懼的迎視她冰冷的灰眼。「對不起,夫人,」她假裝溫順的說。「我不知道把我的一天說出來也算無禮。」在所有韋家人的注視下,她拿起她的湯匙。「當然啦,」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也不懂在客人背後說他們是惹人生厭的下等人,鄉巴佬,是不是就算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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