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金鋼 第十五回 捉二虎楞秋除奸 救婦女肖飛獻智
    卻說,九個村的維持會長抬著三個被日本鬼子殺死的婦女屍首,在傍黑天的時候,來到了小李莊。他們剛一進村子,村裡就有人碰見了。一問是這村的婦女被打死的,人們立時就把消息傳遍了全村。

    不大會的功夫,家家戶戶的人們就都跑出來了。大家都擠著要看死的人是誰,包圍著這些維持會長問長問短,打聽他們被抓的那些人怎麼樣了?維持會長們把情況對大家一說,人們都覺著這麼多的維持會長連一個人也保不回來,被抓去的這些親人是沒有指望了!這可怎麼辦呢?天啊!這一方的老百姓莫非就都該死了嗎!難道真就沒有人管了嗎?老太太們就止不住的哭,看著李金魁他老奶奶的屍首,叫著老天爺喊道:「這麼大年紀的老婆子可犯了什麼罪喲!老天爺!你就不許睜一睜眼!可憐可憐這一方人!把這些瘟神鬼子們收了去嗎?」老頭兒們看著,有的說:「老百姓算是遭了劫啦!」有的說:「冤仇血債!奇恥大辱!」有的就說:「過不了啦!活不成啦!能打能鬧的小子們,還不劈出骨頭來跟鬼子們拚一拚嗎?」可也真有人看著不關自家的事,抽頭悄悄兒地躲回家去。

    也有的還說什麼「咱村要是早點兒支應著鬼子們,也許就出不了這些事。」年輕的小伙子們可都氣紅了眼睛,肚子鼓鼓的,攥得拳頭咯叭咯叭直響,大喊著:

    「跟鬼子們拚了命吧!

    左不過是一個人一條命!裝熊裝孬是活不了的!日本鬼子這是非逼著你抗戰到底不可!」

    這工夫,有一個維持會長說話了:「大伙先別光這麼嚷了,快點找幹部們來吧。」

    有人說:「俺村的幹部早就一個也沒有了。」又一個維持會長說:「不對吧!你們村不光有村幹部,連區委區長都有。」不知道是誰又說了一句:「你們別作好夢了吧!什麼區委區長,咱們縣裡連縣委縣長都沒有了!」又一個維持會長說:「俺們到鎮上去保人,就是咱們三區區委讓去的,他就在你們小李莊住著!」「鬧了半天,咱們的上級在暗地裡給咱們做著工作哪!可是為什麼他們不露面呢?」「莫非還要對咱們保守秘密嗎?保守秘密為什麼外村人們都知道呢?」

    「不管保守不保守秘密,既然在咱村住著,咱村出了這樣的大禍,他們不能藏著不露頭。咱們找區委去吧,找他領著咱們跟鬼子漢奸干!」「對!對!找區委,找區委。區委住在誰家了?說出來吧,快說……」這些人們一聽說區委就在這村住著,真像是黑天看見太陽一般。於是你一言我一語,亂嚷嚷著要找區委。正在這個時候,就聽人群外邊不遠,有人響亮地大喊了一聲:「不用你們找,區委來啦。」喊這一聲的人正是齊英。

    怎麼這樣巧,剛說找他,他就來了呢?

    原來,昨天晚上轉軸子解文華從鎮上跑回村來,就去找孫定邦。沒有找著,找到了孫振邦。他把他在鎮上所遇到的情況報告了一遍。等孫定邦和齊英他們到各村動員組織回來,他們就又開會研究了一番。他們估量著是保人保不回來,所以就又研究了新的鬥爭辦法。這會兒九個村的維持會長抬著死屍一來,志如和小虎也都跑出來看,看了這個情形,急忙跑回去報告了孫定邦和齊英。齊英感到不能不和群眾見面了,這才和孫定邦、丁尚武一起跑來,想就這事兒開個群眾大會,安撫人心,動員戰鬥。

    他們這一來,把所有的人們都給驚動了!大家一看:跑來的三個人有孫定邦,還有一個背著大刀挎著馬步槍的軍事幹部,大家差不多都認得他是孫定邦的表弟丁尚武。另一個沒有見過面的人,他大喊著「區委來了。」不用問,他一定是區委書記。人們真像是看見了救命星!這就「呼啦……」地說著、喊著、哭著、叫著,把他們三個人圍攏起來,要求給他們想辦法救人,要求領導鬥爭。這兩家死了人的哭主,一個個跪到齊英的面前,要求替他們殺敵報仇。楞秋兒的爹和李金魁的嬸子還給齊英跪下直磕頭。

    齊英激動得直掉眼淚,把跪著的人攙扶起來。他站在高處揮動著拳頭,大聲喊道:「老鄉親們!大伯大娘們!不要哭,哭沒有用。咱們要想辦法報仇!」他這幾聲喊,真是打動了人心,群眾們隨著也大喊:「對!要報仇!」齊英接著又說:「鬼子想拿殺人來嚇倒我們,可是,中國人他們是嚇不倒的!也許有人認為,我們要早點兒支應敵人,對敵人服了軟兒就沒有這些事。這是完全錯誤的!這是妥協投降的想法。我們要知道,鬼子到中國來,就是來殺中國人,來搶奪中國的財產!

    別聽他們說:我們的男人要都出來,聽他們的使用,他們就把抓去的人放回來不再殺我們。他這是欺騙咱們,他是為了把咱們的黨員、幹部、民兵們一網打盡!要是上了他們這個當,咱們的鬥爭就更沒有辦法!咱們就都活不成!要想活下去,就得跟敵人干!」

    群眾又喊著:「干!非跟鬼子們幹到底不可!」

    齊英這時又把小本兒掏出來,激動的手都在顫抖,他呲呲地掀著用黃麻紙訂成的本子,更大聲地喊道:「同志們!我們冀中跟敵人堅決地戰鬥,毛主席、朱總司令他們都知道;不久以前還來電報到冀中勉勵我們,要我們堅持到底!並且在各個戰場上發動進攻,配合我們戰鬥;現在我們全國的八路軍、新四軍、東北抗日聯軍、華南的抗日游擊縱隊和各根據地的抗日武裝都積極地行動起來了:我們冀東軍區的部隊已經打過了長城,深入到熱河敵人的心臟,打到了承德近郊;在雁北我們又開闢了新地區;在晉南、晉西北,在冀南,在冀魯豫我們都打了勝仗,在山東我們也打了勝仗,京漢鐵路、津浦鐵路、北寧鐵路、正太鐵路我們都給他炸毀了,敵人的兵車也給他炸翻了。這都有力地配合了我們。蘇德戰場上,紅軍在許多地方已經開始了反攻;希特勒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太平洋戰場打得正緊,日本軍隊戰線越來越長,他的兵力越來越不夠用了!他的大批軍隊在這兒是站不住的,我們的主力是有計劃地撤退了,還要有計劃地回來消滅敵人。」

    這時人們沸騰起來了。

    齊英又接著說:「從現在開始,咱們全三區就不許再支應敵人,還像反『掃蕩』開始似的,堅壁清野,全體跟他打游擊。他來燒房儘管他燒。從現在開始,燒了誰家的房,等反『掃蕩』結束以後,全村負責給他蓋新的。我告訴你們:咱們的軍隊不久就會過來。到那時候,天下還是咱們的!咱們現在要咬緊牙關,握緊武器,把這最黑暗的時候衝過去。我代表區委、區政府向你們保證:一定要跟你們一起鬥爭到底!

    不論在多麼危險的時候,組織上都在你們的身邊……」

    齊英說到這兒,大家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全場都靜靜地聽著。你別看齊英打槍不行,在群眾面前講話可是滔滔不絕,越講越有勁兒。他又把敵人要修路築炮樓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說:「只要咱們大家一條心,團結一致,不給他們當-,不跟他們見面,日本鬼子就得草雞了!咱們被抓去的人也許能活著回來。」齊英講完了話後,又給大家介紹說:「丁尚武是三區的民兵大隊長。他領導各村的民兵中隊。區裡委任孫定邦任小李莊村的村長。」

    丁尚武在齊英後邊站了老半天,早就想要說話,可是沒找著插嘴的空子,齊英一介紹他的時候,他就往前跨了兩大步,自動地說起話來。

    他使勁地瞪著眼睛說:「我丁尚武在小李莊並不是生人兒,我當隊長就要把各村的民兵帶動起來,有勇氣的青壯年們都當民兵,非得跟這群鬼子漢奸們幹到底不可!有槍的拿槍,沒有槍的拿起刀來。你們知道嗎:日本鬼子也是肉兒作的,他們的脖子也不是鐵打的。就算他是鐵打的,」說著他嗤楞一傢伙拔出大刀片兒來,「也一樣給他砍掉!」

    大家聽著他這話比齊英的話還生動,都想聽他多講一講,不想他只是又說了一句「有小子骨頭的都起來幹。」就拉倒了。

    這時候,孫定邦也對大家說:「我今天當了村長,一定要把全村的擔子擔起來。」

    末了他還對大家說:「咱們還要實行合理負擔:有人的出人,有錢的出錢……有了困難大夥兒幫助。今天死的這三個人,先借何世昌家的木料做棺材。」你別看孫定邦的話講的不多,可真叫大伙驚訝!都說:「孫定邦,他要真敢大膽地這樣做,準能把工作作好。」會開到這兒就算結束了。這個沒有用召集的群眾大會,開得還真是不壞。

    散會之後,人們都覺得像是長了主心骨,都各回了各家。

    青年小伙子們一個個都興沖沖、氣昂昂地作戰鬥準備。齊英又讓九個村的維持會長,告訴各村村長、支書,今天夜晚到大沙窪裡去開會,討論全區一致行動的鬥爭辦法,這些咱就先不說了。單說這被害的哭主的一家——楞秋兒家。

    楞秋兒的本名叫何二秋。他有一個哥哥叫何大秋,早就參軍走了。他爹叫何世良,因為是窮苦的農民,大號叫不開,人們都叫他老良。他今年六十來歲了,十五年前就死了老伴,他是又作爹又作娘,拉扯著這倆小子倆閨女過窮苦的日子。好不容易拉扯著這幾個孩子長大成人。自從抗戰以來,共產黨領導著農民進行戰鬥生產,實行了「合理負擔」、「減租減息」,窮苦日子這才緩了緩勁兒。四個孩子又都挺進步,也會過日子,他總算是開始松下心來。他常對別人說:「別看我何老良受了多半輩子苦,往後也許能夠享享兒女的福氣哩!」哪成想,今天兩個閨女一塊兒叫日本鬼子給打死了。這老頭子怎麼樣的悲傷難過,不用說人們也會想得到的。何老良還有個累吐了血的病根兒,今天又犯了這個病,大口的鮮血往外直吐,躺在炕上不能動彈,厲害起來就連話也不能說。人們都知道他的情況,所以街坊鄰居們就都來照顧他,安慰他,還給他家弄過白面來作了晚飯。可是,老頭子吃不下去啊!眼看著兩個女兒的屍首,血淋淋的在門板上躺著,他的心象刀子剜一樣,等人們走了以後,老頭子就叫楞秋兒扶他下了地,抱著金蘭、玉蘭的屍首就「哇哇」地痛哭起來了!

    楞秋兒扶著他爹,看著他爹這樣痛哭,自然也是難過極了。不過,他並不哭,眼圈兒連紅都沒有紅,一句話也不說。

    他的臉繃得那麼緊,嘴唇發了青,倆眼都發了直,看樣子就像瘋了傻了似的。可是,他沒瘋也沒傻,他的心裡在打主意——怎樣報這個仇?他想:人是日本鬼子殺害的,可這是有漢奸壞蛋幫助鬼子們幹的。現在要去殺鬼子,當下還辦不到,要殺漢奸,可殺誰呢?

    他正在主意沒有打定的時候,他爹哭得又大口地吐起血來。

    他趕快又把他爹扶上炕去。稍稍停了一會兒,何老良強支撐著說起話來。他使勁地攥著二秋的手,叫著:「二秋兒!你爹活了一輩子,可還沒受過這樣的氣啊,你要是你爹的兒子,你要有小子骨頭,就要報這個仇!」二秋一聽噗通就跪下了:「爹!我是你的兒子!我有小子骨頭!我一定要報這個仇!你說話吧,叫我怎麼著我怎麼著。」何老良有氣沒力的又說道:「好,好小子!要是叫你殺日本鬼子去,今兒你還辦不到。可是,你知道嗎?殺死你姐跟你妹子的不光是鬼子,還有高鐵桿兒,也有解二虎。解二虎當了漢奸,他成了咱村的大禍害!先把他給我毀了!去!你爹是不行了!你要是報了這個仇,你爹死了也能合上眼!」說到這兒又哇哇地吐起血來。這一下吐得特別厲害,一口接著一口,直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再也不能說話,渾身亂抽搐。可是,還瞪著兩隻大眼,緊緊地攥著二秋的手不放。二秋連聲地叫著爹,說道:「你別難過啊!爹!我一定要報這個仇。爹啊!你別再吐啦!你老人家要是有個好歹,咱這一家子就完啦!爹!爹啊!」

    這時候他爹閉上了眼睛,把手也鬆開了。

    二秋看見爹閉了氣,「哇」的一聲,就放開嗓子哭出來了。

    他大嚎悲聲地哭了半天,可是街坊鄰居一個人也沒來。原來,天已經過了半夜,村裡人們都躲到了外邊去。這時候,楞秋兒心裡像一團火燒著。

    他抹了抹眼淚,背起了他的槍,掖上了他的手榴彈,像颳風一樣地出了大門,把門鎖上,直奔著解二虎家跑去。解二虎是光棍一條,家裡沒有別人。楞秋兒來到一看:他的門鎖著,跳進院去,家裡也沒有他。估計他是嚇跑了。他跑到哪兒去呢?啊,準是上他姐家去了。他姐家跟高鐵桿兒是一個村—?高辛主。我上高辛莊找他去,找不著他,我就毀高鐵桿兒家的人,反正我得報這個仇。你看!

    這個楞小伙子,他也沒有想獨身一人能不能行,就提著一條槍,頂著一頭火,咬著一口氣,呼呼地就向高辛莊跑去。

    解二虎是不是上了高辛莊啊?是的。原來轉軸子解文華從橋頭鎮跑回村來,趕快就把情況告訴瞭解二虎,叫他快躲開。解二虎一聽這禍是闖大了!心裡害了怕,想往橋頭鎮跑,又覺著高鐵桿兒都吃不開了,所以不敢去,他這才跑到了高辛莊他姐家。解二虎到了他姐家,沒對他姐說真情實話。他說:是為了逃避日本鬼子要抓小李莊的人,才逃到高辛莊,所以他姐就把他留下來了。他姐家裡的人們也沒有再猜想他有別的事兒。可是,解二虎不敢在屋裡呆著,天剛亮他就上了房。他怕李金魁來找他。這時候,楞秋找到家來了。解二虎的姐姐認得楞秋兒,也知道他當民兵,一看他背著槍,腰裡掖著手榴彈,天剛亮就來到她家,又看他滿臉怒氣,氣得眼睛都發了紅,嘴唇發了青,大約著他是有要緊的事,於是就問道:「二秋啊,大清早你來有什麼事嗎?快到屋裡歇會兒吧。」

    她問這話是在院子裡,這工夫,解二虎正在房頂上,一聽他姐姐問楞秋兒,他就在房上探頭看了看。他覺著跟秋兒家素常並沒有仇,這一次他向鬼子指點兒也是指的李金魁家,並沒有對楞秋兒家怎麼樣。因此,他並沒想到楞秋兒要找他拚命。他還以為和楞秋兒不錯,楞秋兒也許是給他送了什麼信兒來,所以他就想下房。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楞秋兒怒目橫眉、氣勢洶洶地問道:

    「我來找解二虎,他到你家來了沒有?」二虎一聽楞秋兒的話音森搭呼的,他多了個心眼兒沒有下來,就在房頂上蹲著探著腦袋看。楞秋兒這麼一問,當時把二虎的姐給問住了,吭嗤了半天說:「二虎嗎?他沒有來啊,你找他有什麼事?」楞秋一看二虎的姐姐這副神氣,就止不住火兒了:「他沒有來?

    我到屋裡搜搜。」說著把槍在手裡一端,就闖進了屋去。二虎一看,就知道找他沒有好事了!心裡想:楞秋兒找我不是要拚命,也是來抓我,就是他一個人進來,我下去毀了他吧!嗤溜,就把他常帶在身上的短刺刀拔出來。他要悄悄兒地下房來,毀了楞秋兒。不想,楞秋兒進屋一看沒有人,急忙轉身退出屋門,一眼正看見解二虎在牆角邊剛要下房。也是他的心太急了!沒等二虎下來,就大罵了一聲:「好兔崽子!你在這兒啦!」隨著話音,端起槍來,啪,就是一下子。

    心急手不穩哪!雖然離著不遠,可是沒打中。二虎見事不好,又竄上房頂,從後面跳下去就往村外跑。楞秋兒提著槍跟在後面追。追出村去,一看二虎已經鑽了道溝,貓著腰低著頭急快地往前跑,可是一竄一竄地老是把腦袋露出來。楞秋兒又連打了他兩槍,沒有打中,急得他恨不能把槍摔碎了。

    暗想到:追他個兔崽子吧!撒開快腿也就追下去了。

    他們倆一個是拚命地逃跑,另一個是拚命地追趕。可是逃的也逃不脫,追的也追不上,總是拉個二百來步遠。這一帶沒有樹林,地裡的莊稼也還遮不住身子,二虎是賊人膽虛,也不敢進村,所以只是利用道溝子作隱蔽往前跑。當他一暴露得明顯的時候,楞秋兒在後頭就給他一槍,可是總也沒有打著他。跑來跑去,跑到了天晌午,累得二虎喘不上氣來。楞秋兒也累得張著嘴直呼咧。二虎一想:要老是這樣,準得吃虧,不光是他沒有楞秋兒勁兒大,還怕他萬一一槍打上他。於是,他向著地形複雜的地方跑,跑進了大沙窪。

    到了大沙窪裡,當然跑著更費勁了,不過這裡很容易隱蔽。他總想把楞秋兒甩開,可是怎麼也甩不開他。雖然這裡有很多的桑、柳、棗樹,可是楞秋兒越來越近,他可真害怕極了!他那兩條腿叫楞秋兒追得快要麻木了,一陣一陣地直髮軟。他覺著是跑不脫了。於是咬了咬牙,心裡說:今兒不是魚死就是網奇了!跑不動就不跑了,我毀不了他,就叫他毀了我吧!他就松下腿來鑽著桑、柳、草叢大步地往前走。可是,楞秋兒這工夫也跑不動了,也是大踏步地往前追。追來追去,眼看太陽就要落地,楞秋兒一想:天一黑可就不好辦了,無論如何也得追上毀了他。這才又跑著追。

    二虎一看天就要黑,他又下決心逃走。於是他也跑了起來。他跑到了大沙窪的東邊,前面看見了流水溝。他順著流水溝緊跑了幾步,鑽進了蘆葦地。鑽進去之後,底下的泥一陷腳,蘆葦一絆腿,噗嚓,一跤摔倒了。這工夫他可也實在是跑不動了。後邊的楞秋兒眼看著就快追到跟前兒,這個傢伙情急智生,他想在這兒藏著等著楞秋兒,等他來到近前,冷不防起來給楞秋兒一刺刀。這時候,楞秋兒真的奔他來了。眼看來到身邊,可是楞秋兒並沒有看見他,從他身旁不遠走過去還往前追。二虎一看暗想道:活該你這小子死在我的手裡,機會不能錯過,下手吧!他爬起來,往前一竄,追上楞秋兒,照著他的後脊樑狠命地就捅了一刺刀。不想,他在後頭的腳步聲被楞秋兒聽到了,楞秋兒驚慌地回頭一看,二虎的刺刀差點兒沒有捅著他,急忙順過槍來,對著二虎就摟了火兒。二虎這傢伙有打仗的經驗,他慌忙前進一步,用左手上去一把抓住了楞秋兒的槍身,往外一推,啪的一聲,子彈從身後飛去。他急起一腳,-的一下子,正踢在楞秋兒的手上。他狠命往後一扯,就把槍給奪過來了。他順手把槍扔掉,對準楞秋兒的軟肋就又拿刺刀捅。這時候,楞秋兒也真是越急越楞啊,兩手上去就抓刺刀。還是真抓住了。他的右手抓住了二虎的手和刺刀把,左手抓住了刺刀。二虎使勁往回一奪,又把刺刀奪了回來。這一下可不要緊,楞秋兒的左手那血花花地直往外流,可是他已經不覺得疼。當二虎又拿刺刀扎他的時候,他已經從腰裡拔出手榴彈來。手榴彈沒有來得及打開蓋,他可真得當搗蒜錘子使了。他照著二虎的手腕子「啪嚓!」

    就擂了一傢伙。這一傢伙把二虎的刺刀打落在地,砸得二虎「噢噢兒」的連聲叫喚。他真怕楞秋兒把手榴彈的蓋打開。楞秋兒這股子怒火,在這個勁頭兒上,他真敢把手榴彈拉響,跟二虎同歸於盡。所以,二虎顧不得別的,竄上來雙手一抱,摟住楞秋兒摔起跤來,二虎一股子猛勁兒,把楞秋兒給摔倒了。

    可是,楞秋兒拚命往起一滾,又把二虎給滾翻了個兒。他一隻手扼著二虎的脖子,想跨過腿去騎上他。可是他剛一抬腿,二虎仰著踹了他一腳,一腳正踹在他的小肚子上,又把楞秋兒給踹倒了……他們倆一聲不吭,咬著牙地拚死命廝打。這個起來那個倒下,那個翻起來這個又倒下,就這樣的折騰起來了!折騰來折騰去,到底楞秋兒沒有二虎的招兒多,他倆在一塊兒摟著的時候,二虎瞅冷子對著楞秋兒的耳朵猛力撞了一頭。這一傢伙把楞秋兒給撞得發了蒙,就覺眼睛一黑,噗通一聲栽倒了,當時失掉了知覺沒有能起來。解二虎一看,咬著牙說了聲:「這一回我看你小子還能活!我非把你大卸了八塊不行!」他急忙走過去抄起了他的刺刀,走回來照著楞秋兒的肚子就要下傢伙。

    二虎正要殺楞秋兒,忽然間聽到一個清脆而有力的聲音:

    「不許動!」從身邊跑過一個人來。

    這個人看年紀不過二十歲,長得小巧玲瓏的身材,紅忽忽兒的圓渾臉兒,兩道黑細的眉毛,一對圓大的眼睛。又黑又長的睫毛下邊,閃動著一對又大又亮的黑眼珠子。看得出,他懷著一顆機靈的心,臉蛋兒上還有一對深深的酒坑兒。他穿著一身青布褲褂兒,留得很漂亮的分發,腰裡紮著一個藍布小包兒,手裡提著一支長苗兒盒子炮,腳上穿著一雙黃色的薄膠皮底兒鞋,上衣袖子捲到胳膊肘間,手腕子上帶著一隻夜光手錶。這真是一個俊俏的青年!看長像像個姑娘,看穿著可是個小伙兒,看來蹤是神速奇密,看打扮是七分像八路軍的偵察人員,有三分倒像敵偽特務。這人是誰呢?就是前邊所提過的肖飛。

    肖飛是縣大隊上的一個飛行偵察員。他是整天價鑽據點兒、穿城鎮進行偵察工作。因為從反「掃蕩」以來,和縣大隊失掉了聯繫,至今他還沒有找到。因此,他獨自一人打了這許多日子的游擊。

    那位說: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下,他獨身一人打游擊,可是怎樣個打法呢?別的不說,他吃飯住宿怎麼辦哪?

    諸位:要是別人自個打游擊也許困難很多,可是肖飛則不然。他怎麼不然呢?

    許多人都知道他,都說他是飛毛腿,說他的身子比燕子還靈巧,竄房越脊如走平地。說他的腿比馬還快,人們好像真看見過似地,說他的腳心裡長著兩撮兒紅毛兒,一跑起來毛兒就炸開,腳不沾地,就像飛起來一樣,火車都趕不上他。其實,這都是誇大的傳說。不過他身子特別靈,跑得特別快就是了。要叫偽軍特務們一說,肖飛這個人可就更能得不得了。他們有的跟肖飛叫鬼難拿,因為敵偽特務們總想拿他總也拿不住。可是,他要想拿誰就一拿一個准,所以又都叫他肖閻王。

    特務們還給他起了另一個外號叫肖嘎子,說他最嘎不過,神仙也鬥不過他。因此,敵偽特務們怕他怕得不得了。他們有的時候,爭吵起來拿他發誓,說是「誰要虧心,叫他出門碰見肖嘎子!」就衝著這一句話,敵偽特務們對肖飛的害怕,就可想而知了。肖飛這人執行政策還是非常的堅決——他對敵偽特務的戰鬥是單打一,就是說:哪一個頂壞他就單打哪一個。就憑這一手兒,不知道鎮壓住了多少敵偽特務!也就憑著這一手,他感動了人心!他不論到了什麼地方,只要群眾們說某某是頂壞的一個,不用忙,出不了三天,就準得把他打了。所以群眾們都喜歡他。有不少的老大娘都認他作乾兒子,當然他的干兄弟乾姐妹也就很多了。孫大娘就是他的乾娘,孫志如就是他的乾妹妹。這一次他到這邊兒來,一來是想尋找縣大隊縣機關的下落;二來是聽說小李莊被抓走了許多婦女,他要來看一看。不用問,他對孫大娘和孫志如更是打心眼兒裡惦記著了。

    肖飛剛才他正走著,忽然聽見響了一槍。他順著槍聲走來,看見了二虎和楞秋兒倆人滾打。他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又看見二虎抄起刺刀想要殺害楞秋兒,他這才緊跑幾步,響亮地喊了一聲「不許動!」

    他這聲喊真把二虎給喊楞了。二虎抬頭一看,來了這樣一個人,他什麼也沒有顧得想,往前一竄,蹭的一傢伙就鑽了蘆葦地。肖飛因為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所以也就沒有開槍打他,又看見地下躺著一個,他就急忙過來揪起了楞秋兒。這工夫,楞秋兒「哼——」的一聲甦醒過來了。他還以為是二虎在捉住他,「嘿!」照著後邊就掄了一拳。

    仗著肖飛是身靈眼快,急速的一閃,沒有被打著,這才說了聲:「小伙子!先把眼睜開再打。」

    楞秋兒轉身一看,不是二虎,這才大喊著:「啊!二虎跑了!你怎麼叫他跑了?

    他是漢奸!我得追他。」說著又拾起他的槍來撒腿就追。肖飛一看,楞秋兒倒像個民兵,跑的那一個要真是漢奸,這過錯不就在我的身上嗎?可是又看楞秋兒楞頭楞腦地要追,追看不見的人怎麼能追得上呢?於是,上前一把拉住楞秋兒問道:「你說他是漢奸,你又是幹什麼的呢?」楞秋兒說:「我是小李莊的民兵。我叫何二秋,他是解二虎。因為他,俺村被抓走了好幾十個婦女,現在已經死了好幾個,我是來抓他的,不能叫他跑了。我得快點兒追他。」

    說著就又往前跑。肖飛心眼兒來得快啊!他又一把拉住了楞秋兒,說道:「同志,你往哪兒追啊?他在那兒藏著哩!」他用手向蘆葦地裡邊一指又說:「就在那兒,你看見了沒有?那不是還動哩。」

    那位說:肖飛真看見啦?

    沒有看見。他是估計著二虎在蘆葦地裡藏著,才拿這話詐他。他這一詐,二虎可真有點沉不住氣,以為肖飛真的看見他了,這工夫肖飛又說:「你別嚷,小心叫他聽見跑了。這麼著:你從左邊,我從右邊,咱倆悄悄兒地包圍他,要是叫他跑了,我可就給你追不回來了。」二虎一聽這話,嚇的從心裡發毛,暗想道:我不能等他倆來抓我,趕快跑吧。這就唏哩嘩啦地鑽出了蘆葦地往正南跑。他這一跑,肖飛這一回可真看見了他。楞秋兒也看見了。沒有分說,端起槍來啪啦一聲就打了一槍。為什麼他的槍發出了這樣的響聲呢?這是因為剛才他的槍口在地下灌進了泥土去,他一摟火,不但沒有打著二虎,差一點沒有把自己傷了,因為他的槍炸壞了。這一來急得楞秋兒一跳老高,直想哭。肖飛說:「同志!你太缺乏戰鬥經驗了!把槍收起來吧,你看我怎麼捉住他!」說著就追二虎。

    喝!好傢伙,他這一跑起來,你就看不見他的腿怎樣抬、怎樣落,還是一點響聲都聽不見,真山鷹追兔子還快,登時就跑到了二虎的身後。

    肖飛連喊了幾聲「站住」,可是二虎怎麼會敢站住呢?他還是不要命的跑。肖飛一看,喊話不起作用,哎,撂倒他吧!往前一縱,上頭用手一推二虎的脊背,下邊一個掃-腿,只聽噗嚓一聲,解二虎一個嘴啃地就給趴下了。

    要說解二虎這傢伙可也真不軟,雖然被摔趴下了,可是他往旁邊一滾,一挺身子又站起來了。他拿著刺刀對肖飛說:

    「咱倆沒有冤沒有仇,你這是幹什麼?我告訴你,相好的,你要是朋友閃開別管,你要是冤家就來吧!」肖飛冷笑了一聲,說道:「我也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冤家,不過你們這個事兒我想管一管。」

    二虎又問道:「你是什麼人?」肖飛又俏皮地說道:「中國人唄什麼人!」「是中國人你躲開!」「你在這兒擋著我哩!我躲不開,還是你別動,把刺刀撂下,我要問一問你們是怎麼回事兒。」

    解二虎急了,又看見楞秋兒也快來到跟前,於是他扭頭又向旁邊跑,可是跑了沒有幾步,肖飛就跑到了他的前頭去。

    二虎這時真是豁了個兒,他往上一竄,就拿刺刀來捅肖飛。肖飛往旁邊一躲又說道:

    「你這東西還真敢叫叫勁兒啊!我可是還沒有碰見過這樣的哩!我也告訴你:你要老老實實地對我說,我也許放你走。可是你要老是這樣,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二虎哪裡肯聽這個,照著肖飛就又給了一刺刀。肖飛又往後一閃,喝了一聲:「不許再動!你的手要再敢動一動,我就給你打壞了它!」二虎還是不聽,還是想拿刺刀捅肖飛,可是這會兒距離遠了,再也夠不上,他跑又跑不了,他可真像被堵住的瘋狗一樣,是扎槍頭子它也敢咬一口!你看他把胳膊一揚,想把刺刀投出去刺肖飛。可是,當他的手剛剛揚起來,肖飛當的一槍,真把他的右手給打壞,刺刀也掉在地下了。

    肖飛一槍把二虎的右手打壞,楞秋兒也從後面追上來了。

    楞秋見二虎的刺刀掉在地下,一個猛勁兒,上去就把二虎扼倒了。二虎因為受了傷,再也翻不過身來。楞秋兒這工夫可真得了勁,他兩隻手把二虎給扼了個結結實實。二虎在地下趴著「哼哼」地直憋氣。楞秋兒索性把腿一跨,臉朝後騎著二虎的脖子,伸手拾起了二虎的刺刀,「我宰了你個狗日的吧!」照著二虎的腰眼就要下手。這時候,肖飛上來一把抓住了楞秋兒的手腕子說道:「同志!等一等。」楞秋兒急切的問道:「為什麼還等一等?」肖飛說:「你不能殺他。」楞秋兒又問:「為什麼不能殺他?他是漢奸。」「他是漢奸,你也沒有權力殺他。」「誰才有權力殺他呢?」「政府有權力殺他。」「要是找不著政府呢?」「找不著政府群眾有權力殺他。」

    楞秋兒一聽,肖飛這話對,一個民兵哪有殺人的權力呢?

    可是,因為他父親、姐姐、妹妹這三條人命的仇恨,怒火燃燒著他的心窩,還管他什麼權力不權力?先殺了他再說吧!他使勁一奪,把胳膊從肖飛的手裡奪回來。一抬手,刀尖兒朝下「嘿!」就是一傢伙。肖飛一看這個楞傢伙不聽話,他沒來得及多想,右腳往上一抬,乓的一下子,踢在楞秋兒的手腕子上,把刺刀給踢飛了。

    楞秋兒看見這個人把他的刺刀踢掉,心裡一股子怒氣,往起一竄,就要跟肖飛干。可是在這個當口兒,二虎「嗤流」的一下子爬起來就要跑。

    楞秋兒又慌忙把二虎扯住,氣沖沖地問肖飛:「你是幹什麼的?」肖飛說:「你不用問,我是抗日的。」

    「你是哪一部分?」「打仗的部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單打一。」楞秋一聽:「啊!單打一?」肖飛說:「對啦,單打一。」

    楞秋兒又問道:「你既然是抗日的同志,為什麼一句真話也沒有?」肖飛說:「我這就是真話。『單打一』就是單打最壞的,不管是鬼子漢奸,哪個最壞我就打哪個。」楞秋兒說:「他就最壞,你為什麼不打?」

    肖飛說:「光你這麼講不算,要是你們村的群眾這麼說,我就打了他。你不是小李莊的嗎?走!帶上他走,到你們村裡去,群眾要說他該死,我就打死他。」

    楞秋兒一看,不這樣不行。到村裡去,走在半路上再說。

    這是他心裡的話。可是他嘴裡卻說:「走,咱一塊進村吧。不過我得把他綁上點兒,天黑了,別叫他跑了。」肖飛說:「用不著綁他,他要跑了你朝我要。」「那好吧,咱走。」肖飛這時候用槍一指二虎:「走,你頭裡走,我告訴你:你要敢跑,我就再把你的腿打斷了!

    走吧。」解二虎說:「好吧,我不跑,咱到村裡,叫大夥兒說說,我是好人是壞人?」這是他嘴裡說,可是他心裡想:不跑?

    到村裡還有我的命啊,等走到村邊的樹林子裡,冷不防我就跑他娘的。於是他就頭前走起來了。楞秋兒可還是有點兒不大放心,他這才背上他的壞槍,拿著二虎的刺刀,緊跟在二虎的屁股後頭走。肖飛手裡提著一支盒子炮,在楞秋兒後邊兒跟著。

    簡單捷說:三個人走得離村不遠,正是兩旁樹木最茂密的道上,天已經黑得看不見人了。解二虎嘀嘀咕咕,直個勁兒地偷著往後瞅,看看後邊的人離他有多遠,對他注意不注意,瞅冷子好逃跑。他的心裡總是重複地念著:跑吧,這時候再不跑,可就沒有活命啦!可是,又看著楞秋兒跟得挺緊,肖飛倒是似乎不太注意。雖然他的槍打得准,我要是冷不防往旁邊一竄,跑進樹最密的地方去,這麼黑的天,他那槍也沒有用。楞秋兒跟得緊,有辦法對付他。這工夫走到了村口的場邊。這裡不光樹木茂密,道旁邊還有許多的大麻子棵,是最容易隱蔽的地方。解二虎一看這個地形,又瞅了瞅楞秋兒,心想:我要是往後一抬腿,照他的襠裡蹬他一腳就跑,準能跑走。咳!干吧。可是他沒有想到:還沒有等他抬腳,楞秋兒在後頭下手了:只聽噗嗤一聲,照著二虎的軟肋就捅了一刺刀,捅進去之後他還「嘿嘿」地使勁把刺刀攪了兩攪,撒腿就跑了。解二虎怪聲怪氣地「啊——」了一聲,往前竄了有一丈多遠,噗通,倒在了地下。

    這一傢伙,把肖飛給鬧楞了!別看他是個很有能力的飛行偵察員,可是他從來還沒有碰到過這樣情況,他滿以為手裡提著盒子炮,又打得挺有把握,解二虎無論如何是跑不脫的。哪裡料到,突然間楞秋兒和二虎同時往兩向裡一跑,他當時弄不清是怎麼回子事。開槍打楞秋兒嗎?不能。打二虎嗎?二虎已經倒了。他急忙上前看了看二虎,見二虎軟肋上插著一把刺刀,光露著刀把。他雖然還在地下躺著滾動抽搐,但是已經沒了救兒。這時候,他沒有管二虎怎樣,順著楞秋兒跑的方向就追。楞秋兒是向著小李莊村裡跑的,自然肖飛也要到村裡去。

    楞秋兒捅了二虎一刺刀以後,很快就跑進了村。進村一看:覺著今兒晚上跟別的時候不一樣了,差不多家家有燈亮。

    街上、胡同裡還不斷有人來往,聽聲音看行動不是驚驚乍乍地準備往外逃,似乎是有什麼事情。他走到村公所的門外,聽見裡邊有不少的人說話,像是開完會要散走的樣子。他沒有心思進去打問是幹什麼,急急忙忙就跑到了自己的家門。楞秋兒一看大門仍然上著鎖,可是門鎖被人調換了。他不覺一驚,想不通是咋回事。

    他開門開不開,於是爬過牆去。一進屋門,梆的一下子,不知道什麼東西把腦袋給碰了一下。他趕快點上燈一看:「啊!」不知道是誰弄了三口棺材,把他父親和他姐姐、妹妹的屍首給裝殮起來了。

    大家一定也要納悶,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在昨天夜裡,齊英就召集了十個村的支書、村長開聯席會議,決定不再支應敵人,不讓任何人給敵人再去修公路築炮樓。各村趕快進行堅壁清野。丁尚武也名副其實地當了民兵大隊長,每村抽調了三個民兵,集合到了一塊兒,由丁尚武指揮著,作偵察警戒。夜間每村都派出民兵,到敵人的據點兒邊沿去偵察,白天各村都有在高地上、在高樹上的瞭望哨。這樣一來,全三區立時就又緊張地動員起來了。孫定邦當了小李莊的村長,他可真是正像他在群眾面前所說的:

    「要把全村領導起來。」

    你看他:一方面幫助村裡恢復各種組織;一方面動員家家戶戶快搶麥收。這時候的麥子已經熟透了,人們都是光割麥穗兒,現割現打現藏,真是好不緊張!他還叫了跟他學過木作活的幾個人,用何大拿在他住的院裡存著的材料,趕忙著打了幾口棺材,裝殮村裡死的人。他們因為不知道楞秋兒的情況,到處都找不見他,大熱的天氣,又不能耽誤更多的時間,所以就替他先裝殮起來,等他回來再埋葬。

    這個情形,楞秋兒可怎麼能夠知道呢?不過,他猜想一定是幹部們主張這樣做的。於是他就急忙去找孫定邦。

    孫定邦正在他家和齊英、丁尚武、還有孫振邦四個人,研究敵人的情況,研究著怎麼樣能把被抓去的婦女們救出來。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好辦法。他們為這事兒可真難壞了!只有丁尚武要帶著民兵去摸營。可是別人都反對。這時候他們聽到有人用暗號叫門,知道是自己人。孫定邦出來開了門,一看是楞秋兒,就把他領進屋來。大夥一看他的臉上還帶著悲憤的神氣,就猜測著他去找仇人拚命去了。沒有等問他,他就開始報告他這一天一夜的經過。剛一說的時候,他還氣憤填胸地挺有勁兒,可是說著說著就掉下了眼淚,越說越悲慟,還沒有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了。幾個人都同情地安慰他。他剛停止了哭聲,只見他一頭栽倒就昏迷過去了。幾個人又忙著把他救醒,送他下地洞去讓他睡覺。

    他們安放下楞秋兒回到屋來,想繼續商量救人的辦法,忽然聽到屋頂上「沙,沙,」有人輕輕走動的聲音。孫定邦是頭一個聽見的,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低聲說了句:「不好!」

    「噗,」一口就把燈吹滅了。他們幾個還沒有來得及行動,又聽見院內有個輕輕的聲音,從房上落到了地下。很明顯,這是房上的人輕巧的跳下來了。四個人都覺著奇怪,怎麼會出來這個情況呢?進來的是什麼人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不能不知道啊!進來了特務?一個特務他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進這個院啊!不管是什麼人,先下地洞再說吧。他們四個這才忙著向洞口跑。

    那位說:他這地洞口不是緊挨著他的住屋嗎?還跑什麼呢?

    原來,他家這個洞口改了地方。東套間炕下那個洞口因為已經有人知道了,所以這幾天來他們就連夜緊干,已經把它填死,改在西頭驢棚的草池子底下,是按照孫振邦的方法來作的。不但是改了洞口,這個洞還通到了牆外場邊樹底下的井裡去,在井半腰掏通了。這口井井筒子挺細,水皮兒挺深,洞口離地面也不淺,在井上是看不出來的。可是,攀登著井磚可以上下出入。

    這樣,不光是被敵人圍住可以逃走,並且地洞裡有了充足的空氣,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憋悶人。史更新他們這幾個傷員還有林麗也都轉到這個洞裡來了。孫定邦他們都覺著這個情況來得突然緊迫,毫無準備,一時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所以只好先跑著下地洞。可是,他們還沒有跑到洞口,就聽屋外的人輕輕地敲了敲窗欞,叫道:「乾娘,乾娘,定邦大哥……」

    孫定邦一聽,啊?這是誰呢?悄悄兒地又回到住屋。隔著窗戶仔細一聽,聲音耳熟得很,他這才假裝從睡夢中醒來問道:「你是誰?」窗外低聲而急促地回答說:「我是肖飛啊!定邦大哥,給我開開門,讓我進去吧。」孫定邦聽著象肖飛的聲音,這才要給他開門。可是,他還不大放心,恐怕是知底的特務來假裝冒詐。他和齊英他們悄悄兒商量了一下,於是幾個人作著戰鬥準備,他這才開了屋門。一看,果然是肖飛,他們別提多高興了!

    他們進了屋來,孫定邦又把燈點上,把肖飛向齊英、丁尚武作了介紹。孫振邦和肖飛早就熟悉,大家說了一番親熱話,這才坐下來。他們幾個人以為肖飛這一來,一定就能知道縣大隊和縣機關的消息了。可是,還沒有等問他,他先打問起來,說多少日子以來就和縣大隊、縣機關失掉了聯繫,河南河北到處找也沒找到。四個人一聽,把希望的心情又給打下去了。齊英說:「既然是這樣,也好,你就別走了,咱一塊干吧。添上你這樣一個幹部,就會增加很大力量。」肖飛說:

    「行,我這些日子來就是單人游擊。找不著縣機關,咱們就一塊兒干。」齊英又問道:「你是黨員嗎?」肖飛笑了笑說:「還候補著哩!」齊英說:

    「好哇!既然是這樣,又是黨員,這就更好辦了,黨讓你作什麼你就作什麼吧。」於是他對肖飛說起了跟敵人鬥爭的情形……。

    齊英的話還沒全部說完,孫大娘、志如、小虎兒一起走進屋來了。孫大娘一見肖飛,就又是驚慌又是喜悅:「喲!我那孩兒哪!你可來了!

    這麼多的日子不見,快把我想死啦!前些日子聽說縣大隊上的三個傷號,在西邊什麼村裡叫鬼子們堵了洞口,都死在洞裡了!我真害怕你攤上啊!」肖飛說:

    「乾娘,你放心吧,別看鬼子們多,他連我一根汗毛也碰不倒。」

    大娘又問道:「你這些日子是怎麼過來著?」「我是單人打游擊啊!」「那,你吃飯可在哪兒吃呢?睡覺在哪兒睡啊?」「這時候的天氣,睡覺還不好說?野地裡到處都可以睡。吃飯,那就更好說了:到了哪個乾娘家不給我做好的吃啊?再說,還有鬼子管飯吃哩!夜間鑽進敵人的伙房去,什麼好吃吃什麼。」

    肖飛說著從腰間解下了小包兒來打開,大夥一看:包裡有一雙禮服呢鞋,有一套綢子褲褂兒,有兩盒煙卷兒,還有一小扁盒魚罐頭。肖飛把魚罐頭拿在手裡說:「你們看,我吃的是這個——魚罐頭。

    這是鬼子的官兒吃的,給你們嘗一嘗吧。」小虎兒還沒有見過這個,「我要,給我。」往前一竄就搶到了手裡。肖飛說:「等我打開給你吃。」他又從兜裡掏出一大串各種各樣的鑰匙,上邊也串著一把小刀兒,小刀兒上帶著開罐頭的鑰匙。他把鐵盒打開,裡邊只有十二條小白魚兒,小虎兒拿起來就要往嘴裡擱。大娘攔住說道:「別吃啊!這可是好東西,給咱的傷號吃了去吧。」肖飛說:「吃了吧,要這東西好說,只要敵人有咱就能有。」

    於是,幾個人都嘗了嘗稀罕兒,只是志如沒有吃。志如不但沒有吃魚,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平常多麼愛說愛笑啊!

    這會兒見了肖飛,好像她的話都從眼睛裡說出來了。可是,肖飛就跟她不一樣,他故意地追著她說:「志如,怎麼不說話了?

    見了我還害臊嗎?!」

    志如這才開口:「去你的!臊什麼?我是看著你打扮得不像個人樣兒了!」孫大娘聽了抿嘴兒笑了笑,看看志如又看了看肖飛:「可也是,怎麼你穿上這樣的衣裳了?

    扭過臉兒來,叫我好好兒地看看,變了樣了沒有啊?」志如又說:「變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小虎兒也跟著說:「俺肖飛大叔像個特務。」肖飛說:「要不是這樣還不行哩!我要穿上這套綢子衣裳,那可真是像個特務了。」齊英在旁邊問道:

    「你還化裝特務嗎?」

    肖飛說:「我還想要志如的一套花兒衣裳,化裝姑娘哩!」

    肖飛這一句話可扭轉了大娘的神情,她立時褪去了笑容說道:「唉!別提姑娘了,這村的好幾十個姑娘媳婦都叫鬼子抓走了!已經死了三個,這事兒你知道嗎?」肖飛說:「我知道了,得想法把她們救出來。」大娘說:「是啊!得把她們都救出來。」她又問孫定邦:「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討論出辦法來了嗎?」大娘這一問,人們的話題才又轉到這個問題上來。

    這個說說那個說說,把剛才討論的情形又說了一遍,最後還是沒有作出決定來。肖飛一邊聽著就直鼓勁兒,等聽完了之後,他向大夥兒問道:

    「鬧了半天,你們是等著叫敵人把抓走的人們殺了以後,再想出辦法來啊!」丁尚武一聽這話就火兒了:「誰說的?」肖飛說:「我聽著像那麼回事兒。」丁尚武還要說什麼,齊英把手一擺插嘴問道:「肖飛同志,你有什麼辦法能把她們救出來嗎?」

    肖飛說:「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我去把她們救出來。」齊英又問:「可是,咱們現在沒有部隊啊!

    橋頭鎮是敵人的據點兒,我們能進得去嗎?」肖飛又說:「不要說是敵人的據點兒,就讓它是龍潭虎穴,咱也敢掏它。」

    齊英沒有再說什麼。肖飛又接著說道:「同志:這不是辦不到的事兒,再比這嚴重咱也得放開膽子干。」齊英一聽又問道:「好,那你說怎麼樣才能辦到呢?」肖飛又說:「根據你們剛才介紹的情況來看,敵人現在並沒有多大力量,要去救他們,今兒夜裡就是好機會。不要人多,咱們挑上三幾個能幹的,悄悄兒地摸進去,把咱們的人偷出來。你們考慮一下,誰有這條件兒,我帶著去。」還沒有等齊英再說話,丁尚武照著炕沿,砰,砸了一拳頭,呼的一下子,往起一竄:「我同意你的意見,別人不去咱倆去。走!」

    真個是:

    飛行員抖起虎膽

    壯勇士跳動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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