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成出動了他的全部人馬,外部封鎖了郊區要道,內部控制了城關崗卡,全城戒嚴,挨家逐戶,逢人搜身。從午夜開始搜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點蹤跡也沒發現。
九點半鐘,高大成氣咻咻地回到偽司令部辦公室。勤務兵看到他那頹唐疲乏的樣子,慇勤地送來一杯熱茶。他摸著茶杯燙手,連杯帶茶潑到勤務兵的臉上。大伙見他動了真氣,誰不害怕,都悄悄地躲開了。范大昌知道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有他的重要責任,轉著舌頭向高大成說好聽的,直說的高大成呼出一口長氣,范大昌知道是時候了,才開始講他的中心意見:
「咱們對姓楊的費這樣大的心血,還不是為了挖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根,誰想他真能越獄潛逃呢?現在這件事情轟動全城了。捉住姓楊的我們都能脫掉牽連,否則,沒有不透風的牆,遲早得送到日本人耳朵裡,那時節,連高司令在內,都吃罪不起呵!」
高大成皺緊黑眉頭說:「我就為這件事發火,你看有什麼辦法?」
「我是這樣看,事到如今,捉到姓楊的固然好,捉不住也沒多大關係。重要的是咱們能想個辦法遮蓋外界人的耳目。」
范大昌把中心意思吐露出來。
高大成說:「我想挖個魚眼當珠子用……」他跟范大昌咬了咬耳朵。
范大昌滿臉堆笑,雙手挺起兩個拇指,連呼:「對!對!對!這是《三國》上曹丞相成功的經驗,高司令的才智可以跟古聖先賢並駕齊驅了。我看,事不宜遲,我們迴避一下,請高司令馬上下命令!」
高大成把田副官找來說:「你快去喊藍隊長,叫他帶上那個年輕的小後生一塊到我這兒來!」時間不大,藍毛領著高自萍來了。兩人夜來跌的鼻青臉腫,加上徹夜沒合眼,臉色青中套黃,實在灰溜溜的難看。
高大成打著官腔對藍毛說:「藍隊長,你打算怎麼辦?」
監毛說:「我們打算飯後再出發,四下搜查。」
高大成說:「給我們出主意搜查醫院的是哪一個?」
藍毛指著高自萍介紹了一下。
高大成說:「他就是在省公署潛伏的那位共產黨偽裝分子嗎?」
藍毛摸不清高大成的意思,一面點頭,一面為高自萍幫言說:「這個人跟咱們工作以來,還是肯賣力氣的!」
高大成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叫藍毛到耳房去休息。
剩下高自萍自己了,他從高大成同藍毛的對話中,已經感到氣候不對,藍毛走開後,他更慌神了,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嘴唇動了幾動,想表白又不知怎樣開口。這時聽見高大成說:
「你跟著跑了一夜,大大的辛苦啦!」
「不辛苦,為皇軍、為司令大人辦點事,辛苦是應該的,是小小的。」他竭力想迎合著對方的心思答話。
「你應該受到我的獎賞!」
「我甘心情願替司令官效勞,但求免罪,不敢圖賞。
……」
「我一定賞你!」高大成揮手制止了他的嘮叨。
「司令官的恩典,不敢當,不敢當!」
「要賞!一定要賞!賞你一粒衛生丸吃!」高大成用手指比成槍,衝著高自萍的前額點了一下。
「司令官是跟我開玩笑,我可經受不起喲!」
「誰同你開玩笑!小田!叫人把他捆上,把嘴堵緊,馬上押赴西關菜市口,當場槍斃,他就是越獄潛逃的共產黨!」
高自萍五花大綁被推出偽司令部辦公室。
藍毛走出來,慘笑著向高大成說:「我可不是替他討情,咱們的策反力量,司令知道的非常清楚。千里堤捕來那個女的,經過她父親在北京托人情,業經批轉到新民會工作了;如今直接幫助我們辦事的,只有他一個,把他幹掉,咱們的眼線就斷了。」
高大成訓斥他說:「你給我稱稱份量,現在是怕斷線,還是怕斷命?不拿他當替死鬼,拿你去搪日本人!」不等藍毛回話,即扭頭叫喊他的副官長,當那個弓腰駝背的人走近前時,高大成說:「你們都聽明白了?」
副官長馴順地點著頭。
「快寫張槍斃逃犯的佈告,墨跡不干就得貼出去,然後呈報顧問部。說越獄潛逃的共產黨已經被抓住正法了。」
副官長起身去寫佈告的時候補充說:「佈告貼出去,我馬上打電話給有關方面聯繫。」
高大成不再理副官長,把范大昌、藍毛他們叫出來囑咐說:「瞎子發眼,就這麼回事啦。不管是多田還是什麼旁人知道婁,咱們三張嘴唱一個腔調,說鹿都說鹿,說馬都說馬。」
范大昌趕緊附和著說:「協力山成玉,同心土變金。有禍大家瞞,出事大家擔。咱們一定聽高司令的指示。你說呢?」
藍毛見范大昌要自己說話,便答道:「我沒新的辦法,你們說啥就是啥,反正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飛不了你也跑不了他。」
高大成見內部問題不大了,就督促說:「公開搜,看來是困難的,你們再化裝到各處調查調查,也許能有點什麼收穫;我總懷疑這件事有鬼,單是個姓楊的,他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上天去?」
整個上午,辦公室裡就剩了高大成一個人,隨從人員都被他罵的不敢照面了。他躺在兩頭翹的臥椅上,晃蕩著肥胖身軀,嘴裡不斷出長氣。他並沒有因為這一系列的措施,減輕思想上的壓力,總覺得事情會出漏洞,總怕有冤家對頭朝日本人手裡告狀。想起他和日本人的關係,實在複雜得很,今天被顧問部獎勵一番,明天又被軍部申斥一頓。憑心而論,他是一心一意跟「友邦」盡心效力,而「友邦」總不大膽信任他,名義上他掌握著軍隊,實際上受日本軍方的控制,軍事活動受人家的管轄,他本身的活動也有很大約束。遠的不說,就按受他指揮的范大昌和藍毛來說,也許他們就是多田安在他屁股後邊的尾巴,負責監視他的軍隊和他本人。他想:大權在握時,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一旦不被信任,他丟掉的不只是權勢金錢地位,連吃飯的腦殼也保不住。想到這裡,他一挺勁,從兩頭翹椅子上翻下來。
辦公桌上電話叮叮作響,值班的不在,他又不想接。響到叫人心煩意亂的時候,他從地板上爬起來,伸手抄起電話,想藉機會把打電話人臭罵一頓,哪想到電話裡也在端著官腔罵人:
「你們的人都死絕啦?長著手沒有,為什麼不接電話,誤了軍機大事是你擔還是我擔?……」
高大成聽聲音像是范大昌,冒著問了一句:「你是范先生嗎?」
「少說廢話,你管我是誰,快給我找高司令講話!」
「真他娘的晦氣,我就姓高,你有事快說吧!」
電話裡那個猛虎聲音,忽然變成綿羊腔調了,接著用極其諂媚的語調說:「呵呀!你是高司令,我真瞎眼,不!我簡直是聾子。高司令,讓我為你祝賀,托你的福,菜市口的問題順利結束啦,另外,還有個大好消息。……」
范大昌講的是咋的回事情哩?原來昨天夜裡韓燕來從偽司令部跳牆回連部後,丟下張小山一個人伏在火磨橋前,張小山是最近幾天內打入敵人新兵連看守倉庫的。他接到韓燕來的通知,夜裡從倉庫溜出來,悄悄走到橋頭,負擔裡外聯絡,韓燕來進入偽司令部很久不出來,他心裡十分焦急,槍聲響後,四處敵人都有騷動,他再也不敢在橋上停留,試著奔偽司令部接濟韓燕來,走到中途,迎頭碰上偽司令部衝出來的敵人,他萬般無奈,只得回倉庫,這樣就同溝外的同志失掉了聯絡。
梁隊長他們在溝外等了很久,驟然聽到敵人司令部一帶響槍,估計韓燕來是出了問題(原來決定是不打槍的),留下部分隊員守溝,他帶著膘子爬進溝來,想援助韓燕來和張小山。不料剛跨過鐵道,即與追趕來的敵人碰了頭。他們躲到黑影裡,等敵人過去,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了火磨,在司令部周圍偵查了一番,一點線索也沒找到,往回返時,交通崗卡都被敵人封鎖了,不用說回到市溝沿,連鐵道也過不去。繞了半天圈子,他們走到菜市口,鬧的前進無路後退無門,幸而兩人都是居民打扮,梁隊長領著膘子進入菜市口附近一家敞著門的騾馬大店,住店總得先驗證件,登記店簿,接受檢查。梁隊長懂得這一套手續,主動找到店家櫃房裡,說他們是郊區住戶進城買東西的,想到店裡歇歇腳,多給點茶錢也行,照樣給房錢也行,希望減少麻煩別登記店簿。櫃房接受了他的意見,給找了間空房,他們便進去休息了。沒有多久,敵人擁進來查店,梁隊長同夥伴偷偷溜到後院,鑽到草料間裡,躲過了敵人的挨戶搜查。天明之後,仍然不敢活動,九點半鍾戒嚴解除了,他們試著想離開這塊是非地。這時街頭上一傳十、十傳百地說越獄「犯人」已被查獲逮捕,等一會兒就要拉到菜市口槍斃。這項消息急壞了梁隊長,他想:真要是楊同志出了這樣大的漏子怎麼得了!無論如何也得到現場去看看,只要有一點可能,拚上性命也得援救他。他同夥伴秘密帶好槍支,悄悄離開了店房。街上鬧哄哄的,看熱鬧的人還是不少,梁隊長他們夾雜在觀眾的行列中等待著。時間不大,駛來一輛帶篷汽車,押車的也只有十多個偽軍,梁隊長想:對付這一班偽軍問題不大,有一梭子彈就可以打他們個雞飛狗跳牆,至於敵人陸續增加了怎麼辦,楊曉冬身體怎樣,能否跟他們衝出去,他沒有考慮甚至不願意考慮了。可是這次處決人,一反往常的遊街示眾,車停在菜市口刑場,警衛們先跳下來彈壓了地面,趕走了群眾,然後才推擁出被綁的犯人。梁隊長一眼看到被綁的是個嚇到昏厥程度的後生,把他鬧糊塗了,他楞了楞神,把摸到手裡的短槍又掖進腰裡去。當時他的這個動作,被化裝混到群眾中間的范大昌瞧見了。他擠眉弄眼地糾合了一群特務,遠遠地尾跟在梁隊長他們的後面,一俟看清他們是兩個人,范大昌更沉著了,乘著他們到小鋪買燒餅的時候,他一聲忽哨,匪徒們從梁隊長身後一擁齊上。……這就是范大昌向高大成電話中說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