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一夜過去了後,就是軟軟的曉風,幾片彩霞,和一輪血紅的剛升起來的太陽。
裕華絲廠車間裡全速力轉動的幾百部絲車突然一下裡都關住了。被壓迫者的雷聲發動了!女工們像潮水一般湧出車間來,像疾風一般掃到那管理部門前的揭示處,衝散了在那裡探頭張望的幾個職員,就把那剛剛貼出來的扣減工錢的佈告撕成粉碎了。
「打工賊呀!打走狗呀!」
「活咬死錢葆生!活咬死薛寶珠!」
「工錢照舊發!禮拜日昇工!米貼!」
忿怒的群眾像雷一樣的叫喊著。她們展開了全陣線,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這是她們的鎖鐐!她們要打斷這鎖鐐!
「打倒屠夜壺!」
「桂長林滾蛋!王金貞滾蛋!」
群眾雜亂地喊著,比第一次的口號稍稍見得不整齊。她們的大隊已經湧到了管理部那一排房子的遊廊前,她們已經包圍了這管理部了。在她們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個人,拿著自來水管的鉛棒,在喝罵,在威嚇。阿祥也在一處,頻頻用眼光探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沒接到命令應該怎麼辦,他們只是監視著,準備著。
突然,屠維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現在管理部門前了!他挺直了身體,依舊冷冷地微笑。
群眾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這「夜壺」!好大膽呀!然而只一剎那,這群眾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氣再向前逼進,她們和李麻子一夥二十人就要接觸了,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狂怒的她們現在是意識地要對敵人作一次正面的攻擊,一次肉搏!第一個火星爆發了!群眾的一隊已經湧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遊廊。豁浪!玻璃窗打碎了!這是開始了!群眾展開全陣線進攻,大混亂就在目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夾在一隊群眾裡亂打,他們一步一步退卻。
屠維岳也退一步。從他身後忽然跳出一個人來,那是吳為成,厲聲喝道:
「李麻子!打呀!打這些賤貨!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開槍!」
又是兩個人頭從窗裡伸出來厲聲大叫,這是馬景山和曾家駒。
這時候,李麻子他們一邊退,一邊在招架;五六個女工在混戰中陷入了李麻子他們的陣線,正在苦鬥突圍。群眾的大隊已經上了遊廊,管理部眼見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這時候,群眾的後路起了紛擾。十多人一隊的警察直衝進了群眾的隊伍,用刺刀開路。李麻子他們立即也轉取了攻勢,陷在他們包圍中的五六個女工完全被他們抓住了。群眾的大隊往後退了一些,警察們都站在遊廊上了。
可是群眾並沒退走,她們站住了,她們狂怒地呼噪,她們在準備第二次的攻擊。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一齊都跳出來了,跺著腳大喊:
「開槍!剿除這些混蛋!」
群眾大隊立刻來了回答。她們的陣線動了,向前移動了,呼噪把人們的耳朵都震聾了!警察們機械地舉起了槍。突然,屠維岳挺身出來,對警察們搖手,一面用盡了力氣喊道:「不要開槍!——你們放心!我們不開槍,聽我幾句話!」
「不要聽你的狗屁!滾開!」
群眾的隊伍裡有一部分怒吼著,仍舊堅定地向前移動。可是大部分卻站住了。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遊廊的石階上了,大聲喊道:
「你們想想,一雙空手,打得過有刀有槍的麼?你們罵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們一樣,都靠這廠吃飯,你們想打爛這廠,你們不是砸了自己的飯碗麼?你們有什麼條款,回去舉代表來跟我談判罷!你們回去罷!現在是我一個人主張和平!你們再鬧,要吃眼前虧了!」
桂長林忽然也在旁邊閃出來,直貼近那站住了而且靜了下去的大隊群眾旁邊,高聲叫道:
「屠先生的話句句是好話!大家回去罷!工會來辦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虧!」
「不要你們的狗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女工群裡一片聲叫罵。可是現在連那一小隊也站住了。同時那大隊裡騰起了一片聽不清楚的喧鬧。這顯然不復是攻勢的呼噪,而是她們自己在那裡亂烘烘地商量第二步辦法了。俄而大隊裡一個人站了出來,正是姚金鳳。她先向群眾喊道:
「小姊妹!他們捉了我們五六個人!他們不放還,我們拚性命!」
群眾的回答是一陣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眾的目標轉移了!姚金鳳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屠維岳的面孔說:
「放還我們的人!」
「不能放!」
吳為成他們也擠出來厲聲吆喝。李麻子看著屠維岳的臉。
屠維岳仍舊冷冷地微笑,堅決地對李麻子發命令:
「放了她們!」
「人放還了!人放還了!大家回去罷!有話派出代表來再講!」
桂長林漲破了喉嚨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眾的大隊周圍跑。歡呼的聲音從群眾堆裡起來了,人的潮水又動盪;可是轉了方向,朝廠門去了。何秀妹一邊走,一邊大喊「打倒屠夜壺!打倒桂長林!」可是只有百多個聲音跟她喊。「打倒錢葆生!」——姚金鳳也喊起來。那一片應聲就是女工們全體。陳月娥和張阿新在一處走,不住地咬牙齒。現在陳月娥想起昨晚上瑪金和蔡真的爭論來了。她恐怕「沖廠」的預定計畫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眾的潮水將到了廠門的時候,張阿新高喊著「沖廠」,群眾的應聲又震動了四方。
「沖廠!沖廠呀!先沖『新廠』呀!」
「總罷工呀!我們要自己的工會呀!」
女工們像雷似的,像狂風似的,掃過了馬路,直衝到吳蓀甫的「新廠」,於是兩廠的聯合軍又衝開了一個廠又一個廠,她們的隊伍成為兩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個鐘頭,閘北的大小絲廠總罷工下來了!全閘北形勢緊張,馬路旁加了雙崗!
裕華絲廠工場內,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廠大門口站了兩對警察。廠內管理部卻是異常緊張。吳為成他們都攢住了屠維岳哄鬧,說他太軟弱。屠維岳不作聲,只是冷靜地微笑。
汽車的喇叭聲發狂似的從廠門口叫進來了。屠維岳很鎮靜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時,吳蓀甫已經下車,臉上是鐵青的殺氣,獰起眼睛,簡直不把眾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著頭,臉是死白。
屠維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吳蓀甫跟前,很冷靜很坦白地微笑著。
吳蓀甫射了屠維岳一眼,也沒說話,做一個手勢,叫屠維岳和莫干丞跟著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對打破的玻璃窗,然後又巡視了空蕩蕩的絲車間,又巡視了全廠的各部分,漸漸臉色好看些了。
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岳的報告。
金黃色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色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個黑影,有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岳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心裡冷笑。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唇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煩地截斷了屠維岳的說話:
「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麼?」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火性也就過去了。」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可不是?」
吳蓀甫的話裡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維岳一眼。屠維岳挺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罷?」
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嶽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報告吳蓀甫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麼?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不過五六個盲從的人,捉在這裡更加沒有意思。」
屠維岳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挺出了胸脯,擺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一下眉頭。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
「那麼,維岳,這裡一切事我全權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盡力去辦去!」
屠維岳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復穩定。吳蓀甫笑了一笑揮著手,屠維岳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
「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麼?」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來那也是不會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辦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們是一樣的。三先生把權柄交給我,那我也不過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屠維岳異常冷靜地慢慢地說,心裡卻打一個結。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接著吳蓀甫就傳見了莫干丞。這老頭兒進來的時候,腿有點兒發抖,吳蓀甫一眼看見就不高興。他故意不看這可憐相的老頭兒,也沒說話,只旋起了眼睛瞧那邊玻璃窗上一閃一閃的花白的光影。他心裡在忖度:難道那小伙子屠維岳當真不曉得管理部這方面很有些人不滿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曉得。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說呢?怕丟臉麼?好勝!這個年青人是好勝的。且看他今天辦的怎樣!——吳蓀甫忽然煩躁起來,用勁地搖一搖頭,就轉眼看著莫干丞,嚴厲地說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他們小伙子鬧意見,你應該從中解勸解勸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點開口。你總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在我耳朵邊說這個,說那個。我自有主意,不要聽人家的閒話!誰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裡;到我面前來誇口,是白說的!你明白了麼?你去告訴他們!」
「是,是!」
「我還聽說曾老二和屠維岳為一個女工吃醋爭風,昨天晚上在廠裡鬧了點笑話,有沒有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干丞慌慌張張回答,他那臉上的神氣非常可笑。實在他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剛才給吳蓀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話語當頭一罩,就不敢多嘴。這個情形,卻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說:
「什麼!你也不很清楚!正經問你,你倒不說了。我知道你們賬房間裡那一夥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壞事直關心』!廠裡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就會通靈!我聽說這件事是屠維岳理虧,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干丞的眼睛睜大了發怔。他一時決不定,還是順著吳蓀甫的口氣說好呢,還是告訴了真情。最後他決定了告訴真情,他知道屠維岳現在還很得吳蓀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實在是曾家二少爺忒胡鬧了一些。——」
吳蓀甫點頭微笑。莫干丞膽大些了,就又接著說下去:
「二號管車王金貞親眼看見這一回事。屠先生沒有漏過半個字,都是王金貞告訴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貞找
一個姓朱的女工來問她女工裡頭哪幾個跟共產黨有來往,——就是在這間房裡問的,王金貞也在場。後來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繭子間旁邊,就被曾家二少爺攔住了胡調。那時候有雷有雨,我們都沒聽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貞卻撞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吳蓀甫皺著眉頭不作聲,心裡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吳為成的報告完全是一面之詞。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駒,馬景山兩個親戚,吳為成一個本家,放在廠裡,不很妥當;將來的嚕嗦多著呢!
「哦!干丞,你去關照他們。這件事,以後不許再提!」
吳蓀甫說著,就擺一擺手,叫莫干丞退去。他側著頭想了一想,提起筆來就打算下一個條子:把吳為成他們三個調出廠去,分調到益中公司那八個廠裡。「親戚故舊塞滿了一個廠,那廠斷乎辦不好的!」——吳蓀甫心裡這麼想,就落筆寫條子。可是正在這時候,一個人不召自來,恰就是吳為成。
「誰叫你進來的?是不是莫干丞?」
吳蓀甫擲筆在桌上,很嚴厲地斥問,眼光直射住了吳為成那顯著幾分精明能幹的臉兒。吳為成就離那寫字桌遠遠地站住了,反手關上了那門,態度也還鎮靜,直捷地就說:
「我有幾句話對三叔講。」
吳蓀甫立刻皺了眉頭,但還忍耐著。
「剛才工會裡的錢葆生告訴我,昨晚上工人開過會,在一個女工的家裡。那女工叫做姚金鳳。今天工人暴動,要打爛賬房間的時候,這姚金鳳也在內。對工人說要是我們不放那六個人,她們就要拚命的,也是這姚金鳳!一個月前,廠裡起風潮,暗中領頭的,也是這姚金鳳。聽說後來屠維岳收買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開會就在她家裡!她很激烈,她仍舊在暗中領頭!」
吳蓀甫尖利地看著吳為成的臉兒,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說什麼。昨晚上工人開會,有姚金鳳,這一點點事,屠維岳也已經報告過了;吳蓀甫並不能從吳為成那話裡得到什麼新的東西。可是姚金鳳那名字,暫時在吳蓀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記起來了:瘦長條子,小圓臉兒,幾點細白麻子,三十多歲;屠維岳收買了後曾經出過一點小岔子,一個姓薛的管車,九號管車,洩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後仍舊挽救過來了。
「三叔,依我看來,這次風潮,是屠維岳縱容出來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預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專做好人!
他和工會裡一個叫做桂長林的串通,想收買人心!」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到底聽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轉念後,他又驀地把臉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成,你這些什麼話!現在我全權交給屠維岳辦理,你在廠裡,不要多嘴!——剛才你那些話,只能在我面前說,外邊不准提起半個字!明白了麼?去罷!」
揮走了吳為成以後,吳蓀甫拿起剛剛寫好的字條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團皺了,滿臉是遲疑不決的神氣。俄而他蹶然躍起,把那團皺的字條又展開來看一下,搖了搖頭,就嗤的一聲,撕得粉碎,丟在痰盂裡。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親戚故舊不放在廠裡」的決定。他抓起筆來,再寫一個字條:
本廠此次減薪,事在必行;一俟絲價稍有起色,自當仍照原定工薪發付,望全體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誤聽奸言,自干未便。須知本廠長對於工會中派別糾紛,容忍已久,若再傾軋不已,助
長工潮,本廠長惟有取斷然措置! 此布。
把字條交給了莫干丞去公佈,吳蓀甫也就要走了。臨了上汽車的時候,他又嚴厲地吩咐屠維岳道:
「不管你怎麼辦,明天我要開工!明天!」
午後一點鐘了。屠維岳在自己房裡來回踱著,時時冷笑,又時時皺著眉頭。他這樣焦躁不安,正因為他是在可勝可敗的交點上。早晨工潮發動的時候,他雖然聽得了許多「打倒屠夜壺」的呼聲,可是他看得準,他有勝利的把握。自從吳蓀甫親自來了後,這把握就成疑問。儘管吳蓀甫再三說「全權交給屠先生」,然而屠維岳的機警的眼光看得出吳蓀甫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卻就是「全權交給你,到明天為止!」
明天不能解決罷工,屠維岳就只有一條路!滾!
並且吳蓀甫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維岳看在眼裡。像吳蓀甫那樣剛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難伺候;這又是屠維岳看得非常明白的!
忽然窗外閃過了人影。屠維嶽立刻站住了,探頭去窗外一看,就趕快跑出房外。外面那個人是桂長林,他們兩個對看了一眼,並沒說話,就一同走到莫干丞的房裡,那已經是整整齊齊坐著三四個人,莫干丞也在內。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瞥了眾人一眼,就先說話:
「三先生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現在只剩半天一夜了,侷促得很!早半天我們找工人代表談話,沒有找到。她們不承認本來的工會,她們現在組織了一個罷工委員會。剛才我派長林和她們的罷工委員會辦交涉,她們又說要聽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這是太刁難了!我們不管她們什麼『總』不『總』,我們廠我們單獨解決!現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開工!哪怕是開一半工,我們也好交代三先生!長林,你看明天能不能開工?她們現在到底有什麼要求?」
桂長林並不立刻回答。他看看屠維岳,又看看莫干丞,就搖著頭歎一口氣道:
「我是灰心了!從昨晚上到今朝,兩條賤腿沒有停過,但求太平無事,大家面皮上都有光;哪裡知道還有人到老闆面前拆壁腳!現在屠先生叫我來商量,我不出主意呢,人家要罵我白拿錢偷懶,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說我存私心,同誰過不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為難麼?」
房間裡沉靜了。屠維岳皺著眉頭咬嘴唇。莫干丞滿臉的慌張。坐在牆角的阿珍卻掩著嘴暗笑。她推了推旁邊的王金貞,又斜過眼去瞟著屠維岳。她們全知道桂長林為什麼發牢騷。李麻子卻耐不住了:
「屠先生,你吩咐下來,我們去辦,不是就結了麼?」
「不錯呀!屠先生吩咐下來吧!不過,長林,你有主意說說也不要緊,大家來商量。」
王金貞也接口說,眼卻看著莫干丞。這老頭兒也有點覺得了。屠維岳慢慢地點著頭,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臉朝著桂長林。
「那麼,我說幾句良心話。老闆虧本,工人也曉得。老闆掛的牌子說得明明白白,工錢打八折,為的絲價太小,將來還好商量。工人罷工,一半為錢,一半也為了幾個人;薛寶珠強橫霸道,工人恨死了她,還有錢巧林,週二姐,也是大眾眼裡的釘!明天要開工不難,這三個人總得躲開幾天才好!」
桂長林一邊慢吞吞地說,一邊不轉眼地看著莫干丞那驚愕的面孔,屠維岳也是一眼一眼地往莫干丞臉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莫干丞了。莫干丞心慌,卻也明白了;他是中間人,犯不著吃隔壁賬,就趕快附和道:
「好,好!只要明天能開工,能開工!」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知道這一番「過門」已經很夠,再拖長也是多事,就要按照預定計畫來發命令。他陡然臉色一沉,舉起左手來,在空中虛按一下,叫大家注意,就嚴厲地說道:
「人家的閒話管不了那麼多!我們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們就公事公辦!阿珍,你和姚金鳳碰過頭麼?什麼罷工委員會裡,除了姚金鳳,還有些什麼人?哪幾個和姚金鳳要好?」
「管她們還有幾個人呢!不過是何秀妹,張阿新那一夥!
跟金鳳要好的有兩個:徐阿姨,陸小寶。」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著眼睛說,永不忘記賣弄她的風騷。
屠維岳突然生氣了。
「你辦事太馬虎!阿珍!罷工委員會是哪幾個人,一定要打聽明白!我派王金貞幫你的忙。你們先叫姚金鳳拉住了姓徐的和姓陸的。告訴她們得小心!何秀妹一淘壞胚子是共產黨,公安局要捉!明天不上工,吳老闆要不客氣了,有話上了工再說。你們召齊了各管車,大家分頭到草棚裡挨家挨戶告訴她們,不要上人家的當!」
「那可不行!這時候到草棚裡去拉人,老實是去討一頓打!」
王金貞和阿珍齊聲叫了起來。
「怕什麼!打就打!難道你們也要保鏢的麼?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心保護!」
屠維岳很不耐煩地說,聲色俱厲了,阿珍漲紅了臉,還想分辯,可是王金貞在旁邊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響。屠維岳也不再理她們兩個,轉臉就向桂長林問道:
「到底她們那什麼總同盟罷工,背後是哪些人在那裡攪?」
「還不是共產黨乘機會搗亂罷了!虹口,閘北,總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廠,現在都罷下來了。她們有一個總機關,聽說是做在什麼旅館裡,——今晚上可以打聽到。」
「今晚上太遲了!我們今天下午就要打聽明白!可是,長林,眼前另外有要緊的事派你去做。工人們仗著人多,膽子就大;要是我們鄰近的幾家廠不開工,我們這裡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聽我們的好話。長林,你要趕快去同那幾家廠裡說好,明天大家一定開工。用武力強迫上工!請公安局多派幾個警察,有人敢在廠門口『攔』,就抓!」
「對,對!我們這裡也這麼辦罷!屠先生,我早就想幹乾脆脆干她們一下!」
李麻子聽得要動武,就趕快插嘴說,兩隻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從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為什麼屠維岳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對於屠維岳還有「忠心」,他也要在背後說屠維岳的壞話了。現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卻仍舊很忠順地望著屠維岳的臉色。
屠維岳看著李麻子的臉孔,微微一笑,像是撫慰,又像是讚許。同時他又半解釋半命令似的說: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頭總要發一次利市!會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還有,我們廠裡不比別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動手,也許反倒弄僵了事情!吳老闆向來是寬厚的,我們也得順著他的意思。長林,你明白了罷?讓別人家殺雞,嚇我們這裡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辦的四平八穩!」
「那就好了!——莫先生,請你馬上掛出牌子去,開除錢巧林,週二姐,薛寶珠!」
屠維岳突然轉向莫干丞,態度非常嚴厲。
李麻子和王金貞她們也輕輕一怔。想不到剛才說的是「躲開幾天」,現在變做了乾乾脆脆的「開除」。然而她們看見屠維岳那堅決的眼光,就明白這件事無可挽回;錢葆生他們一派,這次一定要倒霉!
莫干丞也出意外,看著屠維岳那冷氣逼人的臉,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遲疑地摸著面頰骨說道:
「薛寶珠給她一點面子,請三先生調她到『新』廠裡去罷?」
「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這裡仍得掛牌子開除!」
屠維岳冷冷地回答,掉過臉去對桂長林他們四個人瞥了一眼,就又厲聲接著說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寶珠她們三個先在車間裡哄動工人們來反對工錢打八折!她們做不著吳老闆的廠,專想利用工人報私仇,反對桂長林!可是她們平常日子做人太壞,她們儘管想討好工人,工人們還是恨死了她們三個!現在我們要開除她們,一點私心也沒有,就為的一則她們三個是搗亂分子,二則也要戳破幾個出氣洞,工人們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我辭職,一定要我幹下去,我只好做難人!要是靠大家幫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無事開工,我的辭職還是要請三先生照準!」
莫干丞他們都面面相覷,不作聲。
「時間不早了。大家趕快拚命去幹,五點鐘再給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
屠維岳威風凜凜地下了最後的命令,對李麻子做一個手勢,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們扮鬼臉,笑了一笑,也就趕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帶房屋的遊廊的盡頭,屠維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趕快搶前一步,站在屠維岳對面,嘻開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齒。屠維岳的半個臉曬著太陽,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卻微現蒼白。他側著頭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臉上,輕聲兒問道:
「釘了半天的梢,還是沒有線索麼?」
「沒有。跟她們兩個來來往往的,全是廠裡的人;我們也釘梢,可是她們走來走去只在草棚那一帶!」
「難道她們知道了有人釘梢麼?」
「那個不會的!我那幾個人都是老門檻,露不了風!」
「看見面生的人麼?」
「沒有。跟何秀妹,張阿新來往的,全是廠裡人!」
屠維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後側著頭,閉了一隻眼睛。他心裡忖量起來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跡。他自己是早已看準了何秀妹,張阿新兩個有「花頭」。
他眼珠一轉,又問道:
「昨晚上她們兩個從姚金鳳家裡出來和什麼人同路?」
「哦!昨晚上麼?何秀妹同陸小寶一路回去,兩個人一路吵。張阿新另外同兩個人一路走,不多幾步,她們就分開了,走了三條路。」
「那兩個是不是廠裡人?叫什麼?」
「是廠裡人。也是姚金鳳家裡一同出來的。我沒有看見她們。聽我的夥計說,一個是圓臉兒,不長不短,水汪汪的一對眼睛,皮肉黑一點兒。那一個是什麼模樣兒就記不清;人是高一些。」
屠維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圓臉兒,水汪汪一對眼睛,黑皮膚,中等身材:他知道這是誰。
「她們路上不說話麼?」
「對你說過她們只走了不多幾步,就分開了。她們出來的時候,三個人臂膊挽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樣子。」
李麻子也好像有點不耐煩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屠維岳。
一個人影在那邊牆角一晃。屠維岳眼快,立刻跑前幾步看時,卻是阿祥。這一個新收用來的人,此番屠維岳還沒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見屠維岳就站住了。屠維岳皺一下眉頭,就吩咐道:
「阿祥!全班管車都到草棚那邊關照工人明天上工;老闆出了佈告,有話上了工再講。你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懶的,回來報告我!」
「要是鬧了事,你不要客氣;招呼一聲就行了!草棚一帶,我們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張大了嘴巴笑。屠維岳也笑了一笑,隨即滿臉嚴肅地對李麻子說:
「我們也到草棚裡去找一個人。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
屠維岳現在看準了那黑裡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絲廠女工在路旁吵鬧。太陽光好像把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嚷。靠近草棚一帶,那空氣就更加緊張了。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們都在議論廠裡開除了三個人。「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麼?騙人呀!」——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裡跳出來。
屠維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草棚區域。可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覺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壺!」「打倒夜壺呀!」最初不很響,也不很多;後來卻一點一點多起來了,也響起來了。屠維岳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鐵青著臉,咬緊了牙齒。
黑大衫或是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也是三三兩兩地在這草棚區域女工堆裡穿來穿去,像些黑殼的甲蟲。他們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們故意撞進了嚷鬧的女工堆裡,故意在女工們汗濕的繃得緊緊的胸口摸一把。這裡,那裡,他們和女工們起了衝突了。一片聲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靜下去了。女工們竭力忍耐,避免和這些人打架;而這些人呢,也沒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維岳低著頭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壺來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門邊喊出了這一聲來。接著就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一跳。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聲,伸出粗黑的大手來,搶前一步,就要抓那個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著身體躲過,就飛也似的跑走了。屠維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許他再追;他們兩個就一直闖進了朱桂英的家。帶來的五六個人守在竹門外左近一帶。
等到屠維岳的眼睛習慣了那草棚裡的昏黑光線時,他看見朱桂英站在面前,兩道閃閃的眼光直釘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圓臉上透著怒紅,小嘴唇卻變白。草棚裡沒有別的人,只是他們三個;朱桂英,李麻子,屠維岳。是一種緊張的沉默。
草棚外卻像潮水似的捲起了哄哄的人聲,漸來漸響。
屠維岳勉強笑了笑說:
「桂英!有人報告你是共產黨!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隨你自己挑:一條是告訴我,還有什麼同黨,那我們就升你做管車;還有一條是你不肯說,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曉得!」
「可是我倒曉得了!另外兩個是何秀妹,張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就有點變了。屠維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著說:
「另外還有誰,可要你說了!」
「我當真不曉得。到警察所,我也是這句話!」
朱桂英的臉色平靜了些兒,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紅光。屠維岳輕輕冷笑一聲,突然翻了臉,看著李麻子,厲聲喝道:
「老李,搜一下!」
這時候草棚外的喧擾也已經擴大。一片叫罵聲突然起來,又突然沒有,突然變成了人肉和竹木的擊沖,拍剌!拍剌!咬緊了牙齒的嘶叫,裂人心肝的號呼,火一樣蓬蓬的腳步聲。然後又是晴天霹靂似的勝利的呼噪,一彪人擁進了草棚,直撲屠維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聲的混鬥!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維岳仗一條板凳開路,從人肉縫中跳出來了。可是第二彪人從草棚外衝進來,又將他捲入重圍。外邊是震天動地的喊聲。屠維岳和兩個人扭打做一團。倉皇中他看清了一個正是張阿新。忽然李麻子拖著一個人,就將那人當作武器,衝開一條路,掙扎到屠維岳身邊。於是包圍著屠維岳的女工們就一齊轉身去搶人。屠維岳乘這空兒,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門,撲面他又撞著了十來個的一夥。但這一夥卻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緊跟著這一夥人捲上來。大混亂又在草棚前的狹路上開始!可是警笛的聲音也在人聲中尖厲地響了。女工們蓬亂的頭髮中間晃著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兒。
砰!砰砰!示威的槍聲!
李麻子也逃出重圍來了,一手拖住那個女工。他對屠維岳獰笑。
十多分鐘以後,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帶已經平靜。泥地上有許多打斷的竹片,中間也有馬桶刷子。竹門也打壞了,歪斜地掛在那裡,像是受傷的翼膀。但在這草棚區域東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場上,又是嚷嚷鬧鬧的一個人堆。女工們正在開大會。警察人少,遠遠地站著監視。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個,散立在警察隊的附近。
這是暴風一般驟然來的集會!這又是閃電一般飛快地就結束的集會!這是抓住了工人鬥爭情緒最高點的一個集會!剛才「屠維岳捉人」那一事變,很快地影響到女工們內部的鬥爭。
「屠夜壺頂壞!他開除了薛寶珠她們,騙我們去上工!薛寶珠她們是屠夜壺的對頭!他借刀殺人!他帶了李麻子來捉我們!打倒屠夜壺!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張阿新站在一個垃圾堆上舞著臂膊狂呼。人層裡爆發了雷一樣的應聲: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們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鳳!」
「工錢不照老樣子,我們死也不上工!我們要屠夜壺滾蛋!要桂長林滾蛋!我們要開除王金貞,李麻子,阿珍,姚金鳳,我們要討回何秀妹!我們要——」
張阿新的聲音啞了,喊不成聲,突然她身體一挫,捧著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邊就跳出一個人來,那是陳月娥;她的臉上有兩條血痕,那是和屠維岳揪打的時候抓傷了的,她用了更響的聲音接著喊道:
「我們要改組罷工委員會!趕出姚金鳳,徐阿姨,陸小寶!
想要明天上工的,統統趕出去!」
「統統趕出去呀!」
群眾回答了震天動地的呼聲。張阿新蹶然跳了起來,臉像豬肝,漲破了肺葉似的又喊道:
「沒有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我們不上工!小姊妹!總罷委的代表要對你們說一句話!」
突然那烏黑黑的人層變做了啞噤。「總罷委」的代表麼?誰呀!誰呀!女工們流汗的興奮的紅臉雜亂地旋動,互相用眼光探詢,嘈雜的交談聲音也起來了。可是那時候,一個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對眼睛好像會說話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張阿新和陳月娥的中間,這女子是瑪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個絲廠總罷工了!你們是頂勇敢的先鋒!你們廠裡的工賊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們壓迫你們是一致的!欺騙你們是一致的!你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勝利!打倒工賊!打倒走狗!組織你們自己的工會!沒有總罷委的命令,不上工!」
「沒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壓壓的人層來了回聲。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聲」。瑪金雖然努力「肅清」那些「公式」和術語」,可是她那些話依然是「知識分子」的,不能直鑽進女工們的心。
「小姊妹們!大家齊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會!」
陳月娥又大聲喊著,就和張阿新,瑪金她們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們一邊嚷著,一邊就紛紛散去。正在這時候,公安局的武裝腳踏車隊也來了,還有大隊的警察。但是女工們已經散了,只留下那一片空場。警察們就守住了這空場,防她們再來開會。一個月來華界早宣佈了戒嚴,開會是絕對禁止的。
姚金鳳,阿珍她們早逃進廠裡,一五一十報告了屠維岳。
兩個人前前後後攢住了屠維岳,要他替她們「做主」。
屠維岳冷冷地皺著眉頭,不作聲。他在工人中間辛辛苦苦種的「根」,現在已經完全失掉了作用,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來以為只要三分力量對付工人,現在才知道須得十分!
「不識起倒的一批賤貨,光景只有用拳頭!叫你們認得屠夜壺!」
屠維岳咬著牙齒冷冷地自言自語著,就撇下了阿珍她們兩個,到前邊管理部去。迎面來了慌慌張張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維岳,口吃地說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電話裡動火,動火!到底明天,明天開工,有沒有把握?」
「有把握!」
屠維岳依然很堅決,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樣地-著半隻眼睛。
「三先生馬上就要來。」
「來幹麼!——」
屠維岳聳聳肩膀輕聲說;但立即又放下了臉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貞這班狗頭真可惡!躲得人影子都不見了!莫先生,請你派人去找她們來,就在賬房間裡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這麼說著,屠維岳再不讓莫干丞多嚕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廠大門一帶視察。鐵門是關得緊緊的了,兩對警察是門崗。李麻子帶著他的手下人在這裡一帶梭巡。那些人中間有幾個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坐在繭子間的石階上。李麻子跑到屠維岳跟前,就輕聲說道:
「剛才一陣亂打,中間也有錢葆生那一夥人,你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
「阿祥告訴我。」
屠維岳冷笑了一聲,獰著眼睛望望天空,就對李麻子說:「現在用得到五十個人了!老李,你趕快去叫齊五十個人,都帶到廠裡來等我派用場。」
屠維岳離開了那大門,又去巡視了後門邊門,心裡的主意也決定了,最後就又回到管理部。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在管理部前的遊廊上密談。屠維岳不介意似的瞥了他們一眼,忽然轉了方向,抄過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鍋爐房旁邊堆廢料的一間空房前,就推門進去。
反剪著兩手的何秀妹蹲在那裡,見是屠維岳進來,立刻背過臉去,恨恨地把身體一扭。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仔細打量那何秀妹,靜悄悄地不作聲。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過臉來,似乎想看一看屠維岳還在這裡沒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觸了屠維岳那冷冷的眼光。屠維岳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說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會兒。過了六點鐘,你們的代表和我們條件講妥,就放你出去!」
睜大了眼睛發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過臉去了。
「代表是陸小寶,姚金鳳;還有——你的好朋友:張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臉色都變了,望著屠維岳,似乎等待他再說一點兒。
「張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講了一番話,她就明白過來了。她是直爽的!她什麼都告訴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實在不錯。她拍胸脯做保人,說你是個好人,你也不過一時糊塗,上了共產黨的當!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聲,臉色就同死人一樣白,驚怖地看著屠維岳的面孔。
「你們一夥裡還有幾個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張阿新都告訴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們!我和你們小姊妹向來和氣!不過,同共產黨來往,警察曉得了要捉去槍斃的。何秀妹,你想想,那裡頭誰是明白人,勸得轉來,我就幫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體一抖,叫了起來,接著就像很傷心似的垂下了頭。屠維岳咬著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傴著腰,用了聽去是非常誠懇的聲音說道:
「你不要錯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轉來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許多趟的罷工風潮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還是你們工人。共產黨住在洋房裡蠻寫意。你們罷一次工,他們就去報銷一次,領了幾萬銀子,花一個暢心暢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學生,你們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裡,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裡!她換了破衣裳跑來和你們開會。她出來開一次會,就可以領到十塊二十塊的車費。你們呢,你們白跑兩條腿!她住在大洋房裡。她家裡的老媽子比你們闊氣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見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塊錢,叫她不要說出去。阿新沒有對你說過罷?她還有點不老實。可是她和你的交情總算不錯。她現在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頭不作聲。忽然她哭起來了。那哭的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驀地她又抑住了哭聲,仰起那淚臉來看著屠維岳,看著,看著,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動,似乎有兩個東西在她心頭打架,還沒分輸贏。屠維岳看準了何秀妹這嘴角的牽動是什麼道理,他立刻滿臉慈悲似的再逼進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放你出去。我們已經開除了薛寶珠,缺一個管車了,回頭我去對三先生說,升你做管車。大家和氣過日子,夠多麼好呢!」
何秀妹臉紅了,忽然又淌下兩行眼淚,卻沒有哭聲。「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們那一夥裡誰是勸得轉來的,我們去勸勸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頭,手指頭機械地捲弄她的衣角。俄而她歎一口氣,輕聲說:
「你還是再去問阿新。她比我多曉得些。」
再沒有話了。何秀妹低著頭,身體有點抖。屠維岳也看到話是說完了,聳聳肩膀,心裡看不起這沒用的共產黨;他很驕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轉身跑了出去。他滿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邊,看見阿祥閒站在遊廊前,就發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裡把張阿新騙來!騙不動,就用蠻功!
快去,快回!」
這時候,一輛汽車開進廠來了,保鏢的老關跳下來開了車門。吳蓀甫蹣跚地鑽了出來,看著迎上前來的屠維岳就問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麼明天還能開車?」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個時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
屠維岳鞠躬,非常鎮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車的煤屑路上踱了幾步,然後轉身對跟在背後的屠維岳說道:
「你有把握?好!說出來給我聽聽。」
這語氣太溫和了,屠維岳聽了倒反不安起來,恐怕吳蓀甫突然又變了態度。他想了一想,就把經過的事情揀重要的說了幾句;他一邊說,一邊用心察看吳蓀甫的臉色。西斜的太陽光照在吳蓀甫的半個臉上,亮晶晶地發著油光,對照著他那沒有太陽光的半個臉,一明一暗,好像是兩個人。屠維岳鬆一口氣,望望天空。東方天角有幾塊很大的火燒雲。
「那麼,捉來的那一個,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釘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網打盡。」
屠維岳回答,嘴唇邊浮過一絲笑影。
「姑且這麼辦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維岳,你再發一道佈告,限她們明天上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開除!」
吳蓀甫忽又暴躁起來,不等屠維岳的回話,就鑽進了汽車。保鏢的老關在司機旁邊坐定,那汽車就慢慢地開出廠去。兩扇方鐵梗的廠門一齊開直了,李麻子在旁邊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車剛到了廠門中間,突然廠外發一聲喊,無數女工擁上前來,擋住了去路。立刻沿這廠門四週一帶,新的混亂又開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飛跑著來了;可是女工們也立刻增加了兩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廠門前的馬路擠斷了交通,把吳蓀甫連那汽車包圍得一動也不能動。車裡的吳蓀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們就放你!」
女工們一邊嚷,一邊衝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們的防線,直逼近那汽車。她們並沒有武器,可是她們那來勢就比全副武裝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關跳在車沿踏板上,滿臉殺氣,拔出手槍來了。女工們不退。同時有些碎石子和泥塊從女工隊伍的後方射出來。目標卻不準確。女工們也有武器了,但顯然還沒有正式作戰的意思。吳蓀甫坐在車裡,鐵青著臉,一疊聲喝道:
「開車!開足了馬力衝!」
汽車伕沒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聲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車前的女工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車子動了,然而女工們不再退卻。一片聲吶喊,又是陣頭雨似的碎石子和泥塊從她們背後飛出來,落在車上。老關發瘋似的吼一聲,就舉起手槍,對準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裡衝出一個人來,像閃電一般快,將老關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這一槍就成為朝天槍。
這人就是屠維岳。他撇下老關,立即轉身對那汽車伕大聲叫道:
「蠢東西!還不打倒車麼?打倒車!」
汽車退進了廠門。這一次沒有先捏喇叭。車裡的吳蓀甫往後靠在車墊上,露出了牙齒獰笑。汽車伕趕快把車子調頭,穿過了廠裡的煤屑路,就從後門走了。這時候,一部分女工也衝進了前門,大部分卻被攔住在鐵門外。門裡門外是旋風似的混亂。但是她們已經沒有目標。門外那大隊先被警察趕散,門裡的二三十個,也被李麻子他們用武力驅逐出廠。
天漸漸黑下來,又起了風。廠裡廠外現在又平靜了,但是空氣依舊緊張,人們的心也緊張。廠門前加添了守衛。廠裡賬房間內擠滿了人,王金貞和阿珍她們全班管車,亂烘烘地談論剛才的事變。李麻子叫來的五十多人也排齊在遊廊一帶。白天過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覺得明天開工沒有把握。可是屠維岳那永遠自信的態度以及堅定的冷冷的聲音立刻掃除了那些動搖。他對全班管車說:
「不准躲懶!今晚上你們是半夜工!你們到草棚裡拉人!告訴她們:明天不上工的就開除;沒有人上工,吳老闆就關廠!再到廠門前來鬧,統統抓去坐牢!好好兒的明天上工,有話還可以再商量!去罷!不准躲懶!我要派人調查!」
管車班裡誰也不敢開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頭。
屠維岳又叫了李麻子來吩咐:
「老李,你的人都齊了麼?他們要辛苦一夜!不過只有一夜!你叫他們三個兩個一隊,分開了,在草棚前前後後巡查。你吩咐他們:看見有兩三個女工攢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調!用得到那拳頭的時候用拳頭,不要客氣!要是女工們在家裡開會,那就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女工們有跑來跑去的,都得釘梢!——你都聽明白了麼?這裡是兩百塊錢,你拿去照人頭分派!」
屠維岳拿一卷鈔票丟在李麻子面前,就轉臉厲聲喊道:
「阿祥呢?你把張阿新弄來了罷?」
管車班的後面擠上了阿祥來,神氣非常頹喪。屠維岳的臉色立刻放沉了。
「找來找去都沒有。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這爛污貨!回頭我再去找。」
阿祥漲紅了臉說,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邊說幾句好話。屠維岳嘴裡哼了一聲,不理阿祥,回頭就對大家說道:
「各位聽明白了麼?壞東西已經躲過了一個!——可是,阿祥!你辦事太馬虎,放掉了一個要緊人!不用你再去找了!
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說著,屠維岳就站了起來,擺一擺手。管車們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後命。
那時窗外已經一片暝色。烏鴉在對面車間屋頂上叫。屠維岳對阿祥看了一會兒,好像要看準這個人能否擔當重大的責任。後來他到底決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臉上說:
「我們放了何秀妹,你去釘她的梢!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於是什麼都分派定了,屠維岳親自打電話給就近的警察署,請他們加派一班警察來保護工廠。
晚上九點鐘光景,吳公館裡不期而會的來了些至親好友,慰問吳蓀甫在廠裡所受的驚嚇。滿屋子和滿園子的電燈都開亮了,電風扇荷荷地到處在響。這裡依舊是一個「光明快樂」的世界。
吳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間里拉開了牌桌。大客廳裡吳蓀甫應酬客人(內中有一位是剛回上海來的雷參謀),談著兩個月來上海的工潮。那是隨便的閒談,帶幾分勉強的笑。吳蓀甫覺得自己一顆心上牽著五六條線,都是在那裡朝外拉;儘管他用盡精力往裡收,可是他那顆心兀自搖晃不定,他的臉色也就有時鐵青,有時紅,有時白。
忽然大家同時不作聲了,客廳裡只有電風扇的單調的荷荷聲,催眠歌似的唱著。牌聲從大餐間傳來,夾著阿萱的笑。接著,出來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麼,那是杜家叔侄,學詩和新籜。
「你說我那些話是經不起實驗的空想麼?你的呢?你幾時辦過廠?你只會躺在床上想!」
杜學詩盛氣說,他那貓臉變成了兔子臉。雖然他比他侄兒反小了三四歲,並且也不是法國回來的什麼「萬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兒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來,他喜歡教訓人家。杜新籜依然是什麼也不介意,什麼也看不慣的神氣,很瀟灑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間通到客廳的那道門框上,微笑著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見聞欠廣了。那不是我躺在床裡想出來的。那是英國,也許美國,——我記不清了,總之是這兩國中間的一國,有人試驗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經濟學上也講到這件事,說那個合資鞋廠很發達,從來沒有工潮。——這不是經過實驗了的麼?」
「那麼,我的主張也是正在實驗而且有很大的成績。你看看意大利罷!」
杜學詩立即反唇回駁,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國行不通。你去問問辦廠的人就明白。」
「那麼,你說的辦法在中國行得通麼?你也去問問辦廠的人!蓀甫是辦廠的!」
杜學詩的臉又拉長了;但生氣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個有資格的評判人了。於是他不再等新籜說話,也沒徵求新籜的意思是否承認那評判人,就跑前一步,大聲喊道:
「蓀哥!你叫你廠裡的女工都進了股,同你一樣做裕華的股東,辦得到麼?」
這一問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吳蓀甫轉過臉來皺了一下眉頭。坐在蓀甫對面的李玉亭也愕然看著那滿臉嚴重的杜學詩。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經濟學教授,並且他也聽到了一兩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間門邊的對話,他料著幾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頭皮。這是他每逢要發表意見時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但是杜學詩已經搶在先頭說了。他的聲調很急促,很重濁,顯然他把眼前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我們是討論怎樣消弭工潮。新籜說,只要廠裡的工人都是股東,就不會鬧工潮。他舉了英國一個鞋廠為例。我呢,說他這主張辦不到!有錢做股東,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東,沒有工人,還成個什麼廠!——」
杜學詩一口氣轉不過來,驀地就停止了。一片聲的哄笑。連那邊的杜新籜也在內。只有吳蓀甫僅僅微露了一下牙齒,並沒出聲笑。
這笑聲又把大餐間裡看打牌的人引出了兩個來,那是吳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為什麼笑,這兩位也湊在數內微笑。
「六叔弄錯了!我的話不是這麼簡單的。」
在笑聲中,杜新籜輕輕地聲明著。杜學詩的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了。他轉臉對新籜盛氣說:
「那麼請你自己來說罷!」
杜新籜微笑著搖頭,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國小調來了。這在杜學詩看來,簡直是對於他老叔的侮辱。他滿臉通紅了!幸而范博文出來給他們解圍:
「我明白老籜的意思。他要一個廠裡,股東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東。股本分散了捏在工人手裡,不在幾個大股東手裡。這也許是一個好法子。就可惜蓀甫廠裡的女工已經窮到只剩一張要飯吃的嘴!」
吳蓀甫忍不住也笑出來了。可是他仍舊不說話。這班青年人喜歡發空議論,他是向來不以為然的。
雷參謀抽著香煙,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搖頭。他來上海也已經有兩天了,然而在前線炮火中的驚心裂膽,以及誤陷入敵陣被俘那時候的憂疑委屈,還不曾完全從他腦膜上褪去;他對於戰局是悲觀的,對於自己前途也是悲觀的。所以他是想著自己的事情搖頭。
「可不是!新籜的主張簡直不行!還是我的!我反對辦廠的人受了一點挫折就想減少生產,甚至於關門。中國要發展工業,先要忍痛虧點兒本。大家要為國家爭氣,工人不許鬧罷工,廠家不許歇業停工!」
杜學詩覺得已經打敗了新籜,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張,要求滿客廳的人傾聽。但是掃興得很,誰也不去聽他了。新籜和范博文他們搭上了,走到客廳廊前石階上談別的事。吳蓀甫,雷鳴和李玉亭,他們三個,雖然把「工人也進股」的話作為出發點又談了起來,卻是漸漸又折到戰局的一進一退。杜學詩虎起了他的貓臉兒,一賭氣,就又回到大餐間看她們打牌。
這裡三位談著時局。吳蓀甫的臉上便又閃著興奮的紅光。雖然是近來津浦線北段的軍事變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債上很受了點損失,但想到時局有展開的大希望,吳蓀甫還是能夠高興。他望著雷參謀說道:
「看來軍事不久就可以結束罷?退出濟南的消息,今天銀行界裡已經證實了。」
「哎!一時未必能夠結束。濟南下來,還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測;有時候一道防線,一個孤城,能夠支持半年六個月。一時怎麼結束得了!」
雷參謀一開口卻又不能不是「樂觀派」。吳蓀甫卻微微笑了。他雖然並沒詳細知道雷參謀究竟為什麼從前線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個八九分了;而現在雷參謀又是那樣說,蓀甫怎麼能夠忍住了不笑。並且他也極不願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業關係不小!他轉過臉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忽然慌慌張張跳起來叫道:
「呵,呵!再打上六個月麼?那還了得!雷參謀,那就不了!你想想,這目前,賀龍在沙市,大冶進出,彭德懷在瀏陽,方志敏在景德鎮,朱毛窺攻吉安!再打上六個月,不知道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樣呢!那不是我們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麼!大軍一到,馬上消滅。我們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的!只有那些日文報紙鋪張得厲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處造謠,破壞中央的威信。」
雷鳴的「樂觀」調子更加濃厚了,臉上也透露出勇氣百倍的風采來。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轉臉又對吳蓀甫嚴重地警告道:
「蓀甫!你廠裡的工潮不遲不早在此刻發生,總得趕快解決才好!用武力解決!絲廠總同盟罷工是共產黨七月全國總暴動計畫裡的一項,是一個號炮呀!況且工人們聚眾打你的汽車,就是暴動了!你不先下手鎮壓,說不定會弄出放火燒廠那樣的事來!那時候,你就殺盡了她們,也是得不償失!」
吳蓀甫聽著,也變了臉色。被圍困在廠門口那時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現。電風扇的聲音他聽去就宛然是女工們的怒吼。而在這些回憶的恐怖上又加了一個尖兒:當差高昇忽然引了兩個人進來,那正是從廠裡來的,正是吳為成和馬景山,而且是一對慌張的臉!
陡的跳了起來,吳蓀甫在嚴肅中帶幾分驚惶的味兒問道:
「你們從廠裡來麼?廠裡怎樣了?沒有鬧亂子罷?」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可是我們來報告一些要緊消息。」
吳為成他們兩個同聲回答,怪樣地注視著吳蓀甫的臉。
於是吳蓀甫心頭鬆了一下,也不去追問到底是什麼緊要消息值得連夜趕來報告,他慢慢地踱了兩步,勉強微笑著,尖利地對吳為成他們睃了一眼,似乎說:「又是來攻訐屠維岳罷,噯!」吳為成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不作聲。
雷參謀看見吳蓀甫有事,就先告辭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園子裡找杜新籜他們那一夥去閒談。大客廳裡只剩下吳為成和馬景山面面相覷,看不準他們此來的任務是成功或失敗。牌聲從隔壁大餐間傳來。
「有什麼要緊事呢?又是屠維岳什麼不對罷?」
吳蓀甫送客回來,就沉著臉說;做一個手勢,叫那兩個坐下。
然而此番吳為成他們並沒多說屠維岳的壞話。他們來貢獻一個解決工潮的方法;實在就是錢葆生的幕後策動,叫他們兩個出面來接洽。
「三叔!錢葆生在工會裡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維岳找了兩天,還沒知道工人中間哪幾個是共產黨,錢葆生卻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辦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產黨,一面開除大批專會吵鬧的工人;以後廠方用人,都由工會介紹,工會擔保;廠方有什麼減工錢,扣禮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會說好了,讓工會和工人接洽;錢葆生說,就是工錢打一個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擔保沒有風潮,——三叔,要是那麼辦,三叔平時也省些心事,而且不會歷歷落落只管鬧工潮。那不是強得多麼?他這些辦法,早就想對三叔說了,不過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這才擱到今天告訴了我和景山。他這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開工這句話,恐怕屠維岳就辦不到呢!工人們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裡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簡直是打草驚蛇!現在工人們都說,老闆虧本,工錢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們死不上工!現在全廠的工人就只反對他一個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車稽查也恨死了他!」
馬景山又補充了吳為成的那番話,兩道賊忒忒的眼光忙亂地從吳蓀甫臉上瞥到吳為成臉上,又從吳為成臉上瞥到吳蓀甫臉上。吳為成滿臉憂慮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裡點著頭,卻用半隻耳朵聽隔壁的牌響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艷笑。
吳蓀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聽之」的神氣來,可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色調卻分明在他眼睛中愈來愈濃了。俄而他伸起手來摸著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開口了,但那摸著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落下來放在椅子臂上,還是沒有話。早就在他心頭牽著的五六條線之外,現在又新添了一條,他覺得再沒有精力去保持整個心的均勢了。暴躁的火就從心頭炎炎地向上冒。而在這時候,吳為成又說了幾句火上添油的話:
「三叔!不是我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實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訴三叔知道。屠維岳的法寶就是說大話,像煞有介事,滿嘴的有辦法,有把握!他的本領就是花錢去收買!他把三叔的錢不心疼的亂花!他對管車稽查們說:到草棚裡去拉人!拉了一個來就賞一塊錢——這樣的辦法成話麼?」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對於屠維岳的信任心整個兒動搖了,他捶著椅臂大聲叫道:
「有那樣的事麼?你這話不撒謊?」
「不敢撒謊!景山也知道。」
「呀!怎麼莫干丞不來報告我?這老狗頭半個字也沒提過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維岳很專制,許多事情都瞞過了人家。」
馬景山慌忙接口說,偷偷地向吳為成擠了一個眼風。可是盛怒中的吳蓀甫卻完全沒有覺到。他霍地站了起來,就對客廳外邊厲聲喊道:
「高昇!你去打電話請莫先生來——哎,不!你打到廠裡,請屠先生聽電話!」
「可是三叔且慢點兒發作!現在不過有那麼一句話,沒有真憑實據,屠維岳會賴!」
吳為成趕快攔阻,也對馬景山使了個眼色。馬景山卻慌了,睜大著眼睛,急切間說不出話。
吳蓀甫側著頭想了一想,鼻子裡一聲哼,就回到座位裡;然後又對那站在客廳門外候命令的高昇揮手,暴躁地說道:
「去罷!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錢葆生來問問他。要是明天屠維岳開不了工,姑且試試錢葆生的手段也好。」
吳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趕快設法下台,一面又對馬景山遞一個暗號。
大客廳裡暫時沉默。外邊園子裡是風吹樹葉蘇蘇作響,夾著李玉亭他們的哄笑。隔壁大餐間內是一陣洗牌的聲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雜亂地談論著剛過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莊家。
吳蓀甫聽著這一切的聲響,都覺得討厭;可是這一切的聲響卻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裡亂扎扎地作不起主意來。一會兒,他覺得屠維岳這人本來就不容易駕馭:倔強,陰沉,膽子忒大;一會兒卻又覺得吳為成他們的話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總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後他十分苦悶地搖著頭,轉眼看著吳為成他們兩個。這兩位的臉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們去罷,不許在外邊亂說!」
仍是這麼含糊地應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吳蓀甫就站起來走了,滿心的暴躁中還夾帶了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異樣的頹喪。
他自己關在書房裡了,把這兩天來屠維岳的態度,說話,以及吳為成他們的批評,都細細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著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頹喪卻在他心頭愈加強烈了。平日的剛毅決斷,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並且他那永不會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亂想著,聽得了窗外風動樹葉的聲音,他就喚回了在廠門前被圍困時的恐怖;看見了寫字桌上那黃綢罩檯燈的一片黃光,他又無端的會想像到女工們放火燒了他的廠!他簡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頑皮的幻象還是繼續進攻著。從廠方而轉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債上損失了七八萬,趙伯韜的經濟封鎖,那渴待巨款的八個廠,變成「濕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絲廠……一切都來了!車輪似的在他腦子裡旋轉。直到他完全沒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這些無情的幻象下。
忽然書房門上的鎖柄一響。吳蓀甫像從噩夢中驚醒,直跳了起來。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臉兒微皺著眉頭苦笑。吳蓀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實實的王和甫已經坐下了。吳蓀甫忘其所以地突然問道:
「呀,呀,和甫!我們那八個廠沒有事罷?」
「一點事情,小事情——怎麼,蓀甫,你已經曉得了麼?」
吳蓀甫搖搖頭,心裡還以為是做夢。他直瞪著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兩撇鬍子。
「眼前只是一點小事。無非是各處都受了戰事的影響,商業蕭條,我們上星期裝出去的貨都如數退了回來了。可是以後怎樣辦呢?出一身大汗拉來了款子,放到那八個廠裡,貨出來了,卻不能銷,還得上堆棧花棧租,那總不是永久的辦法。」
王和甫說完,就歎一口氣,也瞪直了眼睛對吳蓀甫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八個廠也鬧罷工,吳蓀甫心裡倒寬了一半。但是這一反常的心寬的剎那過了後,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頹喪。現在是牽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條線一齊用力,他的精神萬萬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沒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頹喪。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皺一下眉頭,就又慢慢地說:「還有呢!聽說這次中央軍雖然放棄濟南,實力並沒損傷。眼前還扼住了膠濟路沿線。而且濟南以下,節節軍事重要地點都建築了很堅固的防禦工程。這仗,望過去還有幾個月要打!有人估量來要打過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們八個廠就得趕快切實想法。不然,前頭人跌下去的坑,還得要我們也跌下去湊一個成雙!」
「要打過大年夜麼?不會的!——噯,然而也正難說!」
吳蓀甫終於開口了,卻是就等於沒說,一句話裡就自相矛盾。這不是他向來的樣子,王和甫也覺得詫異了。他猜想來吳蓀甫這幾天來太累了,有點精神恍惚。他看著吳蓀甫的臉,也覺得氣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氣,就說道:
「蓀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們再談罷。」
「不,不!一點也不!我們談下去!」
「那麼,——吉人和我商量過,打算從下月起,八個廠除原定的裁人減薪那些辦法之外,老老實實就開『半工』,混過了一個月,再看光景。——」
「哦,哦,開半日工麼?不會鬧亂子麼?這忽兒的工人動不動就要打廠,放火!」
吳蓀甫陡的跳起來說,臉上青中泛紅,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隨即微笑著回答:
「那不會,你忘記了麼?我們那八個廠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們鬧不起來的!蓀甫,你當真是累壞了,過勞傷神,我勸你歇幾天罷!」
「不要緊!沒有什麼!——那你們就開半日工!」
「綢廠要趕秋銷的新貨,仍舊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補足一句,看看蓀甫委實有點精神反常,隨便又談了幾句,就走了。
現在滿天都是烏雲了。李玉亭他們也已經回去,園子裡沒有人,密樹葉中間的電燈也就閉熄,滿園子陰沉沉。只那大餐間裡還射出耀眼的燈光和精神百倍的牌聲。大客廳裡的無線電收音機嗚嗚地響著最後一次的放送節目,是什麼彈詞。吳蓀甫懶懶地回到書房裡,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點一點記起了剛才王和甫的那些話,以及自己的慌張,自己的弱點的暴露。
這一下裡,暴躁重複佔領了吳蓀甫的全心靈!不但是單純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遷怒著一切眼所見耳所聞的!他瘋狂地在書房裡繞著圈子,眼睛全紅了,咬著牙齒;他只想找什麼人來洩一下氣!他想破壞什麼東西!他在工廠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這時候全化為一個單純的野蠻的衝動,想破壞什麼東西!
他像一隻正待攫噬的猛獸似的坐在寫字桌前的輪轉椅裡,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裡找尋一個最快意的破壞對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惡意得到滿足發洩的對象!
王媽捧著燕窩粥進來,吳蓀甫也沒覺得。但當王媽把那一碗燕窩粥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赤熱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媽的手上了。這是一隻又白又肥的手,指節上有小小的渦兒。包圍著吳蓀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壞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熱化。他那一對像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霍地抬起來,釘住了王媽的臉。眼前這王媽已經不復是王媽,而是一件東西!可以破壞的東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壞一下的東西!
他陡的站起來了,直向他的破壞對像撲去。王媽似乎一怔,但立即瞭解似的媚笑著,輕盈地往後退走;同時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幾分疑懼和忸怩,可是轉瞬間,她已經退到牆角,背靠著牆了;接著是那指節上起渦兒的肥白的手掌按著了牆上的電燈開關,房裡那盞大電燈就滅了,只剩書桌上那檯燈映出一圈黃色的光暈,接著連這檯燈也滅了,書房裡一片烏黑,只有遠處的燈光把樹影投射在窗紗上。
到那電燈再亮的時候,吳蓀甫獨自躺在沙發上,皺著眉頭髮楞。不可名狀的狂躁是沒有了,然而不知道幹了些什麼的自疑自問又佔據在他心頭。他覺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夢。漸漸地那轉輪的戲法——明天開工怎樣?八個廠的貨銷不去又怎樣?屠維岳,錢葆生怎樣?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識裡。
他獰笑一聲,就閉了眼睛,咬著嘴唇。
這時候,書房裡的鍾指著明天的第一個時辰。前邊大餐間裡還是熱鬧著談笑和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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