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時許,疏疏落落下了幾點雨。有風。比昨晚上是涼快得多了。華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時以後,太陽光射散了陰霾的雲氣,像一把火傘撐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銀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們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熱浪的威脅。
拿著「引」字白紙帖的吳府執事人們,身上是黑大布的長褂,腰間扣著老大厚重又長又闊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帶,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剛從大門口走到作為靈堂的大客廳前,便又趕回到大門口再「引」進新來的弔客——一個個都累得滿頭大汗了。十點半鍾以前,這一班的八個人有時還能在大門口那班「鼓樂手」旁邊的木長凳上尖著屁股坐這麼一二分鐘,撩起腰間的白布帶來擦臉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紙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氣,抱怨吳三老爺不肯多用幾個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陽直射頭頂的時候,弔客像潮水一般湧到,大門口以及靈堂前的兩班鼓樂手不換氣似的吹著打著,這班「引」路的執事人們便簡直成為來來往往跑著的機器,連抱怨吳三老爺的念頭也沒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靈堂前伺候的六個執事人,暗暗羨慕他們的運氣好。
汽車的喇叭叫;笛子,嗩吶,小班鑼,混合著的「哀樂」;當差們擠來擠去高呼著「某處倒茶,某處開汽水」的叫聲;發車飯錢處的爭吵;大門口巡捕暗探趕走閒雜人們的吆喝;煙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結成一片瀰漫了吳公館的各廳各室以及那個佔地八九畝的園子。
靈堂右首的大餐室裡,滿滿地擠著一屋子的人。環洞橋似的一架紅木百寶櫥,跨立在這又長又闊的大餐室的中部,把這屋子分隔為前後兩部。後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園子,緊靠著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將綠蔭和濃香充滿了這半間房子;左首便是牆壁了,卻開著一前一後的兩道門,落後的那道門外邊是遊廊,此時也擺著許多茶几椅子,也攢集著一群弔客,在那裡高談闊論;「標金」,「大條銀」,「花紗」,「幾兩幾錢」的聲浪,震得人耳聾,中間更夾著當差們開汽水瓶的嗤的聲音。但在遊廊的最左端,靠近著一道門,卻有一位將近三十歲的男子,一身黃色軍衣,長統馬靴,左胸掛著三四塊景泰藍的證章,獨自坐在一張搖椅裡,慢慢地喝著汽水,時時把眼光射住了身邊的那一道門。這門現在關著,偶或閃開了一條縫,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細碎的笑語聲從縫裡逃出來。
忽然這位軍裝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來,馬靴後跟上的鋼馬刺碰出叮——的聲音,他作了個立正的姿勢,迎著那道門裡探出來的一個女人的半身,就是一個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吳少奶奶,冷不防來了這麼一個隆重的敬禮,微微一怔。但當這位軍裝男子再放直了身體的時候,吳少奶奶也已經恢復了常態,微笑點著頭說:
「呀,是雷參謀!幾時來的?——多謝,多謝!」
「哪裡話,哪裡話!本想明天來辭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爺的大事,是該當來送殮的。聽說老太爺是昨晚上去世,那麼,吳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參謀謙遜地笑著回答,眼睛卻在打量吳少奶奶的居喪素裝:黑紗旗袍,緊裹在臂上的袖子長過肘,裾長到踝,怪幽靜地襯出頎長窈窕的身材;臉上沒有脂粉,很自然的兩道彎彎的不濃也不淡的眉毛,眼眶邊微微有點紅,眼睛卻依然那樣發光,滴溜溜地時常轉動,——每一轉動,放射出無限的智慧,無限的愛嬌。雷參謀忍不住心裡一跳。這樣清麗秀媚的「吳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處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個清麗秀媚的影子——還不叫做「吳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瑤」,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嚙他的心了。這一「過去」的再現,而且恰在此時,委實太殘酷!於是雷參謀不等吳少奶奶的回答,咬著嘴唇,又是一個鞠躬,就趕快走開,從那些「標金」「棉紗」的聲浪中穿過,他跑進那大餐室的後半間去了。
剛一進門,就有兩個聲音同時招呼他:
「呀!雷參謀!來得好,請你說罷!」
這一聲不約而同的叫喚,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爭論著什麼事的人聲立刻停止了,許多臉都轉了方向,許多眼光射向這站在門邊的雷參謀的身上。尚在雷參謀腦膜上粘著的吳少奶奶淡妝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著,眼光在眾人臉上掃過,很快的舉起右手碰一下他的軍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著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來給他的一隻手,好像鬆出一口氣似的說道:
「你們該不是在這裡討論幾兩幾錢的標金和花紗罷?那個,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說話機會卻被那位伸手給雷參謀的少年搶了去了:
「不是標金,不是花紗,卻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麗娃麗妲》歌曲,我們是在這裡談論前方的軍事。先坐了再說罷。」
「哎!黃奮!你的嘴裡總沒有好話!」
雷參謀裝出抗議的樣子,一邊說,一邊皺一下眉頭,便擠進了那位叫做黃奮的西裝少年所坐的沙發榻裡。和雷參謀同是黃埔出身,同在戰場上嗅過火藥,而且交情也還不差,但是雷參謀所喜歡的擅長的玩意兒,這黃奮卻是全外行;反之,這黃奮愛干的「工作」雖然雷參謀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談起來的時候,雷參謀總是搖頭。這兩個人近來差不多天天見面,然而見面時沒有一次不是吵吵鬧鬧的。現在,當這許多面熟陌生的人們跟前,黃奮還是那股老脾氣,雷參謀就覺得怪不自在,很想躲開去,卻又不好意思拔起腿來馬上就走。
靜默了一剎那。似乎因為有了新來者,大家都要講究禮讓,都不肯搶先說話。此時,麇集在這大餐室前半間的另一群人卻在嘈雜的談話中爆出了哄笑。「該死!……還不打他?」夾在笑聲中,有人這麼嚷。雷參謀覺得這聲音很熟,轉過臉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細頭長脖子的男人遮斷了他的視線。他們是坐在一張方桌子的旁邊,背向著那架環洞橋式的百寶櫥,桌子上擺滿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見雷參謀的眼光望著細頭長脖子的男人,便以為雷參謀要認識他,趕快站起來說:
「我來介紹。雷參謀。這位是孫吉人先生,太平洋輪船公司總經理。」
雷參謀笑了,他對孫吉人點點頭;接過一張名片來,匆匆看了一眼,就隨便應酬著:
「孫先生還辦皖北長途汽車麼?一手兼綰水陸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孫吉翁辦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這次一開仗,皖北恰在軍事區域,吉翁的事業只得暫時停頓一下。——但是,雷參謀,近來到底打得怎樣了?」
矮胖子代替了孫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歡拉攏」,最會替人吹,朋友中間給他起的諢名叫「紅頭火柴」,——並非因為他是光大火柴廠的老闆,卻實在是形容他的到處「一擦就著」就和紅頭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偉反而因此不彰。
當下周仲偉的話剛剛出口,就有幾個人同聲喊道:
「到底打得怎樣了?怎樣了?」
雷參謀微微一笑,只給了個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報紙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說中央軍打勝仗羅,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說是這邊不利。報紙上沒有正確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歲長著兩撇鬍子的人說,聲音異常高朗。雷參謀認得他是大興煤礦公司的總經理王和甫;兩年前雷參謀帶一團兵駐紮在河南某縣的時候,曾經見過他。
大家都點頭,對於王和甫的議論表同情。孫吉人這時搖著他的長脖子發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許過甚其詞。可是這次來的傷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臨時被扣,就運了一千多傷兵到常州,無錫一帶安插。據傷兵說的看來,那簡直是可怕。」
「日本報上還說某人已經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孫吉人斜對面的一位絲廠老闆朱吟秋搶著說,敵意地看了雷參謀一眼,又用肘彎碰碰他旁邊的陳君宜,五雲織綢廠的老闆,一位將近四十歲的瘦男子。陳君宜卻只是微笑。
雷參謀並沒覺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沒留意到朱吟秋和陳君宜中間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幾分窘了。身為現役軍人的他,對於這些詢問,當真難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邊還有一個黃奮,素來慣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後,他就看著孫吉人說:
「是貴公司的船運了一千傷兵麼?這次傷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認真打仗,免不了犧牲;可是敵方的犧牲更大!黃奮,你記得十六年五月我們在京漢線上作戰的情形麼?那時,我們四軍十一軍死傷了兩萬多,漢口和武昌成了傷兵世界,可是我們到底打了勝仗呢。」
說到這裡,雷參謀的臉上閃出紅光來了;他向四周圍的聽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話語起了多少影響,同時便打算轉換談話的方向。卻不料黃奮冷笑著說出這麼幾句尖利的辯駁:
「你說十六年五月京漢線上的戰事麼?那和現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時的死傷多,因為是拚命衝鋒!但現在,大概適得其反罷?」
就好像身邊爆開了一顆炸彈,雷參謀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站了起來,向四周圍看看,驀地又坐了下去,勉強笑著說:
「老黃,你不要隨便說話!」
「隨便說話?我剛才的話語是不是隨便,你自然明白。不然,為什麼你到現在還逗留在後方?」
「後天我就要上前線去了!」
雷參謀大聲回答,臉上逼出一個獰笑。這一聲「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傾動了眼前這一群人,連那邊——前半間的人們,也都受了影響;那邊的談話聲突然停止了,接著就有幾個人跑過來。他們並沒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看見「紅頭火柴」周仲偉堆起滿臉笑容,手拉著雷參謀的臂膊,眼看著孫吉人說:
「吉翁,我們明天就給雷參謀餞行,明天晚上?」
孫吉人還沒回答,王和甫搶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參謀有舊,算我的東罷!——再不然,就是三個人的公份,也行。」
於是這小小的臨時談話會就分成了兩組。周仲偉,孫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圍坐在那張方桌子旁邊,以雷參謀為中心,互相交換著普通酬酢的客氣話。另一組,朱吟秋,陳君宜等八九人,則攢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著,以黃奮為中心,依然在談論著前方的勝敗。從那邊——大餐室前半間跑來的幾位,就加入了這一組。黃奮的聲音最響,他對著新加進來的一位唐雲山,很露骨地說:
「雲山,你知道麼?雷鳴也要上前線去了!這就證明了前線確是吃緊;不然,就不會調到他。」
「那還用說!前幾天野雞崗一役,最精銳的新編第一師全軍覆沒。德國軍官的教練,最新式的德國軍械,也抵不住西北軍的不怕死!——可是,雷鳴去幹什麼?仍舊當參謀罷?」
「大概是要做旅長了。這次陣亡的旅團長,少說也有半打!」
「聽說某要人受了傷,某軍長戰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進來問。唐雲山大笑,眼光在黃奮臉上一掠,似乎說:「你看!消息傳得廣而且快!」可是他的笑聲還沒完,就有一位補充了朱吟秋的報告:
「現在還沒死。光景是重傷。確有人看見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國醫院裡。」
說這話的是陳君宜,似乎深恐別人不相信他這確實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轉頭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醫生出來作一個旁證:
「丁醫生,你一定能夠證明我這消息不是隨便說說的罷?法國醫院裡的柏醫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學。你不會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醫生了。在先,丁醫生似乎摸不著頭腦,不懂得陳君宜為什麼要拉扯到他;但他隨即瞭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說:
「不錯。受傷的軍官非常多。我是醫生,什麼槍彈傷,刺刀傷,炮彈碎片傷,我不會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講到什麼軍長呀,旅團長呀,我可是整個兒攪不明白。我的職業是醫生,在我看來,小兵身上的傷和軍長身上的傷,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弄來弄去,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軍長,或者誰是軍長!」
嗤!——靜聽著的那班人都笑出聲來了。笑聲過後,就是不滿意。第一個是陳君宜,老大不高興地搖著頭。七嘴八舌的爭議又起來了。但是忽然從外間跑來了一個人,一身白色的法蘭絨西裝,梳得很光亮的頭髮,匆匆地擠進了丁醫生他們這一堆,就像鳥兒揀食似的揀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綢長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中年男子,拍著他的肩膀喊道:
「壯飛,公債又跌了!你的十萬裁兵怎樣?謠言太多,市場人氣看低,估量來還要跌哪!」
這比前線的戰報更能震動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李壯飛固然變了臉色,那邊周仲偉和雷參謀的一群也趕快跑過來探詢。這年頭兒,凡是手裡有幾文的,誰不鑽在公債裡翻-鬥?聽說是各項公債庫券一齊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頭」們高興得張大了嘴巴笑,「多頭」們眼淚往肚子裡吞!
公債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遊廊去的門邊高聲喊叫。立刻就從遊廊上湧進來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裡嚷著「標金」「花紗」「幾兩幾錢」的那夥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向這邊探一下,向那邊擠一步,亂烘烘地問道:
「是關稅麼?」
「是編遣麼?」
「棺材邊!1大家做吳老太哪!」 1那時做公債的人喜歡做關稅,裁兵,編遣三種;然因市場變動劇烈,做此三種公債者,往往今日擁資巨萬,明日即成為白手,故好事者戲稱此輩做公債者為-在「棺材邊」,言其險也。「棺材邊」實為「關稅,裁兵,編遣」三者第一字之諧音。——作者原注。
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話引得一些哭喪著臉兒的投機失敗者也破聲笑了。此時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間的五六位也被這個突然捲起來的公債漩渦所吸引了。可是他們站得略遠些,是旁觀者的態度。這中間就有范博文和蓀甫的遠房族弟吳芝生,社會學系的大學生。范博文閉起一隻眼睛,嘴裡喃喃地說:
「投機的熱狂喲!投機的熱狂喲!你,黃金的洪水!氾濫罷!氾濫罷!沖毀了一切堤防!……」
於是他猛的在吳芝生的肩頭拍一下,大聲問道:
「芝生,剛才跑進來的那個穿白色西裝的漂亮男子,你認識麼?他是一個怪東西呢!韓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經紀人,可是他也會做詩,——很好的詩!咳,黃金和詩意,在他身上,就發生了古怪的聯絡!——算了,我們走罷,找小杜和佩珊去罷!那邊小客廳裡的空氣大概沒有這裡那麼混濁,沒有那麼銅臭沖天!」
范博文不管吳芝生同意與否,拉住他就走。此時哄集在大餐室裡的人們也漸漸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債漲跌沒有多大切身關係的企業家以及雷參謀,黃奮,唐雲山那樣的政治人物,在那裡喝多量的汽水,談許多的話。可是他們的談話題材現在卻從軍事政治移到了娛樂——輪盤賭,鹹肉莊,跑狗場,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現在,雷參謀覺得發言很自由了。
時間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弔客漸少。大門口以及靈堂前的兩班鼓樂手現在是「換班」似的吹打著。有時兩班都不作聲,人們便感到那忽然從耳朵邊抽去了什麼似的異樣的清寂。那時候,「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一切這些魅人的名詞便顯得格外響亮。
驀地大家的嘴巴都閉住了,似乎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縱談在這猛然「清寂」的場合,有點不好意思。
唐雲山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搔他那光禿禿的頭頂,向座中的人們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於是大家也會意似的一陣轟笑,挽回了那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聲過後,雷參謀望著周仲偉,很正經地說:
「大家都說金貴銀賤是中國振興實業推廣國貨的好機會,實際上究竟怎樣?」
周仲偉閉了眼睛搖頭。過一會兒,他這才睜開眼來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盡了金貴銀賤的虧!制火柴的原料——藥品,木梗,盒子殼,全是從外洋來的;金價一高漲,這些原料也跟著漲價,我還有好處麼?採購本國原料罷?好!原料稅,子口稅,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國原料還要貴了!況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來競爭,中國人又不知道愛國,不肯用國貨,……」
但是周仲偉這一套提倡國貨的大演說只好半途停止了,因為他瞥眼看見桌子上賽銀煙灰盤旁邊的火柴卻正是瑞典貨的鳳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幾聲,掏出一塊手帕來撳在他的胖臉上拚命的揩。唐雲山笑了一笑,隨手取過那盒瑞典火柴來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噴出一口濃煙,在周仲偉的肩頭猛拍了一下說:
「對不起,周仲翁。說句老實話,貴廠的出品當真還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說了,就是紅頭火柴也不能『到處一擦就著』,和你仲翁的雅號比較起來,差得遠了。」
周仲偉的臉上立刻通紅了,真像一根「紅頭火柴」。幸而孫吉人趕快來解圍:
「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囂張,指揮不動。自從有了工會,各廠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壞;哎,朱吟翁,我這話對麼?」
「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們絲業而論,目今是可憐的很,四面圍攻:工人要加工錢,外洋銷路受日本絲的競爭,本國捐稅太重,金融界對於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銷路不好,資本短絀,還有什麼希望?我是想起來就灰心!」
朱吟秋也來發牢騷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現出他的四大敵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舊歷端陽節轉瞬便到,和他有往來的銀行錢莊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結清,可是絲價低落,洋莊清淡,他用什麼去結清?他歎了一聲,忿忿地又說下去: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銀根並不緊。然而金融界只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
大家一聽這話太露骨,誰也不願意多嘴。黃奮似乎很同情於朱吟秋,卻又忍不住問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的『廠經』專靠外洋的銷路?那麼中國的綢緞織造廠用的是什麼絲?」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陳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雷參謀也跟著說,轉臉看看那位五雲織綢廠的老闆陳君宜。
可是這位老闆不作聲,只在那裡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們用我們的次等貨。近來連次等貨也少用。他們用日本生絲和人造絲。我們的上等貨就專靠法國和美國的銷路,一向如此。這兩年來,日本政府獎勵生絲出口,絲繭兩項,完全免稅,日本絲在里昂和紐約的市場上就壓倒了中國絲。」
雷參謀和黃奮跳起來大叫怪事。他們望著在座眾人的臉孔,一個一個地挨次看過去,希望發見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們納罕的是這班人的臉上一點驚異的表示都沒有,好像中國絲織業不用中國絲,是當然的!此時陳君宜慢吞吞地發言了:
「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們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廠絲,他們成本重,絲價已經不小,可是到我們手裡,每擔絲還要納稅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絲呢,近來也跟著漲價了,而且每擔土絲納稅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們負擔的。這還是單就原料而論。製成了綢緞,又有出產稅,銷場稅,通過稅,重重迭迭的捐稅,幾乎是貨一動,跟著就來了稅。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麼都有買客來負擔去,但是銷路可就減少了。我們廠家要維持銷路,就不得不想法減輕成本,不得不攙用些價格比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說綢緞貴,可是我們廠家還是沒有好處!」
接著是一剎那的沉默。風吹來外面「鼓樂手」的嗩吶和笛子的聲音,也顯得異常悲涼,像是替中國的絲織業奏哀樂。
好久沒有說話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來,雙手一拍,開玩笑似的說道:
「得了!陳君翁還可以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和孫吉翁呢?這回南北一開火,就只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罷,他媽的實業!我們還是想點什麼玩意兒來樂一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猛的一陣香風,送進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輕紗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裝,更顯出她皮膚的瑩白和嘴唇的鮮紅。沒有開口說話,就是滿臉的笑意;她遠遠地站著,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著這邊的人堆。
第一個發見她的是周仲偉。嘴裡「啊喲」了一聲,這矮胖子就跳起來,舉起一雙臂膊在空中亂舞,嘻開了大嘴巴,喊道:
「全體起立歡迎交際花徐曼麗女士!」
男人們都愕然轉過身去,還沒準備好他們歡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種笑臉,可是那位徐曼麗女士卻已經扭著腰,用小手帕掩著嘴唇,吃吃地笑個不住。這時雷參謀也站起來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來,微笑著說:
「曼麗,怎麼到此刻才來?一定要罰你!」
「怎樣罰呢?」
徐曼麗又是一扭腰,側著頭,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說,同時早已走到雷參謀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緊捏一下,又輕輕-著約有四五秒鐘,然後驀地摔開,回頭招呼周仲偉他們。
談話自然又熱鬧起來,剛才發牢騷的朱吟秋和陳君宜也是滿臉春色。乘著徐曼麗和別人周旋的時候,朱吟秋伸過頭去在唐雲山耳朵邊說了幾句。唐雲山便放聲大笑,不住地拿眼瞅著徐曼麗。這裡,朱吟秋故意高聲說:
「君翁,我想起來了。昨天和趙伯韜到華懋飯店開房間的女人是——」
徐曼麗猛的掉轉頭來,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過臉去,繼續她的圓熟的應酬,同時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個字。
不料接著來的卻是陳君宜的聲音:
「趙伯韜?做公債的趙伯韜麼?他是大戶多頭,各項公債他都扒進。」
「然而他也扒進各式各樣的女人。昨天我看見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婦。」
朱吟秋故意低聲說,可是他準知道徐曼麗一定聽得很清楚。並且他還看見這位交際花似乎全身一震,連笑聲都有點異樣地發抖。
雷參謀此時全神貫注在徐曼麗身上。漸漸他倆的談話最多,也最親熱。不知他說了一句什麼話,徐曼麗的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紅暈來了;很嬌媚地把頭一扭,她又吃吃地笑著。王和甫坐在他們對面,看見了這個情形,翹起一個大拇指,正想喝一聲「好呀!」突然唐雲山從旁邊閃過來,一手扳住了雷參謀的肩頭,發了一句古怪的問話:
「老雷!你是在『殺多頭』麼?」
「什麼?我從來不做公債!」
雷參謀愕然回答。
「那麼,人家扒進去的東西,你為什麼拚命想把她擠出來呢?」
說著,唐雲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陳君宜竟拍起掌來,也放大了喉嚨笑。徐曼麗的一張粉臉立刻通紅,假裝作不理會,連聲喚當差們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測到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一片哄笑聲就充滿了這長而且闊的大餐室。
也許這戲謔還要發展,如果不是杜竹齋匆匆地跑了進來。
彷彿突然意識到大家原是來弔喪的,而且隔壁就是靈堂,而且這位杜竹齋又是吳府的至親,於是這一群快樂的人們立刻轉為嚴肅,有幾位連連打呵欠。
杜竹齋照例的滿臉和氣,一邊招呼,一邊好像在那裡對自己說:
「怎麼?這裡也沒有蓀甫啊!」
「蓀甫沒有來過。」
有人這麼回答。杜竹齋皺起眉頭,很焦灼地轉了一個身,便在一連串的「少陪」聲中匆匆地走了。跟著是徐曼麗和雷參謀一前一後地也溜了出去。這時大家都覺得坐膩了,就有幾位跑到大餐室後面的遊廊找熟人,只剩下黃奮,唐雲山和孫吉人三個,仍舊擠在一張沙發榻上密談;現在他們的態度很正經,聲音很低,而且談話的中心也變成「北方擴大會議」以及馮閻軍的戰略了。
杜竹齋既然沒有找得吳蓀甫,就跑到花園裡,抄過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頂的六角亭子裡,有兩位紳士正等得不耐煩。一個是四十多歲,中等身材,一張三角臉,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剛才朱吟秋他們說起的趙伯韜,公債場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見了杜竹齋氣咻咻地走上假山來,就回頭對他的同伴說: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齋一個,光景是蓀甫不上鉤罷?」
所謂「仲老」者,慢慢地拈著他的三寸多長的絡腮鬍子,卻不回答。他總有六十歲了,方面大耳細眼睛,儀表不俗;當年「洪憲皇帝」若不是那麼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禮,很有「文學侍從」的資格,現在他「由官入商」,弄一個信託公司的理事長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齋到了亭子裡坐下,拿出手帕來擦乾了臉上的細汗珠,這才看著趙尚兩位說:
「找不到蓀甫。靈堂前固然沒有,太太們也說不知道。樓上更沒有。我又不便到處亂問。不是你們叮囑過留心引起別人的注意麼?——你們先把事情說清楚了,回頭我再和他商量罷。」
「事情就是組織秘密公司做公債多頭,剛才已經說過了;兩天之內,起碼得調齊四百萬現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夠。要是你和蓀甫肯加入,這件事就算定規了,不然,大家拉倒!」
趙伯韜打起他的粵腔普通話,很快地說。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從深陷的眼眶裡射出來,很留心地在那裡觀察杜竹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還想做多頭。這幾天公債的跌風果然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將來還可以望漲,但戰事未必馬上就可以結束罷?並且隴海,平漢兩路,中央軍非常吃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零星小戶多頭一齊出籠,你就盡量收,也抬不起票價。況且離本月交割期不過十來天,難道到期你想收貨麼?那個,四百萬現款也還不夠!——」
「你說的是大家的看法。這中間還有奧妙!」
趙伯韜截住了杜竹齋的議論,很神秘地微笑著。杜竹齋仰起頭來閉了眼睛,似乎很在那裡用心思。他知道趙伯韜神通廣大,最會放空氣,又和軍政界有聯絡,或許他得了什麼秘密的軍事消息罷?然而不像。杜竹齋再睜開眼來,猛的看見趙伯韜的尖利而陰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臉上,於是突然一個轉念在他腦筋上一跳:老趙本來是多頭大戶,交割期近,又夾著個舊歷端陽節,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麼多頭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蟬脫殼」計罷?——但是尚仲禮為什麼也跟著老趙呢?老尚可不是多頭呀!這麼自己心裡又一反問,杜竹齋忍不住對尚仲禮瞥了一眼。
可是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詳,翹起三根指頭在那裡慢慢地捋鬍子。
「什麼奧妙?」
杜竹齋一面還在心裡盤算,一面隨口問;他差不多已經決定了敷衍幾句就走,決定不加入趙伯韜的「陰謀」中間了,可是趙伯韜的回答卻像一道閃電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擔保,西北軍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債一定要回漲!」
雖然趙伯韜說的聲音極低,杜竹齋卻覺得正像晴天一霹靂,把滿園子的嘈雜聲和兩班鼓樂手的吹打聲都壓下去了,他愕然望著尚仲禮,半信半疑地問道:
「哦——仲老看得那麼準?」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禮捋著鬍子低聲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趙伯韜一眼。然而杜竹齋還是不明白。尚仲禮說的這個「做」字,自然有奧妙,並且竹齋素來也信託尚仲禮的「擔保」,但目前這件事進出太大,不能不弄個明白。遲疑不定的神色就很顯然地浮上了杜竹齋的山羊臉兒。
趙伯韜拍著腿大笑,湊到杜竹齋的耳朵邊鄭重地說:
「所以我說其中有奧妙啦!花了錢可以打勝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錢也可叫人家打敗仗,那就沒有幾個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錢,何樂而不敗一仗。」
杜竹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來,伸出手來,翹起一個大拇指在尚仲禮臉前一晃,嘖嘖地沒口地恭維道:
「仲老,真佩服,滿腹經綸!這果然是奧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蓀甫呢?你和他接洽。」
趙伯韜立刻逼緊一步;看他那神氣,似乎要馬上定局。
尚仲禮卻看出杜竹齋還有點猶豫。他知道杜竹齋雖然好利,卻又異常多疑,遠不及吳蓀甫那樣敢作敢為,富於魄力。
於是他就故意放鬆一步,反倒這麼說:
「雖然是有人居間,和那邊接洽過一次,而且條件也議定了,卻是到底不敢說十拿九穩呀。和兵頭兒打交道,原來就帶三分危險;也許那邊臨時又變卦。所以竹翁還是先去和蓀甫商量一下,回頭我們再談。」
「條件也講定了麼?」
「講定了。三十萬!」
趙伯韜搶著回答,似乎有點不耐煩。
杜竹齋把舌頭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萬!再多,我們不肯;再少,他們也不幹。實足一萬銀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萬。」
尚仲禮慢吞吞地說,他那機靈的細眼睛釘住了杜竹齋的山羊臉。
經過了一個短短的沉默。終於杜竹齋的眼睛裡耀著堅決的亮光,看看尚仲禮,又看看趙伯韜,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接著,三個頭便攢在一處,唧唧喳喳地談得非常有勁兒。
這時候,隔了一個魚池,正對著那個六角亭子的柳樹蔭下草地上,三個青年男子和兩位女郎也正在為了一些「問題」而爭論。女郎們並不多說話,只把她們的笑聲送到魚池邊,驚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鵝。
「算了!你們停止辯論,我就去找他們來。」
一位精神飽滿的貓臉少年說,他是杜竹齋的幼弟學詩,工程科的大學生。
「林小姐,你贊成麼?」
吳芝生轉過臉去問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不曾聽得,只顧拉著張素素的手好像打鞦韆似的蕩著。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邊,不置可否地微笑。
「沒有異議就算通過!」
杜學詩一邊叫,一邊就飛步跑向「靈堂」那邊去了。這裡吳芝生垂著頭踱了幾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邊,很高興地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敢再和我打賭麼?」
「你先說出來,也許並不成問題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的性格將來會不會起變化。」
「這個,我就不來和你賭了。」
「我來賭!芝生,你先發表你的意見,變呢,不變?」
張素素摔開了林佩珊的手,插進來說,就走到吳芝生的跟前。
「賭什麼呢,也是一個Kiss罷?」
「如果我贏了呢?我可不願意Kiss你那樣的鬼臉!」
范博文他們都笑起來了。張素素卻不笑,翹起一條腿,跳著旋一個圈子,她想到吳四小姐那樣的拘束靦腆,叫人看著又生氣又可憐;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經錯亂,有時聰明,有時就渾得厲害。都是吳老太爺的「《太上感應篇》教育」的成績。這麼想著,張素素覺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記了賭賽,恰好那時杜學詩又飛跑著來了,後面兩個人,一位是吳府法律顧問秋隼律師,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時從對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裡送來了趙伯韜他們三個人的笑聲。李玉亭抬頭一看,就推著秋隼的臂膊,低聲說:
「金融界三巨頭!你猜他們在那裡幹什麼?」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卻被吳芝生的呼聲打斷了:
「秋律師,李教授,現在要聽你們兩人的意見。——你們不能說假話!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賭的!問題是:一個人又要顧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顧全自己階級的利益,這中間有沒有衝突?」
「把你們的意見老實說出來!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賭的,這中間關係不淺!」
杜學詩也在一旁幫著喊,卻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什麼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揀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來擺成了很大的一個「文」字。
因為秋隼搖頭,李玉亭就先發言:
「那要看是怎樣身份的人了。」
「不錯。我們已經舉過例了。譬如說,蓀甫和廠裡的工人。現在廠絲銷路清淡,蓀甫對工人說:『我們的「廠經」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絲競爭,我們的絲業就要破產了;要減輕成本,就不得不減低工錢。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們只好忍痛一時,少拿幾個工錢。』但是工人們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來就吃不飽,再減工錢,那是要我們的命了。你們有錢做老闆,總不會餓肚子,你們要顧全民族利益,請你們忍痛一時,少賺幾文罷。』——看來兩方面都有理。可是兩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階級利益就發生了衝突。」
「自然餓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說了半句,就又縮住,舉起手來搔頭皮。張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覺得。全體肅靜,等待他說下去。魚池對面的六角亭子裡又傳過一陣笑聲來。李玉亭猛一跳,就續完了他的意見:
「但是無論如何,資本家非有利潤不可!不賺錢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吳芝生大笑,回頭對范博文說: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見預先猜對了。詩人,你已經輸了一半!第二個問題要請你自己來說明了。——素素,留心著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總沒出聲。於是杜學詩就搶著來代他說:
「工人要加工錢,老闆說,那麼只好請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卻又硬不肯走,還是要加工錢。這就要請教法律顧問了。」
「勞資雙方是契約關係,誰也不能勉強誰的。」
秋隼這話剛剛說完,吳芝生他們都又笑起來了。連范博文自己也在內。蹲在地下似乎並沒有在那裡聽的林佩珊就跳起來拔腳想跑。然而已經太遲,吳芝生和張素素攔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詩人完全輸了,你就該替詩人還賬!不然,我們要請秋律師代表提出訴訟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這保人不負責麼?」
林佩珊只是笑,並不回答,覷機會就從張素素腋下衝了出去,沿著魚池邊的虎皮紋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張素素喊一聲,也跟著追去了。范博文卻拉住了吳芝生的肩膀說:
「你不要太高興!保人小杜還沒有下公斷呢!」
「什麼話!又做保人,又兼公斷!沒有這種辦法。況且沒有預先說明。」
「說明了的:『如果秋律師和李玉亭的話語發生疑義的時候,就由小杜公斷。』現在我認為秋律師和李教授的答覆都有疑義,不能硬派我是猜輸了的。」
「都是不負責任的話!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的浮話!」
杜學詩也加進來說,他那貓兒臉突然異常嚴肅。
這不但吳芝生覺得詫異,秋隼和李玉亭也莫名其妙。大家圍住了杜學詩看著他。
「什麼民族,什麼階級,什麼勞資契約,都是廢話!我只知道有一個國家。而國家的舵應該放在剛毅的鐵掌裡;重在做,不在說空話!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對這管理國家的鐵掌!臂如說中國絲不能和日本絲競爭罷,管理『國家』的鐵掌就應該一方面減削工人的工錢,又一方面強制資本家用最低的價格賣出去,務必要在歐美市場上將日本絲壓倒!要是資本家不肯虧本拋售,好!『國家』就可以沒收他的工廠!」
杜學詩一口氣說完,瞪出一雙圓眼睛,將身體擺了幾下,似乎他就是那「鐵掌」!
聽著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誰也不發言。張素素和林佩珊的笑聲從池子右首的密樹中傳來,一點一點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聲處望了一眼,回頭在杜學詩的肩頭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說: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鐵掌』!還有一層,你的一番演說也是『沒有說出所以然來的浮話』!請不要忘記,我剛才和芝生打賭的,不是什麼事情應該怎樣辦,而是看誰猜對了秋律師和李教授的意見!——
算了,我們這次賭賽,就此不了而了。」
最後的一句還沒說完,范博文就迎著遠遠而來的張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詩人,你想逃走麼?」
吳芝生一面喊著,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師在後面大笑。
可是正當范吳兩位將要趕到林佩珊她們跟前的時候,迎面又來了三個人,正是杜竹齋和趙伯韜,尚仲禮;一邊走,一邊還在低聲談話。他們對這四個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說話了,默默地沿著這池子邊的虎皮紋石子路走到那柳蔭左近,又特地繞一個彎,避過了李玉亭和秋律師的注意,向「靈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師的衣角,輕聲說:
「看見麼?金融界三巨頭!重要的事情擺在他們臉上。」
「因為我們這裡剛剛發生了一隻『鐵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學詩卻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見。
在「靈堂」階前,杜竹齋碰到新來的一位弔客,——吳府遠親陸匡時,交易所經紀人又兼大亞證券信託公司的什麼襄理。一眼看見了杜竹齋,這位公債裡翻-斗的陸匡時就搶前一步,拉住了杜竹齋的袖口,附耳低聲說:
「我得了個秘密消息,中央軍形勢轉利,公債馬上就要回漲呢。目前還沒有人曉得,人心總是看低,我這裡的散戶多頭都是急於要脫手。你為什麼不乘這當口,扒進幾十萬呢?你向來只做標金,現在乘機會我勸你也試試公債,弄幾文來香香手,倒也不壞!」
這一番話,在陸匡時,也許是好意,但正在參加秘密多頭公司的杜竹齋卻怕得什麼似的,幾乎變了臉色。他一面在聽,一面心裡滾起了無數的疑問:難道是尚仲禮的計劃已經走漏了消息?難道當真中央軍已經轉利?抑或是趙伯韜和尚仲禮串通了在他頭上來干新式的翻戲?再不然,竟不過是這陸匡時故意造謠言,想弄點好處麼?——杜竹齋幾乎沒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話來。他偷偷地對旁邊的趙伯韜使了個眼色。不,他是想嚴密地觀察一下老趙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卻變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練如他,此時當真有點亂了章法。
幸而來了一個救星。當差高昇匆匆地跑到竹齋跟前說:
「我們老爺在書房裡。請姑老爺就去!」
杜竹齋覺得心頭一鬆,隨口說一句「知道了」,便轉臉敷衍陸匡時道:
「對不起,少陪了,回頭我們再談。請到大餐間裡去坐坐罷。高昇,給陸老爺倒茶。」
這麼著把陸匡時支使開了,杜竹齋就帶著趙尚兩位再到花園裡,找了個僻靜地點,三個頭又攢在一處,漸漸三張臉上都又泛出喜氣來了。
「那麼,我就去找蓀甫。請伯韜到大餐間去對小陸用點工夫,仲老回去和那邊切實接洽。」
最後是杜竹齋這麼說,三個人就此分開。
然而杜竹齋真沒料到吳蓀甫是皺緊了眉尖坐在他的書房裡。昨晚上吳老太爺斷氣的時候,蓀甫的臉上也沒有現在那樣憂愁。杜竹齋剛剛坐下,還沒開口,蓀甫就將一張紙撩給他看。
這是一個電報,很簡單的幾個字:「四鄉農民不穩,鎮上兵力單薄,危在旦夕,如何應急之處,乞速電復。費,巧。」
杜竹齋立刻變了臉色。他雖然不像蓀甫那樣還有許多財產放在家鄉,但是「先人廬墓所在」之地,無論如何不能不動心的。他放下電報看著蓀甫的臉,只說了四個字:
「怎麼辦呢?」
「那只好盡人力辦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爺和四妹,七弟先出來兩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裡的,不過是當鋪,錢莊,米廠之類,雖說為數不小,到底總算是身外之物。——怎麼辦?我已經打電給費小鬍子,叫他趕快先把現款安頓好,其餘各店的貨物能移則移,……或者,不過是一場虛驚,依然太平過去,也難說。但兵力單薄,到底不行;我們應該聯名電請省政府火速調保安隊去鎮壓。」
吳蓀甫也好像有點改常,夾七夾八說了一大段,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擬好了打給省政府請兵的電稿給竹齋過目,就去按背後牆上的電鈴。
書房的門輕輕開了。進來的卻是兩個人,當差高昇以外,還有廠裡的賬房莫干丞。
吳蓀甫一眼看見莫干丞不召自來,眉頭就皺得更緊些,很威嚴地喊道:
「干丞,對你說過,今天不用到這裡來,照顧廠裡要緊!」
這一下叱責,把賬房莫干丞嚇糊塗了;回答了兩個「是」,直挺挺僵在那裡。
「廠裡沒有事麼?」
吳蓀甫放平了臉色,隨口問一句,他的心思又轉到家鄉的農民暴動的威脅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卻抖抖索索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就因為廠裡有些不妙——」
「什麼!趕快說!」
「也許不要緊,可是,可是,風色不對。我們還沒佈告減工錢,可是,工人們已經知道了。她們,她們,今天從早上起,就有點——有點怠工的樣子,我特來請示——怎樣辦。」
現在是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僵在那裡不動,也不說話;他臉上的紫皰,一個一個都冒出熱氣來。這一陣過後,他猛的跳起來,像發瘋的老虎似的咆哮著;他罵工人,又罵莫干丞以下的辦事員:
「她們先怠工麼?混賬東西!給她們顏色看!你們管什麼的?直到此刻來請示辦法?哼,你們只會在廠裡胡調,弔膀子,軋姘頭!說不定還是你們自己走漏了減削工錢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頭站在旁邊,似乎連氣都不敢透一下。看著這不中用的樣子,吳蓀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間,左手握成拳頭,擱在那張純鋼的寫字檯邊緣,眼睛裡全是紅光,閃閃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麼東西來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發見了高昇直挺挺地站在一邊,他就怒聲斥罵道: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老爺剛才按了電鈴,這才進來的。」
於是蓀甫方才記起了那電報稿子,並且記起了寫字檯對面的高背沙發裡還坐著杜竹齋。此時竹齋早已看過電稿,嘴裡斜含著一枝雪茄,閉了眼睛在那裡想他自己的心事。
蓀甫拿起那張電稿交給高昇,一面揮手,一面說:
「馬上去打,愈快愈好!」
說完,吳蓀甫就坐到他的純鋼轉椅裡,拿起筆來在一張信紙上飛快地寫了一行,卻又隨手團皺,丟在字紙簏裡,提著筆沉吟。
杜竹齋睜開眼來了,看見了蓀甫的躊躇態度,竹齋就輕聲說:
「蓀甫,硬做不如軟來罷。」
「我也是這個意思——」
吳蓀甫回答。現在他已經氣平了,將手裡的筆桿轉了兩下,回頭就對莫干丞說: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詳細說出來。」
摸熟了吳蓀甫脾氣的這位賬房先生,知道現在可以放膽說話,不必再裝出那種惶恐可憐的樣子來了。他於是坦然坐在寫字桌橫端的一張彈簧軟椅裡,就慢慢地說:
「是早上九點鐘光景,第二號管車王金貞,跑到賬房間來報告第十二排車的姚金鳳犯了規則,不服管理;當時九號管車薛寶珠要喊她上賬房間,哪裡知道,第十二排車的女工就都關了車,幫著姚金鳳鬧起來——我們聽了王金貞的報告,正想去彈壓,就聽得一片聲叫喊,薛寶珠扭著姚金鳳來了,但是車間裡的女工已經全都關了車——」
吳蓀甫皺了眉頭,尖銳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煩似的打斷了莫干丞的報告,問道:
「簡簡單單說,現在鬧到怎麼一個地步?」
「現在車間裡五百二十部車,只有一小半還在那裡做工,——算是做工,其實是糟蹋繭子。」
聽到這最後一句,吳蓀甫怒吼一聲,猛的站起來;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問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開除薛寶珠。」
「什麼理由呢?」
「說她打人。——還有,她們又要求米貼。前次米價漲到二十元一石時曾經要求過,這次又是。」
吳蓀甫鼻子裡哼了一聲,轉臉對杜竹齋說:
「竹齋——這絲廠老闆真難做。米貴了,工人們就來要求米貼;但是絲價錢賤了,要虧本,卻沒有人給我絲貼。好!干丞,你回去對工人說,她們要米貼,老闆情願關廠!」
莫干丞答應了一聲「是」,但他的兩隻老鼠眼睛卻望著吳蓀甫的臉,顯出非常為難的神氣。
「還有什麼事呢?」
「嗯,嗯,請三老爺明鑒。關廠的話,現在說出去,恐怕會鬧亂子——」
「什麼話?」
「這一回工人很齊心,好像預先有過商量的。」
「呸!你們這班人都是活死人麼?事前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臨到出了事,才來向我討辦法!第二號管車王金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領了津貼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動!難道我錢多,沒有地方花,白養這些狗!」
此時莫干丞忽然膽大起來了,竟敢回「三老爺」的話:
「他們兩個也還出力,他們時時刻刻在那裡留心工人的舉動!可是——好像他們面孔上刻著『走狗』兩個字,到處碰壁,一點消息也探不出來。三老爺!工人們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鳳向來是老實的,此番她領頭了。現在車間裡一片聲嚷鬧:『上次要求米貼,被你們一番鬼話哄過去了,今回定要見個你死我活!你們還想克減工錢麼?我們要米貼,米貼。』聽說各廠的情形都不穩。工人們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麼?哈,哈!我知道這個鬼!生活程度高,她們吃不飽!可是我還知道另外一個鬼,比這更大更厲害的鬼:世界產業凋弊,廠經跌價!……」
吳蓀甫突然冷笑著高聲大喊,一種鐵青色的苦悶和失望,在他的紫醬色臉皮上泛出來。然而只一剎那,他又回復了剛毅堅決的常態。他用力一揮手,繼續說下去,臉上轉為獰笑:
「好!你這鬼!難道我們就此束手待斃麼?不!我們還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麼工人就知道我們打算克減工錢?一定是賬房間裡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遲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計,就鬼鬼祟祟地說:
「我疑心一個人。就是屠維岳。這個小伙子近來發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車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轉念頭,有人看見他常常在朱桂英家裡進出——」
此時書房門忽開,二小姐芙芳的聲音打斷了莫干丞的話。「三弟,萬國殯儀館的人和東西都來了。可是,那個棺材,我看著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門邊,一面說,一面眼看著她的丈夫。
「等一會兒,我就來。竹齋,請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齋連連搖手,從雪茄煙的濃煙中對二小姐說:「我們就來,就來,時候還早呢!看了不對再去換,也還來得及。」
「還早麼?十二點一刻了,外邊已經開飯!」
二小姐說著,也就走了,這裡吳蓀甫轉臉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嚴地發出這樣的命令來:
「現在你立刻回廠去出佈告:因為老太爺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錢照給。先把工人散開,免得聚在廠裡鬧亂子。可是,下半天你們卻不能休息。你們要分頭到工人中間做工夫,打破她們的團結。限今天晚上把事情辦好!一面請公安局派警察保護工廠,一面呈報社會局。還有,那個屠維岳,叫他來見我。叫他今晚上來。都聽明白了麼?去罷!」
打發開了莫干丞以後,吳蓀甫就站起來,輕聲歎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開什麼廠!真是淘氣!當初為什麼不辦銀行?憑我這資本,這精神,辦銀行該不至於落在人家後面罷?現在聲勢浩大的上海銀行開辦的時候不過十萬塊錢……」
他頓了一頓,用手去摸下頷;但隨即轉成堅決的態度,右手握拳打著左手的掌心:
「不!我還是要幹下去的!中國民族工業就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項了!絲業關係中國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國家像個國家,政府像個政府,中國工業一定有希望的!——竹齋,我有一個大計畫,但是現在沒有工夫細談了,我們出去看看萬國殯儀館送來的棺材罷。」
「不忙!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齋把半段雪茄從嘴唇邊拿開,也站了起來,挨近吳蓀甫身旁,就將趙伯韜他們的「密謀」從頭說了一遍;最後他這麼問道:
「你看這件事有沒有風險?要是你不願意插一腳,那麼,我也打算不幹。」
「每人一百萬,今天先交五十萬?」
吳蓀甫反過來回,並不表示對於這件事的意見,臉色異常沉靜。
「這也是老趙他們的主張。老趙的步驟是:今天下午,就要賣出三百萬,把票價再壓低——」
「那是一定會壓低的。說不定會跌落兩三元。那時我們就補進?」
「不!明天前市第一盤,我們再賣出五百萬,由趙伯韜出面!」
「哦!那就票價還要跌呢!老趙是有名的大戶多頭,他一出籠,散戶多頭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脫手了,而且一定還有許多新空頭會乘勢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後市我們這才動手補進來。我們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補進,就不至於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們至少要收足五千萬——」
「那時候,西北軍退卻的捷報也在各方面哄起來了!」
「不錯。那時候,散戶又要一窩蜂來做多頭,而且交割期近,又碰著舊歷端陽節,空頭也急於要補進,漲風一定很厲害!」
「我們的五千萬就此放出去做了他們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說到這裡,吳蓀甫和杜竹齋一齊笑起來;兩個人的眼睛都閃著興奮的光彩。
笑過了後,吳蓀甫奮然說:
「好!我們決定幹一下罷!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趙這個多頭大戶了。我們在公賬之外,應得對他提出小小的條件。我們找他談判去!」
於是吳蓀甫和杜竹齋就此離開了那書房。而那個久在吳蓀甫構思中的「大計畫」,此時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吳蓀甫的全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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