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在雅集園茶社,梁子安是猜錯了;那時門外倒還沒有趙家的「探子」。但是黃昏以前,趙府上那位「哈將軍」徐士秀到底在半開門的四寶家裡又遇到了宋少榮,無意之中,探得了他認為很有意思的消息。
徐士秀的眼珠骨溜溜轉著,心裡便有了個主意。他本待打完八圈牌再走,可是第四圈最後一副是他的莊,吃了個大虧,弄得他那羞澀「阮囊」一掃而光。正在進退兩難,恰好朱行健老先生的義子朱競新,白-翩躚,搖著一把名人書畫的七骨大折扇,于于然來了。趁這機會,徐士秀趕快「讓賢」,一溜煙跑出了四寶的家。
他懷著極大希望,理直氣壯,直奔裡仁坊。宋少榮說的什麼朱老先生不贊成將善堂積存移作別用,他倒不感興趣,而且也像四圈牌頭幾副贏來的錢一樣,早已還給宋少榮了;可是他知道趙守義這次發願要趕辦的十多年來第一回的徵信錄,實在還沒動手。「現在那書獃子朱老頭兒說要清查帳目,這一炮從裡邊打出來,難道還不凶?」他心裡盤算著:「趁早給守翁報個信,且不說區區徐士秀畢竟強過哼將軍,也見得我們到底是正正經經的至親,痛癢相關。」
想的太得意了,徐士秀一口氣已經走到裡仁坊盡頭,還虧那耶穌教堂附設的女學校噹噹的鐘聲提醒了他。趕快踅回,不多幾步,遠遠便看見趙府大門邊那家紙紮鋪前面,圍著四五個人。徐士秀把腳步放慢,斯斯文文踱過去,先聽得鮑德新的狗哭似的乾笑聲。他感到幾分不自在,斯文的步子又改為躡足而行,這時候,又聽得賈長慶吵架似的高聲嚷道:「德新,你真是過慮;地皮呢,回頭可以再買呵!」那鮑德新又立刻反駁:「哈哈,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說,咱們先買地,後蓋房呢,還是先蓋了房子後買地?現在房子先送了去,地皮還沒著落,難道這就老停在雲端裡?」
徐士秀聽著不懂,悄悄踅上前去一看,原來這幾位大老官正在賞鑒那紙紮鋪新糊成的三樓三底外帶後花園的一座大冥屋。趙守義只穿家常短衣,站在自家大門口,顯然是送客出來的。他們都沒瞧見徐士秀,而鮑德新那番話正引起了眾位的哈哈大笑。胡月亭冷冷的聲調繼笑聲而作:「鮑兄說的也對。只是鮑兄怕也未必知道陰間買賣地皮是否也跟我們陽間一樣常有糾紛的罷?要是也有,還得辦好紅契,和冥屋一同送去。然而,紅契總得由主管衙門發給;縣知事是陽間的官,恐怕他那顆官印也未見得中用罷?」
這可把鮑賈二位都問住了。趙守義只是微笑點頭,似乎還沒到他出來一言為定的時候。徐士秀畢竟是聰明人,此時便也明白各位所爭何事,靈機一動,得了個主意,便不慌不忙,閃身出來,向眾位作了個公揖,笑吟吟說道:「晚生有個愚見,何不借重城隍老爺那顆寶印呢?」
別人還沒開口,不料那樊雄飛就哼了一聲道:「不行,不行。城隍廟的阿七,出名是個酒糊塗,三杯黃湯下了肚子,青紅皂白就攪不清楚。要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中元節送符一樣,兩毛錢是一張,一塊錢也是一張,將來弄得空頭地契滿天飛,閻王駕前打起地皮官司來,那不是大大的笑話?」
這一頓搶白,倒弄得徐士秀不好意思。正想哈哈一笑開頭,回敬幾句,那邊的賈長慶早已扯直嗓子叫道:「有了,有了;諸公請聽我的辦法:不如由善堂來辦地契,咨請都城隍蓋個印,豈不甚妙?」
趙守義點頭微笑道:「長翁此說,倒也有理。」
然而鮑德新偏偏要挑剔。他目視趙老頭,乾笑道:「使不得。目今善堂正為眾矢之的,正該避過這一陣風頭再說。現有敦風化俗會在這裡,何不竟由教化會擬定規章,發兌紅契,反正關帝爺又是本會名譽會長,竟連咨請都城隍加用寶-這這一層也可免了,這才是一舉兩得!」
眾位聽了,未及答言,胡月亭先冷冷地一笑道:「好呵!而且也簡便。鮑德翁大可一手包辦。你是敦化會的會長,又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老鮑,你自然是當仁不讓了。」
眾位都會意地笑了起來,可是趙守義驀地正容說道:「提到敦化會,我可想起一件事來。諸公何不再進去坐一會兒,大家談談。」
大家欣然依命。摸黑走過那個青苔滿地幾乎要滑倒人的大天井,到了大廳前,諸公這才禮貌彬然的謙讓起來。末了還是趙守義說「那麼,我引路罷」,就首先進廳,立即拉長了調子,叫老媽子倒茶。
胡月亭昂然上坐,自然動手拿過水煙袋來,一面抽,一面就問道:「守翁有什麼賜教?」
趙守義想了想,便說道:「這話,該有半個月光景了罷,孝廉公從省裡來信,說起近來有一個叫做什麼陳毒蠍的,專一誹謗聖人,鼓吹邪說,竟比前清末年的康梁還要可恨可怕。咳,孝廉公問我,縣裡有沒有那姓陳的黨徒?」趙守義略一頓,便啞然失笑,又說道,「諸公都明白,兄弟老邁了,有些事竟也照顧不那麼周到,全仗諸公襄贊。」
諸公不約而同叫道,「那是守翁過謙。」但這一聲過後,便又滿廳寂然。趙守義乾咳了一聲,眼看著胡月亭,不料那樊雄飛卻冒冒失失開口道:「跟警察局長說一聲,不就得了麼?」
胡月亭啞然笑道:「恐怕那姓陳的黨徒,倒還不是什麼偷雞摸狗那一流罷。」
「可不是!」趙守義肅然動容又說,「孝廉公信上說比康梁還可怕,想來又是鬧什麼變法的!月翁,你說對不對?」
原來諸公之中,胡月亭總算是前清的一名秀才,而且朱行健他們鬧「維新」的時候,他也已經「出山」,所以還約略懂得「康梁」是什麼;月亭而外,就數鮑德新這位前清的監生是斯文一脈,無奈他又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古理古氣,簡直不知有唐宋,更何論近在目前的戊戌?當下這兩位一聽問題太深奧,又在哼哈二將這兩個小輩跟前,便不約而同持重起來。但是賈長慶卻不耐煩了,他從趙守義的「變法」二字上忽然徹悟,便拍著手叫道:「有了,有了;人家孝廉公到底中過舉,是天上星宿下凡,所以能夠未卜先知,從省裡就看到了縣裡……」
「哦!」趙守義轉過臉來急問,「長翁既這麼說,必有所見?」「哪裡,哪裡,」賈長慶忽然客氣起來,「也是湊巧。前幾天,縣裡來了幾個變把戲的,到兄弟那裡打照呼,當時我就覺得其中兩個,一男一女,倔頭強腦,不大順眼,如今想來,孝廉公那個話一定是應在這一夥變把的身上了。」
一語未畢,胡月亭早已失聲笑了起來。趙守義也覺得好笑,正待說明那「變法」不是「變把」,樊雄飛忽又不甘寂寞,挺身說道:「怎麼?剛才我說得報告警察,一點也不錯的!不單是那一夥變把戲的,城隍廟前那個活神仙相面的,大剌剌地,我瞧著也不順眼。」
「嗯,哎,」趙守義苦笑著。一看扯得太野了,待要當面駁斥,又怕賈長慶臉上下不去,他便改口道:「諸公,且喝茶罷。」話剛出口,這才覺得茶還沒來,同時卻又聽得詬誶之聲隱隱在樓上爆發。他心裡有點不定,但仍然拉長調子,又一次喚「黃媽——倒茶來——」。這當兒,胡月亭自謂義不容辭,就淡然一笑道:「長慶兄,那個陳什麼的,恐怕還是讀書人呢,說不定也是中過舉的,所以,他的黨徒大概也是唸書的。老兄怎麼扯到跑江湖那一夥去?要是什麼跑江湖的,孝廉公一封八行信給縣裡第一科,不就得了麼?何必要趙守翁費心呢!」
賈長慶還有點不服,那邊徐士秀乘機進言道:「哈,月亭老伯這話對極了!前天,我瞧見縣立學校的教員袁維明,拿著一本書,裡頭就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這倒也罷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頭,似乎想不起來了,恰就在這當兒,一派女人的尖銳的聲音破空而來,這可觸動了徐士秀的記憶,他得意地哈了一聲就滾瓜流水地一口氣說道:「說是男女在那件事上也該平等,男子既可嫖妓,女子也可以偷漢,——他們叫這是什麼貞操的平等!」
「那還了得,那還了得!」鮑德新猛然跳起來破口大叫,「這簡直是——比禽獸都不如了呵!」
但這時候,轟隆一響又接著個「金聲玉振」的劈拍,就在諸公頭頂蓋了下來。諸公相顧失色,趙守翁也覺坐立不安,但還能夷然自重,只向樊雄飛丟了個眼色,叫他進去看一看。
只有鮑德新儼然是疾風雷雨不迷的氣度,他攘臂向前繼續叫道:「諸公,萬惡淫為首,這件事,這件事,我輩斷乎不能坐視!」他又顧視趙守義道,「守翁,你有什麼高見?」
這時樊雄飛已經進去,趙守義神色略覺鎮定,聽得鮑德新問他,便點頭微笑答道:「那——那自然先要請教敦風化俗會的會長啦!兄弟老邁無能……」一句話沒完,早看見小丫頭阿毛慌慌張張跑來報道:「老爺,不好了,阿彩姊發了暈了!」同時,擂鼓似的聲音,從樓板上蓬蓬而來,中間夾著個女人的刺耳的怒吼聲:「她裝死麼?裝死嚇誰?」趙守義再也不能充耳不聞了,只好站起來苦笑著說一句:「諸公寬坐一會兒,兄弟去看看就來,」三步並作兩步的也跑進去了。
胡月亭冷冷地一笑,伸一個小指對賈長慶一晃,說道:「然而趙守翁竟無奈她何,此之謂天生萬物,一物-一物!」
賈長慶也會意地笑道:「想不到那個陳毒什麼的黨徒,就在趙守翁家裡!」
「啊,啊,月翁,長翁,」鮑德新大義凜然說道,「莫開玩笑!我輩不能坐視。敦化會總得有一番舉動。……」他側著頭兩眼一翻,突然拍手道:「想起來了,當街曬女人的褲子,本來是不許可的。現在怎樣?豈但女褲滿街飛舞,還有新行的什麼小馬甲,也跟那些短而窄的褲子在那裡比賽。尤其可惡的,顏色又竟那麼嬌艷,叫人看了真——真那個。這真是冶容誨淫,人心大壞。」
「嗨,這你又是少見多怪了!」賈長慶把一雙眼瞇得細細的,做個鬼臉。「夫當街之艷褲,不過曾親彼婦之下體而已,……」他搖頭晃腦,猛可地戟手向鮑德新一指,叫著關夫子在乩壇上賜給他的寄名道,「嗨,關保命,你沒看見女學生的裙子呢!天天縮短,總有一天會縮到沒有的。其實沒有倒也罷了,偏偏是在有無之間,好比隔簾花影,撩的人太心慌啦!」他兩眼一瞪,嚥下一口唾涎,「即如那耶穌教堂的女教員,嗨,她那條裙子,又是亮紗,又短,離那尊臀,最多一尺,嗨嗨!」
一言未畢,鮑德新早已連忙搖手輕聲說道:「咳,你何必拉上那耶穌教堂呢!那——那是,嗯,久在化外,你我莫去惹它為妙。只是縣立女校的女教員也要學樣,那個,我們教化會是——礙難坐視的!」
胡月亭笑道:「長慶說離那尊臀不過一尺,想來是量過的罷?」
「怎麼?」賈長慶義形於色,「月翁不相信麼?兄弟這雙眼睛,比尺還准一點!」
說得鮑胡二人都仰臉哈哈大笑起來。
徐士秀本來自有心事,這時候實在坐不住了,趁他們笑得前仰後合的當兒,他就悄然離坐,穿過那大廳,逕自到後面的小花廳樓上,找他的妹子。他知道剛才大廳上那場吵鬧,又是趙老頭的姨太太樊銀花打翻了醋罐,可還不知道吵鬧的對象是誰。
他摸上了那黑洞洞的樓梯,到了妹子房外,隔著那花布門幃,便聽得房內有人小聲說話,他站住了,側過耳朵去,妹子淑貞的聲音已在房內問道:「門外是誰?」接著就是細碎的步聲。徐士秀便撩開門幃,淑貞也已走到門前,看清了是他,便帶點不大樂意的口氣說道:「噯,又是你,幹麼?」
徐士秀涎著臉點頭不說話。房內孤燈一點,徐士秀一進去,把那黃豆大的火焰沖得動搖不定。燈影旁邊,一位四十多歲,臉色紅潤的婦人,扁鼻樑上架著金邊老花眼鏡,驚異地看了徐士秀一眼,便很大方地點頭招呼。
「這是我的哥哥。」淑貞輕聲說,口氣倒像她的一件不中看的針錢手工被人家瞧見了,滿心慚愧,可又不能不承認是她的。
「認識,認識的,」那婦人慈和地笑著,「在街上,時常看見徐先生。」拿起她那自家縫製仿照牧師太太的真正舶來品式樣的花布手提袋,挽在手腕上,「我要回去了。」又舉手放在淑貞肩頭,仰臉翻眼向天,低聲說了句:「主耶穌保佑你!」她又轉臉笑著說,「徐先生有工夫,到我們那裡來玩罷,」就慢步走了。
淑貞送出房門,兩人又在房門外唧唧噥噥說了好些話。
徐士秀看見桌子上有幾本紅色和黃色封面的小冊子,翻開一看,都是教堂裡傳道的書;這時淑貞也回進房裡來了,徐士秀問道:「剛才那一位,好像是耶穌教堂裡的石師母罷?」
淑貞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
徐士秀覺得沒趣,搭訕著又問道:「剛才前邊廳樓上那一位鬧得很凶,什麼事呢?」
「你問它幹麼?」淑貞倔強地把腰一扭,皺緊了眉頭,沒一點好口氣。
「哎哎,話不是這麼說的,」徐士秀陪著笑說,「誰又愛管閒事。不過,我想,你到底是在人家做人,又是小輩,前面鬧的那麼天翻地覆,你到底也出去打個花胡哨,應個景兒,也是好的,省得人家回頭又怪上了你,說你……」
「好了好了,」淑貞截住了她哥哥的話,過一會兒這才歎口氣又說道:「這一點規矩,你打量我還不知道麼?可是後來那位什麼侄少爺上來了,跟那一個鬼鬼祟祟的,別說我看著不順眼,恐怕他們也討厭我在那裡礙手礙腳了,——請問你:我這做小輩的該怎麼辦?這會兒,倒又該你來教訓我了!」「噯,喲喲,哪裡是教訓你。不過,自家兄妹,至親骨肉,怎麼能夠不關心呀!」
「噢,你還記得有個同胞妹子呵!」淑貞臉色都有點變了,「虧你還說怎麼能夠不關心,真是太要你操心了,把人家送在這麼一個好地方!可又倒像探監似的,三天兩頭來!……」「嗨!」徐士秀再也忍耐不住了,「妹妹,人家好心來看你……」
「算了,算了,」淑貞像一個不可理喻的孩子,聲音也有點抖,「你當我死了就算了!我是半個身子已經埋在棺材裡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來弔喪罷!」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別轉臉去,將一個背脊向著她哥哥。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發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頓住了一會兒,又苦笑著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罵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嘗不是看見你心裡就難受?不過,要是我不來看你,那你連說說氣話的人也沒一個,悶在心裡,那不是更吃虧?」
淑貞轉過身來,正要開口,可是房門口腳步響了,那個從淑貞出嫁時就做「陪房」一直到現在還跟在身邊的快嘴小吳媽慌慌張張跑進房來。一見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喲,少爺在這裡!」一邊就去倒茶,一邊又咭咭刮刮說道,「小姐,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憐呢!嗯,少爺,那個阿彩,你也見過,模樣兒也還不差,人也文靜,又是個知好歹的。咳,少爺,今天這屋裡險些兒出了人命案子……」於是傾箱倒篋像背書一般說個不住口。
徐士秀心裡有事,只聽明白了一點,老爺和阿彩有私,懷了孕,這是姨太太樊銀花大鬧的緣由。
「到底傷動了胎氣沒有呢?」徐士秀問。
「誰知道呢!這麼粗的根子沒頭沒腦打下去,石頭人兒也受不住呵!」
徐士秀歎了口氣搖頭。那小吳媽又悄悄告訴道:「早上打過了,後來,為的老爺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發黃媽去贖藥給她吃,這才,——也不知是誰露了口,那一個又潑天潑地鬧起來,這回可打的更狠。」
「吳媽,」淑貞聽得心煩,「別再嘮叨了,今天曬的衣服還擱在下邊呢!」
「就去,就去,」小吳媽應著,一面走,一面還在搖頭擺尾歎息道:「人總也有個人心,可不是?」
這裡兄妹二人暫時各無言語,淑貞手托著下巴,兩眼定定的瞧著桌子上那幾本福音書。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聽得士秀喚她。又說了句話,可沒有聽清。她轉眼望著她哥哥,只見他忸怩地又說道:「我手頭又沒有了,妹妹,你手邊方便不方便……」
淑貞好像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不作聲,只搖了搖頭。
「妹妹,你再照應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訕著又說,「看在故去的爸爸媽媽面上,再照應我一次!」
不料這句話恰就刺痛了淑貞的心,她盛氣答道:「虧你還記得爸爸媽媽!媽臨死的時候對你說了什麼話?媽是叫你聽著那些三朋四友的調唆,整天胡鬧,不干一點正經事的?」
徐士秀低了頭不做聲。淑貞更加生氣。
「媽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這樣一個魔鬼當道的地方的?
媽是叫你給同胞妹子揀一個瘋瘋癲癲有跟沒有一樣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頭來,兩眼光光的,好像噙著一包眼淚。但這反而在淑貞的滿腔怨怒上潑了油。她豎起了眉梢,眼不轉睛的看住了士秀。
「媽是叫你貪圖人家幾個錢出賣了妹子的」賣了就算了,虧你今天還有臉來……哼,你把我當作什麼?」她止不住那猛攻上來的辛酸,但她是剛強的性子,她不願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淚,她下死勁捺住了那股辛酸,咬著牙關又說道:
「虧你還有臉說……哎,別在我跟前再現世!」
霍地站起來,淑貞便向房門走,然而到了門口,她歎一口氣,又折回身,便去坐在床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來,踱了一步,卻又坐下,眼看著她,輕聲的自言自語的說:「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氣。」反覆說了兩遍,忽然帶著抽咽的聲音又說道:「我,徐士秀,沒出息,不成材,不曾做過一件對得起爺娘的事兒,……可是,誰要說我賣妹子,我死了眼睛也不閉!……妹妹,你總該知道人家拿來多少錢?你也該知道錢都花在哪裡?哎,我徐士秀不成材,可是我極要面子!而且,這是我代替爺娘辦我妹子的喜事!我糊塗,也沒細打聽就定了妹子的終身大事,可是,天老爺有眼睛,我除了糊塗,心是好的!爸爸媽媽在地下有知,也只能罵我糊塗!」他低下頭去,滴了兩點眼淚,忽然又抬頭慨然說道:「妹妹,你不知道剛才你那些話就像刀紮在我心頭,可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心裡比我更苦!」
淑貞歎了口氣,不說話。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話:有錢萬事足!」徐士秀低著頭,輕聲兒,自言自語的,又繼續說,「胡月亭那張嘴,死的會說成活的,何況那時候妹夫原也不過呆鈍鈍,見人不會說話,問他什麼的,有時回答的滿對,有時可就叫人莫名其妙,——這是我親眼看了來的。那時我不是對你這樣說麼:趙家有錢,姑爺人老實些,倒比靈活的可靠。有錢萬事足!那時我自己還覺得糊塗了小半世的我,在你這件大事上倒還精細著呢,誰料得到過門以後,妹夫就……那時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癡!」
「哎,不用說了,不用說了!」淑貞又暴躁起來。低頭弄著衣角,過一會兒,她又歎口氣道:「什麼都是命裡注定的罷?死了倒乾淨痛快!」她的神色忽然異常冷靜,看著她哥哥又說道:「你當我已經死了罷,這裡你也少來。哎,聽不到人家背後那些冷言冷語,也該看得出人家的嘴臉!」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貞話裡所指何事,但又不以為然,「儘管我糊塗,難道這一點也看不出來。老頭子多少還顧點面子,那一個是什麼東西,狗眼看人低,難道我還不明白?再說,什麼侄少爺,那一雙狗眼睛,賤忒忒地,生怕老頭子跟我多說一句話,他身上好像就落了一塊肉,這我難道還看不出來?不過……」
「不過什麼呢!你這樣天天上衙門似的,得了什麼好處沒有?嗨,你多來一次,我多受一次氣罷哩!你沒瞧見人家那種指桑罵槐的奚落和譏笑呢,哎,你到底是我的親哥哥呀!」「也可以,」徐士秀萬分委屈似的應了一句,「如果你不樂意。」他索性把已經到了舌尖的話都咽在肚裡。
看見她哥可那種愁眉苦臉的神氣,淑貞倒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她歎一口氣,款款站起來,又說道:「哥哥你說不放心我,那倒不必。我呢,反正是這樣了,自己也有個打算。你多少也得替自己想一想,總該有個久長之計。」
不料這句話引起了士秀不小的反感,他連連搖頭道:「有什麼久長之計?有了又怎的?我也反正是這樣的了,混一天算一天罷哩!」
「哥哥……」
但是徐士秀不理她,苦笑了一下,又說道:「我現在就好比遊魂野鬼。前年你嫂嫂死了,又沒剩一男半女,現在我連個家都沒有!……嗨,再討一房麼?誰家的姑娘肯給我這文不文武不武的破落戶,況且我也養不起。」
淑貞歎口氣,對他看了一眼,卻沒言語。
他知道妹子朝他看這一眼的意思,又苦笑道:「妹妹,你怪我不去找點事麼?哎,事,這個玩意兒,也是十足的勢利鬼;現在我這樣的嘴臉,就是本來有事在身上,它也早就逃走。嗨嗨,我有句說著玩的話,妹妹你可莫生氣:我是打從得了那麼一個妹夫倒楣起來的,等到妹夫的病醫好,那我也該轉點運氣……」話剛出口,他看見妹子的臉色變了,趕快補一句道,「可是妹夫的病遲早總能夠治好,所以我的好運氣遲早也會來的!」
「噯,你怎麼和他比!」淑貞並不生氣,只這麼說一句,又回到床前,沒精打采地倚了那床柱,兩眼定定的,看著士秀。「一定能治好!」徐士秀又鄭重說,「前幾天醫院裡還有信給老頭子……」
「醫院裡還不是那一套話,」淑貞不耐煩地搶著說,「治得好也罷,治不好也罷,反正我有我的打算。」
這是第二次,淑貞說她自有打算。徐士秀也注意到了。正想問她,可又聽得樓下有人高聲喊道:「舅少爺還沒走麼?老爺請他說話。」徐士秀趕快應了一聲,轉身想走,但又回頭朝房裡瞥了一眼,好像要看看有沒有東西遺忘。
他走到房門外了,卻又聽得淑貞急口而低聲喚道,「等一等,——哥哥!」他轉身又進去,看見淑貞站在床前的小方桌旁邊,開了抽屜,一手在找摸;徐士秀正要開口,淑貞很快地將一個小紙包塞在他手裡,便使眼色叫他走。徐士秀捏一捏那紙包,明白了是什麼東西的時候,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但淑貞只說了句「你省點兒罷」,就反身去伏在枕上,那裡住了半天的酸淚奪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徐士秀滿面慚愧,低聲說「記得」,便惘惘然出了房門,下了樓。
前面廳上一盞小洋燈照著趙守義獨自繞著桌子踱方步。他看見徐士秀來了,很客氣地讓坐,又說道,「剛才——真是抱歉抱歉。」
徐士秀也客氣了幾句,心裡覺得奇怪,為什麼老頭子今天特別禮貌周到,但口裡卻又悄悄問道:「都沒事了罷?……
都平安?」
趙守義點頭,輕輕歎口氣,有意無意地朝屏門那邊瞧了一眼,輕聲說了句「也夠麻煩啦」,忽然揚聲笑了笑道:「有點小事,打算勞駕,不知你有沒有工夫?」
「嗯,什麼事呢?」
「哦哦——」趙守義卻又不回答,沉吟了一會兒,笑了笑又說:「一點小事情,小事情。」便踱到窗前的賬桌邊,開了鎖,取出一本厚賬簿翻了半天,才檢出一張紙,向亮處照了照,踱回來,看著徐士秀說道:「這單子上是十八戶,——反正都在錢家莊和小曹莊一帶,費神,費神。」
徐士秀接過那紙來一看,就明白是催討欠租和高利貸。還沒開口,趙守義又囑咐道:「內中那姜錦生的一戶,可刁得很哪,哦,前年春天借的二十塊錢,二分半息,六個月期,嗨嗨,轉過五期,不過加他到六分月息,可是兩年中間他解來幾個錢呢?才不過十來塊!這,這簡直是不成話!如今又到期了,一定要跟他結一結;誰有這閒工夫跟他老打麻煩?反正他有三畝七分的田抵押在我這邊……哦,你跟小曹莊的曹志誠商量著辦罷:要是姜錦生不能夠本利還清,那我就要收他的田!」
徐士秀想了想,說道:「錢家莊麼,是要雇了船去的。只是,親翁,何不叫雄飛兄走這一趟?在這些事情上頭,小侄也不大了了。」
「雄飛麼,」趙守義淡淡一笑,「他恐怕分身不開。」側著耳似乎聽聽有沒有什麼響動,然後又皺著眉湊過頭去悄悄說道:「樓上那個,說是又鬧胃氣痛了,咳,連夜要請何郎中。雄飛已經去請了,明天呢,少不得又要他伺候,別人她都不中意。哎哎,這一鬧胃氣痛,不知道又要多少天!」趙守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又轉到談話的正題:「至於催租討債這些事兒,你不大熟悉,那不要緊;好在那邊還有曹志誠,他是這一行裡的老手了。你不過代我到一到,好叫那些鄉下人有幾分忌憚罷哩。」
徐士秀移近燈光,細看那單子,心裡盤算,口裡又說道:「一家一家追討,恐怕總得花這麼三五天工夫;嗨嗨,三五天的開銷倒也……」
不等他說完,趙守義就接口道:「這一層,嗯,你就宿在曹志誠家裡,食宿都很方便。」
「可是志誠是住在小曹莊的,單子上有好幾戶卻在錢家莊,相隔總也有十來里罷?」徐士秀故意又拿起那單子來,一一數過去,心裡卻想道:這老剝皮的,竟打算跑斷人家的兩條腿,我就不信樊雄飛肯替他這麼省……
趙守義瞪著眼睛不作聲,等徐士秀把一張單子都數完了,還是沒有話語。徐士秀笑了笑,將單子放在桌上,鄭重說道:「鄉下地方,我也不大熟悉,不過大略看一看,來往二十多里的,也就有五六處啦!」
「可是我有個辦法,」趙守義提高了聲音,好像準備慷慨淋漓來幾句了,「不必兩條腿跑。——其實到鄉下還是兩腳走路痛快,不過這樣的大熱天,那自然,還是弄條船罷。嗯。你找曹志誠去借一條赤膊船,搖船的呢,就是陸根寶。本來每個月裡,他應當來我這邊做五天工,上月內他只做了三天半,本月份也還欠著兩天,如今就叫他搖船抵補。他熟門熟路,那十八家他全認識,再方便也沒有了。」
徐士秀可聽得怔了,心裡倒也佩服這老頭兒算盤真打的精,口裡卻不能答應這種大非「禮賢」之道的辦法;他沉吟了一會兒,這才毅然說道:「老伯說的還會錯麼,可是我有一個毛病:太陽一曬就會發痧,那時誤了老伯的事,倒不大好。
好在雄飛兄至多三四天也該分身得開了,不如仍舊……」
「嗯,哎哎,——」趙守義連忙搖手。樊雄飛上次代他討債,卻把討得的錢如數花光這一個教訓,至今他思之猶有餘痛。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又看了徐士秀一眼,估量這個年青人在這坐船一點上大概不肯馬虎,於是又歎口氣說道:「那麼,就雇一條船罷。爽性食宿都在船上,也不必打攪曹志誠了,反正又不能白白地要他的,——不過,大熱天氣,船上其實不如曹家涼快。」
「哈哈,不妨,不妨。老伯差遣,哪裡敢怕熱哪。」徐士秀高高興興從桌子上又拿起那張單子,折成方塊,放進口袋,眼睛一溜,又用了一半商量的口氣說道:「船呢,自然得雇一條可靠的,癩頭黿那一條,也還將就用得。哦,——兩塊錢一天,包飯是兩毛五一頓,二五得一十,三四十二,……」
「好好,不用算了,反正是一個可觀的數目。」趙守義拍著大腿不勝感慨似的說,「人家還在背後說我重利盤剝鄉下人,可是你瞧,這一趟追討本息,光是盤川就花了那麼多!本來是五分利的,這一來,不就只有二三分麼,你瞧,這,這不是差不多給鄉下人白當差?士秀,年青人裡頭,你是個知好歹的,你說一句公道話:我姓趙的幾時取過不義之財?我要是跟他們一樣濫花,哼,……」他淡淡一笑,拍一下大腿,忽而轉口道:「包飯二毛五,該是小洋罷?嗨,這也叫包飯,簡直是放搶!士秀,你說,人心就壞到這等地步!」「對!」徐士秀忍住了笑回答,「那麼,不包飯也行,我們自備東西,只叫船上燒。」
可是趙守義連忙搖手,側過頭來,小聲然而鄭重地說:「你不知道癩頭黿要偷菜偷米的麼?你自備料要他燒,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算了,算了,還是包給他罷;這一塊肉只好便宜了他,又有什麼辦法?」
趙守義站了起來,轉身把小洋燈的火頭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畢,準備送客。
徐士秀到這時候,才想起他從宋少榮嘴裡聽來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訴了趙守義,又故意笑道:「朱行健這老頭兒,大概是靜極思動了;要不然,他還是和王伯申暗中有往來,一吹一唱。不過——老伯的十年徵信錄早已辦好,他們亦是枉費心機,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趙守義聽說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會開會的時候,當面和他算賬,心裡也有幾分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還沒發通知,不然,這老傢伙當場一鬧,雖然大亂子是不會出的,到底面子上太難堪了。」——可是他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只輕輕「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徐士秀一頭高興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辭,趙守義忽又問道:「那個,那個宋少榮還說些什麼?」
徐士秀抓著頭皮,想了一會兒,方答道:「他說朱行健也不贊成王伯申想辦的什麼習藝所。」
這回,趙守義卻啞然笑了。他瞇細了眼睛,看著徐士秀的面孔,說道:「這便是宋少榮在那裡胡扯!」他斷然地搖了搖頭。「胡扯!誰不知道,十多年前,錢俊人錢三老爺在縣裡大紅大紫辦什麼新法玩意的時候,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後邊來這麼一腳,他這老脾氣,如今一點也沒改,他常常自稱是新派,怎麼他會不贊成王伯申那狗屁的玩意呢!」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日之間也不大談得來,這該是真的罷?」
趙守義默然有頃,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盡然。朱行健呢,別的我不說,單這愛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穩。而且,此一時,彼一時。王伯申的看家本領,叫做就事論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對了勁,哪怕你和他有殺父之仇,他也會來拉攏你,俯就你。事情一過,他再丟手。……」趙守義又冷冷地一笑。「這個,就是我們老派人做不來的地方。士秀,我們可要講究親疏,看重情誼,辨明恩仇,不能那麼出爾反爾,此一時,彼一時。」
徐士秀聽這麼說,不禁匿聲笑了笑,但又恐怕被趙守義覺察,趕快故意驚歎道:「倒看不出王伯申有那麼一手!」
趙守義點頭不語。奮步繞著桌子踱了半個圈子,又鄭重地低聲說:「不過,王伯申的劣跡也多著呢。剛才我還跟月亭他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尋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狀!」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趙守義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聽來的。好像是兩個月前,他那公司裡的『龍翔』小輪,在某處出事,船上一個茶房失足落水淹死;當時並未經官,只由公司出了幾個錢就此了事。」
「哦——」趙守義淡淡一笑,「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想來王伯申也很精明,這件事他一定另有佈置,漏洞是早已補好了的。現在我要告他的,卻是另一件事。」
「呵呵,我又記起來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說,「近來他那幾條輪船常常闖禍;靠近河邊,地勢低些的民田,被它們攪的不亦樂乎。」
「也還不是,我要告他佔用官地!」趙守義幾乎是聲色俱厲了,好像對面的人就是王伯申。「我已經查得明明白白,他那輪船公司堆放煤炭的那塊空地,原本是學裡的,是官地,他並未立有半個字的租據,也沒花過半文錢的租金,不聲不響就佔用了,請問哪裡有這樣便宜?」
「老伯高見,一點也不會錯的。」徐士秀湊趣說,同時無意中摸著了衣袋內淑貞給的那紙包,忽然想到時間尚早,何不趕到四寶那裡再背城一戰以雪剛才全軍覆沒之恥。這念頭一動,便心癢難熬,不但明天尚須下鄉替趙守義辦事不在他心上,便連妹子的苦口規勸壓根兒忘得精光。主意既定,他隨即起身告辭。趙守義也不留,但又格外客氣,送他出去,同時又再三囑咐道:「明天到小曹莊,務必先找曹志誠,商量好如何對付姜錦生。」
「老伯放心。」徐士秀隨口應著,心已飛到了四寶那邊。
趙守義卻偏偏嚕囌,又說道:「帶便也催陸根寶,問他:本月份他還欠我這裡幾天工呢,怎麼說?——哦,士秀,慢一點,我還有幾句要緊話,剛才怎麼會忘了!」他拉著徐士秀又走回那青苔蒙葺的大天井,卻又不進廳去,就那麼站在滴水簷前,嘴巴湊在徐士秀耳朵上,悄悄說道:「今天舍下那件事,一言難盡,改天我再談,不過,你到小曹莊碰見了根寶,他要是還沒知道,你千萬不要提起。」
「放心,我提這些事幹麼?」徐士秀急口說,一心只想早點脫身。
「哦哦,自然你是不會多嘴多舌的,不過——」趙守義的聲音更低,幾乎不大聽得清,「我倒防著樓上那一個會先發制人,悄悄地找了根寶來,逼著他領了阿彩回去,那時倒更加棘手了,是不是,所以……」
「那麼,叫根寶先來見老伯如何?」徐士秀不耐煩地插嘴說,心想這老頭兒真是不怕麻煩,又嚕囌,一點也不想想人家心裡也有事的。
「這——這也不大好。等過了幾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誠商量。」趙守義忽然頓住了,躊躇半晌,方才接著說下去,「好,你和志誠商量,把根寶找來,告訴他,阿彩日後要是生下個男的,趙老爺一定收她做小,另外還給根寶十畝田,——十畝田!」
「要是生下來的是個女的呢?」
「那——那——」趙守義又躊躇起來,但終於毅然決然說,「那我還是收她做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麼,給根寶的十畝田呢?」
趙守義歎口氣,十分勉強的答道,「仍舊給罷!」又歎口氣。「我向來不虧待人,你可以對根寶說。就是阿彩罷,根寶送她來我這邊做抵押的時候,何曾像個人?三四年工夫,她就養得白白胖胖,規矩也懂了,人也乖覺起來;人在我府裡總是落了好處……」
「老伯還有吩咐沒有?」徐士秀當真不耐煩了,第二次又插嘴打斷了趙守義的話。
「等我再想一想,——哦,還有。你叫根寶不用再來我這邊補滿那幾天的工了。」他又歎一口氣。「我只好認個晦氣,白丟了幾天人工。免得他們父女見了面,或者,樓上那個又一鬧,根寶又三心兩意起來。」
「放心,放心。」徐士秀趕快答應,就匆匆作別自去。
趙守義回到廳裡,略覺心裡安定些。但仍然滿臉憂愁,繞著桌子踱方步。他自覺對於陸根寶,已經仁至義盡。但還不放心阿彩,——不放心她肚裡那一塊肉。「第二次那一頓打,聽說更凶,不知傷了胎氣沒有?可恨陳媽也不報個信來。」——他慢慢踱著,心裡這樣想,他又不敢去瞧,生怕又橫生枝節。想起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已成廢人,銀花始終不生養,又不許他再收一個小,他覺得枉自為人一世,掙下那樣大的家財,「哦,今年春間,城隍廟的活神仙曾許我今年秋後可得一子,這不是正應在阿彩身上了麼?誰知道又生出這樣的意外枝節!」——他幾乎斷定阿彩肚子裡那塊肉一定是個男的了,心裡便更加著急。他忽然牙關一咬,連銀花的潑悍也不顧了,打算親身去探一探那塊肉還安全不?他走到廳後,穿過淑貞所住的那小花廳的邊廊,但未至目的地,又轉念道:「不妥!要是阿彩見了我面,又哭哭啼啼糾纏不清,而雄飛倒又請了何郎中來了,那不是又一次麻煩?」他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退回,幸而走過那小花廳的邊廊的當兒,又一個念頭解救了他的困難:「何不叫少奶奶代表我去走這一趟!少奶奶人很老實,她不會走銀花的門路的……」
當下主意既定,臉上的愁雲為之一展,他走到花廳樓下,悄悄喚著小吳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