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茅盾) 六
    六

    徐綺君她們到了瀘州時,那個師范學校正忙著籌備開學式的大禮。一切教員早就聘請齊全,然而梅女士居然達到目的,並且又加了徐綺君。這是因為年青的新思想的陸校長看見了梅女士那樣的人材,無論如何不得不“設法”,便把附屬小學內超過了六十人的三年級和一年級都分成兩班,安插了梅女士後,反差一位教員,倉卒間又找不到,只好強嬲著徐綺君暫時“辛苦”這麼兩星期或一個月。

    開學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們到後第三天,陸校長特地開了個茶話會,說是替全校的新教員互相紹介。

    茶會在客室中舉行。“保險燈”的大白瓷罩灑下些淡黃的光波。因為有風,火焰時時顫動,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駁的燈光落在暗黃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圖案。在這樣歇斯底裡的空氣中,梅女士惘然靜聽那十幾位男教員和五六位女教員很客氣地交換著不連貫的斷句。對面一位女子,大約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杏黃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時時向梅女士這邊瞟過來。這尖利的眼風,從梅女士意識上喚起了黃因明的印象。對於那位野貓似的姑娘的粘膩的掛念,便纏住了梅女士,將她從現實中拉開,竟沒留意到陸校長說了這樣的話:

    “小學方面,從本學期的新生起,我們打算試驗新式的教育理論;剛好我們找得了這位密司梅行素來擔任這項重要的工作。”

    全場忽然異樣的靜寂了,幾個蚊子的叫聲也聽得見。許多眼光都轉到梅女士這方面。徐綺君用肘彎輕輕地推著她那惘然的同伴,那邊男教員堆裡卻已騰出一個圓朗的聲音來:

    “請梅女士發表新教育的卓見。”

    這句話的不大友意的氣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靜地對大眾瞥了一眼,只給了一個隨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見笑,我是第一次來當教員,說不上什麼卓見——”

    對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頭去藏過一個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見;她陡然全身燥熱了,神經電化了似的敏活起來,剛才並沒十分聽清楚的陸校長的幾句話驀地從潛在意識中跳出來,逗著她不得不猜疑到什麼“剛好找得了”的一類話也是反諷。這閃電似的不快的感想,使她口頭頓住了,但只一瞬間,隨又很快地接下去說,聲音愈來愈響:

    “各位先生都是飽學有經驗的人,負著神聖的使命;像我這樣的沒有經驗,沒有學問,也來謬充同事,實在慚愧得很。校長先生的誇獎,不敢當。想來各位早已明白我是為什麼跑到這裡,闖進了這個學校。但是我也不肯只當作一個飯碗,敷衍著過去。我信仰兩句格言:學問是經驗的積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夠;經驗,正要去找。這便是我的目標。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虛偽的舊禮教的,當然也不贊成虛偽的客套,所以我聽得要我發表‘卓見’,老實說,不勝感慨!今晚上是校長先生的茶話會,明天便要開學,各人要站到自己的崗位裡去了,我希望對各位都有個明白的認識。我先來自己介紹我自己罷。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畢業,因為不願意在家裡當少奶奶,第一次來做小學教員。”

    全場啞了幾秒鍾。不知道是誰,忽然鼓起掌來,接著便是一片的應聲;中間也夾著啞然的笑響。陸校長的聲音,在掌聲的余波中透出來:

    “我贊成密司梅的提議。我也來自己介紹:陸克禮,南京大學教育科畢業,此番第一次辦教育。”

    梅女士對坐那位杏黃衫子的女郎突然吃吃地笑起來。她在旁坐的一位女教員的耳朵邊說了句不知什麼話,她那烏溜溜的眼睛又很快地向梅女士瞟了一下。這時候已經有人在追蹤校長,搶先著自己介紹。梅女士很注意地瞧著聽著。有幾位只說了姓名,有幾位卻在開玩笑。不多時完了。梅女士這才知道對面那位很惹眼的女子姓張。

    現在開始了不規則的捉對兒的鬧烘烘的談話。徐綺君和一位圓胖臉的男教員認了遠親,談得很熱心。坐在梅女士的另一旁的,也是女教員,一張扁面孔,老是低著頭磕瓜子。杏黃衫子的張女士時時拿眼光向梅女士臉上掠,但當梅女士凝眸對她看時,她又轉過頭去了。斜對面有一位蓬頭發的男教員,嘴角裡斜插著煙卷,不轉眼地望著梅女士瞧。梅女士記得就是自稱“高等爬蟲”姓李的師范部國文教員。可是隔得太遠了,兩方面都不便招呼。

    桌子下的蚊子似乎更活動了。在座各位的扇子不時鑽到下面去揮拍。偶然一個不留神。梅女士將扇子掉在地下了。當她傴著身體去拾取的時候,在薄暗中卻看見似乎從對面出來的一只高跟皮鞋白絲襪的腳很伶俐地架在左邊伸過來的白洋服的腿上。梅女士不禁心跳了,趕快抬起頭來,恰好接受著張女士的滿含了憎厭的一個瞪視。異樣的荒涼之感便又在梅女士胸間擴展開來。

    終於這茶會告了結束。同回到臥室後,梅女士微喟著對徐綺君說:

    “我覺得這裡的空氣很悶人,如果兩星期後你當真要走,我就寂寞死了!”

    第二天是開學禮,異常熱鬧。梅女士被派為招待員,恰好和張女士同組。這位年青的姑娘今天打扮得更加娉婷可愛了,但是她的常含譏諷的眼光也更加引起梅女士的不安。午後二時左右,來賓和本校的學生早已擠滿了大禮堂,然而總沒見搖鈴開會。汗臭和嘈雜的人聲,又加以異樣的心緒不快,都使梅女士時時感得暈眩。她逃出禮堂來,在廊前的木欄桿旁癡立了半晌,機械地拿手帕擦臉上的汗。張女士扭擺著腰肢從對面來了。她微笑地向梅女士睨視,便鑽進了禮堂隔壁臨時休息室。

    “密司梅,很辛苦罷?為什麼不到休息室裡喝一杯涼茶?”

    蓬頭發的國文教員李無忌忽然閃出在梅女士跟前,輕聲地說。

    梅女士的眼皮一跳,惘然回答了個微笑。像在窮途中遇到了親舊那樣的驚喜的心情,暫時使她說不出話來。她避過了李無忌特有的灼灼的眼光,遙望著禮堂門口的雜沓的人影。

    李無忌也跟著側過頭去瞥了一眼,又很友意地接著說:

    “來賓差不多到齊了。現在只等著一位要人。這個,校長自會招待。所以,密司梅,你不妨去歇一歇,你看,招待員都在休息室。”

    有人在那邊呼喚著。李無忌再對梅女士看一眼,便轉身走進禮堂內去了。梅女士也本能地離開那欄桿,踅近休息室的門口。

    門裡很熱鬧。張女士坐在大籐椅裡,高高地架起了兩條腿,似乎剛說完話,正捧著一塊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員則在格格地笑。但當梅女士的面孔閃出在門前時,突然那些笑口都閉緊了;一種來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錯愕,都流露在各個人的臉上,這顯然是不很歡迎有一個生客闖入她們的小小的舒服的環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氣,裝作找尋什麼人似的向房裡溜了一眼,轉身便走,可是離開那門還不過十步光景,猛聽得哄然的笑聲又從休息室裡爆發,像利劍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聲中又夾著張女士的半句話。“你們看,她——”梅女士心頭一跳,臉上突然紅了;疾回過身去,她飛快地跑進休息室,嘴唇上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裡招待惠師長麼,密司梅?”

    經過了短短的窒息的靜默後,張女士-著眼睛出奇地說。

    “好像本來有四五個招待員罷!”

    這是針鋒相對的回答。同時有這樣的疑問閃過在梅女士的心上:什麼師長?這就是她們暗中取笑人家的資料麼?

    又是半晌的沉默。大禮堂內的鬧聲像是遠處的蛙鳴,波浪般起伏著。從沒和梅女士周旋過的那位扁臉的姓趙的女教員卻忽然開口了:

    “我們是鄉下人,不會招待闊老。惠師長是新派,獨一無二的新派將軍,總得是漂亮的新人物,奮斗過來,脫離家庭的,方才合他的脾胃呵!”

    一位或兩位發出了贊助的高興的笑。張女士卻似乎不以為然;她瞅著趙女士的橫橢圓形的肥臉,冷冷地說:

    “新派的將軍!希罕他!什麼新派,他懂得麼?老實說,我是瞧不上他!不過,佩珊,你忘記了惠師長素來喜歡相貌古怪的人,所以你也有招待的資格。哈,哈!”

    立刻趙佩珊的臉漲得通紅,局促不安地向左右狼顧,很有點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氣。梅女士在旁邊抿著嘴笑,心裡明白這些小心眼兒的姑娘們的鬼伎倆。

    “快三點鍾了,還不來;一定要等他到了才開會,太沒有道理!”

    常常和張女士在一處的周女士忙插進來說,企圖轉換談話的空氣。又是一位或兩位表示同意似的發出了等得不耐煩的噓噓的聲音。張女士微笑著轉過臉來看梅女士,似乎還有話;卻驀地從門邊來了徐綺君的聲音:

    “原來你們都在這裡。要開會了,請你們去罷。”

    抑揚的軍樂聲由嘹亮的平地拔起來似的喇叭和銅鼓的合奏開始,驟然灌滿了這休息室,仿佛那軍樂隊就在門外。各位女士們都本能地站起來。梅女士走到門邊時,猛回頭對閣閣地響著高跟皮鞋搶出來的張女士笑了一笑,輕聲說:

    “密司張,我也要愛你這一對時常高高地架起來的白腿了!”

    不讓張女士有什麼回答,梅女士長笑著跳出門去,趕上了徐綺君,拉她穿過一條游廊;這時候,在她們後面的頓然靜穆了的大禮堂內,琅琅地響著鈴聲了。

    現在梅女士看得很明白,有一些奇怪復雜的事情等候在她的教員生活的前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五六位女教員有密約似的對她抱了敵意,——是混和了嫉妒,鄙棄,猜忌,等等復雜的心情的敵意。在先梅女士想來這不過是狹小的“排外主義”,因為她們都是重慶二女師的畢業生;但看到她們和徐綺君又很友意似的,便不得不猜想到別的方面去了。一種強有力的煩悶,漸漸地在梅女士心中積累起來。她曾經把自己的感想對徐綺君說過,不料徐女士反說她是“神經過敏”。神經過敏麼?梅女士絕對不承認。她看准了別人是有意排擠她。而她亦不甘示弱!為什麼要示弱?有人反對她,一定也會有人贊助她;只有平凡的人才是無毀無譽的呵!從開學禮那天起,她的煩悶化而為憤激;

    她准備著強硬地對付她的敵人,甚至於不惜正面沖突。

    但在開學以後,各人都忙著功課,這種緊張的形勢漸又緩和下來了。梅女士的主要功課是一年級新生;這裡有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也有八九歲的小孩子。上課的時候,不是大姑娘們打瞌睡,便是小孩子們吵鬧。她沒有法子使得自己的每一句話都能夠恰好地吻合全體學生的胃口。她覺得如果有一個學生不是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的話語從嘴裡出來,便是教學上的大失敗。她煩惱地站在講台上,時時用眼睛瞧著課堂外,仿佛正在做什麼犯法的丑事,惟恐被別人來發見了。她的對於同事們不示弱的主見,也漸漸地動搖了,“至少在教書這一點上,自己是硬不過人家罷?”她忍不住這樣惴惴地想。

    沒課的時候,梅女士悄悄地去觀察她的同事們是怎樣一個教法。還不是同樣的糟!她又去參觀師范部各教員的工作。很使她吃驚的是後排的學生們竟有幾個在那裡打“撲克”。自己做中學生時上講堂偷結絨線衣服的往事,便在梅女士的回憶中跳出來了。“還不是一樣的不聽講!”她輕輕地開脫了那些師范生。可是轉念到自己當初只在老朽冬烘教員的班上才結絨線或是偷看別的書,便又不勝感激,覺得這個名為徹底改革,全體新派教員的師范學校,實在也是不敢恭維的了。

    這一切的發見,消滅了梅女士對於自己職業的幻想,同時卻增加了她的勇氣;她看輕那些男同事和女同事,也看輕觥觥然新人物的校長陸克禮。

    同時這一切的“看輕”也要求梅女士付給巨大的代價:消沉和孤獨。她只有徐綺君是朋友,其余的男女同事都成為想像的——而且不單是想像的敵人。雖然國文教員李無忌屢次表示友意,她的回答始終是落落難合。

    然而徐綺君亦快要走了。九月十二那天,這兩位好朋友,去游龍馬潭。坐一條小船在澄碧的秋水中容與浮蕩,離別之感壓在她們心頭,好半晌兩個都沒有話。戴著一簇廟宇的水中央的小洲,還是蔥蘢地披了盛夏的綠袍,靠邊有幾棵楓樹則已轉成紺黃色;陽光射在廟宇的幾處白牆壁上,閃閃地耀眼,仿佛是流動的水珠:這使得全洲的景色,從遠處望去,更像是一片將殘的荷葉。金色的鯉魚時時從舷邊躍起,灑幾點水到船裡來。在那邊近洲灘的蘆葦中,撲索索地飛起兩三只白鷗,在水裡盤旋了一會兒,然後斜掠過船頭,投入東面的正被太陽光耀成白銀的輕波中,就不見了。那後面是靜悄悄地站著的山峰,慢慢地在吐紫煙。

    梅女士惘然望著,心裡忽然陰暗了;這美麗的景色只給她一種窒息的悲涼。她松一口氣,轉過頭去,猛覺得眼前一亮。西邊的一群高低起伏的山峰正托著個火球似的落日,將這一帶的山巒都染成了橙色。

    “美麗的山川,卻只有灰色的人生呵!”

    抑揚悲壯地吐出了這幾個字,她覺得胸膈間似乎較為開暢。好像有一件東西在她心頭撞擊,她非得說些什麼,非得傾訴一些什麼不可了。紅潮升上她的雙頰,顯然是興奮了。但是急切中理不出話緒來。她只把徐綺君的手掌緊緊地捏住,仿佛這便是無聲的說話。

    “梅,近來你有些異樣了;可不是?說是消沉罷,也還不很像;說是憂悒,也不大確。當真,你不像從前那樣活潑了。

    你自己覺得怎樣?”

    反是徐綺君先發言了,不轉眼地看著梅女士的面孔,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裡。梅女士淡淡地一笑,並沒立即回答。此時她們的小船正蕩到洲旁,擦過一叢水草。梅女士伸手攀折了一莖燈心草,含在嘴裡輕輕地咬一下,便又撲地吐出去,斜睇著徐綺君,低聲說:

    “怎樣麼?我心裡明白是怎樣,卻說不出來呢。有時我自己也奇怪,怎麼沒有從前那樣爽利,那樣豪放,卻總是粘膩,粘膩了;有時又覺得我還是我,絲毫沒有兩樣。有時我覺得心裡空蕩蕩地,像一張白紙;但有時卻又恍惚感到竟是一張皺紙,而且並不潔白。好像是倒翻了一個七色碟子,什麼都不對,都是狂亂!牢騷,煩悶,激怒,都有一點兒。總而言之,近來我更加認得明白,我的生活的圖畫上一切色彩都配錯了!就拿眼前的事來講,我也不能不承認我又闖錯了一道門,我又落在不適宜的環境裡了!”

    “你還是那樣想。哎!”

    “是我的神經過敏?”

    梅女士緊接上來反問,抿著嘴笑。

    “怎麼不是!正是這新發生的你的神經過敏,使得你近來變了,變成不像從前那樣的伉爽灑落,卻總是粘膩,粘膩了。”

    梅女士低了頭不作聲,將左手放在船舷邊,讓水花潑剌剌地沖激著,她那神氣,便像是受了十分委曲,而且無法分辯似的。徐綺君立刻覺得剛才自己的口吻太生硬了;她用力握梅女士的手,委婉地接著又說:

    “並非因為這裡的位置是我幫你找的,我一定要說好;實在是社會還沒替我們准備著理想的地方。你說這裡的教員對於你有惡感,可是你也應得知道人和人相處的理想的關系,在這個世界中也還是找不到。你說她們二女師派排外,可是她們也說你太驕傲,太尖刻哪!自然我明白你不是那樣的人,但是因為你太露鋒芒,譬如那晚上茶話會時你的一番話,人家當然就會有了那種印象。明天我要走了,以後又是半個月才能通一封信,你的情形,我非常不放心;我們是老朋友,和親姊妹差不多,我勸你凡事隨和一點,混過了半年,我們再想法。”

    此時船身忽然一側,跳起個大水花來,濺濕了梅女士的衣袖。船夫用槳撐在左邊的一棵斜出的老樹根上,避過了對面來的船,嘴裡說了句粗話,一道整齊的石級出現在前面,那便是到洲上廟裡去的埠頭。一對人兒正走在石級的中央。梅女士昂首對他們看了一眼,微微笑著,然後轉過臉來回答徐綺君:

    “一定都依你!想來是不服氣,但是,綺姊,我都依你,凡事隨和,好不好?你盡管放心罷。我相信我還能夠在人堆裡混,站得住腳;不過,綺姊,你走了以後,我恐怕更加要變,變成一個不是原來的我了!”

    驀地臉上布滿了陰雲,梅女士撲在徐綺君懷裡,將臉兒貼著她的胸脯,用勁地抱住她。徐綺君似乎一怔,卻也深深感到她的朋友的難言的悲哀。她溫柔地撫摸梅女士的頭發,苦索著如何安慰的話;可是梅女士早又抬起頭來,很天真地笑著說:

    “我想來我的現在主義竟是顛撲不破的處世哲學了。好罷,且謀現在的賞心樂事。我們到廟裡去游玩罷!”

    梅女士換了一個人似的又活潑起來了;拉著徐綺君的手,她看見了門就闖。團團地跑了一圈後,兩個人都是滿頭汗氣,紗衫沾在背脊上。最後在一個臨水的小閣裡坐定下來。

    這是一排四五間凹字形的平屋,都用板壁隔著;春三月間游客帶了酒餚來“尋勝”,這裡便是臨時的雅座,但現在靜悄悄地只有水鳥刷洗翎毛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本寺的和尚送進茶來了。梅女士猝然問了這樣一句:

    “剛才兩位游客是常來的罷?”

    “剛才兩位?小寺叨先生小姐們的光,也還鬧熱。”

    是諂笑的詭譎的回答。梅女士很尖利地向那和尚臉上瞥了一眼,便坐在窗前的椅子裡,眺望外邊的風景。似乎在想些什麼事,她只隨口應酬著徐綺君的泛常的眼前風景的談話。但當徐綺君漸漸又提到學校方面和成都方面時,梅女士切斷了似的說:

    “綺姊,你真是像媽媽那樣關心我。成都的什麼,我早就忘記得精光了。”

    “可是人家卻不肯忘記。你總得辦個結束。”

    梅女士笑了。她瞅著徐綺君,半晌,方才懶懶地說:

    “是大官卸任,非得辦結束罷?綺姊,你真是——媽媽似的。好罷,明天我就寫個信去。就說我暫時喜歡教書,請他們盡管放心。”

    “竟沒有說明,關於你的不告而行?”

    “沒有。說起來又是牽連不清,徒亂人意。”

    “你總是拖延,拖延;總是不肯通盤打算一下!”

    梅女士又笑了。斜對面的構成水閣左翼的一間房,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探出身子去看望。在那邊低垂的竹簾後,似乎有動蕩的人影。驀地簾子下伸出一只潔白好看的手來了。

    梅女士吃驚似的忙縮回身體,皺鎖了眉尖。

    “你太不肯費工夫想想將來的事!”

    徐綺君再逼進一句。

    梅女士惘然搖頭,隨即臉色變莊重了,略帶幾分興奮回答:

    “不是不肯想,卻是因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來叫你覺得想也是徒勞。我曾經想得很遠,打算把韋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來;替她們籌畫一條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學校。可是,綺姊,你看來我這如意算盤打得通麼?或者你反要覺得我這想念是太空浮了罷?這是關系著幾個人將來生活問題的,我以為比什麼柳遇春或是父親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計算,也還不是白想!明天後天的事,誰料得到!

    除了這一件,我就看不到還有什麼值得焦慮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關系?”

    “這個,關鍵不在我,卻在別人;我倒很想怎樣怎樣,可是中用麼?也還不是白想想,自招煩惱罷了。”

    徐綺君忍不住悶悶地噓了口氣,再沒有話了。她還是不贊成梅女士的主意,並且似乎已經看見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極頹廢;於是突又記起剛才梅女士的一句話:“不過,綺姊,你走了以後,我恐怕更加要變,變成一個不是原來的我了。”變啊!她是意識地要走到變的那條路呢?是被逼著不得不走罷?徐綺君的臉色很陰暗了。往事都勾起來了。她想到躲在她家裡找不到職業時的梅女士曾經是怎麼的神情和說過怎樣的話,她簡直不敢抬起眼來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舊灑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遙射在那邊的竹簾上。涼風輕輕地扇著,環抱著龍馬潭的山峰現在罩上了薄紗樣的面網了,紫的是雲氣,白的是炊煙。天色是看著快要黑下來了。

    微風吹來幾聲魅人的軟笑。是那樣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將徐綺君從沉思中驚覺了。她對梅女士擲過了一個詢問的眼波。然而笑聲又來了。這一回,徐綺君聽得很准確,忍不住詫異地征求同意似的問:

    “好像是張——?”

    “還有一個是陸。在船裡時,我就看見他們站在石級上。”

    說這話時,梅女士還是望著那邊;但似乎對方也在作同樣的窺探罷,梅女士忽然將身體一閃,躲過了窗口,輕盈地走到徐綺君身邊。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鍾,便離開了那水閣。

    歸途中,梅女士很輕松地說笑著;徐綺君卻有些心神不屬。她的耳朵裡還在回響著魅人的軟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釋,推論出若干假定,她更覺得梅女士本來的性格和現在的心緒,不巧又處在這樣的環境,是非常可慮了。

    她們到學校時,已經是燈火齊明的黃昏。校中的庶務員正在到處找尋陸校長,說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綺君走後,梅女士的臥室便換了地位,是須得經過張女士房外的一間光線不大好的小廂房。因為是一個人住,梅女士也還滿意,但不免要和張女士多接觸,又很覺得厭煩似的。張女士的態度卻比從前友意些。借一本書,削一枝鉛筆,或是給看一些新買來的小物件,這些每天會有的瑣事,都成為她跑到梅女士房裡的藉口。這些訪問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個微笑,一個點頭,至多交換了一兩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臨去時的斜擲過來的眼波,嫵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著不盡的余意的,卻常使梅女士感到悵惘,很想拉回這位古怪的小姑娘來吻她幾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愛的,而又可恨——這麼一個怪物!”望著那嬌小活潑的後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這樣想。於是,開學禮前夜茶話會時瞥見的桌下的腿,龍馬潭廟裡水閣中的笑聲,都一齊翻上梅女士的記憶,於是便覺得張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著這樣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懼,猜疑,不敢信任的意義的。在這些時候,梅女士就覺得張女士亦復可憐,很想對她說:“我不是那麼不夠朋友的。請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們來做一個好朋友。”但是總沒有機會表白她這樣的心意。張女士的太閃爍的神情,屢次格住了梅女士這種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誼。

    無論如何,在表面上,她們是日漸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後,張女士自動地用了親暱的稱呼“梅”,又吃吃地笑著說:“啊,怎麼你這樣多禮,總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罷!簡便些,單是個‘逸’字。‘芳’是我們姊妹中間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這個字呢。”

    梅女士抿著嘴笑,心裡轉到了那些久藏的話語。可是張女士已經站起來說:

    “明天給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帶著幾分戲謔的意味,張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來往嘴唇邊碰一下,便格格地艷笑著走了。她的淺藍色的衣裙飄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扁臉的趙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兩個房間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對著一個小小的天井;她們倆靠在窗前,便可以談話。可是誰要走到誰的房裡去,卻須得繞一個大彎。這位趙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個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腫的扁臉兒上,從鼻孔邊到嘴角有兩道很深的肉紋,因而帶著哭喪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間的朱潔是已嫁了的婦人,有家在城裡,雖然名為住校,其實是每夜回家去過宿。晚上人靜了時,梅女士總能夠聽得趙佩珊獨自在房裡像老鼠做窩似的簌簌地響著,直到十一時後還沒停歇;這正和在大眾前的一聲不響的趙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對於這位扁臉女士沒有什麼興味。所以雖然是聲息可聞的貼鄰,卻很少交談。她認為最可親近的,是那位常和張逸芳在一處的周平權,現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綺君住過的那間房,在這排女教員宿捨的最西端,跨過一個走廊就是小學二年級的課室了。剛換了房間那幾天,梅女士下課來常常誤走到周女士那裡去,因此有過幾次長談。周女士不過二十三四年紀,整潔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為她又是事實上的小學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觸,當然是日見其頻繁。

    此外,還有一位不住在校裡的女教員和兩位剛從師范部畢業的男教員,則在開學的四星期後,梅女士還是不曾見過面。

    這樣漸漸地熟悉了身邊的小環境,在照例的見面時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雖然感到幾分孤獨無聊,卻也並不難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個月,成都方面,梅老醫生來了封呵責的信,但結語卻是“已往不咎,此學期終了後,務必辭職回來。”柳遇春也派人送來了衣服和錢。梅女士立即將錢如數退回,經過這麼一來,學校裡的同事們便很公開地在梅女士跟前詢問過去的種種了。梅女士只是抿著嘴笑,沒有回答。

    猜測和議論的雲層,漸漸從梅女士身旁厚積起來了。她成為全校的趣味人物。師范部的男教員們時時借一點小口實來和她閒談了。自始就表示著多少友意的李無忌尤其是包圍得緊密。全學校正在鬧烘烘地籌備雙十節的提燈大會。李無忌的工作是編輯“雙十臨時刊”,可是到了九號晚,他還沒有開始看那些文稿。他戴著蒼涼的月色,獨自在小學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裡納罕著為什麼一個女教員也沒看見。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聲隱隱然擊動了他的耳膜。是從大操場那方面來的罷,李無忌的悵惘的心頭模糊地起了這樣的感念。他將頸脖子一挺,——這是他掀開那些蓬松地披到眉梢的頭發使往後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動了腳步。

    黑——的廣場上閃耀著幾百盞紅燈籠,哨子的尖音響得很有規則。體育教員錢麻子正在這裡指揮著全校的學生,演習他“創作”的新把戲。這也是整整預備了兩個多星期了;依著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紅燈籠的四五百個學生可以排成“中華民國萬歲”六個大字,就是這一點小伎倆,那錢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著全校的人都在這裡看。

    李無忌嘴唇邊浮出一個苦笑,睜大他的細眼睛在滿場裡溜掠。那邊秋千架畔的跳台上白茫茫地攢集著一堆人,在上弦月的清光下似乎辨認得有些圓凸的胸脯和細瘦的腰肢。李無忌松一口氣,莽莽撞撞地從燈籠的行列中闖過,便來到台下。

    “沒有你的地位了!”

    從跳台中部的木級,猛落下這一聲吆喝來。李無忌認得是理化教員吳醒川的口音。可不是當真擠得滿滿地!台的最高的平頂是五六位女士的地盤;差不多是全體了,那位已經是范太太的朱潔女士也在。以下的各級都站著男教員,只有最低的兩級還空著;但那是太低了,不宜於眺望。

    “你們也沒招呼我一下,就跑來坐得穩穩地,該罰呢!快給我讓出一個位子來!”

    李無忌仰起了頭說。

    “本來想招呼你。但是又恐怕耽誤了你編輯‘臨時刊’的工夫呵!”

    這回是史地教員陳菊隱的聲音。他和李無忌同一寢室,准知道李無忌還沒對那一疊文稿望過半眼。

    “可不是!不讓我看清楚錢麻子今晚上的新把戲,我就無法下筆描寫。”

    回答是一片笑聲。李無忌已經站在跳台的最低一級,忖量著怎樣往上擠。蹲在中段的校長陸克禮這時也發言了:

    “也罷。就拿這個交換條件讓你上來。”

    “不行,再加一個人就大家都看不成了!”

    一個聲音急促地說。

    “他又是那樣的高個兒。”

    又一個聲音說。

    “平頂上該可以讓出個空位來罷?”

    陳菊隱慢慢地提出了這個調解的意見。似乎大家都沒聽清楚,竟不發生反響,但也許是因為大家忙著看;場中的燈籠這時剛從長蛇形走成了方陣,好把戲立刻就要來。李無忌卻乘這機會就擠上去了。但到得最後一級時,張逸芳的聲音跳出來似的攔住了他:

    “怎麼?你要到我們這裡來麼?”

    “不到你們這寬敞的地方來,難道站在人頭上麼?男女社交公開!”

    男教員隊中騰起一片笑聲來;李無忌肩膀一挺,早已高高地站在張女士跟前。他照例用挺脖子的方法將落在眉毛邊的亂頭發掀往後面去,微笑著又加一句:

    “爬到你們這聖地,真不容易呵!”

    “那麼請你蹲下去罷。你太高了,我們看不見。”

    這是梅女士的聲音了。她剛好和周女士並排站在右後側,因為意外地換了件深色的衣服,所以李無忌上來時竟沒看見。

    現在那紅閃閃的方陣形,又在動蕩了。從整整齊齊的六列的紅星中,猛然開了門似的沖出三條紅光來,大約噴射到兩丈多遠,便滾成了一堆,像是龐大的炭火盆,是活的火盆,每一個紅分子霍霍地移動,組織成若干縱橫的條紋,又在這盆形的上端吐出個火焰似的尖兒來;同時原來那方陣的殘存的三條邊兒也飛快地旋轉著,直到成功了火柱樣勻稱地排列著的三直。

    “川南!”

    不知從誰的嘴裡爆出來的這兩個字,立刻響應在全操場了。正是這兩個字。提燈的人兒正排成了這個!李無忌聽得頭頂上嘈雜地發出嘖嘖地贊美的聲音了。他發怒似的扭轉身子仰起頭往右後側看,卻見梅女士的臉上也浮漾著愉快的笑影。他忍不住從齒縫裡迸出個小小的聲音來:

    “咄!今晚上是錢麻子的世界!”

    不外是驚喜的短句子從各方面傳到李無忍的耳朵了。但李無忌只是不轉眼地緊瞅著梅女士的俏臉。忽然兩道明徹的眼波像清泉一般瀉注下來,剛好和李無忌的灼熱的目光相遇,李無忌不禁心跳了,他努力說出一句話來:

    “你看,錢麻子構造一個光明的川南,卻是那樣容易的!”

    梅女士常有的極嫵媚的抿著嘴笑,在薄暗中分明地看得出。仿佛認為這便是無聲的回答,李無忌又接著說:

    “可是那邊黑森森古廟一般的,還是現實的真的川南!”

    “又來了?你的牢騷!”

    不是梅女士的回答,卻是張逸芳橫插進來的譏誚。李無忌淡笑了一下,突然站起,面對著梅女士,更用勁地看著她,輕聲說:

    “密司梅,你的意見?”

    梅女士只是溫柔地笑;嘴唇微微翕動,有什麼話語就要出來了罷,但是哨子的震耳的長鳴倒搶先著破空飛來。排成兩個字的紅燈籠像波紋一樣顫動起來,又倏地散開了。李無忌幾乎不敢自信地聽得的曼聲的回答是:

    “請你仍舊蹲下去好麼?你擋住了我們的眼光。”

    現在那些燈籠又走成長蛇形了。哨子聲清越地響著。點點的紅光漸又密集攏來,成了金字塔了;驀地抖散了似的,金字塔化為六組復邊的斜線,接著便是叫人眼花繚亂的迅速的穿插,遠看去宛然是六條紅色的毛蟲在蠕蠕地蠢動。然後,在匆促而有節奏的哨子聲中,這六組燈光像後浪擊前浪似的順次波動過去,到最後一組,便全體靜定了。

    李無忌的眼睛是向前瞪視著,然而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有一個感想在他腦子裡繚繞:“她也這麼淺薄,喜歡這些把戲麼?”

    驚雷樣的鼓掌聲隨即切斷了他的惘念。那六組燈光不知怎地往下一矮,就分明顯出六個大字來:“中華民國萬歲!”

    演習是完了。在嘈雜的贊美聲中,李無忌抱了頭,緊縮著身體,高高地蹲在跳台的平頂上。迷惘中他聽得一個聲音說:

    “不要叫他。讓他靜靜兒回想一下,好描寫出來給我們看呀!”

    李無忌心裡冷笑,還是一動不動地蹲著,沉浸在不可言說的悵惘中。終於人聲消失盡了,秋蟲的悲鳴斷斷續續來了,一陣涼風吹得人毛戴,李無忌這才踉踉蹌蹌地走下跳台,很不願意地拖動他的一對重腿。

    他是本能地走上向他臥室去的路。半個人影也沒碰到。真不料在師范部新班教室的大天井前,猛看見梅女士倚在那大花壇旁向空中凝視著。李無忌腳下略一遲疑,便悄悄地堅決地走近梅女士的身後。相距不滿二尺的時候,梅女士突旋轉身來,擲過一個微笑,仿佛說:知道你要來的呵!

    暫時都沒有話。梅女士是在等待,李無忌忖量著怎樣開始第一句。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爬進了梅女士的綢單衣,似乎在掀弄著她的胸部,那綢衫子微有些顫動。她的眼光和平常一樣澄靜,只不過更晶瑩。李無忌到底想好了他的第一句了:

    “你看這不是很像古廟麼?”

    “唔——可是,李先生,你不喜歡古廟?”

    “這是須得分別講,”李無忌用出上講堂時的口吻來了,“最初是不喜歡,十二分的厭惡,我想我走錯了門路了。什麼都是灰色。正像本來這是書院改掛了學校招牌,這裡的一切都不過是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嘴巴上的新思潮比真正老牌古董先生還要可惡。但現在,我覺得這座古廟裡射進一道光明來了。只要光明肯照著我,古廟也就成了新建築。”

    梅女士低下頭去;少停,她慢慢地說:

    “恐怕只不過是螢火蟲的微光罷了。”

    “如果她停在我的眼皮上,那就成了太陽!”

    沒有回答了。從學生宿捨方面傳來了鬧聲,似乎全個學校還在活動著。可是這裡,只有冷冷的月光和各人的心跳也可以聽得的那樣靜寂。李無忌緊瞅著梅女士,微張開兩片嘴唇,似乎是等待回答,又似乎還有話,大約經過了二三分鍾,梅女士忽然抬起頭來,溫柔而又嚴肅地說:

    “李先生,我希望靠你的力量來照耀這座古廟!時間不早,恐怕你還沒編起明天的臨時刊罷?我很想早早的拜讀呢!再會罷。”

    她冉冉地竟自走了。只留一個溫和的微笑安慰著惘然失神的李無忌。

    到自己宿捨的走廊前時,梅女士看見張女士,周女士和朱女士在那裡談論著錢麻子的新把戲。朱女士大聲說:

    “明晚上的提燈會,該是我們頂出風頭了!”

    “可惜三牌坊那裡太仄,恐怕不能表演。”

    梅女士裝做很熱心似的加入了討論,一面卻留心觀察周女士她們的臉色。毫沒有什麼異樣。顯然她們從操場下來後便被錢麻子的把戲占住了全意識了。隨便談了十多分鍾,梅女士便回到自己的臥室。她躺在床上轉側了許多時候,雜亂地想;最後,咬著嘴唇在心裡說:“算了罷,我還是飛在空中做大家看得見的螢火蟲,不停在一個人的眼皮上做太陽!”於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她閉上眼,不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鍾,梅女士就醒了;全校還是死沉沉地毫無動靜。她本想再睡,可是昨晚的經過,——在跳台頂上李無忌的死釘住了的凝視,月下花壇畔的對話,都循著正確的順序,很猛烈地襲擊她的心了;勉強躺著挨過半點鍾,她就起來,跑到外邊找女僕拿洗臉水。不料女僕們的房門也是關得緊緊地。梅女士覺得很無聊,在走廊前徘徊了片刻,順著腳尖走到廊的最西端。看看周女士的房門,也是一些兒聲響都沒有。委實是太早了。昨晚上大家一定睡得遲,今天又是放假,說不定要到九點鍾才有人起來呢。梅女士怏怏地又跑回去,卻在張逸芳的房外聽得裡面有聲音。這使得她起了“空谷足音”似的歡喜,很冒失地跑到門前,看見門開著一條縫,便順手推了進去。然而她立即呆住了。她看見只穿著短褲和汗背心彎了腰站在洗臉架前弄什麼東西的怪肉感的張逸芳猛回過一張驚惶失措的臉兒來,她又瞥見張女士的低垂著蚊帳的床前有一雙男人的皮靴,並且她又聽得帳子裡透出了叫著“逸芳”的暱聲。疾縮回身體,梅女士逃進了自己的臥室,倒在床上,心是窒息般狂跳著。

    她的麻亂的神經中只反復著一個感想:真不巧,三次都落在我眼裡,徒然招人猜忌!自然不是恐懼,也無所謂悔恨,只是怪不舒服地覺得無端加重了負擔,好像有什麼不可得見的鬼物在那裡捉弄她。

    這樣做夢似的躺著,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房門開了,看見張逸芳站在門框中,已經穿得很齊整,臉上滿是笑影。

    “梅,好像聽得你老早就起來了,怎麼還躲著呢?”

    張逸芳說這話時的態度很自然,隨即走到床前親熱地拉住了梅女士的手。一種近乎內疚的情緒卻在梅女士心頭浮起來了;她覺得自己反是太多疑,太把人家看成小心眼兒的俗物了。於是她真心地笑一笑,將張女士的手捏得更緊些。張女士早又很活潑地接著說:

    “趕快起來呀!今天沒有課,我們游忠山去。龍馬潭,你是去過了;忠山的風景好像比龍馬潭還要好些!”

    梅女士爽快地答應了。張逸芳就跑出去招呼洗臉水,又匆匆地跑回來坐在旁邊,看梅女士梳洗,亂烘烘地幫著拿出梅女士最時髦的衣服來,熱心地選配衣裙的顏色。這一切,都充滿著不假飾的友意,都使梅女士感得十二分的不安;她的常能為推誠相與的信賴所感動的心,忍不住在暗中流淚。她的脈脈的眼波時時落在張女士臉上,她決定到了忠山時要懇切地對張逸芳解釋個明白。

    臨時又加進了周平權。那位扁臉的趙佩珊似乎也躍躍要去。但是張逸芳裝作不理會,一疊聲催著快走,便硬生生地將趙佩珊撇下了。梅女士抿著嘴笑,愈加斷定了今天張女士的游興不是無所謂的。

    一路上三個人談得很多,無非是些泛常的事物,梅女士卻已經留心找機會來傾吐胸中的誠意。街上有幾家商鋪居然也掛了國旗。通俗講演會的門前垂下一大幅五色旗來,旗下還擠著些人頭,嚷嚷然在讀一張告示之類的東西。似乎今天街上的行人特別多,到處流露出一些國慶日的氣味。梅女士她們三個更成了注意的目標。幾個頗大的孩子跟在她們後面,喳喳地爭辯著梅女士是不是來做新戲的。

    好容易出了西門,忠山便在眼前了。一片雄偉的汽笛聲跨山而來,隱隱然還有些震耳。到半山時,長江也看見了,一條上水的輪船沖著黃濁的江水,時時發出告捷似的長鳴。梅女士異常高興,很矯健地跑在前頭。

    “梅,不要太高興;留心到山頂時,你的衣服濕透!”

    周女士在後面喊。她和張女士互挽了臂膊,搖搖擺擺地支撐著,張女士的神氣尤其顯得疲倦。

    終於三個人都到了山頂,在宏壯的大廟門前的石級上坐著休息了。前面是長江,抱著這座山,像是壯漢的臂膊;左面萬山起伏,瀘州城灰黑地躺在中間,平陷下去像一個瘡疤。那廟宇呢,也是非常雄偉;飛起的簷角刺破了蔚藍的天空,那一片叫人走得腿酸的寬闊的石級,整整齊齊擴展著,又像是一張大白面孔。梅女士貪婪地眺望著,高聲地對兩個同伴說:

    “雄壯!這裡有的是雄壯,龍馬潭有的是清麗。”

    但是周女士和張女士似乎十分疲倦了;她們挨肩膀靠著,輕輕地喘息。

    雖是暮秋的時節,天氣還很暖;現在太陽正當頭頂,三位女士又都穿了夾的,所以不多時後,梅女士也只好離開這風景很好的地點,跟著張逸芳她們走進廟去。張女士的精神好一點了。她打頭領導兩位穿過一個大院子,到一間陳設得極講究的齋堂來。

    “好罷。我們就在這裡吃一頓素飯。”

    張逸芳松一口氣說,將身子擲在一個黑檀木的太師椅裡。但是好像猛又想起了什麼重要的大事,她斜挺起半個身體對同伴說:

    “平,勞你的駕,請你去招呼和尚們開一桌素菜來罷。梅,不許你客氣,今天是我作東。”

    梅女士微笑點頭,不說什麼。她看著周平權踱過一道角門,混在長廊下的密立的廊柱中,就想起現在正是說話的機會了。她輕盈地走到張逸芳面前,把柔媚的眼光落在她臉上,忖量著怎樣開頭。大概有幾分理會到罷,張女士也回答了含意的凝視。經過幾秒鍾,剛在梅女士要開口的時候,張逸芳忽然笑起來,用手指撥弄著梅女士的下巴,夾著笑聲,說了這樣的一句:

    “梅,你真美麗,怪不得有人想你!”

    梅女士的臉色略變了,但隨即恢復過來,也笑著回答:

    “你自己呢?如果我是一個男子,一定要愛你!”

    “那你也要說,讓我停在你眼皮上,做你的太陽——是太陽罷?”

    不提防有這一句,梅女士完全怔住了。張逸芳笑的更加響了,突然站起來,在梅女士臉上偷一個吻,便很快地接著說:

    “老實告訴你罷。你和李無忌的談話都被我聽見了。昨晚上從操場裡出來,看見你故意落後,我就注意;你往裡邊跑,我就跟在你背後;你站在花壇旁邊,我就蹲在左邊的大金魚缸後面。聽你說‘再會’,我就趕快跑走了。所以究竟你們是不是馬上‘再會’,我卻還沒弄清楚。”

    “確是馬上‘再會’了!不騙你。”

    這顛倒反變成了防御戰的形勢,使得梅女士有些迷亂了;

    她現在方始恍然於這位俏媚的小姑娘之並非是想像中的淺薄,同時也便覺得自己早上安排定的“開誠布公”的話語倒有些不好出口。“也許她並沒把早上的撞見當作一回了不得的事兒”,這樣的意思閃電般在梅女士腦膜上打來回;她惘然沉吟了。

    “可是,梅,你也太忍心!難道李無忌還算不得一個好人?”

    說這話時,張逸芳的態度變成很嚴肅,完全沒有尖刻頑皮的意義。

    “好人也罷,壞人也罷;總之,我對於戀愛沒有需要,沒有興味。”

    “那麼,你何必丟開你本來的丈夫呢!”

    梅女士抿著嘴笑;還沒回答,腳步聲從外邊來了。周平權的話響和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就此打斷了對話。女子是不認識的;矮小玲瓏的身體,不難看也沒特點的一張臉兒,衣飾卻是上等的時式,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雖然是女學生的模樣,但在梅女士的銳利的觀察下,總覺得是有幾分異乎尋常的神氣。

    張逸芳招呼那女子,稱她為“密司楊”,又給梅女士介紹,照例的客套延長到十多分鍾。楊小姐的眼光時常落在梅女士身上,似乎要看透這位新識者的底蘊。一個穿得很整齊的和尚捧進茶盤來,對張女士她們瞥了一眼,然後斜側著肩膀,了不得的恭恭敬敬說:

    “楊小姐,馬弁們請示——”

    “吩咐他們先回去!轎子在山腳下等候!”

    楊小姐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和尚的話。

    “是。小姐的午飯呢?”

    “就在這裡吃。”

    張逸芳代回答。和尚吃驚地望了張女士一眼,似乎不甚踴躍地說一聲“是”,便退出去了。三位暫時沒有話。梅女士望著外邊的一棵老松樹,想起剛才和張女士的談話還沒結束,微感得怏怏;但當她收回眼光來時,發見了楊小姐又在意識地對她瞧,這怏怏便又變為頗帶些忐忑意味的納罕了。

    “今晚上一定很熱鬧。”

    周女士找得了談話的新方向。

    “五個學校,少說也有二千多人,真是壯觀!聽說惠師長要派一營人參加提燈會,光景是真的罷?”

    張逸芳很興味地接上來說,臉對著楊小姐。

    “大概要派的。”

    只給了這個隨口的冷漠的回答,楊小姐並沒轉過臉來,還是緊瞅著梅女士。

    “最好是派了。縣中還在和我們學校爭做領隊,爽性請軍隊走第一,也是個解決的辦法。第二當然是川南,如果縣中還要拿人多的理由來硬爭,那就——”

    突然而來的楊小姐的一聲“呀”,打斷了周平權女士的議論。便是張女士和梅女士也有些驚詫了,楊小姐滿臉高興,並沒專對任何人似的說:

    “我記起來了;啊,記起來了。這位密司梅便是人家說的從家庭裡逃出來的!”

    三個同伴都笑了,這是鉛塊似的沒有尾音的笑!

    “這些事,楊小姐,怎麼你也會知道?”

    梅女士問,還保持著鎮靜自然的神色。

    “大概也是你們學校裡傳出來的。你不用怕。在這裡是很平安的。惠師長提倡新思潮,主張女子解放;你到道尹公署去請求離婚,包你一請就准。”

    梅女士抿著嘴笑,未始不覺得心裡一松,好像多得了什麼保障。然而談話的方向卻輕輕地滑到惠師長的“提倡新思潮”方面去了。對於本地情形和惠師長的新政都有些熟悉的周平權,便像背書一般高談起來,她那態度,仿佛是因為梅女士竟還茫然於環境之新奇,所以不得不盡“向導”的義務。楊小姐則時時加以補充。這使得梅女士更加猜不透這位新相識是什麼路數,只覺得也還不討厭;在她的談吐中,雖然帶幾分驕傲的熱氣,卻又流露著爽利天真的性情。

    “你們盡管這麼說,我總覺得這裡的舊勢力還是根深蒂固。”

    沉默了好半晌的張逸芳突然擲出這個冰冷的炸彈來。

    “哪一些根深蒂固的舊勢力?”

    楊小姐很不以為然地反問。

    “在一般人的心中。譬如我們的小學部,今年收了年紀大一些的女孩子,外邊就議論紛紛了。他們說,我們是男學校,師范部和小學部同一個門進出,收了十六七歲的女學生,成什麼樣子!”

    “哦,那個啊!那是思想頑固!所以惠師長要辦通俗講演會。”

    “但是來聽講的,只有幾個學生!而且他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還不是借此出來看看夜市罷了!”

    接著是沉默。興奮和緊張爬上了辯論雙方的面孔。梅女士在旁邊抿著嘴笑,忽然想起昨晚上李無忌那一番“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的牢騷,忍不住說了一句俏皮話:

    “逸芳,你是只想脫胎換骨,成功一位完全的美人,如果辦不到,你是寧可連新衣服都不穿的!”

    三位都怔住了,惘然望著梅女士的笑吟吟的俏臉。但隨即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片領悟了的笑聲;尤其是楊小姐,親熱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笑得回不過氣來。

    “我是初到此地,一切都沒熟悉,本來不配發言;但是每次上街,總碰到許多人睜大了眼睛看把戲似的賞鑒我這尼姑頭,我也就明白了一半;我以為要使得這個灰色的瀘州城肯穿一件時髦的新衣服,大概也得花費不少的時間和精神。”

    梅女士略帶些嚴肅的意味補足了她的見解。

    “對呀!先做新衣服把它穿!”

    楊小姐跳起來提高了嗓子說,接著便滔滔地舉出許多正在計劃中的“新衣服”來,惠師長正要提倡女子剪發,正要提倡女子職業;惠師長還想沒收城裡的廟宇,都改辦做通俗講演會和圖書館;惠師長又想到上海、北京聘請幾位“新文化運動”健將來舉行一次大規模的新思潮講演;惠師長也贊成“新村”,打算在這裡忠山和龍馬潭建築起新村來;惠師長……

    然而和尚們搬進飯菜來了。

    在活潑的談話中吃過了飯,四位女士便下山。楊小姐和梅女士已經攪得極親熱,一定要拉梅女士到惠師長公館裡去見見這位瀘州主人公的新人物。經過梅女士的再三推辭,楊小姐方才很遺憾地約定晚上來帶梅女士到司令部前看提燈會。

    “提燈會要在司令部前集合,惠師長大概親自有演說呢!”

    分別時是這麼鄭重地說了的。

    沒有把張逸芳和周平權也約了去,這在梅女士方面頗覺得不安。張逸芳似乎並沒介意,周平權卻隱露著悻悻然的顏色了。梅女士只好裝作不理會。久蓄在她胸口的一個疑問,——楊小姐是何等樣的人,和惠師長又是什麼關系,——在這樣的形勢下,也就不便再提出來詢問張、周兩位了;她不願意被別人誤會或是看成了未嘗經過大場面的沾沾自喜者。她決定絕口不提楊小姐,不把這驟然落到身上的交誼當作一回事;她又決定晚上楊小姐來了時,還是辭謝不去,好讓人家知道她不是那些以一見貴人顏色為榮的無聊者。

    這些感想,都在回校的路上滋生出來,而且成熟;待到了學校後,梅女士主觀上差不多完全忘記了曾有這麼一回事。她在自己房裡休息了片刻,便到教員游藝室裡來消遣。理化教員吳醒川和史地教員陳菊隱對打著乒乓球。李無忌兩手捧著頭,坐在旁邊;顯然他有心事,看打球不過是掩飾。在那邊屋角,張逸芳和周平權埋頭在象棋裡。梅女士的進來,像一道電光,使大家的眼皮一跳,臉上掠過了異樣的神色。

    一種可說是忸怩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梅女士的嘴角。她一直走到象棋桌邊,靠在張逸芳的坐椅背,努力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棋子上。

    “是你麼?還不裝扮起來!”

    忽然張女士輕聲說,也沒回頭,放出一座“車”去吃掉了對手的一座“馬”。

    “為什麼要裝扮?——可是,逸,你不吃‘馬’就更好。”

    梅女士很自然地酬答著,雖則心裡像是打了個呃逆。“為什麼啊——啊喲,還你的‘馬’罷,不吃。過半點鍾,楊瓊枝就要來。”

    “哦,這個,來她的!我不打算去!”

    張逸芳吐出那座“馬”,把自己的“車”抓在手裡沉吟不決。周平權伸了個懶腰,抬起頭來睃了梅女士一眼,帶幾分冷俏的意味也加進來說:

    “你已經答應了。況且去去是好的!”

    “好的麼?和我卻不相干!逸,走那座‘炮’罷!”

    有什麼人站在後面了,梅女士猛回過頭去,恰好接住了李無忌的灼灼直射到她臉上的眼光。低聲的然而興奮的話語也接著從李無忌嘴裡出來:

    “很好。只要想想是楊瓊枝那樣熱心的拉你,就該不去了。”

    “究竟楊瓊枝是什麼路數呢?到此刻我還是不明白。”

    梅女士很坦白地說,將腰肢挺直,仿佛表示她的“不去”並非單單為了姓楊的。下棋的兩位相視而笑,張逸芳忘記自己手裡還抓著一座“車”,簡直地去走“炮”了。“你應該弄個明白。名義上,她是惠師長的義女;實際上,誰曉得!不過她是惠師長的‘花鳥使’卻是眾口一詞,毫無疑義的!”

    “哦,這麼著。”

    梅女士淡淡地回答了,再把眼光注在棋局上,可是心裡不禁感到陰暗。竟也沒留意到張逸芳這邊憑空少了一座“車”,只連聲驚呼著:

    “怎麼,怎麼?吃緊得很,逸,你是要失敗了!”

    “她還是要來找你的!希望你了解這中間的危險!”

    李無忌緊釘住著說,似乎不滿於梅女士的大意,聲音是放高些了。

    一直是琮琮地響著的乒乓球,突然都寂靜。游藝室的空氣立刻變成異樣的威脅。梅女士雖然還望著棋局,卻分明地覺得幾道眼光都集注在自己身上。危險?被引誘了的危險,墮落了的危險罷!笑話!天性中的狷介自信,立刻在梅女士心頭爆裂,震的她全身發顫。她霍地旋轉身體來,面對著李無忌切實地瞅了他一眼,冷然說: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就不懂得那中間的危險性!我很反對,李先生,你的這種成見;把女子看成了那樣脆弱,仿佛一碰就准定要破;那樣的道德上低能,仿佛隨時會墮落!我想來該也有不是這麼脆弱容易損傷的女子罷!”

    萬料不到有這反感,李無忌的臉色略變了,然而仍舊掙扎出一句話:

    “可是也不能不防微杜漸呀!”

    不知是准迸射出“嗤”的一聲來。接著又是鬼祟地一努嘴像閃電似的從乒乓球台邊直射進梅女士的視野。可不是太難?李無忌這樣公開地自居於梅女士的保護人的地位似的!這個感覺幾乎將梅女士沖激到發狂。她挺直身體對滿屋子的斜睨的疑問的目光作了宣言式的回答:

    “本來是決定了不去的,現在倒要去試試我自己到底還脆弱不!”

    她鎮靜地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便往外走。可是還沒到門口,一個人闖了進來,正是問題中的楊瓊枝小姐,手裡拿著根皮鞭,她是騎了馬來的。

    “好極了,你們都在!一塊兒走!”

    不讓什麼回答出來,楊小姐趕小雞似的將周平權和張逸芳都轟出游藝室來,飛快地跑在前面,直到校門口,方才回頭對張逸芳下命令一般地說:

    “我有馬在這裡!你是騎過馬的,你幫助周平權;我帶密司梅。飯,到司令部再吃!”

    這奇怪的一行,沖著薄暮的涼風,匆匆地往三牌坊那邊走。但在將到通俗講演會的街口時,楊小姐突然勒住了馬。她看見講演會門前的衛兵,就知道惠師長一定在內。她帶了三位女伴進去時,爆竹樣的鼓掌聲正給講台上勞苦了的惠師長暫時的休息。當鼓掌聲漸漸低下去,當楊小姐在惠師長耳朵邊說了幾句以後,接續著的演說是這樣的:

    “男女平權,載在約法;婦女解放,是新思潮;本師長負提倡之責。今天做個榜樣,請一位梅——梅女士演說!”

    站在台旁的梅女士突然一跳。掌聲又起來了。梅女士做夢似的被楊小姐推上了演說台,本能地對惠師長一鞠躬以後,回過她那因興奮與驚怯而泛出了嬌紅的臉兒對著台下時,那鼓掌聲便像風暴似地卷起來,仿佛那座講台也在梅女士腳下輕輕地顫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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