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慎卿走進了他母親臥房外邊的客房時,就看見臥房門上的絲絨門幃拉閉得沒有一點隙縫,又聽得有輕輕的哼哼的聲音從臥房裡出來。然而慎卿就好像不曾看見,不曾聽得,他冒冒失失打開門幃直衝進去,這才愕住了。唐太太是斜靠在貴妃榻上,胸前衣服解開,大丫頭阿鳳在給她捶腰背,專管太太房間的女僕張媽用一個包著藥料的小小手帕包兒,在給她揉-胸脯。
「媽!病了麼?」慎卿走到貴妃榻前,站住了說。
唐太太睜開眼來,只對他搖搖手。
一個大火爐燒得很旺,就在慎卿的背後。慎卿覺得耳朵根熱的受不住,頭也有點發脹。大丫頭阿鳳滿臉油汗,不住地偷出手來揩拭。
慎卿在唐太太頭邊的一張椅子裡坐了,心上倒好像一寬;他母親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他正要討錢,巧的是可以借母親生病來藉口,免得在月娥面前坍台。慎卿這樣胡亂想著,漸漸地忘記了那不可耐的火爐熱。
張媽的手術一會兒就做完,替唐太太扣上衣鈕,就走出去了。唐太太似乎也好了許多,吐一口長氣,就輕聲說道:
「還不是老毛病發作麼,胃氣痛!」
「哦,哦。」慎卿隨口應著,心裡卻想道,「那是一會兒就好的,局面又不同了。」他決定主意要試一試,就走到唐太太面前叫了一聲:「媽!」唐太太抬起眼來,那眼光一點不像是有病的人。慎卿吞吞吐吐地說:
「媽,我有一個朋友,他——他也是,——他的母親生了病,——又是年關了,缺幾百塊錢——五百塊!他——向我借。剛才——我同爸爸說過了,他——沒有。媽媽!——那朋友跟我是極要好的,我已經答應幫忙的了。爸爸不肯——」
「哼!他有錢還會到這裡來麼?他也是來弄錢的!哼,也許還是避債來的!」唐太太說的很快,慎卿只聽進了一半。但父親有沒有錢,已經不和他相干,他只希望母親有錢。他著急的要講到正題上,不料唐太太偏偏有許多話來歪纏。她很生氣似的又很快地接著說道:「照他這樣亂來,——他自己要花,小老婆又要花,三個小的又要花,上海一個公館聽說每月要開銷兩千,我們還會有飯吃麼?阿鳳!你記記看,老爺今天早上怎麼說的?」
「哦,老爺說,現錢都變成了地皮市房機器貨物,地皮市房機器貨物卻又抵押不出現錢來;老爺說他是僵住了。」
阿鳳好比是唐太太的懷中記事冊,唐太太自己記不牢的都交她。
「老爺不是說他還有許多虧空麼?」
「喔喔!老爺說虧空大得很,都是造市房開綢廠弄虧空的。」
「聽他的瞎說!還不是他和小老婆濫花了麼!從前老太爺也買田地造市房,幾時拉了虧空?我是親眼看見的!」
唐太太霍地坐了起來,朝阿鳳做個手勢;阿鳳就去倒了一杯洋參茶來。慎卿乘這機會,就趕快說道:
「不過,媽媽,我已經答應朋友了,可怎麼辦?媽媽有麼?
數目不多。」
「什麼?噢!」唐太太喝了一口洋參茶,便又躺下。「慎卿,朋友交情也只好自己量力。數目不多——哦!我一回借了第二回不借,也還是招怨!嗨!阿鳳,誰在房門口張張望望的!」
阿鳳還沒去瞧,那邊門幃一動,早塞進半個身子來,是那吊眼皮的陳媽。
「太太!圓通師太送疏頭來了。」
「這人精,我猜她這幾天裡一定要來。」阿鳳扁著嘴悄悄地說。
唐太太沉吟一下,便吩咐陳媽道:「請她上來罷。」
「媽媽!我已經答應了,總得應酬一回。」
「哎,老實孩子,你忙什麼,明天我還要同你老子算賬呢!他一個人花,還不夠,還加一個小老婆,三個小的,我們娘兒兩個難道就坐等著餓死麼?」
慎卿還想求,可是那圓通師太特有的笑聲已經從外房傳來了。
看房裡的「萬年鍾」,還只有四點十五分;慎卿想了一想,就走到靠窗的多寶櫥後邊,隨便往一隻沙發裡坐下,雙手捧住腦袋,閉了眼睛。
他竭力想「動動腦筋」,給自己的尷尬地位找條出路:「怎樣可以弄到四五百元?弄不到時又怎樣在月娥面前好好兒下台?」他現在倒是「坍台」的問題勝過對於月娥的戀情了。然而他的腦筋上像潑翻了一大瓶膠水,他的耳朵卻特別靈活,他聽得圓通師太像鴨子叫的笑聲,聽得接連一串的「阿彌陀佛,……罪過,」聽得唐太太極快的說話聲音:「……不錯,還是胃氣痛,……談談話兒不要緊。」
他用手指頭塞住了耳朵,然而耳朵裡又轟轟的響得難當。
他放開了手,忽聽得窗外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
「哈羅!阿哥!上海去!阿哥!」
他嚇了一跳。趕快站起來朝窗外看,沒有人。卻又聽得一聲「哈羅」,正在他頭頂上。原來窗外簷頭掛著個鳥籠,一隻翠綠的鸚哥側著頭很懂事似的在看著他。
「咄!你這扁毛畜生,也和我開玩笑了!」慎卿自言自語地說,正要再坐下去,卻被那邊的圓通師太看見了。
「啊喲,是慎少爺麼?阿彌陀佛!唐太太!你看我真是眼鈍!哈哈哈!」
慎卿覺得圓通師太的怪笑聲比平常特別討厭,可是他只好走過去招呼了一下。
這時唐太太在叫道:「阿鳳!拿我的盒子來!」
盒子!這兩字特別響亮地鑽進了慎卿的耳朵。他知道他母親的盒子是什麼意思。他很焦灼地望著阿鳳的後影,耳內卻只聽得圓通師太把「慎少爺」和「阿彌陀佛」顛來倒去叫,還夾著像鴨子叫的笑聲。
阿鳳懶洋洋地從大床背後走出來時,手裡捧著一隻黑漆烏亮描著金花的小小鐵盒子。她開盒子上的暗鎖。叮叮叮!慎卿和圓通師太的眼光都被這清脆的金屬聲音吸住。阿鳳捧著這盒子站在唐太太跟前,依然是那樣懶洋洋的面孔。
唐太太從盒子裡拿出一卷鈔票來了。這時滿屋子就好像只有呼吸的聲音。慎卿估量來這一卷也就和他所需要的數目不相上下,忍不住心有點跳了。然而唐太太只數了四張,微微笑道:「師太,小意兒。」
那鈔票的形狀不大,而且簇新。圓通師太往常從唐太太手裡接來的鈔票,都不是這樣小形的;而且望過去那上邊的花彩也不同。圓通師太嘴邊的兩個肉垂便不由的往下一拉,可是接到手時她一看,卻又滿臉堆上了笑容。她認識鈔票上的「伍」字!
「阿彌陀佛!唐太太!不消的,不消的!菩薩保佑!」
唐太太笑了笑,慎卿卻在心裡歎一口氣。
唐太太已經把那卷鈔票還進盒子裡了,卻又取了出來。慎卿心頭又一跳,希望之火又重新燃旺。然而這回唐太太只數了兩張,仍舊遞給圓通師太道:
「這一點,你替我新年裡在觀音娘娘駕前上供。」
這一回,圓通師太接得很快,一面說道:「啊喲!太太還要破費!阿彌陀佛!一分善緣一分銀!太太!真是!積福積壽!」
又是叮叮的幾響,阿鳳捧著那盒子很輕快地朝大床背後去了。慎卿知道希望完了,朝他母親看一眼,沒精打采地落坐在就近一張椅子裡。
唐太太似乎什麼都不覺得,也不朝她兒子看一看,只顧回答圓通師太道:
「我老了,福也享過,不要積了;我就巴望我這位少爺靠托菩薩保佑——」
「啊喲!阿彌陀佛!菩薩千手千眼,什麼都招呼得到呢!太太,不瞞你說,我天天早課夜課,哪一回不求菩薩保佑府上老爺太太和少爺!嗯!唐老爺是五十幾罷?剛才我進門來,唐老爺剛好出去,劈面一見,我這老眼睛竟有點不認識了!唐老爺越發輕健了,看去頂多四十歲!那還不是菩薩有靈!阿彌陀佛!太太也——」
「嗯,人到五十半枝枯了。總算沒有病痛,——就是事多,太忙。嗯,少爺呢,人也大了;再得一門好親,我這一世便多謝觀音娘娘照應。」唐太太的語調忽然放慢起來,幽幽地轉眼看著她的兒子;兒子卻自顧在那裡出神。
「啊喲!慎少爺還沒定親麼?太太!姻緣遲早,菩薩都有個數兒。菩薩還沒選中一家百年偕老的一品夫人!喔喔喔!——太太不說,我也想不起;西城徐大人家裡的九小姐,今年十九歲了,也還沒放定。太太!這是菩薩給慎少爺留好了的一品夫人!」
「哦!西城徐府麼?他家還有位小姐沒有放定麼?嗯,師太,徐府上是鹽商,又開銀行,我們不好高攀的。」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太太說哪裡話!」圓通師太絕對正經地說,嘴邊兩個肉垂往下一掛。她的身子往唐太太那邊一湊,伸過頭去又低低說道:「徐府上近年來也不及從前了!」
「哦——」唐太太也輕聲應著,不由的又轉眼看看她的兒子。
於是圓通師太更加打起精神來,悄悄地報告著西城徐府的情形。她說徐府去年收歇了三個大鋪子,兩爿當,今年端陽節又收歇了幾爿錢莊,上月就謠傳那銀行也不穩了;田地市房呢,可還不少,但是都變不來錢;現在就只有十幾張「引票」算是活貨,不過又聽說這樣聚寶盆似的「引票」也快要不值錢了。為什麼呢?誰知道!末了,圓通師太忽然提高了一個調門,正經得比她唸經還過分些,——
「告訴太太,他們外場是差一點,內貨到底是舊家。那位九小姐是四太太養的,四太太手頭,嗯,少說也有二十萬罷!四太太就生了這位九小姐,將來還不是都給了這位小姐麼!」
這幾句,連呆在那邊的慎卿也聽到了。但是將來的二十萬同他有什麼相干呢?他現在只要五百!而現在的五百就是他的一切了。他只獨自惘然苦笑。
唐太太也淡然微笑,她的淡笑卻因為她忽然想到為什麼許多大戶人家都同她丈夫一樣的「僵住了」。
阿鳳又捧過一杯洋參茶來。唐太太一手托住了下巴,一手接過那茶杯來,卻不喝,只管沉吟出神。圓通師太以為唐太太對於這一門親有點意思了,便爽性把凳子一拉,像老母雞似的伏在那貴妃榻邊,又唧唧噥噥地說起來了。
慎卿看他的表,不好!四點四十分了!這四點四十分像一道緊箍咒,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他恨這多嘴的老尼姑。忽然他看見阿鳳捧著太太的洋參茶壺走到外房去,他心頭一動,這毫不猶豫地跟著也到了外房,急急忙忙低聲叫道:
「阿鳳!阿鳳!」
但是他到了阿鳳面前時,心裡又有點後悔,覺得他的事要靠阿鳳的力量,未免太不像樣。
阿鳳的狹長臉依然那樣板,但是她那一雙睫毛很長的黑眼睛卻釘住了慎卿看,似乎在「噯!怎麼不說呢?」——這樣地催促他。
慎卿可窘極了,他決定主意要對她說「沒有事,你走罷」;然而不知怎地卻說出了另一番話,——自己聽著也不免詫異地說出來了:
「我要的那一筆,被那老尼姑來一打岔,太太就忘了。我倒等不及。你把太太的盒子帶到——帶到後房,讓我自己拿。
回頭我再告訴太太。」
阿鳳似乎沒有聽懂,長睫毛下的黑眼珠不住地轉動。慎卿忽然由阿鳳這長睫毛下的黑眼睛想到另一對差不多同樣的眼睛,他有點惘然了。等到他再從惘然中醒覺過來,卻正聽得阿鳳笑了一聲說:
「那麼,我去拿盒子來交給太太,提醒她一句罷!」
說著,她就反身要朝太太臥房走了。慎卿這一急,可又不輕;他慌慌張張攔住了阿鳳,連連低聲說:「不行!不行!
我不要了!」
長睫毛下邊的黑眼珠又一轉動,似乎說「你搗什麼鬼,我全知道!」阿鳳居然又笑了一笑,捧著茶壺自顧去了。
慎卿看著阿鳳的後影,呆了半晌;然後他醒悟過來似的跺一跺腳,心裡罵自己道:「真不中用!又錯過一個機會!讓她去一說要什麼緊。說不定太太當真就給了!」
他匆匆跑下樓去,心裡恍惚存著個再找阿鳳來讓她去提醒太太一聲的意思。
但是既到樓下,他的主意又變了。他決定出門去找趙歪嘴什麼的碰碰「待父天年」借款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