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連三天,所有的上海報紙都用了誇張的筆調描述那所謂滬北血戰。雖然各報的特寫頗有出入,但是基本一點則相同:敵我爭奪某某陣地,而且屢進屢出。另外一點是各報大同小異的,這便是強調了此一陣地的重要,幾乎好像可以決定上海戰局的變化似的。
四十八小時內,兩租界所有公私廣播電台都一致呼籲:大上海的市民啊,前線缺乏車輛,傷兵不能下來;車輛,車輛,大上海的市民啊,有錢出錢,有車的請出車罷!
全上海的人心緊張起來了。自動報效的各式車輛由各處集中到某一後勤機關了,然後又分散;居然也有十分之四五開上了西郊的煤屑路,再迂迴而達滬北的前線。
然而就在這時候,各家報紙上又出現了差不多字句相同的報道:我軍增援部隊到達,予敵寇以重大殺傷完成任務後,業已遵照統帥部預定計劃,轉進新陣地,局勢已見緩和云云。
事實上,「轉進新陣地」是在大小報紙渲染這「屢進屢出」的血戰如何有關全局的時候就完成了的。現在,西郊的煤屑路上躺著那孫排長,他屬於「增援部隊」,受傷在四十小時以前,大上海市民們自動報效的車子雖然把他和其他的傷兵從前線搶救下來,卻不能送他們到上海租界內的傷兵醫院。
半環月亮已經爬得相當高了。孫排長漸漸甦醒過來。他躺在路邊,離他不遠,有小小一個土堆,土堆四周歪歪斜斜有幾株冬青樹,——這大概是無主的墳墓。樹下草叢中,秋蟲在婉轉長鳴,樹上的絡絲娘從容不迫地唱著勞動的歌曲。孫排長的手腳抽搐了一下。而且,和那些哼哼唧唧的蟲聲相應,他的喉頭也發出了輕微的呻吟。一群蚊子向他的臉部展開了齊頭並進的攻勢。突然,埋伏在那土堆後面的幾隻青蛙同時閣閣地噪起來了。這尖銳而強烈的聲浪似乎刺激了孫排長的神經,他慘厲地叫了一聲,身體轉動,終於滑下了傾斜的路邊,滾進了土堆下的草叢。
青蛙們還在使勁地鼓噪。這在孫排長的半昏迷的感覺上,宛然是機關鎗射擊的聲音。一會兒以後,他更加清醒些了,睜開眼,看見半輪明月正躲進了一大塊的烏雲,原野、樹木和公路的輪廓漸漸滲和,終於成為混沌一片不可分。然而近在身前兩三尺,卻有一汪白的東西,愈來愈明亮。他意識到這是水。而且這時他也漸漸記起自己受了傷,早已從火線下來,而現在這地方離前線也很遠了。他把蚊子的轟轟然的鬧聲誤以為敵機,然而他也辨明了那閣閣的聲音只是青蛙叫。
一陣火熱的刺痛從左邊半個身子擴大到全身,孫排長咬著牙呻吟。可是比這創痛更難受的,是口渴。他本能地往前爬,然而兩三尺以外的那一汪水卻也在退走。最後,被他追上了,不過他又不能動彈了。
月亮又從那一團烏雲裡鑽了出來。幾簇矮樹和殘破的草房忽然也從一片蒼茫中跳出來,而且好像都向著孫排長在移動。煤屑路上,這裡那裡,散在幾個炸彈洞的四周,一些破爛的布片、皮鞋,壓扁了的鋼盔,甚至半副床架,也都爭先恐後露了臉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所有這一切都很美麗,只有那些炸彈洞卻是醜惡的,像是打掉了牙齒的大嘴巴。
孫排長吮乾了那小小水泓中的最後一滴泥水。他撐起上半身,背靠那土堆坐著。絡絲娘還在他頭頂工作,青蛙也依然那麼叫鬧,可是孫排長卻覺得很靜;這是沁人心脾的很甜蜜的清靜,他當然不是沒有享受過,不過那是很久的事了。至少也有五六年了,那是在他入伍以前,在他多山的家鄉。那時他的父母也還在堂。……但是,這久已失去了的寧靜,孫排長也不能享受較長,沉重的隆隆的聲音擾亂了這靜穆,這聲音愈來愈近,孫排長知道這是卡車。希望又在他心裡燃起來了。然而,轉眼之間,伴隨這聲音而來的一輛大卡車在眼前一閃就過去了,只有車尾那一點忽亮忽熄的紅燈光還可以看見。再一會兒,連這點紅光也消逝了。
這飛馳而過的卡車喚起了孫排長的回憶。這是大概半小時以前他和另外三位同伴所經歷的一場惡夢,現在一點一滴地又顯現在他昏-的眼前了。
他和另外三位弟兄曾經哀求那押車的副官不要把他們丟在路旁。那時候,他們還肩挨肩的蹲在那從前線下來開往上海去的卡車上。三位弟兄中間有一位炸傷了下巴的,繃帶鬆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半個臉,看了叫人發抖。可是他們的哀求,那押車的副官全然不理。他只顧吆喝著他手下的兩個兵,把他自己那輛壞了機件的噸半卡車裡的東西一古腦兒全搬上孫排長他們那車子。這些東西是:十來箱的子彈,兩架行軍床,無數的洋酒、罐頭、水果,還有兩卷鋪蓋、一架留聲機。當這一切都過了車,那副官便做個手勢,命令他的兩個部下把孫排長他們都攆下車去。那兩個面面相覷,不肯動手,那副官對孫排長說:「你們從前線下來,我們要上前線去;留你們在車上,沒有意思。這裡離上海不過五六里地,來往的車多,你們在這裡等一會兒,就有車來把你們帶走!」說完,他就轉臉吆喝那兩個兵道:「還不動手,等什麼!誤了限期,回頭師長槍斃你!」這樣,孫排長他們就像四捆行李似的被扔在路旁了。孫排長是最後下來,抬扶他的那兩個兵好像是為的減輕自己良心上的痛苦,也安慰孫排長道:「當真是在這裡等一下好些。再帶回前線,說不定什麼時候再有車子下來,那不是糟了糕麼?」可就在這當兒,那個炸傷了下巴的忽然像發瘋一般跳了起來,一轉眼間,他已經攀住了司機室的車門,螞蝗似的死釘住在那裡。那押車副官立即拔出手槍,惡狠狠地撲過去,可是另一個傷兵又吊在車後的木板上了。孫排長那時忿火中燒,全然不想到為什麼,也掙扎到車尾,也想往上爬;然而,卡車的馬達突突地響了,車身猛可地往後一挫,孫排長便被跌出了丈外。他覺得身體好像已經斷成兩橛,可是耳朵還能聽;他聽得一聲槍響,又一聲慘呼,以後他便失去了知覺。
「他媽的,沒有死在日本鬼子手裡,倒死在他手裡!」孫排長忿恨地這樣想,便轉臉朝四面看。
月光瀉在那煤屑路上,一片蒼白。遠遠地,靠近路邊,一棵小樹之下,有長方形的一個東西,這大概就是那副官的壞了機件的車子。而在左側,約莫相距丈許,黑——地有個東西蜷成一團,這一定就是死在那副官槍下的那個傷兵,可是另外的兩個卻看不見了。
孫排長胸裡像有一團火在燒,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他的眼光又昏眩起來了,然而那押車副官的面貌,卻宛然出現在眼前,那冷酷的臉愈來愈擴大,直到孫排長感到窒息而呻吟。
在呻吟中,他哼出了一個字:「狗!」
淒淒切切的蟲聲這時忽然停止了。只有一隻青蛙還在叫:閣閣,閣閣。孫排長拾了一根粗而短的斷枝,掙扎著站起來,一步一步拖著走。他覺得那押車副官雖然比狗還不如,可是他那句「這裡離上海不過五六里」,大概是真的,而且孫排長又相信他現在走的方向也不會錯,因為這副官的壞了的車子是一個標記。
他走幾步便歇一下,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大出意外,橫在他前面的是一個三叉路口。這時候他最後一滴力氣也都使完了,傷口又痛不可耐,便躺在路邊,等候那毫無把握的所謂便車。
孫排長傷在左邊的腿部和背部。這是手榴彈片的傷,本來不算怎樣嚴重,可是給耽誤了,弄到現在這步田地,孫排長想起來就覺得冤枉透頂。再說遠點,他這次掛綵,也是冤枉的。他這一連和梁連,在那小鎮上「待命」待了五六天,忽然一個命令,著即開拔。那時正當晚上九點鐘,兩個連的弟兄們正參加那「慰勞會」。第二天,怕敵機轟炸,挨到夕陽西下,這才登上火車。到上海已經是半夜,馬上開進陣地。這時,孫排長所在的這一連又和梁連分手;上級給他們的任務是:配合左翼友軍,堅守河濱陣地。
然而他們和這所謂友軍取不到聯繫。工事裡水有半尺深。他們最後的一頓飯還是在那小鎮上吃的。連長的命令說,敵人就在濱那邊,可是濱那邊一無動靜。連長的命令又說,敵人不進攻,不准開槍。敵人慣常在拂曉進攻,而且配合了空軍。果然,挨到滿天的星斗一個個隱沒而黑暗突然轉為濃重的時候,信號彈在天空出現了!可不是在正面的對河,而在左前方,接著,機關鎗和迫擊炮一齊打響了。孫排長和他的一排人抖擻精神在工事裡等候命令,命令還沒來,一顆炮彈已經在工事前開了花。請示連長,哪裡知道連長也正在找上級請示而「接觸不到」。這時,炮彈接連飛來。陣地裡也就胡亂放槍。孫排長還記得左翼是友軍,直到三輛戰車衝到面前,這才知道是敵人。然而此時指揮系統完全紊亂,這一連人眼看要垮了!在敵人的猛烈炮火下,各排亂打亂跑,孫排長這一排人和另外一排,打得很勇敢,他們阻住了敵人側面的攻殺,往後撤退,就在那時,孫排長受了傷。
後來,經過草率的包紮,步行了五六里,孫排長和別的一夥傷兵就到了一座大草棚;這草棚緊挨著一片竹林,裡邊早已擠得滿滿地,孫排長他們這一夥約有二十來個,只好將就在竹林內安頓一下,等候車輛,哪裡知道這一等就是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在這期間,孫排長算是運氣不壞,居然換到了一次藥,搶到兩碗稀飯和一斤發霉的大餅。終於來了三輛卡車。那時候,竹林後面剛剛透過半輪月亮,西北角傳來了轟轟的炮聲,天上的灰色流雲被炮火的閃光映成了淡紅。孫排長擠上了最後一輛車,同車的弟兄四十多,輕傷重傷全有,可沒有和孫排長同連的弟兄。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顛簸了一小時左右,突然那卡車拋了錨,修理了二三十分鐘,司機終於宣告:沒有希望了。
這地點,四面都是稻田,綠油油的禾稼早已踐踏得不成個樣子。路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炸彈洞,路旁也還有被炸後燒剩一副骨骼的車子,顯然這是敵機經常來轟炸的地區。車上的四十多個,除了重傷的情願冒險等死,三十多個輕傷者,孫排長也在內,都下來步行。可是走了不過三五里,敵機果然來了。照明彈的威脅之下,三十多人慌忙四散,孫排長倉皇中一跤跌倒,就昏暈過去了,醒來時,一看,同伴只剩三個,這三個也不能再走了。他們守在路旁足足半小時,眼看著七八次的機會從他們面前飛過,——這些來來往往的車子有滿的,也有半空的,車頭燈上都包著藍布,都開足了速率,對於孫排長他們的叫喊,存心是不理的。
最後,又是僥天之悻,他們叫住了一輛回空的車子。而這還得感謝敵機,敵機在天空出現,迫使這車停住。
然而不幸又在據說是離上海只有五六里的地方碰到了那給什麼師長送東西的噸半卡車出了毛病,於是他們又被扔在路旁;而且現在只剩下孫排長孤零零一個,遊魂似的守在這三叉路口。
鑲著白邊的一塊烏雲慢慢移近了月亮。四野的秋蟲叫的更急促、更淒涼。孫排長時時感到暈眩,口裡像在火燒,舌頭像一片木條。他並沒想到死,而且他那昏昏沉沉的腦子裡也沒有什麼連續的思想,他惟一的想望是喝一口水。
飛機的聲音嗡嗡地從遠處來了,剎那間就到了頭頂而且在那裡盤旋了。孫排長沒有聽到,但即使聽到了,他此時也不會有什麼懼怕。
突然他的左臂被什麼東西重重擦了一下。左臂原是好好的,不曾受傷,可是那一擦卻牽動了背部的創傷;一陣劇痛刺醒了他的昏昏沉沉的神經。他睜大了眼,看見離他二三尺遠有一頭其大無比的甲蟲。然而同時,他又在模糊中對自己說:嘿,這不是一輛小轎車麼?求生的意念突然把他鼓舞起來了!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他霍地站起,就撲到那小轎車的卸下了半截玻璃的車門上。
小轎車是因為上空有敵機盤旋而停下來的。車裡的兩個人猛不防看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孫排長撲上車來,都嚇得大聲驚叫。這時候,一顆照明彈忽然出現在東方天空,孫排長看得清楚,車裡的兩個,一個年紀大些,貓兒臉,另一個是小白臉,年紀可輕得多。三對眼睛互相瞪視,都不作聲。三對眼睛的神情可不同:貓兒臉的,鄙夷而冷酷;小白臉的,惶惑而畏怯;孫排長的,淒慘而帶懇求。但是,一個冷笑又掠過了那張貓臉,孫排長見了渾身就抖索。
照明彈暗下去了,高空中飛機的聲音也去遠了。那貓臉人陡然喝道:「司機,開車!」
孫排長這時的意識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些,他下死勁扳住那車門,嘴裡荷荷地叫著,卻聽不清是說什麼。那貓臉人推著身邊的小白臉說道:「賞他一拳,看他還敢不敢放肆!」
小白臉還在遲疑。司機回過頭來,腳下一鬆,順手關了引擎,剛在卜卜地叫的馬達又不作聲了。
貓臉人怒視著小白臉,厲聲喝道:「聽見了沒有?」
小白臉機械地伸手向孫排長頭上打去。司機歎了一口氣。同時,貓臉人又喝著「開車!」馬達又吼了,車子動了。孫排長雙手一放,坐在了地上,他那兩道濃眉陡然一挺,圓眼睛爆得火赤,闊嘴巴上逼出一個獰笑,他那木強的舌頭掙扎著恨恨地罵道:
「狗!老子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