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萊娜-帕爾站在絞盤旁邊,一隻手扶著紅色的草帽。這艘船每週一次前往小島,運送郵件、貨物和旅客。儘管海上旅行並不舒服,但旅客們仍喜歡坐船。因為破舊的飛機即使嚇不倒聽天由命的島上居民,也足以使為數不多的最魯莽膽大的遊客們打消念頭。
埃萊娜穿著一件生絲長裙,領口有一塊黑色的油跡。她用香水擦了擦,沒有擦掉。她隨時帶著香水,放在手袋裡。她的新涼鞋把腳後跟弄破了。鞋帶磨掉了保護腳後跟的橡皮膏。她早就應該換橡皮膏了。她迅速朝舷窗掃了一眼。舷窗開著,窗玻璃已經裂了。汽油味太重,她不得不在甲板上過夜。她躺在一張躺椅上,裹著一張滿是灰塵的被單,懶得下船艙去重新化妝、梳洗。她氣乎乎的。
她瞥見皮埃爾站在等著船靠岸的漁民和看熱鬧的人當中。皮埃爾穿著工作服,步行了幾公里,從工地來到他從未來過的港口。對他來說,莊園和工地就是整個小島,那裡生活和工作著他熱愛的人們。他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關在那些受到保護卻又自由進出的地方,心裡十分寬慰。他把那些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閉著眼睛都能從房間走到工地,從別墅走到海角。海角是莊園的制高點,他喜歡獨自在那兒沉思,任時間慢慢流逝。其實,他再也不需要時間了。
他坐在一條翻轉的土耳其輕舟上看書,沒注意船已靠近。埃萊娜發現了他,等待他站起來招呼她。皮埃爾用眼睛尋找她,認出她來了,作了個手勢,表示他在這兒。她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又用力點了一下。皮埃爾用肘在人群中擠著,終於來到了碼頭邊上。
船上只有埃萊娜一個女乘客。在呆在她身邊的幾個小時中,船長沒能征服她,為此也許有點失望。他彬彬有禮地把胳膊遞給埃萊娜,一直把她送到舷門的樓梯下面。皮埃爾在那兒接她。她緊靠在皮埃爾身上,皮埃爾吻著她的手,接過水手遞過來的手提箱。
齊婭起初並無惡意。她小心翼翼地提防著,等待神靈的指點。當她得知埃萊娜要在別墅裡住上一段時間時,她什麼話都沒說,也沒有表示歡迎。皮埃爾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自己的往事,這時便乘機告訴她他離婚了。齊婭聳聳肩。對她來說,一個女人,不管她有多少配偶,她永遠是跟她生過孩子的男人的妻子,哪怕她已不再和這個男人共同生活。皮埃爾是個天生的教師,試圖向她解釋,但她聽不懂。她悶悶不樂地離開了他,連招呼也不打。
她在樓上為埃萊娜選擇了最小、最潮濕、也是最吵的客房,因為這個房間朝著家禽飼養場。她沒有按照朱莉的吩咐,親自去準備房間,而是讓佩裡去打掃房間,給房間通風,鋪床。她從衣櫥裡找出了最破的床單和被子。
每當有陌生人來,諾總有點不高興。齊婭不但沒有囑咐她小心點,反而指責她為什麼不唱歌了。至於接風晚餐,她打算上一些沒有味道、容易飽、難消化的菜,如茄汁高粱團、不放辣椒的蒸白豆、酸奶泡椰棗。喝的呢,是木薯皮製的一種白酒,又甜又辣。
埃萊娜的到來皮埃爾一直沒有說,他把這當作是低調處理的一種方式。直到最後一刻他才請求朱莉在別墅裡接待埃萊娜。朱莉對埃萊娜的來訪十分高興,怪皮埃爾為什麼不早告訴她。
「我只見過你的妻子,你的前妻一次,那是在我回到這裡的前一天晚上。當時,我告訴你我決定中斷學習。你批評了我,有點粗暴。『為了表示歉意』,這是你的原話,你建議我去你家玩。你怕我拒絕,還特別強調你們家裡從來沒有接待過女學生。我是惟一的一個。」
那頓晚餐,皮埃爾清晰地回憶起來了,不乏辛酸。
「埃萊娜,我邀請了一位女學生。她是幫我搞研究的。她很快就要回家了,回外國。明天晚上你能不能不出去?」
終於能見到可能是丈夫親愛的女朋友的學生,埃萊娜感到十分高興。丈夫的私生活無可指責,正因為如此,要永遠受到她的指責。所以,埃萊娜立即就同意了。如果他想騙她,把朱莉當作是他想討好的一個遠房表妹介紹給她,她會公開他們的婚姻狀況,抖出自己的不忠行為,消除仍有點使她不安的最後那點犯罪感。
出租車司機笨頭笨腦,塞車,皮埃爾草草寫在一小截報紙上的地址像天書一樣難認……朱莉遲到了,頭髮亂糟糟的,跑得臉色蒼白。她穿著一條袖子很短的新連衣裙,折邊清晰可見。腳上的縐膠底鞋走起路來十分沉重。
就像兒子羞答答地向母親介紹不般配的未婚妻一樣,失望的皮埃爾滿臉通紅。埃萊娜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朱莉對自己有失風度似乎毫不在乎,也不在乎埃萊娜明顯流露出來的對她的不敬。皮埃爾氣乎乎的樣子使她發笑。他懷疑她是故意讓自己掉價的。就餐時,她操著克裡奧爾1口音,皮埃爾都聽不出是她在說話了。吃奶酪時,她又忘了克裡奧爾口音,換了另一種口音。吃甜點時,她又冒充高雅。皮埃爾不再懷疑了。
1 克裡奧爾人,指安的列斯群島等地的白種人後裔,其語言由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和土語混合而成。
一進門,朱莉就明白了,皮埃爾和埃萊娜不和,想利用她來解決糾紛呢!她早有預感。她神態自然,一舉一動都讓他們放心。埃萊娜很驚訝,她應該靈機一動,設法逼皮埃爾干蠢事。她太需要皮埃爾干蠢事了,以便讓他在他的同謀面前出醜。她認為皮埃爾幹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而朱莉就是他的同謀。
朱莉識破了埃萊娜的計謀。她打著呵欠,看了看表,把餐巾放在桌上。
「呀!這麼晚了!」她顯得很遺憾,說:「我還得去向朋友們告別呢!他們等我開歡送會呢!」
告別匆匆忙忙,非常簡短。皮埃爾堅持要擁抱她。他把她的手握得生疼,她痛得齜牙咧嘴。埃萊娜錯過了這個盼望已久的機會,十分惱火。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讓皮埃爾去收拾飯桌、倒煙灰缸、關燈。
朱莉坐在主人位上,請埃萊娜坐在她右邊,皮埃爾坐在左邊。康貝遲到了,坐在她對面。亞麻桌佈滿是補丁,被煙民們不小心燙出的破洞依稀可辨。桌布上繡著由克恩家族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桌子當中,刻著家族紋章的小銀杯裡,有一些鮮紅的蘆薈花,那是太陽下山之前摘的,泡在水中。水裡放了一點樟樹皮,很香。皮埃爾一言不發,望著朱莉。朱莉微微一笑,以此安慰他。她請埃萊娜講講她旅途上的情況,希望這故事能延長晚餐的時間。
「到達這裡十分艱難,艱難得我都不想再提。今晚就別說了。也許改天吧,如果你們那時還想聽的話。我需要時間整理自己的回憶,以便留下美好的(如果有的話),忘掉不愉快的。」
埃萊娜的拒絕使朱莉十分尷尬,她不知道談話如何進行下去。這時,齊婭端著一個印花陶器大餐盤闖了進來,解了她的圍。
「根據別墅的傳統,主人必須為其客人服務。」齊婭把小碟一一裝滿,放在每個客人面前。
康貝吸著菜香,輕聲讚美著。皮埃爾也在附和,埃萊娜一點不客氣,立即就開吃了。
她作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菜美味極了,大出她的所料。
「謝謝你,我的齊婭,」朱莉說。「讓我們來猜猜這道菜是用什麼做的吧!皮埃爾,像你這樣的考古學家,應該不難猜到。」
每個人都嘗了好幾口,然後交頭接耳。碟子很快就空了。齊婭又一一添滿。
「棕櫚油、洋蔥、西紅柿、辣椒、大蒜、百里香、香菜、檸檬、薯蕷、木薯、香蕉……」朱莉如數家珍。
「肉呢?」埃萊娜最後一個提問,洋洋得意地作出最古怪的假設:「猴子肉、疣豬肉、火雞肉、大鴇肉、短趾雞肉、老鼠肉……」
「是鳥肉,」齊婭說,「康貝,放心吧,不是我們的那隻大冠鵑!不過,最重要的是調味汁。你們誰也沒有認出茉莉花、喜林芋漿果、美人蕉的果實……」
她沒有明說,由於一陣難以抑制的衝動,她把鍋放在火上之前,朝裡面吐了痰。
「你是不是去看看火?別讓它熄了。」朱莉對她說。
「火就像死亡的愛情一樣,熄滅了,但仍燙手;雖然不熱了但仍冒煙熏人。」齊婭臨出去之前說了這麼一句。
朱莉低聲說:
「埃萊娜——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請別見怪,齊婭在編警句呢!她還能重現她從來未見過的往事。在這裡,她是真正的主人,是保護者。她養大了我,就像我愛她一樣愛我。在島上,大家都怕她。我從來不怕她。但如果她覺得你壞,她便會加害於你。而當人們發現時往往已為時已晚。」
「朱莉——假如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的話——我一到你就跟我說這些陳詞濫調。這些話連最天真的遊客也不會感興趣!」
埃萊娜的話把康貝惹火了,他說:「你應該相信朱莉說的話……」
皮埃爾抬手打斷了康貝的話。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康貝問:
「諾在哪兒?今晚我沒見她。」
「只要你在這兒,她就永遠也不會走遠。」皮埃爾微笑著對康貝說。他想讓康貝原諒他剛才的粗暴舉動。
「諾是誰?」埃萊娜問。
誰也沒有答理她。齊婭端著許多棕櫚小葫蘆進來,一聲不吭地分發給每一個人。
埃萊娜一口就把葫蘆裡的東西喝光了,大家都大為震驚。看著別人小口小口地吃,並把最後幾滴灑在地上,埃萊娜的眼裡湧出了眼淚,氣都喘不過來。齊婭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這是散給地神的。如果我們把他們給忘了,他們會報復我們的。」皮埃爾對埃萊娜說。
埃萊娜聳聳肩。朱莉站起來,向客人們欠欠身,從廚房裡離開別墅,前往教堂。勒貝爾在那兒等她呢!
那隻大冠鵑也離開了它今晚選擇的那棵樹,盯著悄悄走遠的朱莉,慢慢地跟上去。
「那就帶埃萊娜去看看花園吧。」皮埃爾對康貝說,「這酒喝得我頭腦昏沉沉的。我不能再喝了。我上樓回房間裡去了。埃萊娜,別睡得太晚了。旅途累了。你的耐心總讓我驚奇,但它應該有個限度。別忘了你在度假。好好休息。在這裡,必須養精蓄銳,否則很快就會感到疲勞的。也許你會煩我,但我還是勸你在這個小島上要小心。要學會與它和平共處。晚安!」
皮埃爾想吻她的手,埃萊娜早有預感,覺得皮埃爾的這種騎士風度過於做作。她轉過身,跑到花園裡。花園裡灑滿了明月的寒光。康貝按照皮埃爾的吩咐跟著她。
這個女人,康貝是從照片上認識她的。皮埃爾的書桌上很長時間放著她的照片。後來有一天,皮埃爾沒說為什麼,把照片撕了。
聽聽這個女人說些什麼挺有意思。但埃萊娜沒有等他。她從中間的那條小路一直走到刺槐叢中。刺槐黃色的花朵像防風燈一樣照亮了讓人害怕的花園深處。埃萊娜停下腳步,轉過身,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向慢慢靠近她的康貝微笑著。
「晚上,所有的花園都是一樣的。要不想迷路,只需尋回童年的眼睛。今晚,在這兒,我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如同在西班牙我祖父的花園裡,在意大利我父親的花園裡,我覺得在自己家裡一樣。我丈夫皮埃爾……你知道我們結過婚……我們有個孩子……」
她停了下來。康貝什麼都沒問。埃萊娜又接著說:
「他父親家裡也有一個漂亮的花園。他說那是他的老家,可憐,她母親被迫把房子給賣了……他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跟他是怎麼認識的嗎……不……當然……那麼,他跟他心愛的學生朱莉-克恩是怎樣認識的,他一定都原原本本告訴你了……也沒有?……我感到很奇怪……當時,她常來我們家……晚上我不在家的時候……很頻繁……我的朋友們都認為太頻繁了……她的家人也在大半夜打電話來,想知道她是否跟她的老師在一起……他們的聲音很嚴肅……常有一點和你差不多的口音……這是這個島上的居民的口音嗎?」
康貝還是沒有答腔。他在一個棗樹墩上坐下。棗樹已經爛了,佩裡沒有管它,任它自己爛。
「什麼鳥在唱?」埃萊娜問。
「一隻斑鴨。它生活在別墅後面的荊棘叢中。諾每天晚上都用黍和爛水果餵它。」
「它的歌聲之所以美妙是因為四周寂靜,」埃萊娜說,「啊,你看,我開始學皮埃爾說話了。你一定已經注意到他有很多格言。你是怎樣成為他的助手的?」
「我生在這個莊園裡。我一直生活在這裡。我父親是個採珠人,後來被鯊魚吃了。我母親是齊婭的表妹,在別墅裡當裁縫。父親死後母親又結婚了,並且離開了小島。朱莉照料我,逼我讀書,想讓我當小學老師。後來,皮埃爾來了,他想找一個助手,加以培訓。他見到了我只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回答了,他便選擇了我。如果沒有朱莉,沒有皮埃爾,我會像我們那些朋友一樣,當漁民,當工匠,或者……淪落為無賴。」
「你跟皮埃爾一定很難相處。」
「恰恰相反,很容易相處。我看他做比聽他說學到的更多。」
「他說得很少。」
「他說的全是精華。」
「可他的沉默使被迫接受他沉默的人感到窒息。」
「可人們懂得他的沉默。這也是寬容的沉默。」
「你喜歡他嗎?」
「我需要他。我想信他也有點需要我。」
「他選擇你之前向你提了個什麼問題?」
「那是他和我之前的秘密。我的回答也是。」
埃萊娜沒有再追問下去。她臉上的表情凝固了,流露出巨大的不安。她強作微笑,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以掩飾這種不安。她合動著嘴唇,鼻子一吸一吸的,呼吸變得很沒有規律。她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但無法大聲描述。這個讓人對她那種意想不到的談話和殘酷的回憶持十分謹慎的態度。她舉起雙手,在半空中舞著,後無力地慢慢落下,放在膝蓋上。
站在她旁邊的康貝看到她如此驚慌,顯得十分激動。他彎下腰碰了她一下:
「你冷嗎?」
埃萊娜看著他。她兩眼噙滿淚水,但沒有落下來。康貝沒有任何反應。埃萊娜把這種被動和關心當做是一種含蓄而友好的表示,她把手放在康貝背上。康貝躲開了。她去脫他的衣服。康貝又向她靠近來。她跪下來,撫摸著他的大腿、肚子,並把臉靠上去。吻他的肚子,康貝沒有反抗。她解開他的扣子……康貝開始退縮,但埃萊娜把他抓住了。他沒有再反抗。
她怕他反抗,所以十分小心。康貝什麼都沒說,調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既沒感到痛快,也沒有感到難受。埃萊娜重新站起來,笑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擦了擦嘴唇,又用手指梳了梳頭髮,然後,旁若無人似地一蹦一跳地回別墅去了。別墅裡客廳的燈光滅了,但房間的燈光卻亮了。
厚厚的雲層包圍了月亮。那隻大冠鵑尖叫著,暴風雨就要來了。康貝摘了一朵刺槐花,用掌心碾碎,把碎片吞了下去。他決定回去。在暴風狂襲莊園的那幾個小時裡,風刮走了瓦和鐵皮,沒有扣緊的百葉窗辟辟叭叭地撞著牆。
早晨,潮濕而清新的空氣一掃夜間的雜亂,帶來節日的氣氛。被風刮斷的樹枝,就像小島的居民在夏至日喝得酩酊大醉時扔下的小旗,遍佈草地。
埃萊娜在睡。齊婭托著一個盤子,沒有敲門就進了房間。她把茶壺、糖缸、白色的瓷杯和重新加熱過的木薯餅放在獨腳小圓桌上。茶壺裡裝滿了溫水,上面浮著幾張發霉的茶葉,壺蓋也是破的。木薯餅上塗了薄薄的一層已有哈喇味的黃油,她打開百葉窗,掀起蚊帳,搖醒埃萊娜,說:
「這黃油是我用水牛奶做的,也許你不喜歡。」
埃萊娜揉揉眼睛,伸了伸懶腰,坐了起來。她睡覺不穿衣服。齊婭垂下了眼睛。
「你感到很震驚?」埃萊娜驚訝地問。
「在這裡,我們都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但我們的傳統不允許我們無端展示自己的不幸。年老的婦女光著身子會讓地神不高興的。」
「為什麼?」埃萊娜惱怒地說。
「她不能再生孩子,給人的樂趣也越來越少……」
「把這臭茶和讓人噁心的木薯餅給我拿走!」埃萊娜叫起來。
齊婭沒有理睬,她對埃萊娜的發火無動於衷。她收拾著床,弄平枕套,大模大樣地扔掉埃萊娜睡的時候掉在枕套上的頭髮。她抖了抖蚊帳,弄掉上面的昆蟲,然後拖著腳步走到門口,轉過身,目光茫然,但聲音嚴肅:
「讓神靈不高興決沒有好處。他們永遠不會保護你,並且等待機會報復你。好好想想我的勸告。」齊婭臨走之前強調說。她沒有把門關上。
埃萊娜聳聳肩追上去推了齊婭一把。齊婭差點摔倒。埃萊娜也被自己的粗暴行為嚇呆了,她低聲道歉,結結巴巴的,不再為自己辯解。她跑回去關上房門。門「乒」的一聲關上了。被蟲蛀爛的梁裂了。她咒罵自己,罵齊婭罵皮埃爾。她把一切都歸罪於皮埃爾。罵完之後,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底下,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想平靜的時候總能平靜下來。她慢慢地恢復了常態。
啞孩子好幾天沒有露面了。誰也沒有為此擔心。
佩裡把諾拖到花園盡頭,齊婭披著五色的羽毛披肩在蘆薈當中等他們。她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兩塊扁平石頭,大家坐了下來。齊婭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突然,她的鼻子流血了。她擦掉鼻血,又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吞了下去。有幾滴血舌頭沒添到,流到下巴上,落下來,消失在羽毛披肩中。
鼻血止住後,齊婭長時間地呻吟著,一邊說一邊呼吸,把話說得更有力。她窒息了,暈了過去。風立即就停止了,樹也寂靜下來,動物也停止了活動,不再叫喚。生命的跡象全部消失。
寂靜中,所有的鳥都展翅飛翔,聲音越來越響,其節奏幾乎難以察覺。那些鳥都是齊婭的話所喚來的。巨尾蒼鷹、灰頭紅隼、黑肚大鴇、白額-鳥、黃喙烏鴉、金背寡婦鳥、豎毛燕子、脖子上有條紋的秧雞、叫起來像哭一樣的斑鳩、顏色灰暗的鳳頭麥鳥、灰白色的燕鷗、藍肚佛法僧、短小的蜂虎、棕櫚林中的雨燕、黑頂犀鳥、紅雀、啄木鳥、虎皮鸚鵡、織布鳥……這些鳥像海浪一樣不斷湧來,飛過莊園上方,遮天蔽日。它們亂作一團,如一片巨雲,密密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沒有一隻鳥發出叫聲,除了那隻大冠鵑。它站在一棵龍血樹的樹梢上在跟齊婭說話。那棵樹樹幹已裂,流出一種血色樹脂。齊婭聽著,然後放心地站起來,步履踉蹌地回到別墅。
那隻大冠鵑飛起來,把所有的鳥都帶回了森林。它們亂七八糟的叫著,震耳欲聾,顯得更加混亂。天空了,鳥都歸了林。
皮埃爾發現,那個小雕像與幾千公里外某群島上的一個聖物相同,由此判定小島最初的居民來自何方及其移民路線。皮埃爾把小雕像交給朱莉。朱莉把它放在她父親以前保存家庭檔案的海員盒裡。
當皮埃爾想研究小雕像的印痕時,發現小雕像不見了。他並沒有真正感到驚奇。偷竊者在盒子裡放了一塊錐形的黑石頭,那是個普通的男性生殖器護符,由小島上的土醫生成批製造,賣給那些陽萎的情人。石頭用一塊泡過尿液的方布包著。
皮埃爾還沒來得及細想,齊婭氣喘吁吁地跑進客廳,說民安隊突然來臨。門「乒乓」一下撞在牆上,一些粉紅色的古畫裂了,落在打蠟的地板上。皮埃爾示意齊婭站在他身後。齊婭毫不畏懼,舉起乾瘦的手,閃著白色的指甲,指著民安隊員,就像他們是一群淘氣的孩子:
「要是我這樣闖進你的家裡,你們會怎麼說?你們會很有理由地把我趕出門外。」
「別怕,齊婭,他們是奉命到這裡來的。不是嗎,先生們?」朱莉出現在樓梯上方,她聲音堅定地問他們。
那個戴黑頭巾的傢伙好像是個小頭目,他沒有答話。朱莉走下樓來,在最後一階樓梯上停了一會,然後微笑著走向那個小頭目。他低下頭,又抬起來:
「我們來查盜竊案。」
「什麼盜竊?齊婭,什麼被偷了?」
「小雕像。」民安隊說。「他們告訴我們說小雕像……」
「『他們』是誰?什麼小雕像?哦,對了!皮埃爾,是那個被打爛的小雕像。你花了不少時間修復呢!它被偷了?我還不知道呢!沒關係,那東西沒有任何價值。我不起訴。」
「它不屬於你!」
「這是怎麼回事?」
「它是在你家被偷的。」
「你怎麼知道?」朱莉不客氣地打斷他。
「我得把你帶到警察局去審問。跟我們走。」
齊婭過來阻攔:
「你是誰?竟敢如此大膽!」她叫道。
「齊婭,不要擔心。這是例行公事。我會回來吃中飯。別忘了讓埃萊娜嘗嘗你做的菜……埃萊娜在哪?你知道嗎?皮埃爾?今天一早,我聽見她要佩裡開車送她進城。佩裡已經開著他的破車回來了,可她……」
皮埃爾輕輕地咬著嘴唇。
「走吧,先生們。」朱莉說。
「我陪你去。」皮埃爾說。
「千萬別去!區區小事,不值得你中斷工作,哪怕一分鐘。只是,我不能如約去診所了。待會兒見!」
「不不,我跟你去。」皮埃爾堅持道。
一個民安隊員推開他,不許他跟朱莉走。朱莉已上了一輛舊吉普,兩邊各有一個全副武裝的衛兵。
幾小時後,又來了兩個民安隊員,一個穿著迷彩服,另一個穿著軍官制服。他們上樓來到皮埃爾的房間,直奔目標,似乎事先已得到準確的情報,知道在哪裡最有可能找到要找的東西。
皮埃爾正在寫一篇關於發現小雕像的文章。他壓低眼鏡,瞇著近視眼,盯著這兩個不受歡迎的來者。他們站在門口。一樓,有扇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他們決定進去:
「跟我們來!」
「你們缺乏想像……去哪?」
「你會知道的。」
他們一人抓住皮埃爾的一隻胳膊,把他一直推到他們的汽車裡。汽車的前門已經拆掉。後門凹凸不平,一開「吱嘎」作響,門被漆成黑色,中間有幾個縮寫字母,已經模糊不清了。民安隊用皮帶綁起他的手。這個犯人如此聽話,他們感到很驚訝。他們怕中計,便改變了主張,給皮埃爾鬆了綁。
「有什麼用?你逃脫不了我們的掌心。你往哪逃?這是個小島。」
汽車艱難地發動起來了,但往前滑行時又熄火了。司機火了。皮埃爾探著身子,想認出前進的路線。他相信自己平時散步時踏遍了別墅周圍的小路,但對這條佈滿車轍的泥路他卻毫無印象。這條路的兩邊種滿了綠色的橡樹,樹幹因爬滿毒籐而生長不良。貪吃樹皮的羚羊紛紛倒在毒籐底下。
皮埃爾的好奇引起了民安隊的不安。他們用頭巾蒙住皮埃爾的眼睛。皮埃爾輕輕地唱起歌來。他們的不安變成了擔心,於是便命令皮埃爾住嘴。皮埃爾沒有理睬,民安隊朝他的嘴唇一拳打過去,強迫他住嘴。皮埃爾馬上就感到嘴上流血了。
「你們害怕了,蠢貨!」他罵了一句,聲音很輕,不是出於謹慎,而是因為瘀腫使他動不了嘴唇。
汽車放慢速度,停了下來。沒有任何聲音和味道能幫助皮埃爾判斷此時此刻身在何方。他擔心出現最壞的結果。蒙著他眼睛的頭巾被扯下來了;他們轉了幾個圈,回到了離出發點不遠的教會。在舊餐廳裡,他發現朱莉被綁在一張椅子上。勒貝爾蹲在朱莉面前的一張蘆葦編的蓆子上,當皮埃爾進去時,他盯著皮埃爾。朱莉臉上露出了微笑。皮埃爾也笑了。勒貝爾站起來,用手指著一張圓凳,說:
「請坐!」
審問的時間很短。勒貝爾提了一些很愚蠢的問題,朱莉應答自如。她的回答條理清楚,讓無知的指控者無地自容。勒貝爾糊塗了,對朱莉進行威脅,免得讓人以為他好欺。朱莉否認了一切,變被動為主動,要勒貝爾拿出指控她的證據。皮埃爾怕她太大膽,會遭到懲罰。他像一個最後終於招供的罪犯那樣,憂鬱地說:
「小雕像丟失的那天晚上,朱莉-克恩和我一起睡在這裡,睡在教堂裡。她請我吃飯,慶祝我的六十歲生日。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晚宴的菜單給你。我們喝多了,想睡在這裡。我死而無悔。」他最後微笑著對朱莉說。朱莉驚訝得圓睜大眼。
皮埃爾的這番話證明他和朱莉都不在現場。勒貝爾未加證實,便下令給他們鬆綁。民安隊員很失望。用獵刀一一砍斷捆綁他們的繩子。
「別高興得太早!」勒貝爾說,「事情還沒完。小雕像還沒有找到。我們走著瞧。」當朱莉跨出門檻時,他摸了一下朱莉的腰,對她說:「我不相信你是清白的。」
「誰不清白?」朱莉反問了一句。
「我讓你一個人走路回去,」勒貝爾冷笑道。「你不會有任何危險的。這裡的人,我應該說不管什麼人都喜歡你。至於你嘛,皮埃爾-多斯,你也許再也沒有必要呆在這個小島上了。它以前太歡迎你了。」
皮埃爾迅速拉走朱莉,共同對付危險。勒貝爾看著他們走遠,然後回到他的人身邊。他的下屬嚴陣以待,手裡握著槍,只等一聲令下。但勒貝爾沒有下命令。
康貝在別墅裡找皮埃爾。他想讓皮埃爾看一個石製的箭頭。那是啞孩子在沼澤邊上發現的。啞孩子冒著被咬的危險,在沼澤地裡捕捉睡著的蛇。
康貝在樓梯上遇到了諾。諾告訴他,朱莉和皮埃爾被捕了。
「我去找他們。」康貝說。
「在這裡等他們。他們會被釋放的。齊婭知道。」
她抓住康貝的胳膊,把他拉到樓上的一個空房間裡。康貝激動得迫不及待地脫掉諾的衣服。諾也幫助他,如果哪個扣子難解或哪個結太緊,她便親自動手。
「讓門開著,」她說,「沒有人來。」
康貝的身體使諾激動,也使她寬慰。她陶醉於他極不濫用的那種美妙而溫柔的力量之中。每一階段他們都一起即興創造一些遊戲,遊戲的規則每次都不相同,並且注意讓雙方誰也不輸。康貝用舌頭撫慰著諾,延長讓她顫抖的快感。他們忘了一切,眼裡只有他們自己,沒聽到埃萊娜冒失地上了樓,踩得樓梯「吱嘎」直響。
埃萊娜躺在樹叢邊的太陽底下,突然看見康貝和諾先後走進別墅……她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忍不住想去證實自己的猜測。
康貝已把自己與埃萊娜短暫的艷遇忘得一乾二淨。諾緊緊地摟著他,他閉上眼睛,微笑著聽她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埃萊娜在透過門縫偷看,她自己撫摸著自己,孤獨、妒嫉和狂怒得要哭。
齊婭見她驚慌地走出別墅,朝通往城裡的小路走去,立即在女兒的衣物撒了一些檳榔粉,以保護女兒。站在樹梢的那隻大冠鵑朝莊園大叫,好像是說齊婭做得對。齊婭探身窗外,揚起腦袋,對著大冠鵑又是讚揚,又是請求,又是威脅,又是咒罵。
幾年前,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情況下,他們首次相遇。從那以後,她便不時地責備這隻大冠鵑。齊婭的母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把女兒叫到身邊,要她去收集同宗的女人們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秘密。如果齊婭同意她便會有通靈、說教、治病的本領,也會有母親的魔法、巫術和咒語。她也要作出一種犧牲。至於是什麼樣的犧牲,她做了就知道了。齊婭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告別了母親,等待黑夜來臨,以便回家。
半路上,狂風突然來臨,刮著森林發抖。驚慌得不敢再叫的鳥兒向沼澤地逃去。齊婭無法動彈,躺在小道上,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只要能動,她便把臉貼在地上。一股暖流從腳心一直湧到腦門,滲透全身。她熱得發瘋,精疲力竭,靈魂遊離軀體好幾個小時。當她恢復正常時,天還是黑的。但風停了,雲散了,鳥兒回到了樹上。母親也把自己的秘密和本領全都傳給了她,她在神遊過程中,感到母親一直跟她在一起。
她想到了自己的債務。她慢慢地回到家裡,發現兒子已經睡著。她看著他,直到黎明。當太陽驅散晨霧時,她抱起了孩子。孩子醒了。她輕輕地搖晃著他,餵他奶,給他講-的故事。那頭-,早上像雲雀一樣歌唱,晚上像寡婦一般悲哭。孩子又睡著了。齊婭緊緊地抱著他,出了門,來到樹陰底下。在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的驅使下,她猛地一下扼斷了孩子的脖子,就像打獵時她擊斃落在網中的-和猞猁一樣。
這時,那隻大冠鵑大叫一聲,把她震得暈了過去。她拖著已沒有生氣的兒子倒在地上。
犧牲第一個孩子就是她付給神靈的代價,在這當中,她成了中介,成了同謀。她的債被一筆勾銷了。她曾經充當兇手。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躺在床上。園丁佩裡守在她身邊。她試圖朝她的這個夥伴笑一笑,她很為兒子擔心。佩裡猜到她想問什麼,便用結實的大手摀住她的嘴。她一點不知道佩裡是如何處理孩子的屍體的。佩裡永遠也不知道孩子是怎麼死的。這是他們的秘密,也是他們結婚的深層原因。
在他們的女兒諾出生那天,齊婭才抓住佩裡的雙手吻著,第一次問他兒子的屍體埋在何處。
佩裡沒有回答。齊婭一再追問。幾小時後,當她不再等回答時,佩裡對她說:
「只有那隻大冠鵑知道。應該去問它。但你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迫使它回答你。」
埃萊娜來到市政廳的大門口。全副武裝的門衛把她帶到樓上的一個客廳裡,負責安全的官員坐在一張堆滿案卷的桌子後,一邊翻著報紙一邊小口小口地抽雪茄。案卷搖搖欲墜,每次開門,都差點被風吹倒。埃萊娜進來時,他不耐煩地朝這個不速之客抬起頭,把報紙和雪茄扔到佈滿空酒瓶的廢紙簍裡。
「你一個人到這裡來是很冒失的。朱莉-克恩的客人也難免受到傷害。特別是在她被指控偷竊之後。你看見那個著名的小雕像了嗎?」
「並沒有親眼看見。」
「它將證明鷹派在這個島上扎根比-派更早!簡直是開玩笑!直到現在為止,我們所知道的恰恰相反……這是忘了兩派通婚已久,我們的血已全都混在一起……如果由我的性子來……」
「我知道誰偷了小雕像。」
「朱莉-克恩?她已被釋放。」
「是諾,齊婭的女兒,康貝的女朋友。」
「齊婭的女兒……」
「今天下午,在朱莉-克恩的房間裡,我突然發現了她。她……她手裡捧著那個小雕像。她一聽到我的聲音,馬上把它藏了起來……藏在裙子裡面,然後匆匆逃走。」
「你為什麼沒有跟上去?」
「我怕讓她難堪……」
「她現在在哪裡?」
「也許在她母親家裡。她很容易激動。她會招的。」
「你為什麼主動來揭發?你知道,這並沒有獎金。那麼,是責任感,是對古董的愛好?妒嫉?」
埃萊娜的臉紅了。
「你還很漂亮。」
「如果恭維的價值取決於恭維者的價值,那你過譽了。」埃萊娜嘲諷地說。
「要是你勇敢的舉動到此為止了,那你現在可以走了。注意!這些天大家都很煩躁,很不高興。小心點!別忘了,蔑視危險的人容易遇到危險。」
自從兒子皮埃爾出生後,多斯夫人就確信丈夫對自己不忠,儘管她沒有確鑿的證據。皮埃爾的父親受過良好的教育,風度翩翩,他從不隱瞞自己對女人的興趣。而那些女人也反過來對他的關注表示感激。出於信仰,也是為了在自己業已陳舊的羽飾上增加一根榮耀的羽毛,他參加了抵抗侵略者的運動,並在所在地區組織秘密網絡,成了一個受人敬仰的首領。多斯夫人既不贊同丈夫的主張,也不瞭解其內在的動機,但她得知她已懷疑多年的一個女人也參加了她那個具有魅力的丈夫的組織。她巧妙地從丈夫的一個知己那兒套出了秘密。那個粗心的知己把召開秘密會議的地點,日期和時間都告訴了她。她匿名向敵人告了密。為了讓她那個對她不忠、但她仍然愛著的丈夫晚些到,以逃避敵人的埋伏,謝天謝地,她剛好身體不舒服,丈夫只好守在她身邊。但敵人很高明,一直等到會議結束才採取行動。抵抗組織的成員們紛紛突圍,但最後都落入陷阱。他們寧死不屈,誓死捍衛,結果全都被殺,無一倖免,包括遲到的多斯先生。時間的差錯使一個妒嫉心強的妻子和告密者成了一個寡婦。她雖然得了榮譽勳章,但內心難以安慰。
埃萊娜離開了市政廳。她腦海裡仍浮現著婆婆滿臉皺紋、哀傷、蒼白的臉。有一天晚上,婆婆向她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悔恨不已,失望至極。
「您的信任並沒有使我感到榮耀,」埃萊娜對她說,「您的悔恨也沒有把我感動。行為高尚還是可恥,其動機往往是相同的。告密者的錯誤,在於不公開姓名。為什麼要隱姓埋名?為什麼?」她一邊重複,一邊朝把她帶到市政廳鐵柵外面的警衛笑著。
脾氣暴躁的警衛很不高興,舉起了武器。埃萊娜笑得更大聲了,頭也不回地走遠了。再大的災難她也不怕。
禮拜天,如果天氣好的話,埃萊娜會去領兩次聖體。她的衣著很富有挑逗性:高跟漆皮皮鞋,開叉的黑色短裙,線網襪,袒胸露臂的緊身皮衣,口紅又厚又艷,臉上撲了淡紫色的化妝粉,睫毛上塗了淡紫色的眼睫膏,長長的頭髮在肩上飄動著。皮埃爾每個星期僅這一天懶在床上看報紙,埃萊娜出門了,來到教堂。她姍姍來遲,講道已經結束。她覺得自己已不需要聽講道。她踏著高跟鞋,「卡嚓卡嚓」地登上大殿正中的過道,一直走到第一排,迫使信徒們互相擠緊,以便給她騰出一個位置。
領聖體了,隊伍漫長,從教堂盡頭開始。埃萊娜拒絕排隊,第一個跑上去接受聖體,接著又返回原位。聖體發放完畢,主祭還沒來得及重新登上祭壇,埃萊娜又出現在聖餐桌邊,跪下來,輕啟雙唇,張嘴伸舌,讓教士第二次把聖餐餅放在她嘴中。她合著雙手,閉著眼睛,吞進聖餅,讓它慢慢地在嘴中融化。
接著,她來到康貝向她推薦的咖啡店,坐在櫃檯前。她想見見「真正的島上居民」,以此寫一部小說。康貝猶豫了,她纏著不放。康貝告訴她那裡很危險,她笑了,諷刺他。
她要了一杯棕櫚酒,付了錢,一飲而盡,又要了一杯,喝了一半,然後轉身向大廳走去。她進門時,正在抽煙喝酒的顧客們停止了說話。她一一凝視著他們,他們任她看著。在他們的目光中,驚訝、懷疑、敵意交織在一起。她微笑著舉起杯,喝光,付錢,滑下圈凳,走到一個年老的水手身邊。這個水手穿著一件破舊的制服,戴著一枚青銅獎章,獎章上飄著一條骯髒的飾帶。他用埃萊娜所不懂的方言說了幾句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埃萊娜站在他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夾在唇間,把嘴向老水手伸過去。老水手沒有猶豫,他抽了一口用破牙咬著的煙頭,免得讓它熄了,然後用兩個指甲烏黑的指頭夾起煙,彈掉煙灰,把它遞給正在點煙的埃萊娜。埃菜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滑稽地結結巴巴說了幾句話,又引起了大家的哄笑。這回,埃萊娜也笑了。她用力抽了一口煙,朝積滿污垢的天花板吹去,好像是趕蒼蠅似的。老水手吐掉煙頭,埃萊娜也遞給他一支煙,他點著,彎了彎腰,最後說了一句話,博得了滿堂掌聲。大家又滿上酒杯。老水手與埃萊娜碰了杯,埃萊娜也被迫與其他所有的人碰杯。他們圍在她身邊,擠她,摸她。她試圖脫身。老水手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以此表示自己的優先權。誰也沒有跟他爭。大家安靜了下來,重新斟滿酒杯,互相乾杯,唱歌。老水手邀請埃萊娜跳舞,眾人把他們圍在當中。好幾撥男人都加入了進來。
埃萊娜跳了好幾個小時,大家一個接著一個把她摟著懷裡,摩擦著她。她沒有反抗。他們滿頭是汗,心跳得飛快,手抓得緊緊,但她沒有躲開。他們試圖把她拉到咖啡店的角落,以為能靠著牆迅速跟她幹那種事,就像他們跟那些同意跟他們喝酒的女人所幹的那樣。只有這時,她才咧著嘴笑笑,打消他們的邪念。
當大家都跟她跳過舞之後,她喝完最後一杯酒,用口哨輕輕地吹著一支曲子(以前,當兒子看見她晚上出去,哭起來時,她就是輕輕哼著這支曲子安慰他的),揚揚手,跟大家打了個招呼,輕輕推開試圖拉住她的男人,走了出去。
老水手陪伴著她。他讓她安全地抄捷徑穿過了沼澤地。黎明紫色的霞光照在沼澤地上,使天地一片靜寂。時而有幾聲槍響,但不足以打破這種寧靜。一種真正的寂靜。他們倆都累了,還有點醉,歸途中誰也沒有說話。在莊園門口,老水手停住了腳步,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細長的小瓶子,裡面用一種綠色的液體浸泡著幾隻鷹爪。
「拿著。這是致人於死命的毒液。假如有人想傷害你,在他的杯裡倒上幾滴,他第二天就會死。不過,要小心。如果有人看見你倒,猛禽的靈魂來抓的是你。」
埃萊娜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要。她尷尬地傻笑著,作為感謝。「又是一個不信神的人,所有來自海外的人都一樣。」老水手一邊想,一邊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在路上,他等了一會。當他確信埃萊娜已回別墅,出現在敵人面前時,他長時間地念起咒來,以保護埃萊娜。
齊婭也在唸咒,但目的剛好相反。她穿著一個插滿小鷹羽毛的緊身衣,頭戴白色的刺槐花,雙手佈滿她剛剛掐死的一隻非洲猴的血,仰望著升起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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