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的場地上遊戲 10.第十一天
    當按摩師走進達米爾-伊斯馬依洛夫的豪華套間的時候,他還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你看看!」說著他扔給達米爾一張新出版的報紙,「最後一版,右上方,《少數人的悲劇》。」

    達米爾瀏覽了這篇報道。有個叫哈寧的人自殺了。死前寫下一封但白信,供認是他殺死拋棄了他的柯裡亞-阿爾費洛夫。報道的作者趁勢大發議論,說什麼雖然我們國家不久前取消了追究同性戀刑事責任的條款,但我們至今還備嘗壓制少數同性戀者的惡果。沒有得到女人情愛的男人往往用另一種愛去得到快慰。儘管不是真正的情愛,但他總可以找到替代。那些不得不過著「偷偷摸摸」的生活方式的同性戀者們,他們找到的夥伴十分複雜,因此一旦他們的關係破裂就會演化成真正的悲劇,引發那種不可遏制的嫉妒心理並常常導致兇殺事件。作者又說,在不同性別的伴侶之間出於嫉妒殺人的現象往往少得多。

    「這有什麼意義?」達米爾把報紙還給柯季克,急忙穿上衣服。

    「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哈寧真的有個朋友在這裡呢?警察局知道後,把他叫去審問,告訴他情人死亡的消息。而他由於悲傷,特別是如果有什麼心理障礙的話,必然極度痛苦,也許他早就嫉恨在心,在休克狀態下迴光返照,寫了一份自白,心甘情願告別人生。這在精神病患者中是常有的事,像你我一樣,誰能說得清呢?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神奇般地走運,這種機遇一生中也難得遇上一次。我們的謝苗也是大難不死。」

    「上帝保佑,偵查總算結束了。現在可以走了。」伊斯馬依洛夫大大鬆口氣,說著便從壁櫃裡取出旅行袋。

    「你這是想到哪兒去?」

    柯季克不容分說,抓住達米爾的肩膀,另一隻手從桌子上把旅行袋扔到地上又踢了一腳。

    「幹什麼,柯季克?我為什麼不能走?」

    「馬爾采夫呢,你把他忘了。收到訂單,就要完成,我立即通知謝苗和希米克回來。應當找到那個女孩和侏儒,或是相似的替身,並且要盡快開始工作。你是我們這裡的創作人員,你需要的是靈感,而我們需要按計劃生產。你不要再裝傻。任何危險都不存在了,莫斯科刑事偵查處的小伙子也該回家了,案件已了結,腳本等東西要準備好,要開始工作,親愛的同志。」

    達米爾癱坐在床上。

    「那麼,卡敏斯卡婭呢?」

    「你什麼也不要管,除了你自己想的,」說著柯季克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熟練地打開蓋子,「阿爾費洛夫的事弄清楚了,扎爾普再也找不到了,而且也不用去找,所以卡敏斯卡婭對我們毫無危險。你可以以平靜的心態演完這場嫉妒戲,再編進去一個警察……最後再寫一封告別信。」

    「有警察的什麼事?他是來跟蹤監視她的,而不是追求她的。」

    「那又怎麼樣呢?熱戀者迷,親愛的,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實,而設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其實,我不想阻攔你。你可以繼續跟著卡敏斯卡婭的屁股後面轉。如果你喜歡她的話,為自己找點樂事,儘管我一分鐘也不想花在她身上。不知道扎爾普看中她哪一點?」柯季克鄙夷地皺著眉頭說。

    「你不明白,」達米爾用雙手慢慢地搓著臉說,「扎爾普看到的,正是你沒看到的。可我看到了。」

    「那是什麼呢?」柯季克把啤酒罐放在一旁,留心地問道。

    「這……說不清楚。但我理解扎爾普。」

    「哎呀,看你說些什麼話!」柯季克鬆了口氣,又抓起啤酒罐,「噢,祝你走運,熱戀的人。小心,別碰釘子。不要像泥人一樣,要振作精神,吃早飯,活動活動,要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謝苗是個機靈鬼,一兩天就會安排好的。我們一完成訂貨——你就可以走了。4點鐘前到我那兒,我給你好好做一次按摩,然後再洗個桑拿浴,就會有活力了。」

    正好在10點45分有人敲513號房間的門。這次娜斯佳早有準備,穿上盡可能得體的衣服,梳洗之後,化上淡雅的妝,使她的臉顯得活躍動人。

    走進房間的是位個子不高、表情嚴肅、目光敏銳的微胖男子。他開門見山地說:

    「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我受委託請您去會見一位極需您幫助的人。情況是這樣,他不能親自來,但他正焦急地等著您。」

    「為什麼他不能親自來,他是殘疾人嗎?」

    「他並沒有殘疾,但事情……」

    「那可不行,」娜斯佳打斷他的話,「首先,請您自我介紹一下。」

    「斯塔爾科夫,阿納托裡-弗拉吉米羅維奇。」

    「那您,阿納托裡-弗拉吉米羅維奇,在哪兒和做什麼工作呢?」

    「商業銀行安全部主任。這是我的證件。」說著他把工作證遞給娜斯佳。

    「其次,我想瞭解,要談什麼事和為什麼您的主人……」

    「是我的朋友。」斯塔爾科夫委婉地更正說。

    「是您的主人吧,」娜斯佳也同樣委婉地反駁了一句,「反正都一樣,為什麼他不親自來呢?是不是他離群索居,從不離開自己的住處?」

    「完全不是,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不當著他的面我無權議論他。他具有完全合法的身份。況且,今天我們市過節,他必須出席。我也邀請您去參加。我們理解您的顧忌,因此我們把會面安排在公開場合。」

    「那就走吧!」娜斯佳毫不猶豫地說了一句,隨後從壁櫥裡取出外衣和紗中。

    「今天你們市裡過的是什麼節日?」娜斯佳坐進閃閃發亮的汽車時間道。她怨自己沒有抽空學會辨認外國車的品牌。

    「您看,我們市裡很多『卡迪拉克』。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西方現在不是過聖徒日嗎?我們這兒還沒有這個習慣,但為什麼不給教徒一個機會慶祝一下呢?同時大家都可以娛樂娛樂。我們市歷來有很多節日,您喜歡嗎?」

    「也許吧。」娜斯佳一直望著窗外,乾巴巴地回答了一句。

    汽車駛到市中心停了下來。

    「再往前就要走路了,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節日期間這裡是步行區。我們走吧,不遠。」

    他們走了五百米,斯塔爾科夫停下來。

    「您留在這兒,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可以在這兒散散步,但千萬不要走遠。他們會來找您。」

    「我要等很久嗎?」娜斯佳不高興地問道。

    「不會的。」

    城市給娜斯佳異常寧靜的印象。甚至今天,街上到處都擠滿人,它依然是那麼舒適和順暢。她想:「在這裡生活和工作一定很舒適,」緊接著又打斷自己的思路說,「胡說,生活與工作,生活與工作……人們不都在生活與工作嗎?工作,工作。我怎麼就想不到人間還有許多其他的感情,好像他們是機器人似的。人們將會悄悄死去,一個接一個被壓垮。我也會被壓垮的,如果以後對自己還像對機器人一樣。天啊,我想些什麼呀?是的,情感上的殘疾人。」

    她看到周圍的人們為這個半宗教半世俗的節日而感到由衷的喜悅。娜斯佳想到:「這地方的老一輩人並不蠢,而且可以說相當聰明。要知道老百姓已習慣11月初的那個節日,不清楚日曆上紅色的一頁也許被取消了,也許還存在。」這個傳統的娛樂日非常熱鬧。隨便哪個角落都擺著小吃、熱咖啡、夾肉的麵包、燒烤,論價錢都便宜得可笑。酒也有,但在大冷天,加上豐富的小吃,千萬不要喝醉。

    人們不慌不忙地在街上走著,看不到市場上的那種擁擠不堪的情景。有幾家人把一個食品攤主——一個討人喜歡的面色紅潤的女人圍得水洩不通。他們買起來毫不吝惜錢,聽著孩子們的要求,愉快地笑著。

    她站在乾淨的高台前吃完了熏魚麵包片。一串蘑菇擺在挺好看的紙盤上。咖啡盛在一次性塑料杯裡,香氣撲鼻,她很喜歡,而且握在手裡特別暖和。從公園的遊藝場傳來陣陣孩子們的歡叫聲和音樂聲。娜斯佳意識到很快就會有人來找她。按照世界上一切卑鄙行徑的慣例,往往是上最好的菜餚時,就讓你離開餐桌。她真想吃那串蘑菇。

    「凍壞了吧!」她聽到帶嘲弄語氣的聲音。

    就在這時,走近她的人向前跨了一步,正好站到她面前。娜斯佳看到一位年紀不輕的魁梧的男子。他的穿著雖不顯眼,但雅致而名貴。惟有敞開的風衣下,刺眼的白絨線衣顯得不是那麼盡善盡美。濃密的白髮理得很短,面部的線條粗獷,彷彿用木頭雕出來的一樣。目光暗淡、專注,也還和藹。娜斯佳馬上想到這就是主人。「你這副樣子沒有什麼可怕的,挺友好的嘛!我從來還沒有這麼近地看你這種人。即使談不出什麼結果,認識一下也無妨。」娜斯佳仔細打量著想到。

    「如果勞您久等了,請原諒。」

    這男子的聲音也還和氣。娜斯佳望著他的眼睛,一聲不吭地喝著咖啡。儘管你裝出非常友善的樣子,但我不會在談話中幫助你。你要制服我嗎?請吧,制服吧!

    「我叫傑尼索夫,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我非常感謝您能來和同意聽我的意見。您願意邊走邊談呢還是站著談?」

    「最好坐著談,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尤其是談話需要很長時間的時候。找個暖和的地方最理想了。我的確有點冷。」

    「我本來非常高興請您到我家去,但我怕您不會同意。我們可以坐在汽車裡談,那兒也很暖和,但我感到第一次會面在車裡是不合適的。我們選什麼地方呢?飯店怎麼樣?」

    「我並不餓。」

    「那麼,酒吧?就要咖啡、飲料,什麼吃的也不要。就在旁邊兩步遠。」

    「好吧!」娜斯佳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端著咖啡,選擇了酒吧間最邊遠的角落。傑尼索夫熱心地幫娜斯佳脫去短大衣,掛在旁邊的椅子背上。

    「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我先談談經過,好消除您可能產生的疑慮。我是個企業家,而且是個相當成功的企業家。從我投資和獲得完全合法和相當豐厚的利潤起已快7年了。這也許讓您感到奇怪,但我沒有把錢都吃掉和把它們用在自己的情婦身上,而是用來改善城市的設施和發展生養我和將埋葬我的城市,自然,從事這一事業並非我一個人。我們有一個企業家協會,其中有許多擁護我的人,就是那些贊同我發展城市和爭取居民支持的主張的人。我們可以想一想,幫助市長和我們戈羅德市居民需要多麼巨大的財力。就說今天的節日吧,也是我們贊助的,因此小賣店的價格比平時的低得多。」

    「我注意到了。」娜斯佳點點頭說。

    「我一生都在經營錢,」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繼續說道,「有時在法律的線上,有時也超越界線,但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是完全合法的資本家。我想,您既然是法官,對這一點不會產生懷疑。我非常富有,但到老的時候我倒變得富於同情心了。我想做善事,我也做了。」

    「我理解。」娜斯佳又一次點點頭。

    「那您還應該理解另一件事,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我的城市裡發生什麼事對我來說可並不是無所謂的,包括在法律、秩序方面發生的事。我有根據認定,市裡出現了販賣人口的犯罪分子。他們招募易於上當受騙的女孩,把她們運到中近東的妓院。市警察局的努力沒有奏效。因此,我想請求您給予幫助。」

    「為什麼一定是我呢?」娜斯佳把杯子放到托盤上,取出香煙,「為什麼您認為我能辦到你們的警察局辦不到的事呢?我的專業水平並不是最高的,你們的偵查人員中一定有更有經驗和更瞭解城市情況的人。」

    「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因為這伙匪徒以某種方式與山谷療養院有聯繫,而且,恰恰是現在,這幾天那裡發生了一些事件。因此,解開這個謎的只能是您。我們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情報。如果您同意幫助我們,可以把這些情報交給您使用。您想考慮考慮還是馬上回答呢?」

    「我需要考慮。」

    「那樣的話……」他看了看表說,「13點15分。您需要考慮多久呢?」

    「至少一小時。」

    「在14點30分您告訴我決定,好嗎?」

    「好的。」娜斯佳肯定地回答。

    「您留在這裡還是把您送到其他地方?」

    「我留在這兒。這裡有這麼好的咖啡,也挺安靜。」

    「好吧,我14點30分整回來。還有一點,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不管您同意不同意,我希望您接受邀請到我家共進午餐。」

    「不必了,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清理解我。如果我拒絕您,最好把我送回療養院;如果我同意的話,就再說。那時我會很高興到您那兒做客。」

    傑尼索夫站起身,穿上風衣,俯身吻了娜斯佳的手,說道:「再見,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

    娜斯佳自言自語地說:「想吧,丫頭,快想吧!只有一個小時。」他並不隱瞞他是這個城市的真正的主人。這也好,表明他並沒有把我當成地地道道的傻瓜。他上的這道菜還帶點善心善舉的富翁的味道,不至於使我不自然,不至於使我害怕。這也不壞。能否由此得出結論,他想收買我,讓我對阿爾費洛夫事件保持沉默呢?還是涉及販賣少女的事件?如果是後者,可以同意。這是個值得注意的任務。而如果仍然是那個阿爾費洛夫的問題,怎麼去核實呢?考慮吧,娜斯佳!

    只有他能組織偵破阿爾費洛夫被殺案。他為什麼這樣去做呢?如果我瞭解這一點,我完全可以做出決定。而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他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呢?當成知道阿爾費洛夫被殺真相的人,因此他才不放心。如果是這樣,那就應該趁早走開。怎麼去進一步澄清呢?

    娜斯佳喝了三杯咖啡,在一堆餐巾紙上畫滿了各種符號,但一時尚未做出決定。她緊張得渾身發熱,手心出汗,心臟彷彿在喉嚨裡跳動,手指也有些顫抖,活像一個酒精中毒者。咖啡好像太濃,應當沖淡一點。

    做決定是件簡單和不費腦筋的事,但要能回答所有的問題並正確地分析形勢。娜斯佳看看表——14點20分。她從包裡取出早晨從療養院報亭買的報紙,鋪在面前的桌子上,先認真閱讀第一版。「僱主」馬上就會來的。不知他對報紙有什麼反應。他一定會說:「真巧,最後一版上有一篇讓人感興趣的報道。您讀過嗎?原來您那個療養院的殺人案完全是出於嫉妒。這就是事實的全部。」要拒絕和快點溜掉的話就要想出更有份量的理由。但可惜呀!關於販賣「活商品」的事件,她還真有興趣去試試。報紙的詭計還有一層意思:如果傑尼索夫援引報道的話,他隨時都會唉聲歎氣表示驚奇,讓你明白不要再懷疑什麼人並以此保護自己。

    娜斯佳瞥見大廳對面閃現的白絨線衣,但沒有抬頭。報紙上現出個人影。

    她聽到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說:

    「不要讀這些胡說八道的新聞,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這不是供您讀的。」

    阿蘭離開莫斯科城郊大飯店的助理工作並不感到惋惜。他是一位實幹家,一切都願意親自動手,什麼檢查、督辦一類的事務他毫無興趣。而且幹活的人大多數都是平庸的無能之輩。照挑剔的阿蘭的說法,他們的成績也只能是那個樣子。真正的飯菜是色、味、香的薈萃,是囊括和諧、傳統、札儀、外觀等諸多因素的世界。他就喜歡順從這些法則行事。

    傑尼索夫建議阿蘭到他那裡工作,使他得到了他幻想得到的一切。今天一切都聽他支配:錢和高檔貴重的設備。但最主要的還是,在這裡,在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身邊,他能夠依照異國的傳統,像耍魔術般的盡情發揮他的烹調藝術。他用心搜集的各種系列的炊具近來充實得特別快。而且傑尼索夫的「戰友」和「同事們」知道主人對給他的私人廚師的關照有感謝之意,便接二連三地不斷送禮。這裡的一個房間幾乎成了阿蘭的王國:烤爐、大鍋、小鍋、沙鍋、籠屜以及其他各種構造精巧的器皿,一應俱全,供阿蘭使用,與他一起共同創造烹調藝術。烹調是為了吃而存在的。

    在阿蘭看來吃的方式分為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兩種。第一種保持著一定的規範化模式,不能隨意,而要精工細作。全家的週末午餐、慶祝晚宴、週年紀念會、工作晚宴要盡可能高檔而且遵循公認的規範。

    第二種,非正式的則任隨阿蘭安排。他早已諳熟「以餐會友」的名言,說什麼只有通過胃才能通向男人的心。實際上這條路不是通向心,而是通向思想、通向人的秉性的,而且不只是男人的,而是所有的人。任何一個人,你都可以把他拉攏在身旁或者拒之門外,使他感到自己的偉大或者卑微渺小,即使實際上既談不上偉大,也談不上渺小。在用心設計、巧妙擺設、精工細作的宴席上,可以瞭解他人,也可以炫耀自己。因為當今如何擺設餐具和杯盞已是許多人不熟悉的事。甚至用普通的俄羅斯沙鍋燉的肉也會使許多人不知所措,不知道沙鍋如何擺放,用勺子還是叉子等等。怎麼使用炭火烤爐?怎麼吃牡蠣?能不能用手?甚至一個普通的擺在冷盤上的西紅柿也能產生想像不到的效果,令人垂涎欲滴。如果有誰用刀叉亂切亂捅,濺髒了自己一身還好,要是濺到主人身上呢?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主人到底還是有身份的主人。他把烤羊肉串從烤爐上取下來遞給客人。他把第一個沙罐留給自己,用勺子把食品盛在盤子裡,再用刀叉。那個小西紅柿,雖沒有提醒大家不要觸動,也能讓人理解,那只是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點綴。吃牡蠣的小鑷子也總是主人第一個拿起做示範。他從不抱怨客人的卑微和無知,總是待他彬彬有禮。

    阿蘭知道很多東西,既有關於傑尼索夫與他的「戰友」、「同事」關係的,也有他的對手的情況的,因此常常能給主人就非正式宴請提出建議。阿蘭能想方設法使主人的許多對手在用餐時出洋相,低首下心,變敵為「友」。但他的這些本事只是供佈置餐桌和準備菜餚時的參考。阿蘭對主人的事務從不感興趣。

    對今天安排的會面,傑尼索夫非常重視。他提出了不少要求:她背部有傷,喜歡蔬菜,不喜歡辣的、鹹的、油膩的……為此阿蘭在市場上精心挑選:魚是最新鮮的鱷魚,蔬菜是花椰菜、捲心菜、茄子和青萊,蔥、蒜一類一概不要。還買了幾包不同品牌的薄荷型香煙(誰知道這個任性的女客人喜歡哪種品牌?)、馬提尼酒和上等咖啡。阿蘭準備做烤魚。烤爐中樣木炭火正紅,爐旁放著兩條白蠟樹枝,他準備在出爐前將它們放進烤爐去,給鱷魚上桌時著上一層令人讚歎的金黃色……

    在鱘魚沒上桌之前,娜斯佳和傑尼索夫說的都是一些客套話,她請求主人直呼其名,不必叫父稱。當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確信他的客人對他的接待很滿意和談話的氣氛友好時,他便轉入主題:

    「我可以向您提些問題嗎,阿娜斯塔霞?」

    「請吧。」娜斯佳輕鬆自如地笑著說。幾天來使她寢食不安的餘悸已煙消雲散。

    「您是根據什麼來考慮我的建議的?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使您起初拒絕而您最後又同意了。這個問題完全無礙於我們的協議,但有助於我瞭解您的性格。如果您不高興,可以不回答。」

    「不,何必呢?我回答:哈寧。」

    「您猜中的?怎麼猜中的?」

    「根據照片。在死者的遺物中有那件他穿著照相的襯衣,襯衣完全是新的,甚至一次還沒洗過,連衣領,請原諒我談細節,還沒髒。只穿了一兩天,不會多。幾乎不可能在哈寧那裡有這張照片,照片是在阿爾費洛夫到療養院之後幾天拍攝的。您看,就這麼簡單。」

    「是很簡單。這怎麼會影響您做決定呢?」

    「我擔心您想隱藏真正的兇手。那樣的話我會拒絕。還有,我擔心由於我不相信哈寧事件,您會把我當成危險人物。那時我就會從城裡溜走,我不和您爭高下。但您讓我理解並不是那樣。」

    「我什麼時候讓您明白這一點的?」

    「這並不重要。您聽說過夏洛特-阿姆斯特朗嗎?」

    「從沒聽說過。這是什麼人?」

    「女作家,多部偵探小說的作者。她寫有一部天才的作品《保護自己的臉面》。寫的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偶然間被犯罪分子盯上了,但她不顧一切粉碎了他們的全部計劃。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她從不耍滑頭和作假,而以自己的真誠和直爽使他們陷入絕境。我提到它,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是想說明,我和您最好明確關係,不要相互欺騙。我們之間恰恰符合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原理。」

    「我同意。」

    傑尼索夫放下酒杯,往娜斯佳的盤子裡放上一瓣橘子,自己拿了蘋果。

    「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我知道偵破阿爾費洛夫案件是由您組織的。這表明您掌握著整個城市,其中包括司法保衛部門。我可以想像,這裡貪污受賄、營私舞弊盛行,我也不相信您的善行和同情心,我要弄明白您是什麼人並做好充分的準備與您合作。我這樣做只是因為您所說的那件事可能引起嚴重的後果並導致新的犧牲。我正是出於這種考慮才同意的。因此,如果您欺騙我,我明天就離開戈羅德,後天內務部的人就會到這裡調查哈寧自殺的假案。您看,我是不是以誠相待,毫不隱瞞自己的打算?」

    「但哈寧的確是自殺的,我們只不過利用了他。」

    「那麼鑒定結論呢?你們把它們藏哪去了?你們在市內務局大樓把全部物證和審訊文件都燒掉了吧?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您應該明白,我不是威脅您。您要保證一旦殺害阿爾費洛夫的兇手被發現,將按新發現的情況重新處理案件。有了您的保證,就能讓我不昧著良心幫助您。」

    「如果保證了,但又履行不了呢?」

    「那我就是傻瓜,由我承擔責任。但這是我的問題,不會算你的賬。我和你之間受騙者的錯誤也不比騙人者小。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好吧,阿娜斯塔霞,開誠佈公就開誠佈公。不管以什麼代價都應當消除殺人案的後果,不要再驚擾住在山谷療養院中的人們。偵破是我組織的,費用也是我支付的,這一點您是對的。我們有幾個方案,自殺只是其中之一。為此,急救中心要由我的人值班、等待時機。但還有幾個方案,只不過實施了第一個。」

    「那麼,照片呢,要知道那是在阿爾費洛夫活著時拍的,為什麼呢?」

    「您還是相信我吧……近4個月來,我的人為在療養院療養的每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拍了照片。我們幹得非常認真,您應該注意到的。」

    「也有我的照片嗎?」

    「當然,想看嗎?」

    「想。」

    傑尼索夫走進與餐廳相連接的書房,幾分鐘後拿著照片回來。娜斯佳的照片是在她到達療養院的當天拍的。消瘦蒼白的臉、微腫的眼睛、疼痛得緊閉的嘴唇,活像是集中營的受難者,而不是一個年輕女人。

    「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是誰寫的信呢?」

    「誰寫的都一樣,」他給她的杯子斟上馬提尼酒,加進冰塊和一小片檸檬後說,「這是我們有意製造的困難。」

    「您不想說,」娜斯佳狡猾地笑一笑,接著說,「這個人的年齡不小於35歲,或者如果他還年輕,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喜歡詩歌,雖然他自己不會寫詩。他的幻想力比較貧乏。怎麼樣,對不對?」

    「我是問把信交給誰了,我等您解釋。」

    「您自己沒讀過那封信嗎?」

    傑尼索夫點點頭。娜斯佳喝了一大口酒,然後不慌不忙地朗誦起來:

    「這個人盡量忘卻你,也正因此你一次次闖入他的記憶,像你不由自主重複的一首縈繞腦際的歌或醒目的廣告詞。這個人今天,現在,他自己也不再懷疑,終於開始忘記你。這一刻你失去了多少東西呀!」

    「這是什麼?」傑尼索夫大惑不解地問道。

    「是位西班牙詩人的詩。刊登在六十年代未《外國文學》雜誌上。」

    「您的記憶力可真好!」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讚歎道。

    「我不是說壞話,您的人是個馬大哈,在這些細節上露了馬腳。」

    「也就是你吧!」他大笑著說,「除了你,誰能想起差不多30年前發表的詩呢!你沒忘記,也屬偶然吧?」

    「正是,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詩嘛,挺不錯的,在那個年代酷愛詩的人都能記得。警察中這種人現在已經不多了,但在有閱歷的律師中還不難找到。我們的律師不同於偵探和偵查員,可以工作到高齡,可不要白白把他們浪費了。」

    「我明白了,」傑尼索夫轉而嚴肅起來說,「怎麼,阿娜斯塔霞,我們談案件吧!」

    阿蘭沒想到客人的訪問耽擱這麼久。已快8點了,可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還在和她討論著。看來,應該為她準備晚飯了。

    阿蘭看了看記錄本,雙手搓了搓鬍鬚,便動手洗茄子。如果再過半小時她還在這兒,他一定要給她吃東西。

    娜斯佳一邊吃著菜丁,一邊說:「您的廚師真了不起。他做的菜正合我的口味。艾杜阿爾德-彼得羅維奇,我們遇到的情況相當嚴重,讓我晚上想一想,怎麼對付您的客人。」

    「您想和他們談談嗎?我可以命令把他們送來戈羅德,或者把您送到別墅去。」

    「我還沒決定。您看,如果他們瞞著您做一些事,又怎麼可能對我毫無保留呢?如果我這一晚上想不出怎麼談話,那麼談也沒有意義。但應當把那個姑娘送到游泳池那兒,我想就地弄清楚情況。」

    「是啊!我們怎麼聯繫呢?我不想在療養院您的周圍出現一些您過去從沒交往過的人,這會驚動犯罪分子的。您房間有電話機插座……」

    「有的,我注意到了。」

    「今天您會有一個電話號碼。再給您一部電話機,只是您不用時,一定要取下來收在某個地方。鈴聲的音量要開到最小。幾點鐘可以給您打電話呢?」

    「差15分11點,那時我剛治療回來。」

    「10點45分我給您打電話。」

    傑尼索夫送娜斯佳到汽車旁,道了晚安,才慢慢地回到房間。是呀,我沒有看錯她。如果她不行,還有誰能勝任呢?她多大年紀了?阿納托裡說她33歲。當然不是小女孩了。但看起來還是個女孩的樣子,誰都不會認真對待她——這正是她的一個秘密武器。不,她的秘密武器是她的頭腦、記憶力、思辨性、邏輯性和判斷力。而其餘的東西只不過是一種偽裝,讓人不注意她的武器而已。「真聰明,你怎麼這麼聰明呢!」傑尼索夫幾乎愛憐地想到。

    尤里-費多羅維奇-馬爾采夫蜷縮在自己「秘密的」住處的沙發上,兩手抱膝抵在胸前。他剛看完一遍片子。他一直害怕的時刻又出現了。電影幾乎沒有用。從上一次發作到現在過去了一個半月。以後又怎麼辦呢?什麼時間才給他提供新的藥物呢?

    「她,是個蠢貨,專門和我找茬。」他想著。馬爾采夫的性格出現了雙重性。作為小尤拉的他越來越專橫武斷,但是如今馬爾采夫卻沒有力量抵擋。從前他寄希望「藥物」給他力量,信心便產生在不可抗拒的效應中。現在對抗小尤拉的力量再也沒有了。

    「我,尤里-費多羅維奇-馬爾采夫——學校的教導主任、英國語言和美國文學教師,我有妻子和快成年的女兒。」他不知絮叨了多少次這番話,竭力淹沒一個對嚴格要求和監管的母親不滿和仇恨的8歲男孩的聲音。馬爾采夫感到,他的大腦已被軟化,改變了形態,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比較小,是屬於他的;另一部分很大,是屬於小尤拉的。天啊,太糟了,太糟了!

    他不再詛咒,緊緊地閉上眼睛。剎那間他的頭腦中充滿了歇斯底里般的吼叫聲:「我恨她!我要她死!讓她死去算了!馬上就死!讓她死去算了!」

    馬爾采夫從沙發上躍起,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在「他的」半個大腦裡產生的思想和小尤拉的思想交織在一起。

    「為什麼他們不把電影拍完呢?他們答應了的……」

    「我恨,讓她死掉……」

    「那個姑娘在哪兒呢?必須找到她,無論如何要找到……」

    「她甚至罵我是四腳爬蟲,對我百般挑剔……」

    「要找到她,送到那兒去,讓他們立即……」

    「沒有她我還要好過一些,讓她死了算了!」

    「快打藥吧,趁著現在還沒發作……」

    「讓她永遠消失,我打死她!」

    「趁著還沒發生最可怕的事,趁著我還沒殺人……」

    「我要她死去!」

    「最好我殺死那個姑娘,誰也不會知道,我就要殺死她……」

    「我殺死她!」

    「我就要殺死她!」

    兩種聲音匯合在一起,變成一種頑固不化、義無反顧的號叫。馬爾采夫渾身冒著冷汗,停住腳步。他清楚該做什麼。不管用什麼代價都要使這次發作解脫,不然一切都完了。為此就要殺死母親或非常像她的女人。在戈羅德能找到這種女人,殺死她就會換來解脫。他,馬爾采夫在拍片的許多女人中親眼見過她。只要能找到她就行。先要到攝影棚去找,那裡為他拍過兩部片子。一切並不複雜……

    市長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聽筒。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人們拒絕他的提議。其實,也不是明目張膽地拒絕。無論電視台、電台,甚至市報對他提出採訪莫斯科偵查員的想法都持贊成態度,可是忽然出現了許許多多完全不可克服的困難,於是市長的建議也就無法實現了。市長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因為一開始他還真的相信存在這些困難,而且熱心地提出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但他越堅持自己的意見,越清楚不會有任何結果。

    市長本是個聰明人,只是易於輕信。就其性格而言,他活像一頭大象。即使長時間忍受侮辱,也不信是他人的惡意。而一旦他被激怒,便把一切都掃蕩一空。提出在電視台中播出或在報刊上發表市內犯罪情況的想法弄到如此荒誕的地步,對他近乎是一種蔑視。於是,他召見主管政法部門的負責人列夫-米哈依洛維奇-列普金。

    「列夫-米哈依洛維奇,請告訴我,我能否和我們的任何一個居民進行誠摯的談話?」

    「當然。」

    「那麼,和從外地來這個城市的人呢?」

    「問題真新鮮!我們是個自由的國家,不禁止自由交往。您具體指什麼人?」

    「是的,列夫-米哈依洛維奇,我有意會見莫斯科刑事偵查局的工作人員。他出差來到我市,您能為我安排一下嗎?」

    「為什麼呢?」

    「難道我有義務向您說明嗎?」市長發火說,「您剛說過可以自由交往,不受限制。我請您,列夫-米哈依洛維奇,找到這個人並安排我與他會面。」

    「為什麼您不找您的助理呢?對他來說這更容易。」

    「因為我的助理不知為什麼不願意安排這次會面,同時我也想弄清楚為什麼。」

    「您知道,」列普金猶豫不決地說,「市內務處的領導不喜歡我們插手他們的事,而且我們應該和他們商議一下。他們會把這看做向他們施加壓力,應該理解他們……」

    「尊敬的列夫-米哈依洛維奇,我同樣不喜歡別人插手干涉我的事務和向我施加壓力。我作為市長要實現我的思想,但有人妨礙我的事務,有人擋住我的路,而且企圖向我施加壓力,迫使我放棄自己的想法。對此,我很反感。因此,現在您或是把莫斯科的偵查員找來,而且要快,不講條件,或是正式向我表明您與擋在我路上的牆有直接關係,那就請您遞交辭職申請。我說的還清楚吧?」

    「再清楚不過,」列普金嘲笑著說,「是誰保證您實現您的拿破侖式的計劃的呢?」

    「您想說什麼?」市長皺著眉頭問。

    「我已經都說了,」列普金笑著說,「不要企圖摧毀石頭牆。您只能打壞自己的手,而牆照樣巋然不動。聰明人應當利用牆,在它旁邊建個小屋,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牆角之下。」

    列夫-米哈依洛維奇走了。市長還久久地坐著,呆呆地望著窗外。他似乎感到生命已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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