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的場地上游戲 4.第五天
    熱尼亞-薩赫諾維奇一大早就把阿爾費洛夫和杜布雷寧叫醒了。

    “看來,我們要算算賬了,”他提議說,“我承認,我徹底失敗了。你們算一下,你們每個人可得5萬。巴威爾,你怎麼樣?”

    杜布雷寧得意地笑著,詳細敘述了昨天的經歷。在抓鬮選女人後,他認識了那個女人,一起度過了不止6個小時,從午飯前一直到差不多天亮,好在那個女人住單人房間。薩赫諾維奇要他講講他們談話的細節,使巴威爾很不滿。

    “祝賀你,巴威爾應得20萬,柯裡亞呢?”

    柯裡亞-阿爾費洛夫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她嘛,有些不……不是那種人。我不知道……她甚至都不願意說話。她建議我修修房頂。”

    “什麼?”杜布雷寧驚奇地問道。

    “就是指要去看精神病醫生。朋友,你們搞的什麼事嘛!我們去找她們時,簡直像個傻瓜。”

    “不是我們,而首先是你,”巴威爾反駁說,“我感覺不壞,沒有人把我當傻瓜。其次,你惱火,因為你什麼也沒贏到。我們來打賭,我不用一分鍾就能征服你那個白毛丫頭。”

    “請注意,價格可是20萬!”熱尼亞補充說,“怎麼樣,巴威爾,你去找513號房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杜布雷寧爽朗地笑著說。

    薩赫諾維奇暗自尋思著,卡敏斯卡婭可不是一般人。他曾跑遍了山谷療養院的所有大樓,不僅修理電線,同時還修理各種電器,從電話到電視機。首先是不知從哪來的傳聞說她在莫斯科內務部工作。熱尼亞本人是知道不想給她單人房間的緣由的。母老虎葉列娜(年輕的服務員都這樣叫她)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承認受賄的,因為沒有人說卡敏斯卡婭是莫斯科內務部的人。哪裡來的這些傳聞呢?熱尼亞知道,有時候一些人為了別人對他們知道少一些和免去問這問那的麻煩,便給自己罩上神秘的外衣,好像他們是來自警察局或是安全保衛部門的。過去常有這種情況。也許卡敏斯卡婭向什麼人暗示過她是從“保衛”部門來的,以避免糾纏她。她不願意人們打擾她,這倒是真的。但讓人感興趣的是為什麼。513號房間的阿娜斯塔霞-卡敏斯卡婭是熱尼亞幾個月來所遇到的第一個難以捉摸的人。這使他想到,也許找到了解決難題的線索。也正是為了這個難題他才根據上級的指示在這裡當了4個月的多面手的電工師傅。

    “我們遇到麻煩了,有個訂戶非要那個不是我們圈內的姑娘。他喜歡上一個在療養院休養的人,怎麼說都不聽,而且別指望能說服他。你們也清楚,我們這些訂戶都是些什麼人,其中沒有也不可能有心理上完全健康的人。”

    “怎麼辦呢?”

    “盡快找一個相像的替身,也許能夠騙過他。反正他是從遠處看到的,臉面也看不太清楚。其實那姑娘毫無特殊之處,那張臉也不怎麼動人,真不明白他看中了哪一點。身高175∼177厘米,體重66∼68公斤,腰圍64∼68厘米,臀圍100厘米,頭發淺黃,略帶淺灰色,披肩長發還沒遮到肩腫。大概的數據就是這些。淺色的眼睛,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我會指給你們看的,還應該拍張照片,好選擇替身。行動要快,以免訂戶懷疑什麼。”

    “能不能和她本人達成某種協議呢?”

    “不可能!”

    “為什麼呢?”

    “B組的訂貨。你知道,為這組選擇的地點都是經過精心考慮的,以後沒有人會去尋找她。”

    “明白了。其他訂貨還正常嗎?還是也有麻煩?”

    “有個訂戶提出附加條件,也很難滿足他,不過我知道怎麼辦,兩三天內就可以拍好。第三個訂戶沒問題。他要兩個訂貨,一個B組的,一個C組的,今天可以直接拍攝。”

    “腳本呢?”

    “准備好了,共4份。”

    “道具、服裝呢?”

    “都齊備。”

    “音響呢?”

    “音樂伴奏也准備好了,其余的可以在拍攝後處理。”

    “很好。工作進程上有什麼想法?”

    “明天開始。按順序先完成阿薩諾夫的兩個訂貨,同時解決馬爾采夫的問題,應當來得及。烏茲別克人的訂貨排在最後。雖然替身很普通,但4天之內很難找到相像的。不過,我們的資料庫還有幾十個女人……”

    “但不要忽略組別。”

    “我記得。”

    “我們的工作條件很復雜,兩個訂戶有問題。如果一切都干得順利、按時的話,我提議要給謝苗發獎金。同意嗎?一致同意。除柯季克之外,都沒事了。”

    柯季克,外號叫“貓”,是個虛胖的笑容可掬的按摩師。他從開會時坐的椅子上移到軟沙發上,蜷起腿縮成一團。他認為這種方式易於思考問題。每當重要時刻他都取這種睡貓的姿勢,於是得到這一綽號。

    “你弄清卡敏斯卡婭的情況了嗎?”

    “沒有。主要是——她自己從不管任何人的事。治療,翻譯偵探小說,不與任何人交往。她讓我想到受過特種訓練的狐狗。”

    “說說看。”

    “溫順、殷勤,眼睛毫無表情,但咬人特厲害。”

    “說到眼睛,我同意。但為什麼你認為咬人特厲害呢?”

    “只是感覺。”

    “柯季克,我重視你的嗅覺,為此要賞你一大筆錢。但今天,我可以向上帝發誓,你錯了。而且你要記住,任何人——無論是達米爾還是謝苗——都沒有必要知道我和你談過卡敏斯卡婭的情況,否則他們就會陷入恐慌,會搞壞事情的。達米爾是個演藝圈裡的人,感覺敏銳。他像所有的藝術家一樣,大腦偏位,任何刺激都適應不了。至於謝苗沒有什麼可說的,是個出色的組織人才,但不要忘記,他因犯罪已被迫捕10年了,而且持的又是假護照。10年來他一直,幾乎每時每刻都處於緊張狀態。也許他對此已習慣和不注意了,一遇到情況有危險,就會跳出來干蠢事。一旦他得知我們身邊有莫斯科內務部的人,你能保證他不惹出什麼事來?”

    “您說得對,無法保證。”

    “我也不能。柯季克,你無論如何要查清楚,卡敏斯卡婭在這裡做什麼?她是不是針對我們的?”

    “好像是。”

    “算了,反正她啃不動我們,她為什麼要針對我們……”

    差不多上午10點鍾了,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還躺在床上。她想昨天可以說沒有白過,但如果換另一種方式就更好,晚上和伊斯馬依洛夫的散步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娜斯佳很想弄清楚是什麼促使他來這裡的。情況很清楚:他不是昨天來的,也並不是一下飛機就馬不停蹄地帶著鮮花和禮物到老音樂教師這裡的。他來得要早些,至少是前天就在這裡了。他把體育教練卡佳關在辦公室裡,擁抱她並給她看了手鐲表的珍品。卡佳說“像是卡斯利鑄造的工藝品”。昨天散步,當他在路燈下看表時,娜斯佳也看到了這只手鐲。這似乎是件小事,但從中會冒出新的問題。越往後,會越不愉快。

    如果達米爾-伊斯馬依洛夫把自己的老師當做孤獨、不幸的人,那麼很明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到療養院的第一種事便是拜訪女友,而拜訪老太婆要排在第二天,而且還在晚上。這個腳本中可以列出幾點:達米爾——好色之徒,老太婆——輕信的受騙者。娜斯佳在腳本中的自我定位很簡單:同情列基娜,讓達米爾滾遠點。

    但是,在散步時達米爾卻滿懷激情大談什麼列基娜-阿爾卡基那芙娜是天才,他給她看自己的作品,向她求教並重視她的意見。就算他沒有撒謊。娜斯佳還清楚記得偶然在陽台上聽到的老太婆的話和她非常強硬的語氣。那不是教師的語氣,至少那是主考官、指揮者的口氣。如果達米爾和列基娜-阿爾卡基那芙娜的關系具有純工作性質而沒有情感因素,那麼何必要騙她呢?既然如此,白天早一點還是晚一點到療養院,是帶著鮮花和禮物先到她那裡還是早已到過幾個地方不都一樣嗎?

    娜斯佳裹在溫暖的被子裡,陷入深深的思考。她沒有注意胃部多次出現的緊縮感。這是一種每當她發現某種重要的、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時必然出現的征兆。這種緊縮感不僅出現在她思考昨天晚上的事的時候,還有昨天白天發生的事也引起她的不安,甚至早在達米爾出現之前就有某些跡象。不對。她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說:我並不是在工作崗位上,我是在休息。我簡直陷入了偵探小說裡,所以才感到處處是老鼠。我何必感到不安呢?讓達米爾去蒙騙老太婆好啦,這和我有什麼相干。讓他把山谷療養院的人都干掉,也沒我什麼事。是的,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我喜歡上他,幾乎愛上他——以我的性格來說,這可是封閉的心靈的一次破紀錄。但仔細一想,錯了。我們還要住下去的。

    娜斯佳的情緒更糟了,於是決定今天不去治療室,也不去游泳池,趁此機會到城裡逛逛。她很喜歡這個城市。舒適、干淨、清新,具有某種非俄羅斯的氣息:看不見殘垣斷壁,路上也沒有坑坑窪窪;小賣店的櫥窗後面站的不是那些高加索人,也有小賣店賣東西的全是16∼17歲的俄國小男孩。娜斯佳想,掙點零花錢沒有什麼不好的,同時還可以學會背乘法表和學會說“謝謝”、“請”等文明用語。

    她走到電話亭,給繼父打電話,請求寄錢來。當然,是借的。列昂尼特-彼得羅維奇知道娜斯佳花錢歷來是規矩和嚴謹的,便問也不問,答應立即電匯所需的數額。

    娜斯佳又買了一堆磁卡,用來給廖什卡打電話。

    他們想騙他,這伙豺狼,他們打算敲詐他的錢財,推銷假貨!不行!他要揭露他們。他,扎爾普,絕不能讓他們把他當傻瓜。他對他們說了,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不就是這麼件事嗎?為什麼不能到她那兒並給她提出掙錢、掙很多錢的建議呢?扎爾普不是吝嗇鬼,他能讓她發大財,只要她同意,也可以不告訴她今後的打算。一切都好商量,問題只剩價錢了。

    他們說——“不行”。為什麼不行?她與其他女人相比有什麼獨特之處?只要給錢,所有的女人都會同意,幾乎所有的女人都一樣。只要給一大筆錢——就沒有不同意的。你想,只要忍受15分鍾,一生都保險了。他們都沒敢去和她談一談就說“不行”。全是騙子!是不是打算用到其他訂戶身上或是他們自己留著用。也許她是他們中哪個人的女朋友?如果是那樣,倒還可以理解。為什麼說“不行”?他,扎爾普,不能讓人蒙騙。我自己要把一切都弄清楚。

    扎爾普溜出小樓,悄悄來到主樓,正好到了餐廳的窗下。好在餐廳在第一層。扎爾普耐心地等著,直到最後一個療養的人用完早餐,但並沒見到自己心上的淺發美人。她出事了?還是病了?突然扎爾普心裡產生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們說她是來療養的。他真笨,相信了他們的話,在這兒等著她和大家一起來用早餐。也許她根本不住在這裡。那麼,上哪兒去找她呢?

    扎爾普悶悶不樂,徘徊在療養院花園的林陰路上。忽然他發現遠處鮮艷的、蔚藍色的短外衣和淺色的長發。他頓時感到口干舌燥。是她!他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絕對不許他離開療養院甚至小樓的禁忌,尾隨娜斯佳走去。

    謝苗,那個長著一張馬臉,有一段罪惡歷史和持假護照的人,拼命想撈到早晨答應給他的獎金。他一個人翻遍了整個資料庫,找到了至少10多個多少有點與卡敏斯卡婭相像的姑娘,並交待管理員仔細核對檔案資料,以決定能否把她們列入B組。進入B組的人的條件是沒有人,包括她們的親人因她們長期不在而設法尋找她們,而且與警察局沒有任何聯系渠道,同時也不是警方注意的對象。當然,對於參與拍攝B組片的人還有一系列要求和限制。

    謝苗布置完任務之後,便去機場迎接專程來談判的人。謝苗相當狡猾,他善於向女人們說明問題的性質,也知道用哪些謊話才容易使她們上當,什麼時候說出實情最合適。但和男人談類似問題還是第一次,因此他總怕弄出些破綻。好吧,應當請求柯季克幫忙。恰好汽車裡有電話,離飛機抵達還有一個小時。

    柯季克坐上出租車直奔機場,剛好趕在他們的客人出現在接待廳時到達。客人叫伏拉德,是位23歲左右的年輕的小矮人。臉色陰沉,長一口黃色的布滿煙垢的蛀牙,據專家介紹,伏拉德是個不錯的演員,功底扎實,但從15歲起就不安分守己,因此總是缺錢用。對於謝苗來說、這是個絕好的機遇,要盡力利用它。

    “你們還有些話沒說完吧?”伏拉德搖著頭說,同時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礦泉水。三個人坐在機場大樓旁的私人小咖啡店裡,謝苗喝咖啡,柯季克喝啤酒,而伏拉德干了兩杯伏特加,又吃炸子雞,又喝礦泉水。

    “我想弄明白,為什麼在電影中不能用一個8歲的孩子,他們在鏡頭前會干得很出色。而對你們來說也毫無問題,而且以我的理解,你們是在制作一部短片。你們隨便找個小學生,他都會不要報酬,高高興興去拍戲。可你們要付給我相當可觀的酬勞。我不隱瞞,我需要錢,但我更想知道,我到底能有多少收入。”

    “我來解釋,”柯季克笑吟吟地望著伏拉德,委婉地說,“我不用普通的小學生,我要用演員,真正的大牌演員。他能表演出只有少數人才能體驗的感情。這是第一。第二,我需要的是具有音樂天賦的演員。您知道,制片廠正在電影藝術方面進行實驗,具體說,我們試圖使用專門的音樂伴奏以加強演員的表演效果。這並不是平常所做的那樣:拍攝場景,然後譜寫音樂和配音。我們首先把音樂創作好,在拍攝時放出來,為演員創造情感氛圍,使他的表演更具感染力;隨著音樂伴奏來安排場景,達到理想境界。您想,難道這是孩子力所能及的嗎?至於您,他們說您有敏銳的樂感,而且自己也譜過曲。”

    “太妙了!”謝苗暗自贊歎道,“從哪兒找出這些話的?我可不行,要是我只能勸說他,用錢引誘他。即使不提高標准,也至少夠他用一年的,他大概也不會走開的。就是在天上,我也要把他拖到攝影場去。可柯季克干得那麼干脆、利落、漂亮。”

    他們領著伏拉德到了住處。昨天晚上一位落選的姑娘才收拾行裝從這裡離去。她被打發回家時還得到保證說,她的材料將送給每個尊敬的訂戶,很可能幸運之神即將降臨,“大概也就在下個月吧!”

    “請您先住下,休息休息,”柯季克彬彬有禮地打開門,“晚上會給您送腳本來,您讀一讀,琢磨一下。明天再與導演和女演員會面。後天開拍,當天晚上您就可以飛走。日程大體是這樣。”

    “就這些嗎?那麼錢什麼時間交付?不然我會餓死在這裡的。”

    “吃飯記在公司的賬上。您看看廚房、冰箱,裡邊各種食品一應俱全。我還想提醒您,您在這裡的三天,我們會關照您,您會得到需要的一切,而且都是免費的。這已經寫在合同裡。但我們對地方當局負有責任,您無論如何不要去探究具體問題,不要讓人們在街上看到您。這一點您應該清楚。”

    “不太清楚,但我接受勸告。我是個很守紀律的人。”

    “好吧!有人按門鈴也不要開。需要來的人都有門鑰匙。怎麼樣?晚上見。”

    柯季克坐進汽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療養院打電話。

    “怎麼樣?還平靜吧?……到哪兒去了?……那麼你們是干什麼的?你們等著吧,混蛋!”隨後他轉臉心平氣和地對謝苗說:

    “扎爾普進城了,跟在卡敏斯卡婭後面,好像想與她認識。從她去的方向判斷,她是去電話亭打電話。我們能不能攔截住他?快點行動!”

    謝苗沒有說話,他發動汽車,加大油門。

    “從哪兒鑽出這麼個傻瓜?”柯季克過了很久開口問道,“他會把全部事情搞糟的。誰找來的?”

    “和往常一樣。他被登記在卡片上已經有5年了。有一次他在公園裡死纏著一個女人被抓起來,關了16天。馬爾采夫把他記下來,偷偷地跟蹤觀察。當他發現小伙子已經成熟時,便介紹淫穢書給他,先是隱晦的,後是露骨的。總之,和往常一樣。隨後請來醫生,讓他們認識,醫生立刻斷定他患有精神分裂症並建議與我們聯系。說來就來了。誰知道,他已按捺不住了。就把513號的姑娘給他算了,否則就不得安寧了。”

    “要警告一下醫生。沒看好這家伙。算了,謝苗,別難過,反正你沒錯。想辦法解決吧?還有啤酒嗎?”

    “後座下面有一箱。”

    柯季克笨拙地轉動身體,伸手取出一瓶德國啤酒,大口地喝起來。

    “媽的,啤酒像加了酵母似的使我發胖,”他撫摸著腆起的肚子抱怨說,“我這個人缺乏意志力,明明知道不能喝,但又忍不住。停車,好像是她。”

    這的確是娜斯佳。她從皮包裡取出記事本和鋼筆,抄錄郵局、電話、電報局的工作時間,因此沒看見一個瘦瘦的,長著一張蒼白、凹陷的面頰,目光呆滯的駝背男子從長椅上站起來朝她走過去。

    柯季克反應之快真令人稱奇。他剛對謝苗喊了一句“引開他”便沖到了扎爾普面前,站到了娜斯佳身後,用高大肥胖的身軀遮擋起來,以防她隨時轉身發現什麼。她並沒有轉身。她聚精會神地抄完時間表,放好記事本和鋼筆,然後不慌不忙地沿中央大道走去。柯季克看到,謝苗跳到扎爾普身邊,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責備地搖著頭把他拖進了汽車。車門砰的一聲關起來,接著馬達轟鳴。按摩師柯季克被留在那裡。

    馬爾采夫哭了。他感到厭惡,厭惡自己的病,厭惡自己愈陷愈深的難堪處境。他支付了第三部片子的片酬,只是為了支撐下去,只是為了保存這個女人的生命,不至於破壞家庭,傷害妻子和女兒。她們有什麼錯呢?已有兩個姑娘替母親而死了,明天將要死的是第三個。他為多少人保住了生命?!假如不是達米爾和他那些影片,每一次發作都會以犧牲新的一個無辜的生命而告終。難道他錯在身體有病嗎?或者這是他固有的本性?真是沒辦法。如果說過正常的生活方式可以防止患心髒病、胃病、肝病,可以不淪為酒精中毒者和癮君子,但是怎樣才不得精神分裂症呢?有誰能回答呢?怎樣防止人性的分裂呢?天啊!難道他一直到死都注定處於這種惡性循環狀態嗎?在鏡頭面前殺一個女人,然後為了減少發作,反復看許多次,一次次重新體驗這一切,而後當影片的作用減弱時,就又重新殺一個……他把母親保存的和屬於她祖父、曾祖父的所有貴重物品都賣掉了。他們的祖輩是貴族,這是多麼大的幸福啊!好在有東西可賣。確切說,是曾有過東西可賣。現在只剩一件東西了,他要用它支付最後一部影片的費用。以後可怎麼辦呢?

    尤裡-費多羅維奇看著這件最後的聖徒的遺物,同時咒罵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他不知多少次地注視著那非凡的、優傷的、超脫一切的眼神,一種美好的、淡淡的憂傷便籠罩著他,於是得到一種心靈的慰藉。他仿佛被融化了,仿佛沉浸在愛和同情之中,好像在愛和同情的大海中漂游,從此走上新生和充滿力量的彼岸。

    有人多次建議把這件聖物賣掉,並答應給他一大筆錢,但都被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他寧可死也要與這一聖物在一起。

    今天他終於要把靈驗的聖像賣掉了,為了付殺人的費用。

    娜斯佳逛街回來,沿坡道上自己的樓層。她的前面出現一位高個子、黑頭發、寬臉龐的面帶迷人微笑的年輕人。

    “您好,我叫巴威爾。我注意到您沒去吃早餐。睡過了嗎?”

    “沒有。”娜斯佳漫不經心地回答說。

    “那是怎麼了,吃病號飯嗎?”

    “不是。”

    “想不出來,”巴威爾像演戲一樣抓住話頭,“啊,猜到了。昨天夜裡您不在療養院,對吧?但您千萬不要說‘是’,不然,您會把我的心撕碎的。我一整天都為自己打氣,想接近您,與您結識。剛鼓起勇氣,就遇上您了。您不要說,千萬不要說,我不想聽到什麼有關幸運兒的話。我邀您吃午飯,您去嗎?”

    “不,”她笑也不笑地說,“不去!”

    “為什麼?您很忙嗎?那就讓我邀請您吃晚飯。”

    “不願意。請放開我,求求您。”

    “放開您,但要有個條件:請您給我解釋,為什麼不想去餐廳,我就放開您。行嗎?讓我們到客廳沙發上坐一會兒,談一談吧!”

    娜斯佳順從地坐到沙發上,順手打開一點陽台的門,掏出香煙。小伙子坐在她旁邊,用膝蓋觸碰她的腿。

    “好,我現在聽您說。為什麼您不想去餐廳?”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為什麼您認定我應當去?假如我同意了,您是不是就不再追問為什麼,是吧?是不是說無論如何都得願意,這才是正常的,而不願意——就是假話而且必須做出解釋,實際上正相反。您不這樣認為嗎?”

    “不……我不完全明白。”

    “怎麼不明白?”她深深吸了一口煙,伸手把煙灰彈到陽台上,“我按我的時間表生活,我有自己的方式和每天的計劃,突然闖來一個陌生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你改變計劃。為什麼?難道為了吃一頓不花錢的飯?我自己有足夠的錢吃飯。為了一次有趣的交際?真不可思議。您的談話又毫無風趣。為了消磨時間嗎?我本來就不寂寞,不需要消遣。那麼,我現在問你,我的拒絕還是那麼沒有道理,非要做出解釋嗎?依我看,如果我同意了,您倒應該感到奇怪,而無論如何不會相反。我已回答了您的問題,該您兌現自己的話了。”

    “什麼話?”巴威爾忙不迭地問道。

    “走開。您的朋友為了和我談話甚至提出給我錢,那麼,您指望用什麼呢?用令人傾倒的外表嗎?”

    娜斯佳站起來。記憶讓她想起:在餐廳小桌旁與昨天在散步時那個糾纏不休的矮個子在一起的正是他。

    “是他要給您錢嗎?”巴威爾若有所思道,隨之便哈哈大笑著說,“現在清楚了,為什麼您叫他去看精神病醫生。哎,柯裡亞啊!你可真是位聖潔而質樸的女人!”

    娜斯佳的態度稍有緩和。情況開始明朗而且讓她感到好笑。

    “好像你們拿我打賭,我猜對了吧?”

    “猜對了,”巴威爾擦去笑出來的眼淚,“真是個難以琢磨、不善交際的女人。何必不試試自己的本事呢?您可千萬不要生氣,好嗎?我們完全沒有惡意。6個小時文雅的談話,僅此而已。同時我們每個人在您身上壓20萬,如果我贏了,立馬會得40萬。”

    “看來,你們三個人是一起的?”

    “是的。”

    “第三個人是誰呢?我是否有必要恭候他呢?他會突然變成富有的王子?”

    “他已向您試探過。”

    “結果呢?”

    “您把他推開了,顯出高傲和難以接近的樣子。”

    “他是誰呢?提醒一下吧!”

    “熱尼亞,那個討人喜歡的淺發男子,他在療養院當電工。”

    “啊,是的,想起了,”娜斯佳停了一下,又吸一支煙,“你們這種尋開心的把戲搞很久了嗎?”

    “這是第二天,昨天開始的。”

    (可是淺發男子是前天在酒吧間遇到的,跟眼前這家伙的說法不太一致。天啊,我腦袋裡何必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我要工作,我要翻譯、休息、治病。我一直希望像在莫斯科一樣生活。就算小伙子們胡鬧,那和我有什麼相干?甚至,無論熱尼亞,那個電工向他們吹噓什麼,那也不干我的事……)

    “好了,年輕人,去鬧吧!請原諒,你們發財,我可不能奉陪,還是試試把賭注壓在年輕的姑娘身上吧!我身上沒什麼油水。”

    娜斯佳朝斜坡走去,她還沒走出幾步,就撞上達米爾。他的臉色蒼白,一副火燒火燎的樣子。

    “娜斯佳,可找到你了!你跑到哪兒去了?快走!”

    娜斯佳一時摸不著頭腦,跟著達米爾走去。

    “你到哪兒去了,半天都找不到你。”

    “逛街去了。你找我干什麼?”

    “列基娜身體不舒服,我想請你陪她坐一會兒,找來找去,總不見你。當然,我是很著急。我昨天很不禮貌,沒有把你送回房間,而早上又找不見你,你想,我會怎麼想呢?”

    “是啊,我被蒙面強盜劫掠去,當了奴隸,達米爾,別煩我。我們這是去哪兒?”

    “到我房間去。”

    “那麼列基娜-阿爾卡基耶芙娜,她不是不舒服嗎,你自己說的……”

    “護士陪著她呢!我要和你談談!”

    “非常重要嗎?大家都要和我談談。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達米爾租的是二層樓上的豪華套間,在樓層的盡頭。除了電視機、冰箱和酒吧之外,娜斯佳發現寫字台上放著電話。豪華間到底是豪華間,娜斯佳不無羨慕地想著。

    “好,開始談吧!”她小心地把疼痛的背部靠在低矮的沙發上說,“你想說什麼?”

    達米爾打開酒櫃,取出一瓶干邑馬提尼酒、兩只高腳杯,又從冰箱取出冰塊。

    “我記對了吧?你喜歡的正是這種飲料吧?”

    “沒錯,我非常感動。但能否快點入正題?”

    “馬上,”他遞給她一只杯子,“你不要催我,我不僅是簡單地說我想說的內容。一句話……當我早上找不到你時,我著實嚇壞了,擔心你出了什麼事。到後來我又害怕了一次,但卻是另外的原因,你猜是什麼原因?”

    “不知道。”

    娜斯佳大體上想得到馬上會聽到什麼話,但還是做出什麼也不明白的樣子。

    “我害怕,因為我意識到我對你的愛比我想象的還要強烈。我已神魂顛倒。幾天之後我就要走了,很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惟有你能使這些日子成為我最幸福的時光,而我將竭盡全力給你帶來快樂。”

    “你打算怎樣給我帶來快樂呢?”娜斯佳好奇地問道,“給我喝馬提尼酒嗎?或是你酒庫中的什麼東西?”

    “我要做你想做的一切,想去飯店就去,想到大自然中去也行,想吃羊肉串……我難以說得太具體,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嗜好。你只要說出來,我都能做到。”

    “帶我去歌劇院吧?”

    “去歌劇院?”

    “是啊,去聽《阿依達》或是《抒情詩人》。”

    “我打聽一下城裡歌劇院最近上演……”

    “不用費心,我已經打聽過了。我感興趣的,可惜,沒有。好了,你玩普烈費蘭斯紙牌嗎?”

    “很遺憾,不會。你想玩嗎?”

    “不怎麼想,但有時晚上可以拿來消遣消遣。你非常清楚,我既不想去飯店,也不想去野外。第一,我沒有適宜的服裝,我是來療養院治病的,而不是去飯店。第二,我沒有那麼多閒暇時間,我要從事翻譯。第三,我無心去欣賞大自然,野餐我並不喜歡。嗯,你還能給我提出什麼好建議呢?”

    “阿娜斯塔霞,你是取笑我,還是我糊塗了?”

    達米爾緊挨著娜斯佳坐的沙發跪下來,輕輕地把她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幾上。接觸到他的手,娜斯佳心中的冰重又開始融化,但此時她好像是從旁觀的角度看待自己。盡管不是娜斯佳的本意,但她大腦中的職業分析器仍然啟動運轉起來。她吻著達米爾,同時整個身體已感覺到控制情勢的節奏。男人,被欲火燃燒著的男人是控制不住要走下一步的。如果到這時他還把手放在我的背上,假裝純潔無瑕的樣子,那就表明這一切全是假的,或是他怕把我嚇跑。那就意味著還有更重要的事,他需要我看來是別有用心。數到10,如果這段時間他沒有做出任何暗示,那就是說他完全不了解我,而且把我當做需要長時間誘導的老處女。為什麼像達米爾這樣一位令人銷魂的……4……男人……5……要一個難看的老處女……6……如果他有很多很多錢……7……周圍還有一群女孩子……9……而且……他的吻絕妙無比……10。

    娜斯佳從容地從達米爾的擁抱中解脫出來,伸手去取茶幾上的酒杯。

    “謝謝,親愛的,你的吻令人陶醉。現在,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做這一切?”

    “我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達米爾為難地說了一句,同時顯示出十分真誠的樣子,“讓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吧!我想給你看看我的作品,列基娜還沒看過。看嗎?”

    他把錄像機和電視機接通,插入錄像帶。

    “出現了我們意想不到的復雜情況,扎爾普不見了。謝苗,你最後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我把他從城裡帶回來,放回小樓裡。我還說,任何地方都不能去,否則就全完了。我看,他意識到了什麼。”

    “那時是幾點鍾?”

    “差不多1點,1點15分左右。”

    “這之後有人到他那兒去過嗎?”

    “希米克給他送的飯,那是3點。柯季克3點半來的,那時扎爾普已經不見了。”

    “我們要做決定。日程要盡可能壓縮。阿薩諾夫的今天就開拍,早一點和他打招呼。姑娘們都在嗎?”

    “都等著呢!”

    “達米爾在哪兒呢?”

    “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為什麼不到這兒來?”

    “卡敏斯卡婭在他那兒。”

    “是這樣……要把卡敏斯卡婭安排到一個地方讓人看著。要盯緊點,直到找著那個神經病患者扎爾普為止。要提前告訴達米爾,今天要把阿薩諾夫的事完成。馬爾采夫的怎麼樣?”

    “演員已准備好了。”

    “很好。明天一早是馬爾采夫的訂貨,然後接下去。”

    “那麼,扎爾普的呢?怎麼解決他的訂貨?”

    “他的訂貨,我們不准備做了。”

    達米爾放下聽筒,惶恐地看了娜斯佳一眼。

    “請原諒,我要出去一趟。我來這裡有事情要辦。實在沒辦法。你可不要生氣。”

    “我很高興,我也要去工作了。我今天連一行也沒有翻譯呢!非常好。”

    “我回來時可以順便去看你嗎?只希望回來不太晚。”

    “來吧!”

    娜斯佳輕輕地吻了他的面頰。

    “一起走吧,我送送你。請你去看看列基娜,不知她情況如何。”

    如果列基娜-阿爾卡基耶芙娜不是腿部發炎,無法站立,她還算是很健康的。

    “鬼知道怎麼搞的,”她憤憤地嘮叨著說,“一個健康的老太婆,心髒像年輕人的一樣好,本應該……可卻動彈不得,不能沏茶,不能去衛生間。該死的秋天,天氣不穩定,氣壓不正常,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可我的腿無論如何都適應不了。”

    “列基娜-阿爾卡基耶芙娜,我工作,哪兒也不去。如果您需要什麼,一敲牆壁我就過來。”娜斯佳說。

    “謝謝您,娜斯佳,您真好!”

    攝影棚裡正准備開拍。阿薩諾夫吩咐先拍B組鏡頭,這會調動他的情緒。他坐在角落的沙發上,正勸說薇拉這個非常好的搭檔。他已經和她拍過一次片,他感到很滿意。薇拉坐在那兒,皺著眉頭,一聲不吭地嗑著榛子,連老頭子也不理睬。

    “你不是玩偶,”阿薩諾夫不滿地說,“你是演員,要表現得可愛、充滿激情,要進入角色,否則是不會成功的。我們不能沒完沒了地重拍,這你自己也明白。”

    突然薇拉沖出攝影棚,沿三層小樓的樓梯飛跑下去。協助安置器材的戴眼鏡的年輕人也緊跟著沖出去。他在二層和三層之間追上了薇拉,一句話沒說就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領到一個從前是兒童室的空房間。

    女孩哭得全身發抖。

    “怎麼了,我的小姐,何必這麼傷心?這也不是第一次。忍耐一下,不會很久的。如果認真一點,只拍一次就行了,也不過30分鍾,啊!”

    “我再也不干了,”小薇拉流著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但堅定地說,“他又老又討厭。上次拍完以後,一連兩個月我老是夢見他用那雙滿布皺紋的手摸我。其他人還不那麼惡心,可這個人……我連看一眼都不願意。”

    “小薇拉,”戴眼鏡的人祈求著說,“我和你怎麼辦呢?我們不是相愛嗎,是吧?我們倆想生活在一起,可按法律我們還要等4年。整整4年啊!要等4年過去,我們非發瘋不可,我和你干這一切,不是要積攢錢出國嗎?那時我們就會生活在一起,沒人會管你多少歲。難道你忘了?我們已經攢了不少錢了,只要稍稍忍耐一下。噢,我的小姐,”他溫柔地親吻她說,“噢,我的美人,振作起來,集中精神。你要願意,我去求達米爾,讓他給你配那段音樂,你還記得嗎?我和你星期天在家裡聽的那段,當時我們多麼快活啊!你聽著音樂就會想到我。我就在你身邊,你一睜眼睛就能看到我,就仿佛是我們倆在親熱一樣,好嗎?走吧,我的親愛的,走吧,我的乖乖,這完全是為了我們的幸福。”

    “可為什麼不能拒絕他呢?”小薇拉絕望地呼喊著,“為什麼一定要做他的訂貨呢?不是還有許多別的女孩嗎?”

    “別的他都不要,他就要你。”

    “如果我不願意呢?其他人我可以忍受,但他……”

    “你怎麼忘了誰是你的祖父?”小伙子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如果訂戶發脾氣,一切就完了。他會出賣我們,你的祖父簡直會把我干掉的。難道你願意嗎?”

    “算了,走吧!”小薇拉長歎一口氣,吐出了說不盡的苦楚,甚至連厚顏無恥的希米克心裡也隱隱作痛。

    扎爾普一個人在療養院休養大樓裡走來走去,希望能遇上自己心目中的淺發美人。他還想不出遇到她時怎麼辦。可以走到她面前袒露心扉,表白愛情。她不可能冥頑不化。沒有一個女人頂得住向她公開表白愛戀之情的。可以扮做電影導演,建議她拍電影。所有的女人都想成為演員,她們每個人都幻想有那麼一天在大街上被名導演發現並給她一個角色,這一點他了解得很准確,很多書中都寫到過。還可以另作打算,把她誘騙到僻靜的角落,比如到小樓裡,像答應給高級妓女一樣給她一大筆錢,和她做愛,隨心所欲。是的,要讓她透不過氣來,很久很久,快活而甜蜜,整個身心都感受到她的震顫……啊,太美了!只是到哪兒去找尋她呢?要打聽她住在哪號房間。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旦後來人們發現她窒息死了,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她。

    還在小時候,母親就對他扎爾普說,他是個笨蛋,女人是不會愛她的。看,錯了吧!而且她們都非常喜歡他!因為他強壯而漂亮,投入他懷抱的女人都這麼說。實在說起來,那些女人都比他大很多,肥肥胖胖的,皮膚又粗又黑,人又難看,有些還是醉醺醺的,但她們愛他。可他幻想一個年輕的女人,苗條、秀美、皮膚白嫩的女人。就是她,難道他能放棄嗎?不,不能,絕對不能。他要像影子一樣在這些走廊裡游蕩,非找到她不可。

    很快就到晚飯時間了。他要到外面去,透過窗子注視餐廳。她一定會來用餐。他就在那兒監視著她。

    娜斯佳聽到列基娜-阿爾卡基耶芙娜房間的關門聲,隨後有人敲自己的房門。來的是給娜斯佳做按摩的年輕人柯季克。

    “請原諒,您是娜斯佳吧?”他寬厚地笑著說,“我叫柯季克,如果您沒忘記的話,是我給您做按摩。”

    “當然,記得,請進!”

    “只一會兒。我剛才到您鄰居那兒給她看腿,已經好多了,明天就可以走動。她請我到餐廳去一趟告訴服務員把她的晚飯送到房間來,同時問您是否有興趣和她一起用餐。”

    “不,謝謝,我去餐廳。”娜斯佳毫無熱情地答了一句。她想到:看吧,開始了。老太婆千方百計要我去陪伴她。開始時她裝得彬彬有禮,可一旦有什麼理由,就要騎在你的脖子上。

    “對不起,這不關我的事,列基娜-阿爾卡基耶芙娜的確不能下地。她行動不便,連吃飯都困難。”

    娜斯佳臉紅了,心裡自言自語地說:“真壞,沒良心的,你是什麼人!”

    “好吧,我和她一起吃晚飯,請把我的也送來。”

    吃晚飯時老太婆倒是少言寡語,沒有嘮叨個沒完,為此娜斯佳心裡非常感謝她。

    “有什麼事使您苦惱嗎,列基娜-阿爾卡基耶芙娜?”娜斯佳終於問了一句。

    “苦惱呀,錢的事,”老太婆突然笑了起來,“請您理解我。我老了,而且還是個殘廢。難道我無權像樣地度過晚年嗎?我一生都得跛著腳和為此忍受屈辱嗎?此外,我半輩子還為自己的臉而感到羞辱。達米爾給您講過吧?”

    娜斯佳肯定地點點頭。

    “假如我年輕時有錢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現在不提它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當我終於有錢了,毫不誇大地說,當全城的人沒有人不知道我名字的時候,我仍然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女伴,好讓自己不感到無依無靠和不至於成為周圍人的累贅。娜斯佳,我現在有很多錢,要知道我又不是個潑婦,”她重又笑起來,笑得輕松而富有感染力,“自從我的幾個學生獲國際聲譽之後,家長帶著孩子們就像洶湧的巨浪一樣來到我這裡,請求我把他們的孩子培養成藝術大師。有一些課我收費非常高,娜斯佳,不是因為我過於貪婪,而是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累贅。就說在這裡,在療養院吧,我沒有電話,一人獨處,因此不得不麻煩您。假如我現在是在家裡的話,只要招呼一聲,就會有一批年輕人或是上了年紀的人跑來。他們什麼都會做好,樣樣東西洗好送來,連上廁所都有人攙扶著,因為他們知道,我會付給他們好價錢。我不願意欠人家的人情債。但有時我又想,假如我沒有上那些課的話,我怎麼辦呢?唉,親愛的,我不得不明確一點,我們生活的宗旨並不只是為了尋求和提高個人的尊嚴。我說得亂七八糟吧?”

    “不太亂,我還是全聽懂了。您特別擔心,我無償地關照您這會有損於您的個人尊嚴……我對您的話理解得正確吧?”

    “您真聰明,娜斯佳,不可否認,沒說的!”

    “請給我一串葡萄,真好看,簡直看不夠,可能也很好吃吧!”

    “晚飯時我安排她去照看隔壁的病友,讓她表現表現美德。而最主要的——她沒有去餐廳。但整個晚上怎麼能讓她呆在房間裡呢?”

    “還是讓達米爾快點回來吧!你給攝影棚掛電話了嗎?”

    “掛了,第二個訂貨已開拍,B組的。我該去了,不然那個扎爾普……”

    “再檢查一下大樓四周,他可能在餐廳窗口觀望呢。什麼事他都能干得出來,傻頭傻腦的騎手。”

    “我就去。”

    伏拉德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靈敏地從廚房裡的凳子上跳下來,向門廳裡窺視。與謝苗站在一起的是位漂亮的姑娘,披著一頭深棕色的鬈發,穿著合身的不大時髦的連衣裙,肩上搭一件淺灰色的皮夾克。

    “認識一下吧,斯薇特蘭娜,這是伏拉德,你拍片的搭檔。我們縮短了時間,好讓你們盡快脫身。明天一早就開拍,因此你們要認真准備一下。”

    謝苗打開皮包,取出磁帶和幾頁打字稿。

    “這是腳本,情節很簡單,你們自己也看得明白。最主要的是音樂。伏拉德,不是給你講了本質是什麼嗎?音樂整30分鍾,情節也安排在這個框架內。特別要注意特寫鏡頭。平時我們都是和導演一起策劃的,但既然你伏拉德是專業演員,我想你們也可自己設想一下。”

    “可以設想。”伏拉德應了一句,同時又爬到凳子上去。

    當謝苗走出去,隨手關上門之後,斯薇特蘭娜好奇地問道:

    “你真的是專業演員嗎?”

    “怎麼,不像嗎?你是不是認為小個子只適合雜技團?”他惱怒地反問了一句,“喝茶嗎?”

    “好的,”斯薇特蘭娜隨和地答應道,“你為什麼發火呢?問一句也不行嗎?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小大人兒。”

    “現在看到了吧!我們開始工作。你把錄音帶拿出來,讓我們聽聽他們弄的什麼東西。”

    磁帶越轉動,伏拉德越感到不對勁。他還沒讀腳本,只想隨著音樂伴奏揣摩一下情節。在表面的華麗和抒情主題的掩飾下隱藏著一種不斷強化的緊張氣氛,把吞滅一切的愛化為了瘋狂的亟待發洩的和掃蕩一切的仇恨。

    斯薇特蘭娜沒有專心聽,她正仔細觀看壁櫃和裡面的餐具,喝著茶,嚼著餅干。音樂放完,伏拉德按下倒帶的按鈕。

    “還沒聽夠嗎?”姑娘嘲笑地問道。

    “你讀過腳本嗎?”伏拉德避而不答她的話。

    “沒有,”她不假思索地拖長聲音說,“何必呢?他們已經對我說過,這是關於俄狄浦斯的系列片。母親罵兒子,為了報復,兒子竟想強奸她。下流東西!”她厭惡地皺著眉頭說,“不過我和你一起演,這可能很有趣。我從未和侏儒試過。”

    “住嘴,蠢貨,”伏拉德粗暴地打斷她的話,“你的幽默還是留給那些公狗們吧!我們現在要工作。”

    斯薇特蘭娜吃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搭檔,走過去擁抱他,像母親似的把他的頭貼在自己的胸脯上。

    “哎,小伙子!來,我們和好吧,啊?哪能剛一認識就吵嘴破口大罵呢?要演女兒扮母親嘛,那就演吧!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為什麼他們要拍這種愚蠢的片子呢?”

    “說是為精神病醫學院拍教學片。”

    伏拉德閉上眼睛,把頭埋入她酥軟的胸脯,吸吮著暖融融的身體和香水的混合氣息。

    斯薇特蘭娜思忖著:“跟他們對我說的完全不同,這是為滿足異國情調的崇拜者的淫穢作品。還專門叮囑我絕對不能提前告訴他,看來,他們是對的。這個伏拉德那麼凶惡、偏執,一害怕什麼事都做不成。他是個癮君子。明天開拍之前給他注射一針,一切都會像塗了油一樣順利,他甚至連自己是侏儒也會忘記的。”

    伏拉德先把腳本瀏覽一遍,而後便仔細閱讀起來。那個在機場和謝苗在一起的胖子並沒有誇大其辭:任何一個幼稚的孩子都不可能表演出那種刺激心靈,把愛和恨混合在一起的情感。腳本不是文藝性的作品,只是導演用的導本。其中清楚地標示著特寫、全景、疊化、快怕等字樣。現在應當把情節和音樂合起來看一看。

    打開錄音機,他隨著文字往下看,不時在紙上用鉛筆做記號。斯薇特蘭娜用敬重的眼光看著,盡量不妨礙他。她專注地聽著音樂——很美,甚至很激動人。在這種音樂的伴奏下還真快活……她還沒來得及想完,伏拉德抬起頭,臉上現出輕蔑的笑容。

    “來排練一下。我們坐在桌旁,你一邊倒茶,一邊問有關學校裡的事。”

    “可問什麼呢?”

    “看腳本,那裡都寫著。注意提示,空格處規定著以分計的時間。好,我把表放在桌子上,注意時間要吻合。”

    “還有,還有些什麼細節?”斯薇特蘭娜不滿地擺動著美麗的小腦袋。

    “按著他們說的做!”伏拉德的聲音又凶狠起來。她的動作馬上停止了。“動作是有音樂伴奏的,明白嗎?開始!”

    他們排練了幾次,每次都用24分鍾。

    “音樂還沒完,”伏拉德注意到了,“是否還有字幕什麼的?”

    “也許吧。”斯薇特蘭娜聳聳肩膀說。她是知道剩下的6分鍾發生什麼事的,因此也並不怎麼擔心。

    “是誰譜寫的音樂,你知道嗎?它不是一般地好,你可以相信我,我能分清楚。”

    “不知道。反正都一樣。一般來說,我對音樂並不內行。什麼搖滾樂、打擊樂,怎麼不在酒館裡演奏呢?你只想這不過是短片的配樂罷了。”

    “慢,別說話!”伏拉德意味深長地拖著語調說。實際上他不僅善於聽,而且善於理解,在麻醉品的作用下,知覺變得更加敏銳。這可不是一段普普通通的音樂,而且譜曲的人也不是普普通通的音樂家,在這方面他可以發誓。所剩的6分鍾,雖然沒有動作,但卻使他越發惶恐不安。

    “他們什麼時候來接你?”他問斯薇特蘭娜。

    “說是12點。如果到1點15分還不來,就叫我睡在這裡。他們可能出了什麼問題,不是汽車要修理,就是汽油不夠。”

    “可我和你怎麼在這裡過夜呢?”伏拉德疑惑地問道,同時他的眼睛裡閃現著不祥的預兆。“房間只有一個,裡邊也只有一張沙發床。”

    “哎呀,你別著急嘛,我又不會把你吃掉。如果你那麼膽怯,我睡在地板上好了。”

    (他們早就說過,果真,他像怕火一樣害怕正常的女人。肯定是一生都和侏儒們在一起度過的,我對他來說簡直是龐然大物。真可笑,一輩子第一次遇到男子漢怕和我一起過夜。那麼明天拿他怎麼辦呢?算了,不是我的事,順其自然吧!)

    “找到扎爾普了嗎?”

    “還沒有。我們可能會出事:一個偏執狂在療養院四處游蕩,追逐一個刑偵處的女人,我們又不能向警察局報案。如果他們抓住他,他會把我們全出賣的。”

    “有什麼主意嗎?柯季克,你想想,但要快點。攝影棚那邊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就要結束了。謝苗一小時前去的。如果不出什麼岔子,他和達米爾很快就會回來。只好讓卡敏斯卡婭坐在家裡等他們回來了,達米爾拿她做掩護。他們好像還順利。”

    “我可不喜歡。很可能完全相反,是她用達米爾做掩護。真不敢想。”

    “有可能,但也不像。她並沒有找過他,他自己倒一直在追逐她。”

    “一旦這都是假象,是障眼法呢?她可相當聰明,能讓她需要的人跟著她轉。到底怎麼對付扎爾普呢?”

    “只好等了。我們有幾個沒事干的人,我可以把他們叫到這兒來,讓他們也幫助尋找,不過只有謝苗、達米爾和我才認識扎爾普,甚至您也沒見過他的面。”

    “眼看天快黑了,如果她心血來潮到公園去散步呢?”

    “有可能,那不更好?如果扎爾普跟蹤她,我們立即就把他抓起來。我們藏在旁邊,決不能把她一個人放過去。最要緊的是不讓她感覺什麼。”

    “這很難,她可是個眼明耳尖的女人。你想點辦法,柯季克全靠你了。謝苗和達米爾還都沒想到她是警察局的人吧?”

    “可能沒想到,當然,如果她自己不對達米爾說的話。”

    “但願如此,柯季克,但願如此。”

    盡管小女孩被從頭到腳梳洗一番,給她穿上干淨的連衣裙,但看起來總不像一個無邪的天使。眼睛飛來轉去,說起話來,你非得把耳朵堵起不可。一年前她被墮落成酒鬼的父母拋棄之後,已經流浪慣了,散漫成性。這一年來,她學會了自謀生路,經常在車站的男衛生間為旅客服務,而且靈活多變,一次也沒進警察局。她從不在一個站停留太久,經常偷偷爬上電氣機車從一個城市竄到另一個城市。

    在這個城市裡她遇上一個善良的叔叔。他答應供給她吃,給她錢用,外加給她買新衣服,如果她答應服侍他的朋友的話,當然不是在骯髒的臭氣熏天的衛生間裡,而是在漂亮、清潔的房間裡。對她來說,哪裡都一樣。她很自然地胡謅說,已經14歲了,生怕叔叔說她大小,把話收回去。實際上她剛滿10歲。她也看出叔叔並沒有相信,就讓他去懷疑吧!重要的是他給錢就行。昨天他讓她坐上汽車,把她送到一個澡堂,命令她從頭到腳好好洗洗,過後又讓她在一個大游泳池游泳。太棒了!還答應給她買鹿皮褲、紅絨線衫和閃閃發光的發卡。在工作的時候,卻強迫她穿一件古裡古氣的長到腳後跟的黑色連衣裙。這種衣服只有在講舊時代的電影中看到過。

    “到這兒來,”一個高大、漂亮,長著一雙深色眼睛的男子露著善意的微笑喊她,“我們跟你一起演一場戲。看到牆上的十字架了嗎?”

    她好奇地環顧一下四周點點頭。房間裡有許多各式各樣的燈盞和電線。這些並沒有讓她害怕。如果能在車站,在包裹堆、皮箱和裝得滿滿的垃圾桶中間棲身,為什麼不能在電燈和電線中間呆著呢?

    “你知道怎樣祈禱嗎?雙手要這樣,跪在地上,望著十字架,默默地念著禱文。明白嗎?”

    “明白。”她馬上做了一遍。

    “真聰明。你簡直是天生的演員,”深色眼睛的人誇獎說,“現在你聽著還要做什麼,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進來,他是你父親。這一點只是你知道,他並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過他。他想你是個漂亮小姑娘,他愛上了你,想娶你。你知道嗎,是不能與親生女兒結婚的。”

    “知道,自然,那樣生的孩子是畸形兒。”

    “正確。因此他向你求婚時,你就拒絕他。”

    “可不可以告訴他說,他是我的爸爸呢?那時他會立即跑過來的。”女孩鄭重其事地提出建議。

    “不行,不是那麼回事。這個戲是:你拒絕他,但你也喜歡他,你想使他快活。既然他不能娶你,但其他事還是可以的,是吧?”

    小女孩對所說的“不行”和“可以”的范疇還沒有明晰的概念,卻貌似神氣地說:“我盡力給他補……補……補償,”她好不容易才說出剛聽來的一個新詞,接著又補充一句,“以免他為不能結婚過於惱火。”

    “太好了!”男子非常滿意,“你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真難得。我們開始吧。”

    女孩做了讓她做的一切。她跪在地上,兩手合十,閉上眼睛,自言自語地背誦著一首兒歌。接著扮做她父親的老頭子出場,說了不少關於愛情的話。女孩忸怩了一陣,便放縱淫蕩起來。她用舌頭舔著嘴唇,走到老頭面前,動手解他的褲子。老頭也並不令人討厭,比那些車站上醉醺醺的、粗魯的漢子好得多,那些人身上總是散發著酒精和口臭的氣味。

    她像往常一樣承受了一切,但她從一開始就不明白,為什麼老頭子突然抓住她的頭發,照著她的臉打過來。難道她把他弄疼了嗎?他會不會為此不付錢了呢?

    小女孩吃力地站起身來,揩拭著湧出的淚水,貼近老頭子,用雙手摟抱住他。

    “娼婦!”他大聲喊道,“小廢物,墊底貨!”

    她簡直無法弄清發生的事。老頭子沖著她吼叫,用拳頭打她的臉,用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鞭子抽打她。最後,也是小流浪女在她短暫而放蕩的一生所見到的最後場面:舉到她面前的刀子和老頭子睜得圓圓的令人生畏的眼睛……

    “把這個女孩子抬到地窖去,要干得干淨,沒有聲響,”謝苗對著綽號叫希米克的年輕人說,“明天一早要准備好拍新片,8點開始。我和達米爾要回去一趟。我不在,你也能行。”

    “能行,為什麼最骯髒的事總是我一個人干!”希米克不滿意地嘟囔了一句。

    謝苗走到他身邊,緊貼著他,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你可不要開玩笑,朋友。我們每個人都靠自己的本事:達米爾靠天才,我靠冒險,你靠干髒活。的確給你的最少。可我們要判死刑的話,你還會活著。我們是組織者,而你只是個擦屁股的。明白嗎?”

    “好哇!”希米克猛然從謝苗的手中掙脫出來,“你倒是愛講故事。如果你和達米爾被處以極刑,那麼你們的馬卡洛夫怎麼辦?你別爬得太高。”

    謝苗惡狠狠地看了年輕人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走出去了。還要找他嚴肅地談談,下次吧,現在沒有時間。

    他們把汽車停在小樓旁,又重新搜尋了一次。四處空空的,不見扎爾普。謝苗和達米爾-伊斯馬依洛夫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避開路燈光,朝主樓的方向移動。達米爾忽然抓住謝苗的手臂。

    “看,是他!”

    一個穿淺藍色短外衣的身影在台階處一閃現便隱沒到拐角後面去了。

    娜斯佳在睡前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同時檢點一番自己的行為。比如,如果達米爾來看她,她應當如何表現自己。當然,他的勸說求情也很迷人,聽起來讓人陶醉,她會忘乎所以輕率地投入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女兒情。這會給她帶來什麼呢?愉悅嗎?她從不喜歡。達米爾不可能給她帶來滿足的東西。上床嗎?無聊乏味。他倒是個很好的情人,甚至相當出色,那又怎麼樣呢?只不過在他的生活中再增加一個情人而已,對我來說也值得。娜斯佳想到,她在生活中很可能有某些方面不稱心如意,但決不是在和男性的關系上。雖然所遇到的男人不多,但沒有一個使她失望,有廖什卡她已經非常滿足了。她要從達米爾那裡得到什麼呢?甜言蜜語嗎?廖什卡不說那些話,這是事實,但她也不需要。她是個理性主義者,難得相信什麼人的花言巧語。

    她感到很不自在,好像背後有人盯著她似的。她聳動一下肩膀,又回到自己的思緒中。

    另一方面,與達米爾談起話來可能很有趣味。可惜,沒來得及看完給她看的影片。影片中講的是關於一位失明的老人的故事,他只能憑借聲音認知外部世界。他的小孫子用語言給他描繪各種物體、畫面、自然現象,但老人說:“我不明白,你給我演奏一下。”小孫子於是先用鋼琴,後用小提琴演奏。他用音樂語言描繪得越來越明朗、形象。老人終於說:“我看到了。”後來怎麼樣了,娜斯佳不得而知。但對影片制作的技巧,她給的評價很高。這不僅僅是導演的天才創作,還有非凡的誘人的音樂和出色的演奏。假若與達米爾的交往限於討論他的作品,那倒很好。這也正是她娜斯佳所需要的:分析、揣摩、引出規律性的東西。但指望他不是很可笑嗎?

    有什麼東西打斷了她的思路,旁邊似乎有什麼動靜。她停住腳步傾聽,沒有,寂靜如常。是什麼引起這種不安呢?

    她看見前面幾步遠的長椅上有個人影。走近才認出是她的一個碰了壁的崇拜者,他還曾想給她一筆錢,好像叫巴威爾,又像是柯裡亞。

    “晚上好,柯裡亞,”她愉快地打招呼說,“找到人了嗎?5萬給誰了?”

    “還沒找到,”他也痛痛快快地承認,毫無掩飾之意,“請坐吧,吸支煙。我昨天輸了一局,今天又贏回來了。我並沒吃虧。”

    “怎麼贏的?”娜斯佳坐在旁邊,邊掏煙邊驚奇地問道。

    “昨天的賭注是10萬,我很丟臉,輸給他們了。今天為您下20萬,巴威爾輸了,他的20萬我們就平分。”

    “還不錯,”娜斯佳倒吸一口氣說,“如果明天又冒出一個想馴服我這個強脾氣的人呢?”

    “下一輪的賭注——40萬。價錢要隨任務的復雜性提高。我看,很公平。”

    “我看也是。是誰提出的整個方案?熱尼亞還是巴威爾?”

    “熱尼亞。請問,難道您與熱尼亞不認識嗎?”

    “怎麼可能不認識呢?他還在把你們拉進來之前就試圖與我認識。別著急,柯裡亞,他也一無所獲。”

    “我也是這麼看的,他自己一無所獲,所以才一直向我和巴威爾打聽您,問您看了誰一眼,說了些什麼話,簡直是挖空心思。好一個騙子,滑頭!要知道,我一句也沒洩露。”

    分析器啟動,明亮的指示燈沿導線閃爍,形成一個圓周。娜斯佳像被蜇了似的突然跳起來。

    “我該走了,請原諒。晚安,柯裡亞。”

    她匆匆沿林蔭路走去。突然從樹叢的後面竄出一個模糊的影子跟在她身後,但柯裡亞-阿爾費洛夫並沒發現。他的手在長椅上摸索著,尋找放在身邊的手套,卻觸到了娜斯佳留下的煙盒。他抓起來向娜斯佳走的方向追去。他剛想開口喊她,看到林蔭路的盡頭有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身影。那男人揮著手大聲喊著:

    “娜斯佳!阿娜斯塔霞!”

    柯裡亞看到淺藍色的短外衣靠近了男人的身影。他專橫地摟著娜斯佳的肩膀,擁著她向大樓方向走去。柯裡亞順手把娜斯佳的香煙放進了自己的衣袋。突然他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響,既不是喘息聲,也不是壓低的咳嗽聲。阿爾費洛夫轉身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過去,分開樹叢,迎面碰上一個想不到在這裡會看見的人。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熱尼亞-薩赫諾維奇准備去向斯塔爾科夫做定期匯報。他終於有東西可談了。4個月來他沒有白等,有些事情越來越明朗化。

    他很滿意把棕紅色頭發的姑娘分出來。這一措施是正確的。山谷療養院裡豪華客房有10套之多,把它們全部監控起來對他來說是力不從心的。如果某個時候隱藏的馬卡洛夫出現的話,他將住進其中的一套。棕紅色頭發的姑娘正好住在二層樓上,與神秘的卡敏斯卡婭常出入的豪華套間緊挨著。卡敏斯卡婭經常避開大家,和誰都不來往。這樣看來,熱尼亞的辦法是正確的。

    此外,昨天外省牌號的汽車終於出現了。熱尼亞記下了所有的號碼和汽車品牌。實際上除一輛之外,所有的車都在一小時內開走了。這裡發生的一切與斯塔爾科夫給他布置任務時所描述的完全不同。但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斯塔爾科夫獲得的也是第三手的情報。要是情報在傳遞過程中沒有任何改變,反倒奇怪。可是現在熱尼亞確切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反正事事都有自己的順序。

    熱尼亞看看表,很快就到午夜了。斯塔爾科夫在1點30分等他,還有時間。熱尼亞住在療養院內一幢三層小樓的公務人員宿捨裡。住在那兒對誰都說得過去:對熱尼亞來說,他有理由經常出入療養院;對療養院來說,必須有一個出色的電工師傅在旁邊,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能隨叫隨到。

    熱尼亞-薩赫諾維奇整理好記錄的東西,看了一遍,閉上眼睛重復了數次。當他感到滿意後,把紙片整齊地撕掉,投進廚房的洗滌池中燒掉。他從不喜歡做飯,所以只喝了杯咖啡,吃了兩片面包,便披上外衣走出了房間。

    斯薇特蘭娜-柯洛米那茨安靜地睡在僅有的一張沙發床上,汽車並沒有來接她,伏拉德心甘情願把舒適的睡具讓給她,自己則躺在地板上,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他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地走進衛生間,給自己注射了一針,然後坐在廚房裡,掩緊房門,打開錄音機。起初他想對照腳本核對音樂。沒有設計動作的6分鍾一直使他不安。不管他怎麼拼接延長某些場景,但總是脫離音樂的表現模式。於是他干脆閉上眼睛,專心聽起來。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他才關上錄音機,想清楚以後反而更鎮定了。他全明白了。

    伏拉德走進房間,坐在沙發床邊上,撫摸斯薇特蘭娜的頭發。她好像根本沒睡著一樣馬上醒了。

    “你怎麼,睡不著嗎?想到我這兒來嗎?”她伸出手臂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斯薇特蘭娜,你決不能騙我,”伏拉德緩緩地說,“這非常重要。你要發誓:不說假話。”

    “嗯,我發誓,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們沒告訴你片尾是什麼嗎?”

    她沒有回答。真是個小傻瓜,何必那麼著急呢?她向他發誓:不說假話,但要知道,她也向他們發過誓:絕不透露。天啊!他真蠢,簡直像幼兒園的孩子。第一個誓言可比第二個重要。

    “斯薇特蘭娜,我在問你,”伏拉德的語氣令人害怕,“他們對你說過最後6分鍾干什麼嗎?”

    “是的,說過,說過,”她一激動便脫口說出來,“我和你都倒下去,表演淫蕩的場面。你自己還猜不到嗎?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只不過是馬德裡官廷的秘密而已。”

    “不,斯薇特蘭娜,他們欺騙你。他們要殺死你。”

    他說得那麼直截了當,斯薇特蘭娜立刻就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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