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知道更合體的作法是拒絕他的邀請。我想也許我該把我真正感到的氣憤顯示一番,如果我回去以後能夠向他們匯報,我如何一口拒絕了同這種品行的人共進晚餐的邀請,起碼麥克安德魯上校會對我表示好感的。但是我總是害怕這齣戲自己演得不像,而且不能一直演到底,這就妨礙了我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再說,我肯定知道,我的表演在思特裡克蘭德身上不會引起任何反響,這就更加使我難以把辭謝的話說出口了。只有詩人同聖徒才能堅信,在瀝青路面上辛勤澆水會培植出百合花來。
我付了酒賬,同他走到一家廉價的餐館去。我們在這家顧客擁擠的熱鬧的餐館裡痛痛快快吃了一頓晚餐。我們倆胃口都很好,我是因為年輕,他是因為良心已經麻木。這以後我們到一家酒店去喝咖啡和甜酒。
關於這件使我來到巴黎的公事,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了,雖然我覺得就這樣半半拉拉地把這件事放下手對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似乎有背叛之嫌,我卻實在無法再同思特裡克蘭德的冷漠抗爭了。只有女性才能以不息的熱情把同一件事重複三遍。我自我安慰地想,盡力瞭解一下思特裡克蘭德的心境對我還是有用的。再說,我對這個也更感到興趣。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思特裡克蘭德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難,倒好像言語並不是他的心靈能運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須通過他的那些早被人們用得陳腐不堪的詞句、那些粗陋的俚語、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勢才能猜測他的靈魂的意圖。但是雖然他說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他的性格中卻有一種東西使你覺得他這人一點也不乏味。或許這是由於他非常真摯。他對於第一次見到的巴黎(我沒有算他同他妻子來度蜜月那一次)好像並不怎樣好奇,對於那些對他說來肯定是非常新奇的景象並不感到驚異。我自己來巴黎少說有一百次了,可是哪次來都免不了興奮得心頭飄忽忽的,走在巴黎街頭我總覺得隨時都會經歷到一場奇遇。思特裡克蘭德卻始終聲色不動。現在回想這件事,我認為他當時根本什麼也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攪動著他靈魂的一些幻景。
這時發生了一件有些荒唐的事。酒館裡有幾個妓女;有的同男人坐在一起,有的獨自坐在那裡。我們沒進去多久,我就注意到其中的一個總是瞟著我們。當她的眼睛同思特裡克蘭德的目光相遇以後,她向他作了個笑臉。我想思特裡克蘭德根本沒有注意她。過了一會兒她從酒館裡走了出去,但是馬上又走進來;在經過我們座位的時候,她很有禮貌地請我們給她買一點什麼喝的。她坐下來,我同她閒聊起來,但是她的目標顯然是思特裡克蘭德。我對她講,他法文只懂幾個字。她試著同他講了幾句,一半用手勢,一半用外國人說的蹩腳法語,不知為什麼,她認為這種話他更容易懂,另外,她倒也會說五六句英國話。有的話她只能用法國話說,她就叫我給她翻譯,而且熱切地向我打聽他回話的意思。思特裡克蘭德脾氣很好,甚至還覺得這件事有些好笑,但是顯然根本沒有把她看在眼裡。
「我想你把一顆心征服了。」我笑著說。
「我並不感到得意。」
如果我換在他的地位上,我會感到很困窘,也不會像他這樣心平氣靜。這個女人生著一雙笑眼,一張很可愛的嘴。她很年輕。我奇怪她在思特裡克蘭德身上發現了什麼吸引她的地方。她一點兒也不想隱瞞自己的要求,她叫我把她說的都翻譯出來。
「她要你把她帶回家去。」
「我用不著女人。」他回答。
我盡量把他的回答說得很婉轉;我覺得拒絕這種邀請有些太不禮貌了。我向她解釋,他是因為沒有錢才拒絕的。
「但是我喜歡他,」她說,「告訴他是為了愛情。」
當我把她的話翻譯出以後,思特裡克蘭德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告訴她叫她快滾蛋。」他說。
他的神色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女孩子一下子把頭向後一揚。也許在她塗抹的脂粉下臉也紅起來。她站起身來。
「這位先生太不懂得禮貌1。」她說。
1原文為法語。
她走出酒館,我覺得有些生氣。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必要這樣侮辱她,」我說,「不管怎麼說,她這樣做還是看得起你啊。」
「這種事叫我噁心,」他沒好氣地說。
我好奇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他的臉上確實有一種厭惡的神情,然而這卻是一張粗野的、顯現著肉慾的臉。我猜想吸引了那個女孩子的正是他臉上的這種粗野。
「我在倫敦想要什麼女人都可以弄到手,我不是為這個到巴黎來的。」
十四
在回倫敦的旅途上,關于思特裡克蘭德我又想了很多。我試著把要告訴他妻子的事理出一個頭緒來。事情辦得並不妙,我想像得出,她不會對我感到滿意的,我對自己也不滿意。思特裡克蘭德叫我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他行事的動機。當我問他,他最初為什麼想起要學繪畫的時候,他沒能給我說清楚,也許他根本就不願意告訴我。我一點兒也搞不清楚。我企圖這樣解釋這件事:在他的遲鈍的心靈中逐漸產生了一種朦朧模糊的反叛意識。但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實卻駁斥了上述解釋:他對自己過去那種單調的生活從來沒有流露出什麼厭煩不耐啊。如果他只是無法忍受無聊的生活而決心當一個畫家,以圖掙脫煩悶的枷鎖,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極其平常的事;但是問題在於,我覺得他絕對不是一個平常的人。最後,也許我有些羅曼蒂克,我想像出一個解釋來,儘管這個解釋有些牽強,卻是唯一能使我感到滿意的。那就是:我懷疑是否在他的靈魂中深深埋藏著某種創作的慾望,這種慾望儘管為他的生活環境掩蓋著,卻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脹壯大,正像腫瘤在有機組織中不斷長大一樣,直到最後完全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須採取行動,毫無反抗能力。杜鵑把蛋下到別的鳥巢裡,當雛鳥孵出以後,就把它的異母兄弟們擠出巢外,最後還要把庇護它的巢窩毀掉。
但是奇怪的是,這種創作欲竟會抓住了一個頭腦有些遲鈍的證券經紀人,可能導致他的毀滅,使那些依靠他生活的人陷入不幸。但是如果同上帝的玄旨妙義有時竟也把人們抓住這一點比起來,倒也不足為奇。這些人有錢有勢,可是上帝卻極其警覺地對他們緊追不捨,直到最後把他們完全征服,這時他們就拋棄掉世俗的歡樂、女人的愛情,甘心到寺院中過著淒苦冷清的生活。皈依能以不同的形態出現,也可以通過不同的途徑實現。有一些人通過激變,有如憤怒的激流把石塊一下子衝擊成齏粉;另一些人則由於日積月累,好像不斷的水滴,遲早要把石塊磨穿。思特裡克蘭德有著盲信者的直截了當和使徒的狂熱不羈。
但是以我講求實際的眼睛看來,使他著了迷的這種熱情是否能產生出有價值的作品來,還有待時間證明。等我問起他在倫敦學畫時夜校的同學對他的繪畫如何評價的時候,他笑了笑說:
「他們覺得我是在鬧著玩。」
「你到了這裡以後,開始進哪個繪畫學校了麼?」
「進了。今天早晨那個笨蛋還到我住的地方來過——我是說那個老師,你知道;他看了我的畫以後,只是把眉毛一挑,連話也沒說就走了。」
思特裡克蘭德咯咯地笑起來。他似乎一點也沒有灰心喪氣。別人的意見對他是毫無影響的。
在我同他打交道的時候,正是這一點使我狼狽不堪。有人也說他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但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說來,他們能夠自行其是是因為相信別人都看不出來他們的怪異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為有幾個近鄰知交表示支持,才敢違背大多數人的意見行事。如果一個人違反傳統實際上是他這一階層人的常規,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違反傳統的事倒也不困難。相反地,他還會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標榜自己的勇氣又不致冒什麼風險。但是我總覺得事事要邀獲別人批准,或許是文明人類最根深蒂固的一種天性。一個標新立異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禮規,招致了唇槍舌劍的物議,再沒有誰會像她那樣飛快地跑去尋找尊嚴體面的庇護了。那些告訴我他們毫不在乎別人對他們的看法的人,我是絕不相信的。這只不過是一種無知的虛張聲勢。他們的意思是:他們相信別人根本不會發現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別人對這些小過失加以譴責了。
但是這裡卻有一個真正不計較別人如何看待他的人,因而傳統禮規對他一點也奈何不得。他像是一個身上塗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這就給了他一種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我還記得我對他說:
「你聽我說,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地球就運轉不下去了。」
「你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蠢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要像我這樣的。絕大多數人對於他們做的那些平平常常的事是心滿意足的。」
我想挖苦他一句。
「有一句格言你顯然並不相信:凡人立身行事,務使每一行為堪為萬人楷模。」
「我從來沒聽說過,但這是胡說八道。」
「你不知道,這是康德說的。」
「隨便是誰說的,反正是胡說八道。」
對於這樣一個人,想要訴諸他的良心也是毫無效果的。這就像不借助鏡子而想看到自己的反影一樣。我把良心看作是一個人心靈中的衛兵,社會為要存在下去制訂出的一套禮規全靠它來監督執行。良心是我們每人心頭的崗哨,它在那裡值勤站崗,監視著我們別做出違法的事情來。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壘中的暗探。因為人們過於看重別人對他的意見,過於害怕輿論對他的指責,結果自己把敵人引進大門裡來;於是它就在那裡監視著,高度警覺地衛護著它主人的利益,一個人只要有半分離開大溜兒的想法,就馬上受到它嚴厲苛責。它逼迫著每一個人把社會利益置於個人之上。它是把個人拘繫於整體的一條牢固的鏈條。人們說服自己,相信某種利益大於個人利益,甘心為它效勞,結果淪為這個主子的奴隸。他把他高舉到榮譽的寶座上。最後,正如同宮廷裡的弄臣讚頌皇帝按在他肩頭的御杖一樣,他也為自己有著敏感的良心而異常驕傲。到了這一地步,對那些不肯受良心約束的人,他就會覺得怎樣責罵也不過分,因為他已經是社會的一名成員,他知道得很清楚,絕對沒有力量造自己的反了。當我看到思特裡克蘭德對他的行為肯定會引起的斥責真的無動於衷的時候,我就像見到一個奇異的怪物一樣,嚇得毛骨悚然,趕快縮了回去。
那天晚上在我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是:
「告訴阿美,到這兒來找我是沒有用的。反正我要搬家了,她是不會找到我的。」
「我的看法是,她擺脫開你未嘗不是件好事,」我說。
「親愛的朋友,我就希望你能夠叫她看清這一點。可惜女人都是沒有腦子的。」
十五
我回到倫敦家裡,發現有一封急信在等著我,叫我一吃過晚飯就到思特裡克蘭德太太那裡去。我在她家裡也看到了麥克安德魯上校同他的妻子。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姐姐比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年紀大幾歲,樣子同她差不多,只是更衰老一些。這個女人顯出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彷彿整個大英帝國都揣在她口袋裡似的;一些高級官員的太太深知自己屬於優越的階層,總是帶著這種神氣的。麥克安德魯太太精神抖擻,言談舉止表現得很有教養,但卻很難掩飾她那根深蒂固的偏見:如果你不是軍人,就連站櫃檯的小職員還不如。她討厭近衛隊軍官,認為這些人傲氣;不屑於談論這些官員的老婆,認為她們出身低微。麥克安德魯上校太太的衣服不是時興的樣式,價錢卻很昂貴。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顯然十分緊張。
「好了,給我們講講你的新聞吧,」她說。
「我見到你丈夫了。我擔心他已經拿定主意不再回來了。」我停了一會兒。「他想畫畫兒。」
「你說什麼?」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喊叫起來,驚奇得不知所以。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喜歡畫畫兒?」
「這人簡直神經失常了,」上校大聲說。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皺了皺眉頭。她苦苦地搜索她的記憶。
「我記得在我們結婚以前他常常帶著個顏料盒到處跑。可是他畫的畫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們常常打趣他。他對這種事可以說一點才能也沒有。」
「當然沒有,這只不過是個借口,」麥克安德魯太太說。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又仔細思索了一會兒。非常清楚,她對我帶來的這個消息完全不理解。這次她已經把客廳略微收拾了一下,不像出了事以後我第一次到這裡來時那樣冷冷清清、彷彿等待出租的帶傢俱的房間那樣了。但是在我同思特裡克蘭德在巴黎會過面以後,卻很難想像他是屬於這種環境的人了。我覺得他們這些人也不會沒有覺察思特裡克蘭德有一些怪異的地方。
「但是如果他想當畫家,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最後開口說。「我想,對於他這種——這種志趣我是絕不會不同情支持的。」
麥克安德魯太太的嘴唇咬緊了。我猜想,她妹妹喜好結交文人藝術家的脾氣,她從來就不贊成。她一說到「文藝」這個詞,就露出滿臉鄙夷不屑的神情。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又接著說:
「不管怎麼說,要是他有才能,我會第一個出頭鼓勵他。什麼犧牲我都不會計較的。同證券經紀人比起來,我還更願意嫁給一個畫家呢。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什麼也不在乎。住在柴爾西一間破舊的畫室裡我會像住在這所房子裡同樣快樂。」
「親愛的,我可真要生你的氣了,」麥克安德魯太太叫喊起來,「看你的意思,這些鬼話你真相信了?」
「可我認為這是真實情況,」我婉轉地表示自己的意見說。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一個四十歲的人是不會為了要當畫家而丟棄了工作、扔掉了妻子兒女的,除非這裡面攙和著一個女人。我猜想他一定是遇見了你的哪個——藝術界的朋友,被她迷上了。」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蒼白的面頰上突然泛上一層紅暈。
「她是怎樣一個人?」
我沒有立刻回答。我知道我給他們準備了一顆炸彈。
「沒有女人。」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部表示不能相信地喊叫起來;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甚至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是說你一次也沒有看見她?」
「根本就沒有人,叫我去看誰?他只有一個人。」
「這是世界上沒有的事,」麥克安德魯太太喊道。
「我早就知道得我自己跑一趟,」上校說,「我敢和你們打賭,我一定能馬上就把那個女人搜尋出來。」
「我也希望你自己去,」我不很客氣地回答,「你就會看到你的那些猜想沒有一點是對的。他並沒有住在時髦的旅館裡。他住的是一間極其寒酸的小房間。他離開家絕不是去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簡直沒有什麼錢。」
「你想他會不會做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怕警察找他的麻煩,所以躲起來避避風?」
這個提示使每個人心頭閃現了一線希望,但是我卻認為這純粹是想入非非。
「如果是這種情況,他就不會做出那種傻事來,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他的伙友,」我以尖酸的口吻駁斥說,「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我絕對敢保證,他並不是同別人一塊走的。他沒有愛上誰。他的腦子裡一點兒也沒想到這種事。」
談話中斷了一會兒,他們在思索我這一番話。
「好吧,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麥克安德魯太太最後開口說,「事情倒不像我想的那麼糟。」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她的臉色這時變得非常蒼白,秀麗的眉毛顯得很黑,向下低垂著。我不能理解她臉上的這種神情。
「你為什麼不找他去啊,阿美?」上校出了個主意,「你完全可以同他一起在巴黎住一年。孩子由我們照管。我敢說他不久就會厭倦了。早晚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準備回倫敦來。一場風波就算過去了。」
「要是我就不那麼做,」麥克安德魯太太說,「他愛怎麼樣我就讓他怎麼樣。有一天他會夾著尾巴回家來,老老實實地過他的舒服日子。」說到這裡,麥克安德魯太太冷冷地看了她妹妹一眼。「你同他一起生活,也許有些時候太不聰明了。男人都是些奇怪的動物,你該知道怎樣駕御他們。」
麥克安德魯太太和大多數女性的見解相同,認為男人們都是一些沒有心肝的畜類,總想丟開傾心愛著他們的女人,但是一旦他真的做出這種事來,更多的過錯是在女人這一方面。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1。
1原文為法語。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眼睛癡癡呆呆地從一個人的臉上移到另一個人臉上。
「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說。
「啊,親愛的,你要記住剛才咱們聽到的那些話。他已經過慣了舒適生活,過慣了有人照料他的日子。你想他在那種破爛的小旅館裡,破爛的房間裡能待得了多久嗎?再說,他沒有什麼錢。他一定會回來的。」
「只要他是同一個女人跑掉的,我總認為他還有回來的可能。我不相信這類事能鬧出什麼名堂來的。不出三個月他對她就會討厭死了。但是如果他不是因為戀愛跑掉的,一切就都完了。」
「哎,我認為你說的這些太玄虛了,」上校說,這種人性是他的職業傳統所不能理解的,他把自己對這種特性的全部蔑視都用「玄虛」這個詞表現出來,「別相信這一套。他會回來的,而且象陶樂賽說的,讓他在外頭胡鬧一陣子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但是我不要他回來了。」她說。
「阿美!」
一陣狂怒這時突然把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攫住,她的一張臉氣得煞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下面的話她說得很快,每說幾個字就喘一口氣。
「他要是發瘋地愛上一個人,同她逃跑,我是能夠原諒他的。我會認為這種事是很自然的。我不會太責備他。我會想他是被拐騙走的。男人心腸很軟,女人又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但是現在卻不是這麼回事。我恨他。我現在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一起勸解她。他們感到很吃驚。他們說她發瘋了。他們不理解她。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在一陣絕望中向我求援。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喊道。
「我不敢說。你的意思是:如果他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你是可以寬恕他的;如果他為了一個理想離開你,你就不能了,對不對?你認為你是前者的對手,可是同後者較量起來,就無能為力了,是不是這樣?」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也許我的話說中了她的要害。她繼續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說:
「我還從來沒有象恨他這樣恨過一個人呢。你知道,我一直寬慰自己說,不管這件事繼續多久,最終他還是要我的。我想在他臨終的時候他會叫我去,我也準備去。我會像一個母親那樣看護他,最後我還會告訴他,過去的事我不記在心裡,我一直愛他,他做的任何事我都原諒他。」
女人們總是喜歡在她們所愛的人臨終前表現得寬宏大量,她們的這種偏好叫我實在難以忍受。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們不願意男人壽命太長,就是怕把演出這幕好戲的機會拖得太晚。
「但是現在——現在什麼都完了。我對他就像對一個路人似的什麼感情也沒有了。我真希望他死的時候貧困潦倒、飢寒交迫,一個親人也不在身邊。我真希望他染上惡瘡,渾身腐爛。我同他的關係算完了。」
我想我不妨趁這個時候把思特裡克蘭德的建議說出來。
「如果你想同他離婚,他很願意給你製造任何離婚所需要的口實。」
「為什麼我要給他自由呢?」
「我認為他不需要這種自由。他不過想這樣做可能對你更方便一些。」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我對她有些失望。當時我還同今天不一樣,總認為人的性格是單純統一的;當我發現這樣一個溫柔可愛的女性報復心居然這麼重的時候,我感到很喪氣。那時我還沒認識到一個人的性格是極其複雜的。今天我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了:卑鄙與偉大、惡毒與善良、仇恨與熱愛是可以互不排斥地並存在同一顆心裡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說幾句什麼,減輕一些當時正在折磨著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屈辱。我想我還是該試一試。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動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負責。我覺得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他好像被一種什麼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來完成這種勢力所追逐的目標。他像是被捕捉到蛛網裡的一隻蒼蠅,已經失去掙扎的能力。他像被符咒逮住了一樣。這使我想起人們常常說的那種奇怪的故事:另一個人的精神走進一個人的軀體裡,把他自己的趕了出去。人的靈魂在軀體內很不穩定,常常會發生神秘的變化。如果在過去,人們就會說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是魔鬼附體了。
麥克安德魯太太把她衣服的下擺理平,臂上的金釧滑落到手腕上。
「你說的這些話我覺得太離奇了點兒,」她尖酸地說,「我不否認,也許阿美對她丈夫過於放任了。如果她不是只顧埋頭於自己的事,我想她一定會發覺思特裡克蘭德的行為有些異樣的。如果阿萊克有什麼心事,我不相信事過一年多還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上校眼睛茫然望著空中,我很想知道有誰的樣子能像他這樣胸襟坦蕩、心地清白。
「但這絲毫也改變不了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心腸冷酷的事實。」她面孔板得緊緊的,看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他拋棄了自己的妻子——純粹是出於自私,再也沒有其他理由了。」
「這肯定是最易於為人們接受的解釋了,」我說。但是我心裡卻想:這等於什麼也沒有解釋。最後我說身體有些勞累,便起身告辭了。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並沒有留我多坐一會兒的意思。
十六
以後發生的事說明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是一個性格堅強的女人。不論她心裡委屈多大,她都沒有顯露出來。她很聰明,知道老是訴說自己的不幸,人們很快就會厭煩,總是擺著一副可憐相也不會討人喜歡。每逢她外出作客的時候——因為同情她的遭遇,很多朋友有意地邀請她——,她的舉止總是十分得體。她表現得很勇敢,但又不露骨;高高興興,但又不惹人生厭;她好像更願意聽別人訴說自己的煩惱而不想議論她自己的不幸。每逢談到自己丈夫的時候,她總是表示很可憐他。她對他的這種態度最初使我感到困惑。有一天她對我說:
「你知道,你告訴我說查理斯一個人在巴黎,你肯定是弄錯了。根據我聽到的消息——我不能告訴你這消息的來源——,我知道他不是獨自離開英國的。」
「要是這樣的話,他真可以說是不露行跡,簡直是個天才了。」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目光避開了我,臉有些發紅。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有人同你談論這件事,要是說他是同哪個女人私奔的話,你用不著辯駁。」
「當然我不辯駁。」
她改換了話題,好像剛才說的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不久我就發現,在她的朋友中間流傳著一個奇怪的故事。她們說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迷戀上一個法國女舞蹈家,他是在帝國大劇院看芭蕾舞首次見到這個女人的,後來就同她一起去巴黎了。我無法知道這個故事怎麼會流傳起來,但是奇怪的是,它為思特裡克蘭德太太賺得了人們不少同情,同時也使她的名望增加了不少。這對她決定今後從事的行業很有一些好處。麥克安德魯上校當初說她手頭分文不名並沒有誇大。她需要盡快地找一條謀生之道。她決定利用一下她認識不少作家這一有利地位,一點兒沒耽擱時間就開始學起速記和打字來。她受的教育會使她從事這一行業高於一般打字人員,她的遭遇也能為她招徠不少主顧。朋友們都答應給她拿活兒來,而且還要盡心把她推薦給各自的相識。
麥克安德魯夫婦沒有子女,生活條件又很優裕,就擔當下撫養著她子女的事,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只需要維持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就夠了。她把住房租了出去,賣掉了傢俱,在威斯敏斯特附近找了兩間小房安置下來。她重新把生活安排好。她非常能幹,她決心興辦的這個買賣一定會成功的。
十七
這件事過去大約五年之後,我決定到巴黎去住一個時期。倫敦我實在待膩了;天天做的事幾乎一模一樣,使我感到厭煩得要命。我的朋友們過著老一套的生活,平淡無奇,再也引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有時候我們見了面,不待他們開口,我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話。就連他們的桃色事件也都是枯燥乏味的老一套。我們這些人就像從終點站到終點站往返行駛的有軌電車,連乘客的數目也能估計個八九不離十。生活被安排得太有秩序了。我覺得簡直太可怕了。我退掉了我的小住房,賣掉為數不多的幾件傢俱,決定開始另外一種生活。
臨行以前我到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家去辭行。我有不少日子沒同她見面了,我發現她有不少的變化,不僅人變得老了、瘦了,皺紋比以前多了,就連性格我覺得都有些改變。她的事業很興旺,這時在昌塞裡街開了一個事務所。她自己打字不多,時間主要用在校改她僱用的四名女打字員的打字稿上。她想盡辦法把稿件打得非常講究,很多地方使用藍色和紅色的字帶,打好的稿件用各種淺顏色的粗紙裝訂起來,乍一看彷彿是帶波紋的綢子。她給人打的稿件以整齊精確聞名,生意很能賺錢。但是儘管如此,她卻認為自己謀生餬口有失身份,總有些抬不起頭來。同別人談話的時候,她忘不了向對方表白自己的高貴出身,動不動就提到她認識的一些人物,叫你知道她的社會地位一點兒沒有降低。對自已經營打字行業的膽略和見識她不好意思多談,但是一說起第二天晚上要在一位家住南肯星頓的皇家法律顧問那裡吃晚飯,卻總是眉飛色舞。她很願意告訴你她兒子在劍橋大學讀書的事;講起她女兒剛剛步入社交界,一參加舞會就應接不暇時,她總是得意地笑了起來。我覺得我在和她聊天的時候問了一句蠢話。
「她要不要到你開的這個打字所裡做點兒事?」
「啊,不,我不讓她做這個,」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回答,「她長得很漂亮,我認為她一定能結一門好親事。」
「那對你將會有很大的幫助,我早該想到的。」
「有人建議叫她上舞台,但是我當然不會同意。所有有名的戲劇家我都認識,只要我肯張嘴,馬上就能給她在戲裡派個角色,但是我不願意她同雜七雜八的人混在一起。」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這種孤芳自賞的態度叫我心裡有點兒發涼。
「你聽到過你丈夫的什麼消息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聽到過。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我在巴黎可能遇見他。如果我知道他什麼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訴你。」
她猶豫了一會兒。
「如果他的生活真的貧困不堪,我還是準備幫助幫助他。我會給你寄一筆錢去,在他需要的時候,你可以一點一點地給他。」
但是我知道她答應做這件事並不是出於仁慈的心腸。有人說災難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貴,這句話並不對;叫人做出高尚行動的有時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災難不幸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人們變得心胸狹小、報復心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