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網 第122章
    菲利普和薩利約好星期六在倫敦國家美術館見面。她答應一下班就上那兒去,並同

    意和他一起吃飯。自從上回見面以來已經兩天了。他內心的喜悅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正

    因為他沉浸在這種喜悅中,才沒有急於去找她。他已經私下一字不漏地把要對她說的話

    重複多遍了。連對她說話時應有的語氣和神態都想好了。這下他急不可耐了。他已寫信

    給索斯大夫,口袋裡正裝著早晨收到的索斯大夫的回電;「將辭退那個傻瓜,你何時

    來?」菲利普沿著國會大街朝前走著。天氣晴朗,明晃晃地閃爍的太陽光射進街道上。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遠處籠罩著一層薄霧,使得那些高大的建築物的壯麗的輪廓變得柔

    和淡雅了。他走過特拉法爾加廣場。突然,他的心震了一下,他看到前面有個女人,他

    以為是米爾德裡德。她的身材很像她,走路的姿勢也像她那樣拖著腳步。他不加思索地,

    加快步伐,趕上前去,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直走到與她並排位置時,這個女人突然轉過

    臉來,他才發現她是個陌生人。這女人的臉蒼老得多,皮膚又皺又黃。他漸漸放慢了腳

    步,心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而又感到有點失望。他不禁對自己感到可怕了。難道他

    永遠無法擺脫那種感情嗎?無論如何,他的內心深處總是纏綿著對這個俗不可耐女人的

    一種奇怪的、熱烈的渴望。那次愛情使他吃了這麼多苦頭,以至他知道,他將永遠、永

    遠無法擺脫它。只有死亡才能最終解除他的慾望。

    菲利普竭力擺脫心中的痛苦。他想起了薩利,那雙溫柔的藍眼睛不時在眼前閃現。

    他的嘴角不知不覺地露出一絲笑容。他走上國家美術館的台階,在第一間畫室裡坐下來,

    以便薩利一進來時他便能看到她。置身於畫室當中總能使他得到寬慰。他並不特別留意

    看哪一幅畫,而是讓瑰麗的色彩、優美的線條來陶冶他的心靈。他一心思念著薩利。把

    她帶離倫敦將是件愉快的事。在倫敦她就與眾不同,就好比花店裡的蘭花和杜鵑花叢中

    的一朵矢車菊一樣。他在肯特郡的蛇麻草地裡就明白了,她不屬於都市人。他相信,在

    多賽特小城的柔和的天空下,她這朵矢車菊將能夠開得更加鮮艷奪目。正當他浮想聯翩

    時,她走進來了,他站起來迎上前去。她穿著一身黑色衣服,袖口滾著白邊,軟洋紗領

    子圍著脖子。他們握了握手。

    「你等了很久了嗎?」

    「不,才10分鐘。你餓了吧?」

    「不很餓。」

    「我們先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

    「隨你便。」

    他們肩並肩默默地坐著,都沒有說話。菲利普很喜歡有她在身邊。她容光煥發的體

    魄使他感到溫暖。生命的光輝猶如一道光輪在她身子的周圍閃耀。

    「近來身體好嗎?」他微笑著,終於憋不住開口道。

    「噢,沒什麼。只是一場虛驚。」

    「是嗎?」

    「你難道不高興嗎?」

    他心裡產生了一股異樣的情感。他已確信薩利的懷疑是有根據的。他一刻也沒想到

    有差錯的可能性。他的所有的計劃瞬時統統被推翻了。那如此精心籌劃的生活只不過是

    一場永遠實現不了的夢幻罷了。他又一次自由了。自由!他的宏偉計劃也不必放棄了。

    生活依然掌握在他手中,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干了。他並沒有感到快樂,有的只是沮喪。

    他的心一下涼了。展現在他面前的將來的生活,那麼荒涼,渺茫,猶如他在鳥跡未到的

    大海裡航行了好幾年,歷盡艱難險阻,終於來到了一個陽光明媚的避風港。可是當他正

    要駛進港口的時候,突然刮起了逆風,又把他衝到汪洋大海中。同時,由於迷戀過陸地

    上軟綿綿的芳草地和令人心曠神怡的森林,那浩瀚蒼茫的大海使他心裡充滿著痛苦。他

    再也經受不住孤寂的折磨和風暴的摧殘了。薩利那雙清澈的眼睛正凝視著他。

    「你難道不高興嗎?」她又問了一句。「我還以為你會洋洋得意呢!」

    他垂頭喪氣地面對著她的凝視。

    「我也說不清楚。」他喃喃道。

    「你真怪。大多數男人都會感到高興的。」

    他覺得他是在自欺欺人。其實驅使他想跟她結婚的並不是什麼自我犧牲,而是他對

    妻子、家庭和愛情的渴望。既然這一切似乎都從他的手縫裡漏掉了,他感到非常失望。

    他對這一切的渴求勝過世間任何別的東西。管他什麼西班牙和它的城市科爾多瓦,托萊

    多和萊昂;緬甸的寶塔和南海群島的環礁湖對他又算得了什麼呢?此時此地就是美洲嘛。

    他認為自己的一生一直信奉著別人口頭上或書本上向他灌輸的理想,而從來不是出自內

    心的願望。他的一生總是被他認為應該做什麼,而不是他真心想做什麼所左右。現在,

    他不耐煩地把這一切都置之一邊了。過去他一直是生活在對未來的憧憬之中,而現在未

    來卻總是從他的身邊悄悄溜掉。他的理想呢?他想到了他的願望,即要從紛繁複雜的、

    毫無意義的生活事實中編織出一幅錯綜複雜而又美麗的圖案來。他不是已看到了那一幅

    簡單的圖案了嗎?一個人生下來,工作、結婚、生兒育女,最後死去。這不也是最完美

    的圖案嗎?也許向幸福屈服就是自認失敗,但這是比無數勝利還要強的失敗。

    他迅速地望了薩利一眼,不曉得她正在想些什麼。然後他又把眼光移開了。

    「我剛才正想向你求婚。」

    「我想也許你會這樣的,我不願阻攔你。」

    「你不會的。」

    「那你的旅行,西班牙等等怎麼辦呢?」

    「你怎麼知道我要旅行呢?」

    「我應該瞭解一點。我聽到你和父親談得天花亂墜。」

    「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了。」他停了一會兒,然後用低沉的沙啞聲說,「我不離開

    你!我不能離開你。」

    她沒有回答。他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思。

    「薩利,我不曉得你是不是願意和我結婚。」

    她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她回答時眼睛沒有看著他。

    「只要你願意的話。」

    「難道你不願意嗎?」

    「噢,當然我想有個自己的家,也該是我成家的時候了。」

    他微笑了。現在他很瞭解她了,她的態度並不使他感到驚奇。

    「但難道你不想和我結婚嗎?」

    「我想嫁的再沒有別的人了。」

    「那麼,一言為定。」

    「爸爸媽媽會大吃一驚的,是嗎?」

    「我太幸福了。」

    「我想去吃午飯了。」她說。

    「親愛的!」

    他微笑著,抓起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們站起來,雙雙走出美術館。他們在欄杆旁

    站了一會兒,注視著特拉法爾加廣場。只見馬車和公共馬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人群

    熙熙攘攘,行色匆匆,朝四面八方湧去。陽光照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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